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是咸的,带着一股子腥甜。
我靠在游艇的白色皮质沙发上,眯着眼看我丈夫周明。
他正和他的生意伙伴老王举着香槟杯,笑得一脸褶子,阳光把他那件海蓝色的Polo衫照得发亮,也把他微凸的啤酒肚照得无所遁形。
真好啊,我想。
结婚五年,从一无所有到今天能包一艘不大不小的游att艇出海,日子总算有点奔头了。
周明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冲我扬了扬下巴,做了个“干杯”的口型。
我笑着举起手里的橙汁,回应他。
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很瘦,头发长长的,海风吹起来,像一蓬黑色的海草。
“那是安琪,新来的实习生,特机灵一小姑娘。”周明上次回家吃饭时提过一嘴。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也漫不经心。
毕竟,他公司里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
我早就过了为这种事捕风捉影的年纪了。
游艇慢慢驶向深海区,城市的轮廓变成了一条模糊的灰线。
海鸥在我们头顶盘旋,发出“嘎嘎”的叫声,像是在嘲笑我们这些庸碌的陆地生物。
我有点晕船,胃里翻江倒海。
我起身想去船舱里找点水喝。
经过船尾的备餐区时,一个正在收拾餐盘的阿姨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很粗糙,力气却出奇地大,像一把铁钳。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她。
她大概五十来岁,皮肤黝黑,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眼神里满是焦急和一种我说不出的……怜悯。
“姑娘。”她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
“注意你丈夫。”
我脑子“嗡”的一声。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甲板上谈笑风生的周明,又把目光转回我脸上,一字一顿,咬得极重。
“快点下船。”
说完,她松开手,端起餐盘,低着头匆匆走进了船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她用力的触感,火辣辣的。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被人用鼓槌狠狠擂了几下。
注意你丈夫。
快点下船。
什么意思?
我下意识地看向周明。
他正侧着身子,和那个叫安琪的女孩说话。
他弯着腰,离得很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
安琪仰着脸,笑得花枝乱颤,阳光下,她年轻的脸庞像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一股凉意从我的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
刚才还觉得温暖和煦的阳光,此刻变得刺眼又恶毒。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
林蔚,你三十岁了,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别听风就是雨。
一个素不相识的阿姨,凭什么信她?
说不定是看错了,或者干脆就是恶作剧。
我端着这套自我安慰的说辞,挪着步子走回沙发,重新坐下。
可我的眼睛,却再也无法从周明和安琪身上移开。
像装了自动追踪的雷达。
老王不知道说了个什么笑话,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
周明顺手揽了一下安琪的肩膀,力道很轻,时间很短,像是一个无意识的保护动作。
可是在我眼里,那个动作被放慢了无数倍。
他的手掌,贴着她单薄的连衣裙,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停留了至少三秒。
我的胃又开始翻腾,这次不是因为晕船。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拿起手机,假装在刷朋友圈。
屏幕上那些精心修饰过的生活,此刻看来,无比虚伪可笑。
我点开和周明的微信对话框,我们上一次的聊天记录还停在昨天晚上。
我:明天要穿什么?用我帮你准备吗?
周明:不用,就穿休闲点,你那条蓝色的裙子就不错。
周明:早点睡,老婆。
后面还跟了一个亲吻的表情。
现在看来,那个表情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关掉手机,胸口闷得发慌。
我想起那个阿姨的眼神。
那不是恶作剧,那是一种确信无疑的警告。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警告我?
难道她看到了什么我没看到的东西?
“嫂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抬头,是安琪。
她手里端着一杯柠檬水,正关切地看着我。
“脸都白了,是不是晕船呀?喝点柠檬水会好一点。”
她把水杯递给我,笑容甜美又无害。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寒。
“嫂子”这个称呼,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刺耳?
我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
我的手在抖,冰凉的杯壁贴着我的指尖,也无法让它们回温。
“明哥也真是的,知道嫂子你晕船,还非要拉你出来。”她在我身边坐下,语气里带着一丝娇嗔的埋怨。
明哥。
叫得真亲热。
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他也是好意。”
“那当然啦,明哥对嫂子你可好了,我们全公司都知道。”安琪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上次我们加班,他提前溜走,说要回去给老婆做饭,羡慕死我们了。”
她是在炫耀吗?
