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垃圾桶快满了,一股混杂着剩菜和果皮的微酸气味,在闷热的夏夜里尤其具有存在感。
周诚又忘了倒垃圾。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高了半尺。
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三天忘记了。
我把最后一点西瓜皮扔进去,塑料袋被撑得鼓鼓囊囊,像个吹满了气的丑陋河豚。
我认命地提起袋子,准备拎下楼。
一股黏腻的液体顺着袋子底部滴下来,沾在我刚拖干净的地板上。
“操。”
我低声骂了一句,把垃圾袋放在门口,转身去拿拖把。
就是这么一转身,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垃圾袋里一抹不寻常的白色。
不是餐巾纸,也不是厨房纸,那是一张折叠过的、质地更硬的A4纸。
被汤汁浸得半湿,边缘晕开一圈恶心的黄色。
洁癖让我很想无视它,但该死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个妻子对丈夫近期反常行为的直觉,驱使我伸出了手。
我捏着那张纸的一个干爽的角,把它从一堆烂菜叶子里拎了出来。
展开。
一股馊味扑面而来。
纸张顶端,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刺进我的眼睛:XX医院男性生殖健康中心检验报告单。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周诚?他去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的视线飞快地往下扫。
姓名:周诚。
年龄:32。
诊断结果那一栏,只有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
无精子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砸中。
无精子症?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懂,但连在一起,我不敢深想。
我掏出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的震惊而有些发抖,打了好几次才在搜索框里输对了这三个字。
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解释跳了出来。
“无精子症(Azoospermia)是指在射出的精液中连续三次检查均未发现精子……”
“……是男性不育症中最为严重的类型之一。”
“……分为梗阻性无精子症和非梗阻性无精子症……”
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这些复杂的医学名词。
它只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不育。
最严重的那种。
我呆在原地,手机从无力的指间滑落,“啪”的一声砸在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成一张蜘蛛网。
可我感觉不到心疼。
我只是站在那里,站在玄关的灯光下,手里还捏着那张散发着馊味的、决定了一个男人命运的纸。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我的整个世界。
周诚,没有生育能力。
那……
我五岁的女儿,月月,是怎么来的?
我的身体开始发冷,从脚底板一路蔓延到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
我扶住墙,才没有软倒下去。
墙壁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丝喘息的空间。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是不是搞错了?
同名同姓?
我捡起手机,不顾碎裂的屏幕,点开那张报告单的照片——刚才慌乱中我下意识拍了下来。
我放大,再放大。
身份证号码,一串我熟悉到能倒背如流的数字,清清楚楚地印在那里。
就是他。
周诚。
我的丈夫。
那个每天晚上会给月月讲故事,周末会带她去游乐园,把她扛在肩膀上笑得像个傻子的男人。
那个我爱了八年,结婚六年的男人。
报告单的日期,是上周三。
上周三,他说公司临时加班,通宵做项目。
我当时还心疼他,特意给他炖了汤送到公司楼下。
他下来拿汤的时候,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只说太累了。
现在想来,那不是疲惫。
是心虚。
是恐惧。
是天塌下来的绝望。
我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砖刺激着我的神经。
过去几个月里,周诚所有的反常行为,像电影快放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
他开始失眠,半夜三更一个人在阳台抽烟,一根接一根,阳台的烟灰缸永远是满的。
他脾气变得暴躁,一点小事就能点燃他。上个月,我只是抱怨了一句他袜子乱扔,他居然冲我吼:“你烦不烦!一天到晚就盯着这些破事!”
我们冷战了三天。
他花钱开始大手大脚,给自己换了最新款的手机,买了两万块的电脑,还神神秘秘地给一个我没见过的账号转账。
我问他,他只说是还朋友钱。
现在我懂了。
那不是给朋友的钱。
那是在掩饰,在填补,在用物质的堆砌来对抗内心的巨大黑洞。
一个男人,当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某种最根本的能力时,他会做什么?
他会用狂怒,用消费,用一切外在的强悍来伪装那份深入骨髓的脆弱。
可这些都解释不了最核心的问题。
月月。
我的月月。
如果周诚没有生育能力,那月月是谁的孩子?
我疯了吗?
我生孩子的时候,他全程陪产,剪的脐带,第一个抱起孩子激动得语无伦次。
月月的出生证明上,父亲那一栏,写的是他的名字。
我们一家三口,户口本上整整齐齐。
难道……
一个最肮脏、最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是我?
