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初夏的汉口江边,江面水位还算平稳,船只来往不急不慢。一辆吉普车停在堤岸,车里的人戴着黑框眼镜,神情凝重——他就是时任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那一年动荡的空气已然逼近,难以预料的风浪正悄悄酝酿,而这位“华北第一才子”并不知道,属于自己的八年囹圄即将拉开帷幕。
消息传来得极快。“王书记,中央来电,要您立刻进京。”秘书低声提醒。王任重点点头,只说一句:“走吧,工作交代给小周。”江风吹散话尾,几小时后他踏上北上的列车。自此,一段如同被硬生生割断的仕途开始沉寂。
把时间拨回1954年夏天——同样的汉口江岸,却是另一番景象。那年6月至8月,长江上游连日暴雨,多支支流汹涌汇入,武汉水位飙升。王任重刚刚接过李先念留下的重担,省委书记的任命墨迹未干,洪水就逼到门口。十万名民兵、数百艘木船、成千上万吨砂石在他的调度下抢险加固。其间他几乎不回住处,夜里裹着雨衣躺在编织袋上打盹。三个多月下来,武汉主城安然无恙,王任重却瘦得剩下一把骨头。有人劝他休息,他摆摆手:“堤在,人就在。”
王任重对治水并不陌生。在负责财经工作期间,他多次沿江调研,发现宜昌西陵峡一段河道是症结。“如果要彻底解决长江水患,必须在西陵峡搞大工程。”这是他提交给国务院的第一份长江治理报告,字里行间透着大胆与务实。可惜当时国家财力有限,加之技术准备不足,方案留在了档案柜里。
回到更早。1917年1月,河北景县一个普通农家迎来男婴,取名王任重。父母盼他好读书,给这孩子省吃俭用攒学费。16岁那年,他在北平读书接触马列主义,秘密递交入党申请。抗战全面爆发后,他奔赴晋察冀边区,辗转冀鲁豫、进入延安抗大,既领枪也执笔。与李先念相比,他缺少枪林弹雨里的战功,却在县、专署、省三级行政里积攒了治理一方的真功夫。
1949年5月,李先念率工委南下接管武汉,点名要这位32岁的副手随行。王任重主管财政、金融、粮食、税务。那时候武汉刚经历战火,百废待兴,光是一年半就恢复了工商业总产值的七成。他在省内跑得勤,常常一身皱巴巴的中山装挤上闷罐车去地市调研。有人笑他爱算账,他也不恼:“算盘打得响,老百姓心里才踏实。”
毛泽东对王任重的印象,始于1953年的一次武汉考察。为了节俭,他给主席安排“四菜一汤”,辣椒必不可少。主席夹了口鱼后问:“小王,湖北今年财政收支怎样?”王任重从容答出收入、支出乃至库存数字,张口就来。主席抿一口汤,笑道:“年轻人,心里有数。”那一刻,他的仕途似乎与未来的湖北建设紧紧绑定。
然而,历史的车轮突然偏转。1966年底,王任重被错误关押,直至1975年才重见天日。八年间,他辗转多处监管地点,手边只有一本《水经注》和几支铅笔。有人听过他自言自语:“三峡若能开工,我在坝上撒把土也算圆满。”这句念想并没有被牢墙抹去。
1975年,中央为王任重彻底平反。四年后,他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分管科教文和水利。走进国务院大楼那天,他对身边工作人员说:“从头学,比补课难,可是得学。”短短一句,带着沉稳,也带着不甘荒废的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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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总理任上,他先后主持三峡前期论证、南水北调设想论证、长江洪水预测体系建设。每到技术口座谈,他爱提问题,现场往往留下一堆记满批注的稿纸。技术人员有时头大,他却常常拍拍桌子:“别急,数据不怕翻,实事求是。”
遗憾的是,1992年春,三峡工程决议尚在大会审议,他因病倒在北京医院。3月16日凌晨,心脏停止跳动,终年75岁。照遗嘱,骨灰安放在三峡坝址附近,墓碑只刻姓名与生卒年,无官衔、无职务。王任重还特别叮嘱“不要通知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和老家的弟弟,不给组织添麻烦”。
说到弟弟,旁人总有几分唏嘘。王家小弟留在景县务农,几十年种地、放牛、修水渠,一辈子没有离开村庄。而兄长曾位列副国级,生前却常提农村的贫瘠。他给弟弟回乡信里写过一句话:“种庄稼也好,当干部也好,都是为生民谋口粮。”字迹娟秀,却透着铁一般的质朴。
王任重走后,三峡工程进入全面实施阶段。主坝浇筑时,几名老工程师自发到他墓前献上一束野菊。工程局的一位技术员轻声说:“王老,说好的撒把土,我们帮您完成了。”风从峡谷穿过,没有回声,却像是某种回应。
从冀鲁豫平原到三峡大坝,从粮税报表到洪水调度,王任重一生绕着“水”打转。有人评价他命途多舛,也有人佩服他的韧劲。八年蒙冤夺不走职业精神,晚年职位高至副国级,却仍把“节俭”挂在嘴边。他那位耕田的弟弟没有坐过飞机,更不懂“副总理”三个字的分量,可村里人种庄稼遇到涝害时,仍会记起“王家老大当年提过修渠排水的法子”。这大概就是兄弟俩最默契的交集:脚下的土地、眼前的河流,比头衔更值得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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