还是在试探?
我分辨不清。
我只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神经上。
“是吗。”我淡淡地应了一句,喝了一口柠檬水。
酸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一直酸到我心里。
周明走了过来。
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我的沙发靠背上,身子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动作温柔。
如果是半小时前,我会被这个动作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现在,我只觉得他的手指像一条冰冷的蛇。
我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躲开了他的触碰。
周明的动作僵了一下。
他看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
“没事,就是有点闷。”我低着头说。
“小安琪陪你聊聊天,我就说她机灵吧。”周明很快恢复了自然,拍了拍安琪的头,像在安抚一只宠物。
安琪仰头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和……依恋。
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那个保洁阿姨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信了。
我百分之百地信了。
我的丈夫,周明,出轨了。
对象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实习生。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租住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吱呀作响的破风扇。
周明抱着我,汗流浃背,信誓旦旦地说:“老婆,你信我,不出五年,我一定让你住上大房子,开上好车。”
我当时笑着捶他:“我不要大房子好车,我只要你。”
现在,我们有了不大不小的房子,有了代步的车,甚至还能包游艇出海。
可他,好像已经不是我的了。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想站起来,把手里的柠檬水泼到他们脸上,然后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可我不能。
我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突然明白了那个阿姨说的“快点下船”的第二层含义。
这里是大海。
我孤立无援。
如果我现在撕破脸,会发生什么?
周明会承认吗?他不会。他只会说我无理取闹,说我想多了。
老王他们会怎么看我?一个歇斯斯底里的疯女人。
而安琪呢?她只需要掉几滴眼泪,说一句“嫂子你误会了”,就能博得所有人的同情。
到最后,错的、难堪的、被孤立的,只会是我。
不。
我不能这么做。
我要冷静。
我必须冷静下来,想想要怎么办。
那个阿姨,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必须再找到她。
我找了个借口,说想去洗手间,离开了甲板。
船舱里的光线比外面暗得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柴油和食物混合的味道。
我凭着记忆,往船尾的备餐区走。
那个阿姨正背对着我,在水槽边洗刷一个巨大的汤锅。
我走过去,轻轻叫了她一声:“阿姨。”
她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得警惕起来。
她迅速地擦了擦手,把我拉到旁边一个更隐蔽的杂物间门口。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别让他们看见。”她急切地说。
“阿姨,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我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她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
“姑娘,有些事,我一个外人不好多说。”
“你告诉我!”我几乎是在恳求,“求求你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的声音在抖,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她看着我,眼神软了下来。
“我在这船上干了快十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缓缓开口,“你老公,和他身边那个小姑娘,不对劲。”
“我早上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俩在码头上。你老公给那姑娘买早饭,还帮她理头发上的东西,那眼神,那动作,过来人都懂。”
“刚才开船,你们在甲板上,他们俩以为没人注意,在船头那边……抱在一起了。”
“姑娘,你丈夫看她的眼神,不是看下属的眼神。”
“那是看情人的眼神。”
阿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抱在一起了。
原来,在我沉浸在“美好生活”的幻觉里时,他们已经在我眼皮子底下,如此明目张胆。
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
阿姨扶住了我。
“姑娘,你还好吧?”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
“阿姨,你还说……让我快点下船,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
如果只是出轨,为什么要用“快点”这个词?
阿姨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我刚才去给他们送水果,听到你丈夫和那个姓王的在打电话。”
“我听得断断续续的,好像在说什么……合同,签字,还有……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们说,‘只要林蔚签了字,这事就算成了’,还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候出了事也赖不到我们头上’。”
“我听得心惊肉跳。姑娘,我感觉他们不是在做什么正经生意。”
“你丈夫,他可能……在利用你。”
利用我。
这三个字,比“出轨”两个字,更让我感到寒冷和恐惧。
周明的公司,是一家小型的建筑工程公司。
我是法人。
当初注册公司的时候,周明说他要跑业务,要应酬,不方便抛头露面,就用了我的身份证。
他说:“老婆,我们是一家人,用谁的名字都一样。”
我信了。
我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公司所有的合同、文件,都是他拿回来,让我签字。
我从来没怀疑过。
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信任的人。
可现在……
如果那些合同有问题呢?