我背叛了他?
我使劲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
我林晚,虽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结婚以后,我连跟男同事多说一句话都会主动跟周诚报备。
我的世界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人。
那还能是什么?
医院抱错了?
这是二十一世纪,又不是八点档狗血电视剧。
我感觉我的脑子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所有的逻辑,所有的理智,都被烧干了。
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混乱。
玄关的门“咔哒”一声。
周诚回来了。
他拎着公文包,一脸疲惫地走进来,看到瘫坐在地上的我,愣了一下。
“你怎么坐地上了?地板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看到了我手里的那张纸。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那是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暴露在审判台上的惨白。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中间隔着一地的狼藉,和一张足以摧毁我们整个家庭的纸。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你都看到了?”
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一架破旧的风箱。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举起那张皱巴巴的纸,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问他:
“周诚,我女儿,是谁的?”
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颤抖。
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屈辱。
“晚晚,”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哀求,“我们……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就在这里说!”
我尖叫起来,积压在心口的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周诚!你告诉我!月月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我他妈怀胎十月,从鬼门关走一遭生下的女儿!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有生育能力?你让我怎么想?你让我怎么活!”
我的眼泪决堤而出,滚烫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他没有挣扎,任由我撕扯着他,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你说话啊!你这个懦夫!你把话说清楚!”
“是我的。”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月月,是我的女儿。”
我愣住了。
“你的?”我冷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报告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无精子症!周诚,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没骗你。”他睁开眼,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月月就是我的女儿。亲生的。”
“那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我把那张纸几乎要怼到他脸上去。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因为……因为我们做的是试管婴儿。”
“而且,用的是别人的精子。”
我的大脑又一次宕机了。
试管婴儿?
捐精?
这些词汇我只在新闻和社会版块里见过,离我的生活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当年,做的是供精试管。”
周诚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开始回忆。
拼命地回忆。
结婚第二年,我们开始备孕。
一年过去,我的肚子毫无动静。
我们去医院做了检查。
医生说,是我这边的问题,输卵管堵塞,自然怀孕的几率很低。
当时,周诚抱着我,安慰我说:“没事的老婆,大不了就不要孩子了,我们过二人世界也挺好。”
我哭得稀里哗啦,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周家。
后来,是我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说可以做试管。
我们跑了好几家医院,咨询了很多专家。
那是一段很灰暗的日子。
打针,吃药,取卵。
我的身体和精神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周诚一直陪着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每一次检查,每一次手术,他都在。
我记得取卵那天,我疼得浑身发抖,他握着我的手,眼睛比我还红。
他说:“老婆,再坚持一下,为了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所以,”我颤抖着问,“从那个时候起,你就知道你自己……不行?”
周诚痛苦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孕前检查,我们俩都查了。我的结果出来,就是……就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都在抖。
“我怎么告诉你?”他激动起来,“我怎么有脸告诉你!你嫁给我,我连个孩子都给不了你!我是个男人啊!”
“所以你就骗我?”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骗我说是我有问题?让我一个人承受所有的痛苦和自责?”
“我没有!”他大声反驳,“你的输卵管确实堵塞了!医生说即便是我没问题,你也得做试管!我想着,既然反正都要做,那……那这个秘密,就让我一个人背着吧。”
“你觉得这样很伟大吗?”我哭着质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妈到处求神拜佛,我婆婆天天给我炖各种稀奇古怪的汤药,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生不出孩子!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对不起……”
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晚晚……我知道我错了……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我怕你知道了会离开我……”
“我怕我妈知道了会逼我们离婚……我怕所有人都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蹲下身,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看着他,心如刀割。
愤怒,委屈,心疼,失望……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困住。
我该恨他吗?
他骗了我六年。
让我背负着“不能生”的黑锅,活在自责和愧疚里。
可我能恨他吗?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回想起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回想起他抱着月月时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男人,得有多爱自己的妻子和家庭,才能做出这样堪称“自宫”般的决定?
他把所有的尊严和秘密都踩在脚下,只为了成全一个完整的家。
“那……那这张报告单,又是怎么回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我妈……最近一直在催我们要二胎。”
我心头一紧。
是的,我婆婆。
她最近确实念叨得厉害。
天天说月月一个人太孤单了,得赶紧生个弟弟作伴。
还说,最好生个儿子,凑个“好”字。
“她说,要带我们俩再去检查一下身体,好好调理。”周诚的声音艰涩,“我怕……我怕这次瞒不住了。”
“所以你就自己偷偷又去查了一次?”
