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高铁站候车厅冰冷的地砖上。
我盯着那个名字。
小安。
在出行APP的“常用同行人”列表里,它排在第二位,仅次于我的名字,林殊。
备注是“小安”。
一个听上去很亲昵,很柔软的称呼。
我点开详情。
过去半年,陈阳和这位“小安”,共通行了十二次。
目的地,都是邻市。
出发时间,大多是周五晚上。
返程时间,周日下午。
完美的周末。
我关掉屏幕,手机在我掌心,像一块冰。
候车厅的广播响了,播报着晚点信息。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砸在玻璃幕墙上,汇成一道道水痕,像这个城市无声的眼泪。
我和陈阳结婚七年。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这座城市打拼,从一无所有到有房有车。
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标准的模范夫妻,相敬如宾。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相敬如宾”的底下,早已是暗流涌动。
我们尝试了三年,没能要上孩子。
检查结果出来,是我的问题。
从那天起,家里的空气就变了。
陈阳不再主动碰我,他总是说累。
我也就不再强求。
婚姻像一个房间,灯泡坏了,我们谁也没有去修,只是习惯了在黑暗里摸索。
我以为,我们只是倦了,只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我从没想过,这黑暗里,有另一个人,为他点了一盏灯。
高铁到站的轰鸣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站起身,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
这次出差,是我主动申请的。
我想,或许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能冷静一下。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我不在的时候,他过得比任何时候都精彩。
两天前。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二。
我提前下班,去超市买了新鲜的筒骨和玉米,打算煲一锅他最爱喝的汤。
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滚着,满屋子都是温暖的香气。
陈阳回来了。
他脱下外套,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里,有种我许久未见的松弛感。
“今天这么早?”他笑了笑,走过来想抱我。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
他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怎么了?”他问。
我没有回答,转身从书房里拿出几张A4纸,轻轻放在餐桌上。
“这是什么?”他皱起眉。
“你的出行记录。”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他拿起那几张纸,脸色一寸寸地白下去。
灯光下,那些加粗的日期、航班号、酒店订单,像一个个黑色的罪证。
“林殊,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查我?”
“我没有查你。”我说,“你的手机没电了,用我的APP叫车,忘记退出账号了。”
“大数据时代,生活处处留痕,不是吗?”
他沉默了。
那种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具杀伤力。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我和她,只是同事。”
“哦?”我拉开椅子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详细说说,什么样的同事,需要你陪着在邻市过十二个周末。”
“公司在那边有个新项目,她是项目助理,我是负责人。”
“项目重要到需要你们同进同出,连酒店都订在同一家?”
我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纸上打印出来的酒店名字上。
那是一家以情侣主题闻名的设计酒店。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陈阳,”我看着他,“我们都是成年人,不要拿这种哄骗实习生的借口来搪塞我。”
“坦诚,是我们这段关系里,目前唯一还能保有的东西了。”
他颓然地坐到我对面,双手插进头发里。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那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累。”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林殊,我真的太累了。工作压力大,回家面对你,我觉得更累。这个家,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黑洞,在慢慢吸干我。”
“因为孩子的事,对吗?”
他没有否认。
“你妈每次打电话来,都在催。亲戚朋友聚会,都在问。我走在小区里,看到别人一家三口,我都觉得他们在嘲笑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委屈。
“和小安在一起,我很放松。她很年轻,很……明亮。在她面前,我不用扮演一个背负着传宗接代压力的丈夫,我只是我自己。”
“明亮?”我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有些讽刺。
“所以,你就用我的‘不明亮’,去照亮她的‘明亮’?”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他,“意思是,因为我生不了孩子,所以我活该被你背叛?”
“意思是,因为你累了,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另一个女人那里寻找慰藉?”
我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们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陈阳,婚姻是一份合同。”
“我们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双方自愿接受合同条款的约束。”
“共同财产、重大开支、忠诚义务、违约责任。这些都是白纸黑字,刻在法律里的。”
“你累,你可以提出。我们可以沟通,可以咨询,甚至可以……解除合同。”
“但你不能,在合同存续期间,单方面违约。”
他震惊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林殊,你……你在跟我谈合同?”