如果那些项目是违法的呢?
如果……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只觉得浑身冰冷,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
那个我爱了五年、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不仅在感情上背叛了我,还在利用我,给我设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快点下船。”
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这艘游艇,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而我,是那个即将被献祭的祭品。
我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阿姨,谢谢你。”我看着她,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真的,谢谢你。”
她拍了拍我的手:“快去吧。想办法,就说身体不舒服,让他们靠岸。到了岸上,你就安全了。”
我点点头,擦干眼泪,转身走出了杂物间。
重新回到甲板上,阳光依旧刺眼。
周明他们还在高谈阔论,只是安琪不见了。
我走到周明身边。
“我想回去了。”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有让它颤抖。
周明愣了一下,转过头看我。
“怎么了?这才刚出来多久?”
“我不舒服,头晕,恶心,想吐。”我捂着胸口,眉头紧锁,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这倒不完全是装的,我的确是恶心得想吐。
“怎么这么娇气。”周明皱了皱眉,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老王在一旁打圆场:“哎呀,女人嘛,都这样。弟妹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别在海上难受。”
周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审视。
他是在怀疑我吗?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真的很难受,胃里像烧起来一样。”
“行行行,怕了你了。”周明终于妥协了,“老王,你跟船长说一声,掉头回去。”
他嘴上虽然答应了,但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
游艇调转方向,开始往回开。
我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敢再看任何人。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回去以后怎么办?
和他摊牌吗?
质问他出轨的事?质问他公司的事?
不,不行。
我没有任何证据。
阿姨的话,不能当做证据。
我现在和他摊牌,他只会打死不认,然后销毁所有对他不利的东西。
我需要证据。
证明他出轨的证据。
证明他利用我、在合同上做手脚的证据。
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放在旁边小桌上的手机和公文包上。
证据,应该就在里面。
我必须拿到。
可是,怎么拿?
游艇靠岸了。
周明扶着我下船,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了。”我挣开他的手,“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你不是还要陪客户吗?”
我必须和他分开,我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周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林蔚,你今天很不对劲。”
“我说了,我晕船。”我不敢看他,低着头说。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行,那你自己小心点。我晚点回去。”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我看着他的背影,和安琪的背影,并排消失在码头的尽头。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没有回家。
我打车去了我自己的工作室。
那是一个租在老城区顶楼的小阁楼,是我的一片自留地。
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那个阿姨的话,周明的眼神,安琪的笑容,还有那个公文包。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可四周,只有冰冷刺骨的海水。
我哭了很久。
哭累了,我爬起来,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搜索“法人风险”、“合同诈骗”、“职务侵占”。
跳出来的每一个词条,都让我心惊胆战。
“法人需对公司债务承担无限连带责任。”
“虚假合同,法人最高可判处无期徒刑。”
我看着这些冰冷的法律条文,手脚发麻。
周明,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到底,把我推到了一个怎样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晚上十点,周明打来电话。
我看着屏幕上闪烁的“老公”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我挂断了。
他很快又打了过来。
我再次挂断。
第三次,他没有再打,而是发来一条微信。
“怎么不接电话?到家了吗?”
我没有回。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听到了楼下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他回来了。
我立刻关掉电脑,从工作室的后门溜了出去。
我不能见他。
至少在拿到证据之前,我不能见他。
我像一个流浪汉,在深夜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
最终,我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坐了下来。
点了一杯可乐,我开始思考。
我需要证据。
公文包和手机。
他睡觉的时候,是我唯一的机会。
可我不敢回家。
我怕我一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怕我的眼神会出卖我。
我需要一个帮手。
一个能帮我拿到东西,又绝对可靠的人。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
我最好的闺蜜,姜晓。
她是个律师。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蔚蔚?这么晚了,怎么了?”姜晓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
“晓晓……”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你怎么了?哭了?出什么事了?”姜晓立刻清醒了,“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半小时后,姜晓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快餐店。
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被周明打了?”