他点了点头。
“我想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万一……万一这几年好了呢?”
结果,奇迹没有发生。
现实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他拿着这份宣判死刑的报告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那个一心想抱孙子的母亲。
于是,他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妄图把这个秘密,连同他的绝望,一起埋葬。
却被我,赤裸裸地翻了出来。
“那……捐精的事情,还有谁知道?”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只有我,你,还有当时签字的医生。”
“我爸妈呢?”
“不知道。”
“你爸妈呢?”
“更不可能知道。”他苦笑了一下,“我妈要是知道,她会扒了我的皮。”
我沉默了。
这个秘密,像一颗埋在我们家地底的炸弹。
过去六年,它一直安静地沉睡着。
而现在,引线已经被点燃了。
“周诚。”
“嗯?”
“月月……她……”我艰难地开口,“她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这是我过去常常和他开的玩笑。
月月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像我。
皮肤白皙,也像我。
性格活泼开朗,还是像我。
周诚是单眼皮,皮肤偏黑,性格内敛。
我们每次开玩笑,他都会捏捏月月的脸,说:“瞎说,你看这鼻子,这嘴巴,跟我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现在想来,他每一次的辩解,都像是在拼命说服他自己。
周诚的身体僵住了。
“晚晚,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别过脸,不去看他,“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知道这句话很残忍。
但我控制不住。
谎言被揭开的瞬间,所有的裂痕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就是我的女儿!”他突然站起来,情绪激动,“血缘就那么重要吗?我养了她五年!我爱她!她叫我爸爸!这就够了!”
“够吗?”我回头,冷冷地看着他,“如果够,你为什么要去买那么贵的东西?为什么半夜抽烟?为什么对我发火?你不是在心虚吗?你不是在害怕吗?你怕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月月跟你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我没有……”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你有!”我步步紧逼,“周诚,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你自己!你每天看着月月那张越来越像我的脸,你心里是什么滋V味?你是不是在想,她身体里流着另一个陌生男人的血?”
“别说了!”
他大吼一声,一拳砸在墙上。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你不要再说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良久。
“对。”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认,“我嫉妒。”
“我嫉妒那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
“我嫉妒他能给你一个孩子。”
“我嫉妒月月身上有他的基因。”
“我每天都在害怕,怕她长大了会问,爸爸,我为什么跟你长得不像。”
“我怕你有一天会后悔,后悔嫁给我这么一个……不完整的男人。”
“我甚至……我甚至不敢对她太好,我怕我对她越好,就越能提醒我自己,她不是我亲生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我看着他蜷缩在墙角的巨大身影,心里最后那点怨恨,也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心疼。
这是一个被传统观念和男性自尊逼到绝境的男人。
他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秘密,最终被自己编织的网困住,动弹不得。
而我,是那个最亲近他,却也伤他最深的人。
我走过去,慢慢地蹲下身,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块石头。
“周诚,”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我们都有错。”我说,“你错在不该骗我,而我错在……不该那么残忍地揭穿你。”
“我们是夫妻,夫妻就应该一起面对。不管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我们都应该一起扛。”
他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慢慢放松。
“至于月月……”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她是我们的女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她叫我妈妈,叫你爸爸。这就够了。”
“血缘……没那么重要。”
这句话,我说给他听,也说给我自己听。
我需要说服我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晚晚……”他转过身,紧紧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一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要我……”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从最初的相识,到恋爱的甜蜜,再到婚后的种种。
我们把这六年来所有的隔阂、猜忌、委屈,都摊开在了阳光下。
虽然过程很痛苦,但当一切都说开之后,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颗埋在地下的炸弹,虽然被引爆了,但好在,它没有摧毁我们的家。
反而把地基里的所有蚁穴和裂缝,都暴露了出来。
让我们有机会去修复,去加固。
第二天,我请了假。
周诚也请了假。
我们俩像两个逃学的孩子,手牵着手,去吃了以前最爱吃的那家路边摊。
去看了那场我们都想看但一直没时间的电影。
阳光很好,风也很温柔。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仿佛,一切都获得了新生。
晚上,我去幼儿园接月月。
小丫头一见到我,就迈着小短腿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
“妈妈!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啦!”