“不然呢?”我反问,“谈感情吗?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资格谈感情吗?”
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
那温暖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像一种巨大的讽刺。
我站起身,把火关掉。
“我明天要去邻市出差,周五回来。”我说,“这两天,你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
“想一想,这份合同,你打算怎么处理。”
“是选择支付违约金,净身出户。”
“还是,接受我提出的补充条款,继续履行下去。”
我说完,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进了卧室,锁上了门。
这就是两天前发生的一切。
我以为我会哭,会歇斯底里。
但没有。
我平静得像一个局外人,在处理一起与自己无关的商业纠纷。
我甚至还有闲心,在出差的行李箱里,多带了一件备用的衬衫。
因为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雨。
高铁在站台缓缓停稳。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车厢。
站台上的风很大,裹挟着雨后的湿冷,吹得我有些清醒。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是一条短信。
“林姐,我是王总。公司系统崩了,您能回来救个火吗?”
王总,我的前上司。
我一个月前,刚从那家公司离职。
离职的原因很简单,干得不痛快。
新的项目总监是空降来的,外行指导内行,我不想再耗下去。
我回复:“王总,我已经离职了。”
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王总的声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林殊啊,我的好林殊,我知道你离职了。但现在除了你,没人能搞定这个烂摊子了!客户那边等着要数据,生产线都停了,再拖下去,违约金是天价!”
“新来的总监呢?他不是号称技术大牛吗?”我淡淡地问。
“别提了!他带来的团队,把底层代码改得一团糟,现在整个系统都起不来了!人已经跑路了!”
我沉默了。
“林殊,算我求你了,你回来帮帮忙。就当是帮老哥一个忙!”
“王总,我现在不是你的员工了。”我说,“我是个自由职业者。我的时间,是有价的。”
“明白!明白!价格你开!只要能解决问题,都好说!”
“五千。”我报出一个数字,“税后。问题解决,立刻结清。”
“五千?”王总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道,“没问题!我马上让财务给你申请!你现在在哪?我派车去接你!”
“不用了,我在高铁站,自己打车过去。”
挂了电话,不到一分钟,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
您的账户尾号xxxx,于x月x日x时x分,转入人民币5000.00元。
财务秒批。
看来,火烧得确实不小。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前公司的地址。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一闪而过,像一幅流动的、失焦的油画。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生活,真是个顶级的编剧。
家里的火还没灭,公司的火又烧起来了。
而我,成了那个唯一的,专业的,救火队员。
半小时后,车停在熟悉的写字楼下。
我走进灯火通明的办公区,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和绝望的气息。
王总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林殊,你可算来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我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陈阳站在我身后,手里还撑着伞,发梢和肩膀都有些湿。
“你怎么来了?”我问。
“我不放心你。”他说。
“不放心我什么?怕我淋雨,还是怕我解决不了问题?”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起伞。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孩从人群里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径直跑到陈阳面前,声音带着哭腔。
“陈阳哥,怎么办啊?系统还是不行,所有人都怪我……”
我看着她。
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眼睛又大又圆,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很符合陈阳口中那个“明亮”的形象。
她就是小安。
我猜到了。
在我离职后,她通过陈阳的关系,顶替了我的位置。
那个所谓的“空降总监”,大概率也是她的人脉。
现在,他们一起,把公司搞得一团糟。
陈阳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尴尬。
他看看我,又看看小安,手足无措。
“别怕,”他安慰小安,“林……林姐来了,她很厉害,能解决的。”
他叫我“林姐”。
一个客气又疏远的称呼。
小安怯生生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敌意。
“你就是林姐?”
我没理她。
我径直走到我的旧工位前。
电脑开着,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红色的报错信息,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问题日志给我。”我对旁边的技术员说。
技术员愣了一下,赶紧递过来一个文件夹。
我坐下,戴上防蓝光眼镜,开始迅速地浏览日志。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屏幕上滚动的字符。
王总在我身边,大气都不敢出。
陈阳和小安,站在不远处,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背上。
尤其是陈阳。
他的目光里,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
我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一个新的模块,和底层数据库的驱动产生了冲突,导致了数据链的全面锁死。
解决方案,要么回滚到旧版本,要么重写驱动接口。
回滚最快,但会丢失这两天所有的新增数据。
重写接口最稳妥,但需要时间。
“王总,”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两个方案。”
“第一,版本回滚,半小时搞定,但会丢失48小时内所有数据,造成的损失你们自己评估。”
“第二,重写接口,大概需要三个小时,可以保全所有数据。”
王总毫不犹豫:“第二个!必须保全数据!”