我摇摇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从那个阿姨的警告,到我的怀疑,再到我对公司法人的恐惧。
姜晓越听,脸色越凝重。
她是个专业的律师,她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蔚蔚,你先别慌。”她握住我冰冷的手,“这件事,如果那个阿姨说的是真的,那性质就非常严重了。”
“周明让你当法人,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旦公司出事,所有的责任,法律上都得你来扛。”
“我知道。”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所以我必须拿到证据。”
“你想怎么拿?”
“他的公文包和手机。他睡觉的时候,我溜回去……”
“不行!”姜晓立刻打断我,“太危险了!万一被他发现,他狗急跳墙怎么办?你一个人,斗不过他的。”
“那我该怎么办?”我绝望地看着她,“难道就这么等着,等着警察找上门来吗?”
姜晓沉默了。
她紧紧皱着眉,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我们得想一个万全之策。”她说,“既要拿到证据,又要保证你的安全。”
“蔚蔚,你听我说。”姜晓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开始,你要表现得跟平时一模一样。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破绽。”
“你今天不回家,已经引起他的怀疑了。你必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我想了想,说:“我就说我妈身体不舒服,我回娘家了。”
“可以。”姜晓点头,“然后,你要想办法,把他约出来。约到一个我们能控制的地方。”
“约他出来干什么?”
“灌醉他。”姜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等他喝醉了,手机和公文包,还不是任我们摆布?”
我愣住了。
“这……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姜晓冷笑一声,“对付这种渣男,就得用点非常手段。你放心,我来安排。”
“地点就定在我一个朋友开的清吧,有包间,绝对安全。到时候,我再叫上两个靠得住的朋友,以防万一。”
“你要做的,就是把他骗出来。”
看着姜晓冷静果断的样子,我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好。”我咬了咬牙,“我听你的。”
第二天,我给周明发了条微信。
“我妈昨天晚上心脏不舒服,我回来照顾她了。忘了跟你说,手机也静音了。”
周明很快回复:“妈没事吧?要不要我过去看看?”
“不用了,老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你忙你的吧。”
我看着屏幕,心里一阵冷笑。
他要是真的关心我妈,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发微信,不过是做做样子。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和姜晓商量行动的细节。
我们反复推敲,设想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并做好了应对方案。
晚上,我给周明打电话。
“老公,我明天回去了。这几天在我妈这儿,心情也不好,我们出去吃个饭,喝两杯,散散心吧?”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啊。”周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你想去哪儿?”
“我闺蜜姜晓推荐了一个清吧,环境不错,就去那儿吧?”
“行,听你的。”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鱼,上钩了。
第二天晚上,我按照约定,来到了姜晓说的那家清吧。
姜晓已经到了,还带了两个男人,都是她律所的同事,人高马大的,看起来很有安全感。
“都安排好了。”姜晓把我拉到一边,“包间里装了摄像头,待会儿你们的对话,全都能录下来。”
“他要是喝醉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我点点头,手心紧张得全是汗。
晚上八点,周明来了。
他穿了一件深色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温文尔雅。
他看到我,笑了笑:“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我也对他笑。
只是这笑容背后,藏着多少恨意,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们进了包间。
周明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
灯光昏暗,音乐舒缓,很适合谈心。
“想喝点什么?”他把酒单递给我。
“威士忌吧。”我说,“今天想喝点烈的。”
周明挑了挑眉:“怎么了?还在为游艇那天的事生气?”
“没有。”我摇摇头,“就是觉得……结婚这么多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出来坐坐了。”
我一边说,一边给他倒酒。
“是啊,最近公司事多,是有点冷落你了。”周明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老婆,我自罚一杯。”
他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心里冷笑。
公司事多?
是陪小实习生的事多吧?
“你公司最近……很忙吗?”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还行吧,在跟一个大项目。”周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要是这个项目拿下来,我们就能换个大点的房子了。”
“什么项目啊?这么厉害?”
“说了你也不懂。”周明摆摆手,“都是些建筑上的事。”
他不愿意多说。
这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老公,我听人说,当法人风险很大的。”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周明的脸色微微一变。
“谁跟你说这些的?”
“我一个朋友啊,她老公也是开公司的,她说她就不敢当法人。”
“那是她老公没本事。”周明嗤笑一声,“你老公我,还能坑你不成?”