“想你了呗。”我亲了亲她肉嘟嘟的脸蛋。
她咯咯地笑,大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那点最后的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这是我的女儿。
我用半条命换来的宝贝。
这就够了。
然而,我以为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个星期后,我婆婆来了。
她没有打招呼,直接用钥匙开了门。
当时,我和周诚正在客厅里陪月月搭积木。
“哎哟,都在家呢?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婆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带着一丝她惯有的嘲讽。
她总觉得我工作太忙,没尽到做母亲和妻子的责任。
“妈,您怎么来了?”周诚站起来,有些不自然。
“我怎么不能来?我再不来,这个家都要被你媳妇给拆了!”
婆婆把一个保温桶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砰”的一声,吓了月月一跳。
“听说你前阵子加班熬通宵了?我给你炖了点甲鱼汤,好好补补。准备要二胎,身体可得养好了。”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和周诚对视了一眼。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妈,这事……不急。”周诚勉强笑了笑。
“怎么不急?月月都五岁了!再不生,你媳妇都成高龄产妇了!”婆婆一边说,一边打开保温桶,一股浓重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来,诚诚,趁热喝。”
她盛了一碗,递到周诚面前。
周诚的脸都绿了。
我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忍耐着。
“妈,我……我不想喝。”
“说什么胡话呢?这可是我托人从乡下买的野生的,大补!专门补你这种……身体亏空的!”
婆婆的话里有话。
我心里警铃大作。
“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开了口。
婆婆斜了我一眼,冷笑一声:“什么意思?林晚,你别在这里跟我装糊涂。要不是我今天去医院找熟人问了问,我还被你们俩蒙在鼓里呢!”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纸。
一张和我前几天在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检验报告单。
只是这一张,是复印件。
周诚的脸,“唰”的一下,全白了。
“妈!您……您怎么……”
“我怎么有这个?我要是没有,怎么知道我儿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婆婆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开始发难。
“林晚!你这个女人,心肠怎么这么歹毒!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骗我儿子,说他有问题?还让他去搞什么……什么捐精!我们周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周诚急了,想去拦她。
“你给我闭嘴!”婆婆一把推开他,“没出息的东西!被个女人拿捏得死死的!这种弥天大谎你都敢撒,你对得起我们周家的列祖列宗吗?”
“现在好了,生了个野种回来!天天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笑话我们家?说月月长得一点都不像你!我还跟人家吵,说我孙女像她妈!我……我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婆-婆越说越激动,气得浑身发抖。
“野种”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月月被这阵仗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我的腿。
“妈妈……我怕……”
我蹲下身,抱住瑟瑟发抖的女儿,心疼得无以复加。
“月月不怕,妈妈在。”
我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婆婆。
“妈,请您说话注意点分寸。月月是我的女儿,不是什么野种。”
“你的女儿?她姓周吗?她身上流着我们周家的血吗?”婆婆不依不饶,“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的种,也配进我们周家的门?”
“够了!”
一直沉默的周诚,突然爆发了。
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妈!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的女儿!”
婆婆愣住了。
这是周诚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语气跟她说话。
“你……你为了这个女人和这个野种,你吼我?”婆婆不敢相信。
“她不是野种!”周诚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她叫周悦!她是我周诚的女儿!这辈子都是!”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婆婆指着他,手都在抖,“她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认一个野种做女儿,你要我们周家断子绝孙吗?”
“断子绝孙的是我!不是她!”周诚指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吼道,“是我生不出孩子!是我没用!跟林晚没关系!跟月月更没关系!”
“当年是我求着林晚,让她做试管,给我生个孩子!是我骗了她!也是我骗了你!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
“我没用!我不是个男人!行了吧!你满意了吗?”
他把所有的真相,所有的屈辱,都当着他母亲的面,血淋淋地撕开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婆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会亲口承认自己“不行”。
这对一个传统的、把传宗接代看得比天还大的老人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冲击。
“你……你们……”
良久,婆婆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们……离婚。”
“必须离婚。”
“我周家,不能要一个不会下蛋的鸡,更不能养一个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
她的话,恶毒得像淬了冰的刀子。
我抱着月月的手,收得更紧了。
“妈!”周诚的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你一定要把我们逼死吗?”
“是她逼我!”婆婆指着我,“这个女人,从进门开始就没安好心!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吧?家无宁日!”