“好。”我点点头,“给我准备一杯黑咖啡,无糖。另外,让所有无关人员,离开这片区域。”
我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小安和陈阳。
“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围观。”
王总立刻会意,连声说:“好好好,小张,快去给林姐泡咖啡!其他人,都回到自己工位上,别在这儿碍事!”
人群散去。
小安咬着嘴唇,不情不愿地被同事拉走了。
陈阳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还不走?”我问。
“我……”他张了张嘴,“我想陪着你。”
“我不需要。”我说,“而且,你的‘小安’,现在更需要你。”
他的脸,又白了一分。
“林殊,我们能谈谈吗?”
“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我指了指屏幕上的代码,“我的客户,花五千块钱,买的是我这三个小时的专业技能,不是让我在这里处理私人感情纠纷的。”
“等我下班再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力感。
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了。
我重新戴上眼镜,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
这一刻,我无比庆幸,我还有我的专业。
它是我的铠甲,也是我的武器。
在我被情感的洪流淹没时,它能给我一块赖以立足的浮木。
让我不至于,彻底沉沦。
三个小时后。
当我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按下编译运行的按钮。
屏幕上,绿色的进度条,稳步前进。
10%……50%……100%。
“Compile successful.”
系统界面,重新弹了出来。
整个办公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王总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语无伦次:“林殊!你真是我们的神!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我抽回手,平静地说:“问题解决了。记得填写工单,走完流程。”
“没问题!我亲自给你填!”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我又停下脚步,回头对王总说:
“王总,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你说!”
“用人,还是得看能力,而不是看关系。”
“一个靠谱的员工,能帮你创造价值。一个不靠谱的关系户,只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小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王总的表情,也有些尴尬。
我没再多说,转身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面无表情,眼神疲惫。
仗,打完了。
但我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走出写字楼,冷风一吹,我才感觉到彻骨的疲惫。
陈阳的车,停在路边。
他靠在车门上,静静地等着我。
看到我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冷不冷?”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他说。
我坐进副驾驶。
车里开着暖气,很暖和。
他递给我一杯热牛奶。
“路上买的。”
我接过来,握在手里,没有喝。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
一路无话。
回到家,我脱下外套,径直走进书房。
“林殊。”他跟了进来。
“补充条款,我写好了。”我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份Word文档。
“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打印出来签字。”
他走到我身后,看着屏幕上的文字。
《婚姻关系补充协议》
甲方:林殊
乙方:陈阳
鉴于乙方在婚姻存续期间,存在严重违约行为,为修复双方信任,经友好协商,达成以下补充条款:
一、财产与财务
1. 自本协议签订之日起,乙方所有个人收入(包括但不限于工资、奖金、投资收益),均需在到账24小时内,转入双方共同账户,由甲方统一管理。
2. 乙方名下所有银行卡、信用卡、第三方支付账户,均需向甲方公开密码,并授权甲方随时查询。
3. 乙方单日消费超过500元,或进行任何形式的投资、借贷,需提前向甲方书面报备,并获得甲方签字同意。
二、行为与社交
1. 乙方需每日向甲方报备详细行程,包括工作时间、加班安排、应酬对象与地点。
2. 乙方不得与任何异性(有血缘关系者除外)进行非必要的单独接触。所有工作之外的异性社交,需提前获得甲方许可。
3. 乙方手机需24小时保持畅通,并开启定位共享功能。甲方有权随时查看乙方所有通讯记录。
三、违约责任
1. 若乙方再次违反婚姻忠诚义务,或违反本协议任何一条款,甲方有权单方面解除婚姻关系。
2. 解除婚姻关系时,乙方自愿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权,净身出户。
3. 双方婚内育有的子女(如有),抚养权归甲方所有,乙方需按月支付抚养费,直至子女年满十八周岁。
本协议一式两份,双方签字后生效,具有法律效力。
他一字一句地读着,脸色越来越白。
读到最后,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林殊,”他的声音干涩,“你这是……在给我上镣铐。”
“不是镣铐。”我转过椅子,正对着他,“是修复信任的路径。”
“信任不是靠嘴说的,陈阳。它被你亲手砸碎了,现在,需要你用行动,一点一点地,把它粘起来。”
“你觉得这些条款苛刻吗?”