他伸手过来,想摸我的脸。
我强忍着恶心,没有躲开。
“我们是夫妻,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他的声音很温柔,眼神却有些飘忽。
他已经喝了不少了。
“可是……我还是有点怕。”我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万一……我是说万一,公司出了什么事,是不是都得我来承担责任?”
“瞎想什么呢!”周明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声音大了一些,“有我在,能出什么事?”
“所有的合同,我都会把关,你只要签个字就行了。”
“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
可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继续给他倒酒。
一杯,又一杯。
他的话开始多起来。
从公司的宏伟蓝图,说到手下员工的愚蠢。
他喝得越来越多,舌头也开始打结。
我看着时机差不多了,便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老公,我们公司……签的那些合同,都没问题吧?不会有什么……违法的吧?”
周明醉眼朦胧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违法?怎么可能?”他打了个酒嗝,“最多……就是打了点擦边球。”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擦边球?”
“就是……把一些不合规的材料,用合规的手续,做进项目里……反正,甲方那边都打点好了,没人会查的。”
“这事儿利润大得很,干完这一票,我们就能提前退休了。”
他趴在桌子上,嘿嘿地笑着,像一个偷了糖的孩子。
我的血,一瞬间凉了。
不合规的材料。
用在建筑项目里。
这已经不是擦边球了,这是在拿人命开玩笑!
一旦出了事,豆腐渣工程,楼塌了,死了人……
我这个法人,就是第一责任人。
坐牢,都是轻的。
周明,他好狠的心!
“那……那你让我签的那些字……”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哎呀,你放心。”周明挥了挥手,“那些合同,我都做过处理了,就算查,也查不到我头上。”
“所有的责任,都在……都在法人身上。”
他说完这句话,头一歪,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只觉得无比陌生和恐怖。
这就是我爱了五年的男人。
一个为了钱,可以草菅人命,可以把我推出去当替罪羊的魔鬼。
我拿起他的手机。
指纹解锁。
我用他还在酣睡的手指,解开了锁。
微信置顶的,是一个叫“小天使”的人。
点头像,是安琪。
我点进去,聊天记录不堪入目。
那些甜蜜的昵称,露骨的情话,还有一张张在酒店里的自拍。
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半年前。
原来,我被蒙在鼓里,当了半年的傻子。
我一张一张地截图,保存。
然后,我打开了他的公文包。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文件。
最上面的一份,是一份“补充协议”。
甲方,是周明正在跟的那个大项目。
乙方,是我们公司的名字。
协议内容,是对原材料的规格做了“微调”。
而落款处,法人签字那一栏,是空白的。
旁边,还放着一枚我的名字的私章。
我明白了。
他今天约我出来,不仅仅是吃饭。
他是想等我喝多了,哄我把字签了,或者,直接用这枚私章盖上去。
好一招金蝉脱壳!
我把那份补充协议,还有那枚私章,都拍了照。
然后,我给姜晓发了条微信。
“搞定。”
几分钟后,姜晓带着那两个男同事,推门进来。
他们看到烂醉如泥的周明,和满桌的狼藉,都愣了一下。
“蔚蔚,你……”
“我没事。”我站起来,把手机递给她,“证据都在里面。”
姜晓快速地翻看着我截的图和拍的照片,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低声骂了一句。
“他不仅想让你坐牢,他还想把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转移出去。”姜晓指着手机里的一张转账记录截图。
那是周明给安琪转的五十万,备注是“宝宝的购车款”。
而这笔钱,是从我们俩的联名账户里转出去的。
我看着那串刺眼的数字,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的傻瓜。
“晓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问她。
“离婚。”姜晓斩钉截铁地说,“马上离!”