“我告诉你,周诚,今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就跟她离婚!然后我托人给你再找一个,找个能生养的,给我们周家生个正儿八经的孙子!”
我冷冷地看着她,心里一片冰凉。
这就是周诚拼命想要守护的母亲。
这就是他宁愿自己承受一切,也不愿让她知道真相的母亲。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我站了起来,把月月护在身后。
“妈,您不用逼他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个婚,我离。”
周诚猛地回头看我,眼里全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晚晚,你……”
“我累了。”我看着他,轻轻地说,“周诚,我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我不想我的女儿,生活在一个天天被人骂作‘野种’的家庭里。”
“她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我走到茶几前,拿起我的包。
“月月,我们走。”
“去哪儿啊妈妈?”月月怯生生地问。
“我们回家。”我说,“回外婆家。”
我拉起月月的手,没有再看周诚一眼,也没有再看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婆婆一眼。
我挺直了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六年的家。
当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屋里传来周诚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婆婆气急败坏的咒骂。
但都与我无关了。
外面的天,很蓝。
阳光,很暖。
我牵着我的女儿,走向了一条新的,未知的路。
我妈开门看到我和月月,后面还跟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时,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默默地接过箱子,然后把我俩迎了进去。
“先去洗把脸,饭马上就好。”
我爸从书房出来,看到我们,也是愣了一下,随即摘下老花镜,抱起了月月。
“哎哟,我的大外孙女来了,想死外公了!”
月月很快就被外公的各种零食和玩具吸引了,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恐惧。
我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的女人,觉得无比陌生。
我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着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晚饭桌上,爸妈谁也没有提周诚,没有提离婚。
他们只是不停地给我和月月夹菜,仿佛我们只是回来小住几天。
这份默契的体谅,让我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晚上,我把月月哄睡着。
小丫头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小手在空中抓了抓,嘴里含糊地喊着:“爸爸……”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
我走出房间,看到我妈还坐在客厅里等我。
“妈。”
“过来坐。”她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我坐过去,她递给我一杯温水。
“到底怎么回事?”
我再也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从那张检验报告单开始,到周诚的坦白,再到今天婆婆的上门逼宫。
我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等我说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周诚……唉,真是个傻孩子。”
我没想到,我妈的第一反应,不是骂他,而是心疼他。
“妈,他骗了我六年。”我红着眼圈说。
“我知道。”我妈拍了拍我的手,“他是不对。但一个男人,能为了保全一个家,做到这个份上,说明他心里是有你,有月月的。”
“可他妈……”
“他妈是她妈,他是他。”我妈打断我,“你嫁的是周诚,不是他妈。日子,也是你们俩关起门来过。”
“可是妈,我现在一看到他,就想起这些事。我过不去这个坎。”
“过不去,就先别过。”我妈说,“你和月月就在家住着。给自己,也给周诚一点时间,都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
“想一想,你们的婚姻,除了这个秘密,还有什么。”
“想一想,如果没有这件事,你们是不是还能走下去。”
“想一想,为了月月,你们俩,谁都不能倒下。”
我妈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的,我需要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我关了手机,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每天陪着月月,给她讲故事,陪她画画,带她去公园。
我努力想做一个正常的母亲,但我知道,我心里那个巨大的伤口,还在流血。
周诚没有来找我。
我不知道他是被他妈看管起来了,还是他自己也需要空间。
倒是我的闺蜜萧楠,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风声,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林晚!你死哪儿去了?玩失踪啊?”
萧楠的声音像一串小钢炮,瞬间把我的伪装炸得粉碎。
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在我妈家。”
“等着,我马上到。”
半小时后,萧-楠风风火火地出现在我家楼下。
我们找了个咖啡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
萧楠听完,一拍桌子:“操!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就说你那个婆婆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口一个‘野种’,她怎么说得出口的?月月多可爱啊!”
“还有周诚,他也是个怂包!自己亲妈都搞不定,算什么男人!”
萧-楠把我心里想骂又不敢骂的话,全都骂了出来,我心里居然痛快了不少。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真离啊?”她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离!必须离!”萧楠斩钉截铁,“这种家庭,就是个火坑!你再待下去,早晚被他们母子俩逼疯!你带着月月,自己过,不香吗?”