“是的。”
“但比起你对我造成的伤害,这些所谓的‘苛刻’,又算得了什么?”
“我给过你选择了。要么签,要么走。”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我的语气,冷静,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有不甘,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灰败。
“好。”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签。”
我把协议打印出来,一式两份,放在他面前。
又递给他一支笔。
他拿起笔,手在微微发抖。
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收起其中一份协议,放进保险柜里,锁好。
“从明天开始,履行。”
我说完,走出了书房。
那一晚,我们依然分房睡。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陈阳已经做好了早餐。
小米粥,煎蛋,还有两根油条。
都是我爱吃的。
我的微信上,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
一张银行卡余额截图。
一条定位共享的邀请。
还有一份Excel表格,是他今天详细的工作日程安排。
我没有回复。
吃完早餐,我准备出门。
他叫住我:“林殊。”
“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能……回家吃饭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这是你的家,回不回来,是你的自由。”我淡淡地说。
说完,我换上鞋,离开了家。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全新的,被程序设定好的模式。
陈阳严格遵守着协议上的每一条。
每天早上,准时发送他的日程。
每天晚上,准时回家吃饭。
他不再说累,不再有应酬。
他会主动做家务,会给我讲公司里的趣事,会记得在我来例假时,给我冲一杯红糖水。
他手机里的“小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删除了。
我听说,小安从公司离职了。
是主动辞职的。
大概是那天在办公室,丢了太大的人,待不下去了。
陈阳没有再提起过她,一次也没有。
仿佛这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重新投入到了我们的生活里。
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在拼命地补作业。
他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入,希望能换取离我更近一点的距离。
我没有阻止,也没有鼓励。
我只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我在观察,这份用条款和规则维系的婚姻,到底能走多远。
一个周末,天气很好。
陈阳提议去郊外的山上走走。
我没有反对。
山路蜿蜒,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走到半山腰,我有些累了。
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休息。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递给我。
是温热的蜂蜜水。
“谢谢。”我接过,喝了一口。
“林殊,”他忽然开口,“那天在公司,看到你坐在电脑前……的样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你很耀眼。”
“我才发现,我好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过你了。”
“这些年,我总觉得生活是一个黑洞,把我往下拽。我忘了,其实你一直在我身边,你才是那个,能把我从黑洞里拉出来的人。”
“我把你的光,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觉得刺眼,想要逃开。”
“我错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远方的山峦。
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没有说话。
山风吹过,吹动我的发梢。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们还在上大学的时候。
有一次,我的电脑中了病毒,系统崩溃。
里面有我写了半个多通宵的毕业论文。
我急得快哭了。
是他,抱着电脑,在宿舍里捣鼓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把修复好的电脑交给我。
“好了。”他笑着说,“你的论文,一个字都没少。”
那一刻,我看着他疲惫却明亮的眼睛,觉得他就是我的英雄。
什么时候,我们把日子,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陈阳。”我开口。
“嗯?”他转过头来。
“柠檬很酸。”我说。
他愣住了,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但是,可以做成柠檬水。”
说完,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他愣了几秒钟,随即追了上来,脸上,是我许久未见的,灿烂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
他做了一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我妈给我的那只玉坠。
我生不了孩子后,有一段时间情绪很差,觉得对不起他家。
有一次吵架,我把玉坠摘下来,还给了他。
我说,我配不上你们家的传家宝。
他当时收下了,什么也没说。
没想到,他还留着。
“妈说,这是给陈家媳妇的。”他把玉坠拿出来,重新给我戴上。
“你永远都是。”
冰凉的玉坠,贴着我的皮肤,却仿佛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我的眼睛,有些发酸。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次卧。
他抱着我,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样,慢慢地,回到正轨。
那些裂痕,虽然存在,但我们正在用新的方式,去填补,去加固。
直到今天早上。
王总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的语气,兴奋又八卦。
“林殊啊,你真是神了!你那天说的话,简直是金玉良言!”