“拿着这些证据,去法院起诉他。不仅要离,还要让他净身出户,并且赔偿你的精神损失。”
“至于公司这边,”姜晓顿了顿,“这件事,我们必须报警。”
“报警?”我愣住了。
“对,报警。”姜晓的眼神无比坚定,“他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诈骗和伪造公司印章罪。而且,他做的那些豆腐渣工程,是严重的公共安全隐患,必须阻止他。”
“可是,我是法人……”
“你也是受害者。”姜晓说,“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利用了。而且,最关键的那份补充协议,你没有签。我们还有监控录像,证明他想灌醉你,让你签字。这些,都足以证明你的清白。”
“蔚蔚,你听我说,这件事,你不能心软。你现在心软,就是对你自己,对那些可能因为他的豆腐渣工程而受到伤害的人,不负责任。”
我看着姜晓,看着她身后那两个严肃的男人,又看了看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周明。
我的人生,在这一天,被彻底颠覆。
我曾经以为的幸福,原来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我曾经深爱的丈夫,原来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也好。
梦,总有醒的一天。
“好。”我说,“我们报警。”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漫长又混乱的战争。
我搬出了那个曾经以为是“家”的房子,住到了姜晓家里。
我们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同时向公安局报了案。
周明被警察带走的那天,我没有去看。
我只是从姜晓的描述里,拼凑出他当时的狼狈和不可置信。
他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一向温顺听话的我,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安琪也被叫去问话了。
据说,她把所有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对周明公司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被他的“成熟魅力”所吸引。
那五十万,她也一口咬定是“借款”。
真是可笑。
官司打得很艰难。
周明的家人,我的公公婆婆,轮番上阵,给我打电话,发信息,骂我是白眼狼,是毒妇,说周明要是坐了牢,他们就跟我拼命。
我把他们全都拉黑了。
我的人生,已经被他们儿子毁了一半,我不能再让他们毁掉另一半。
最终,法院的判决下来了。
周明因为合同诈骗、伪造公司印章、以及提供不合格建筑材料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我和他的婚姻关系,解除。
房子、车子,作为夫妻共同财产,一人一半。
他转移给安琪的那五十万,被认定为非法转移,予以追回。
我拿到了我应得的一切。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失去的,又何止是金钱和一个“丈夫”。
我失去的,是对爱情的信仰,是对人性的信任。
官司结束后,我大病了一场。
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姜晓寸步不离地照顾我。
她逼我吃饭,逼我喝水,在我做噩梦的时候,抱着我,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
有一天,我醒过来,看到窗外的阳光,突然就想通了。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我的人生,不能就这么完了。
我才三十岁。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开始重新打理我的工作室。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接了很多单子,忙得脚不沾地。
忙碌,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半年后,我的生活,终于渐渐回到了正轨。
我的工作室,也因为几个出色的设计方案,在业内小有名气。
我赚的钱,比以前跟着周明的时候,多得多。
我给自己买了一辆新车,还计划着在市中心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公寓。
我好像,又活过来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去逛超市。
在生鲜区,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那个游艇上的阿姨。
她穿着便服,正在认真地挑选着蔬菜,和身边的人有说有笑。
她看起来,比那天在游艇上,要年轻好几岁。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
“阿姨。”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我来。
“哎呀,是你啊,姑娘!”她一脸惊喜。
“你……你现在还好吗?”她关切地问。
我点点头,笑了。
是发自内心的笑。
“我很好,阿姨。”我说,“我离婚了,现在一个人,过得很好。”
她看着我,也笑了,眼角露出欣慰的皱纹。
“那就好,那就好。”她拍了拍我的手,“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姑娘。”
我们聊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她姓李,就住在附近的小区。
那天之后,她就不在那个游艇公司干了。
她说,那种地方,见多了腌臜事,心里不痛快。
临走的时候,我从钱包里,拿出我全部的现金,塞到她手里。
“阿姨,这个,你一定要收下。”我说,“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是你救了我一命。”
李阿姨推辞着,不肯要。
“我就是看不惯,顺口说了两句,哪能要你的钱。”
我把钱硬塞进她的购物袋里。
“阿姨,这不是钱。”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我的后半生。”
她愣住了,眼眶有些发红。
最终,她没有再推辞。
我们告别,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推着购物车,走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是生活的烟火气。
我突然觉得,无比心安。
是啊,我的人生,曾经遭遇过一场巨大的海啸。
我的船,翻了。
我被卷进黑暗冰冷的海底,差点溺毙。
但幸运的是,有一束光,照了进来。
有一个善良的陌生人,向我伸出了手。
她把我从深渊里,拉了上来。
如今,海啸已经过去。
我站在坚实的土地上,阳光温暖,微风和煦。
我失去了一艘虚假的游艇,却找回了真实的自己。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抬起头,看着超市明亮的灯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是新鲜蔬菜和水果的清香。
真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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