“可是……月月很喜欢她爸爸。”
“喜欢有什么用?她爸连她都保护不了!”萧-S楠说,“长痛不如短痛。你现在不狠心,以后受苦的是月月。”
“再说了,林晚,你清醒一点。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永远扎在你们俩中间了。就算你们和好了,以后每次吵架,每次看到月月,周诚心里会不会犯嘀咕?你心里会不会有疙瘩?这种日子,你能过一辈子?”
萧楠的话,很现实,也很残忍。
是啊,我能过一辈子吗?
我和周诚,还能回到过去吗?
那个周末,周诚终于来了。
他出现在我妈家门口,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我爸妈很有眼色地带着月月出门了,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晚晚。”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对不起。”他走到我面前,想要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妈那边……我已经跟她谈过了。”他说,“她……她还是那个态度。”
我心里冷笑一声,意料之中。
“所以呢?你来是想告诉我,你准备听你妈的话,跟我离婚?”
“不是!”他急切地否认,“我不会跟你离婚!死都不会!”
“那你想怎么样?让我带着月月,一辈子被你妈指着鼻子骂?”
“我……”他语塞了。
“周诚,你是个好人。”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你也是个好爸爸。但是,你不是个好丈夫。”
“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地把我,当成可以和你并肩作战的战友。”
“在你眼里,你的母亲,你的面子,都比我的感受重要。”
“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还是这样。”
“我累了,真的。”
“晚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哀求道,“我改。我一定改。”
“我搬出来住,我们买个新房子,离我妈远远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套房子就能解决的。”我摇了摇头。
“那你要我怎么做?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去做!”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刺痛。
我爱他吗?
我当然爱。
八年的感情,不是假的。
可是,爱,有时候真的不足以支撑一段千疮百孔的婚姻。
“周诚,”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分开?”他愣住了,“什么意思?分居?”
“嗯。”我点了点头,“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想清楚,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我不同意!一分开,我们就真的完了!”
“如果我们真的分不开,那就不会完。”我说,“如果分开了,反而让你觉得轻松,那说明,我们早就该结束了。”
我掰开他的手,态度坚决。
他看着我,眼神从哀求,到失望,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好。”他点了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给你时间。”
“也给我自己时间。”
他转身,落寞地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分居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难熬。
白天,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照顾月月中,不让自己有空闲去胡思乱想。
可是一到晚上,当月月睡着后,那种巨大的空虚和孤独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看看他有没有发信息来。
但每一次,屏幕都是漆黑的。
我们像两条被硬生生扯开的平行线,再也没有交集。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公公打来的。
我公公是个很沉默寡言的人,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凡事都听我婆婆的。
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很意外。
“林晚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有空吗?我们见一面吧。”
我们约在了一个茶馆。
公公比上次见,苍老了很多,两鬓的白发又多了不少。
“最近……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点了点头。
“周诚那小子,瘦了很多。”他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接话。
“你婆婆她……唉……”公公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就是那个脾气,一辈子要强,刀子嘴,豆腐心。”
我心里冷笑,那可不是豆腐心,是刀子心。
“这件事,是我不对。”公公突然说。
我愣住了。
“周诚的问题,我……我其实早就知道。”
我震惊地看着他。
“当年,你们去做孕前检查。周诚拿到报告单那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出来。我进去看他,就看到了那张单子。”
“他抱着我哭,说他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
“我当时……我当时就劝他,跟坦白。夫妻俩,没什么不能一起扛的。”
“可是你婆婆……她那个性格,要是知道了,非得闹翻天不可。周诚怕,我也怕。”
“所以,后来你们决定做供精试管,我也就……就默认了。我想着,只要你们俩好好的,有个孩子,这个家就完整了。”
“没想到,这个秘密,还是成了个炸弹。”
公公的眼里,充满了愧疚和无奈。
“林晚,是我们周家,对不起你。”
“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连忙站起来扶住他:“爸,您别这样。”
那一刻,我对这个家庭的怨恨,突然就消解了很多。
在这个家里,至少,还有一个明事理的人。
“你婆婆那边,我会再去做她的工作。”公公说,“她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月月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哪能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至于你和周诚……我只希望,你们能看在月月的份上,也看在你们这么多年感情的份上,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日子是你们自己的,怎么过,你们自己决定。别被我们这些老家伙,给搅和了。”
和公公见完面,我的心,乱了。
原来,周诚不是一个人在背负这个秘密。
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同样爱他,却也同样懦弱的父亲。
这让我对周诚的处境,多了一份理解。
晚上,我破天荒地,给周诚发了一条信息。
“睡了吗?”