“怎么了?”
“就你那天处理完bug,不是让我填工单吗?”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写上去了。包括那个空降总监怎么把系统搞崩的,小安又是怎么被你老公塞进来的……”
“董事会看到了,勃然大怒!当场就把那个项目总监给开了!还发了全员通报批评!”
“最绝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王总的声音,压低了八度,像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
“我看到工单流转记录,这份报告,在你老公陈阳那里,停留了足足两天!”
“他是项目负责人之一,需要他签字确认。但他一直压着不签。”
“最后,是董事长亲自打电话给他,他才签的。”
“你说,他是不是想保那个小安?”
王总后面的话,我没太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轰鸣。
工单。
他压了两天。
为什么?
是在犹豫?是在权衡?还是在……想办法保护她?
我挂了电话,心里刚刚回暖的温度,又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我打开和陈阳的微信对话框。
他早上发来的日程表,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9:0010:00 部门周会】
【10:3012:00 与A客户开会】
【14:0016:00 项目进度评审】
【18:00 下班回家】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完美得像一个剧本。
我看着那份日程表,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守着一堆精密仪器,却看不透仪器背后真正运行逻辑的傻瓜。
我以为我用规则和条款,控制了一切。
但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被量化的东西。
晚上,陈阳准时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
“看我买了什么?”他献宝似的打开。
是新鲜的石榴,又大又红,果粒饱满。
“老家的石榴熟了,我托人寄过来的。你不是最喜欢吃吗?”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熟练地剥开。
红宝石一样的果粒,装了满满一碗,递到我面前。
“尝尝,甜不甜。”
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很甜。
但我却尝到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陈阳。”我放下石榴。
“嗯?”
“王总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他剥石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哦?他说什么了?”
“他跟我说了工单的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只是一瞬间,快到几乎无法捕捉。
“一个……正常的流程而已。”他说。
“是吗?”我笑了笑,“一个需要董事长亲自打电话催促,才走完的‘正常流程’?”
他沉默了。
客厅的灯光,很亮,照得他脸上的每一丝纹路,都无所遁形。
“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他低声说,“小安她,毕竟刚毕业,也是无心的。”
“无心?”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荒谬至极。
“她无心地介入别人的婚姻,无心地搞砸公司的项目,无心地让你,差点丢了工作,毁了名声。”
“陈阳,你是在跟我解释,还是在替她开脱?”
“我没有!”他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赶尽杀绝!她已经离职了,也得到教训了!”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处理得不干净,就会留下后患。”
“什么后患?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吗?”
我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
照片上,是小安的朋友圈。
最新的一条,是昨天晚上发的。
一张机票的照片,目的地,是这座城市。
配文是:“有些事,总要当面说清楚。有些人,总要再见一次。”
陈阳看着那张照片,整个人,都僵住了。
“所以,”我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她回来了。”
“而你,是打算去跟她‘当面说清楚’的那个‘有些人’,对吗?”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碗鲜红的石榴,就摆在我们中间。
像一颗,被剖开的心。
鲜血淋漓。
我以为的修复,我以为的回温,原来都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独角戏。
而我,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唯一的观众。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疲惫,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被掏空了的无力感。
我站起身,不想再看他。
“陈阳。”
“我们的补充协议里,第二条第二款,写得很清楚。”
“‘不得与任何异性进行非必要的单独接触’。”
“提醒你一下,‘小安’,也属于‘任何异性’的范畴。”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我说完,准备回卧室。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我的老家。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
是陈阳的母亲。
“小殊啊。”
“妈。”我应了一声。
“我听说了你和陈阳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订了后天的机票,过来一趟。”
“有些事,我们得当面谈谈。”
“对了,我不是一个人去。”
“我带了个人,一起过去。”
我握着手机,手心开始冒汗。
“……您带了谁?”
电话那头,婆婆顿了顿,缓缓说道:
“你张阿姨家的女儿,在省医院妇产科当主任。我请她过来,再给你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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