几乎是秒回。
“没。”
“月月今天在幼儿园画了画,得了第一名。”
“是吗?画的什么?”
“画的我们一家三生。”
那边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发来一张照片。
是月月画的那幅画。
画上,三个小人手牵着手,站在太阳下。
一个是我,一个是月月,一个是周诚。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大大的笑容。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晚晚,”他发来一条语音,声音哽咽,“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没有回答。
但我知道,我心里的那座冰山,已经开始融化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的月月生日。
那天,我爸妈给月月办了个小型的生日派对,请了几个她的小伙伴。
我提前问月月,想不想要爸爸来。
月月用力地点头:“想!我想爸爸了!”
我给周诚打了电话。
他接到电话的时候,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
生日那天,他很早就来了,还给月月带了她最想要的那个巨大的乐高城堡。
月月看到他,像只小鸟一样飞奔过去,跳到他怀里。
“爸爸!你终于来了!”
周诚抱着女儿,眼圈都红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派对的气氛很好,孩子们玩得很开心。
周诚全程都在陪着月月和她的小伙伴们搭乐高,讲故事,像个孩子王。
我看着他耐心的样子,看着月月脸上灿烂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我们之间所有的不愉快,都从未发生过。
就在切蛋糕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妈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我婆婆。
她手里拎着一个蛋糕,和一袋子零食,局促地站在那里。
客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周诚的脸色,也变了。
“妈,您怎么来了?”
婆婆没看他,也没看我,只是看着被周诚抱在怀里的月月。
“我……我路过,顺便……顺便给月月买了个蛋糕。”
她的声音很小,和我印象中那个中气十足的样子,判若两人。
月月从周诚怀里探出头,怯生生地看着她。
“奶奶……”
“哎。”婆婆应了一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有多久,没听到月月叫她奶奶了。
“月月,生日快乐。”她把蛋糕递过去,“奶奶……给你买的。”
气氛一度很尴尬。
还是我妈打破了沉默。
“亲家母来了,快进来坐。”
婆婆被我妈拉着,坐到了沙发上。
她显得很不自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切蛋糕的时候,月月把第一块蛋糕,递给了我。
然后,她又拿起一小块,犹豫了一下,走到了婆-婆面前。
“奶奶,吃蛋糕。”
婆婆愣住了,看着月月递过来的蛋糕,手都在抖。
她伸出手,想要去接,又好像不敢。
最后,她一把抱住了月月,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乖孙女……是奶奶对不起你……是奶奶混蛋……”
她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这一个多月来的悔恨和思念,都哭出来。
月月被她吓到了,但没有挣扎,只是用小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就像我曾经安慰她那样。
在场的大人,都沉默了。
我看到,我爸妈别过了头,偷偷抹眼泪。
周诚站在那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而我,早已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公公说的“刀子嘴,豆腐心”。
也明白了,血缘或许能决定我们从哪里来,但爱,才能决定我们成为谁,我们和谁,成为一家人。
那天晚上,等所有客人都走了,周诚没有走。
他帮着我爸妈收拾完残局,然后,走到了我面前。
“晚晚,”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
“我总想着,作为一个男人,我要扛起所有事。但其实,我只是懦弱,我不敢面对现实,也不敢相信你。”
“我把你推得越来越远,差点就失去了你和月月。”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想,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看他能不能生孩子,而是看他敢不敢承担责任。”
“我的责任,就是让你和月月幸福。”
“不管有没有血缘,月月就是我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妻子。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们。”
“晚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这一次,我们一起面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站在你和月月身前。”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
不是钻戒,只是一枚很普通的素圈戒指。
“这枚戒指,代表一个新的开始。”
“从今天起,我们忘了过去所有的不愉快。我们,重新结一次婚。”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坚定和恳切,看着他身后,我爸妈和月月期盼的眼神。
我笑着,流下了眼泪。
我伸出手。
“好。”
周诚激动地把戒指套在了我的手上。
他紧紧地抱住我,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谢谢你,老婆。”
“傻瓜。”
半年后。
我们搬了家。
一个离我公司和我爸妈家都很近的小区。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充满了阳光。
周诚换了份工作,不再是需要天天加班的销售,而是一个普通的行政岗。
工资少了,但陪我和月月的时间,多了。
他开始学着做饭,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看着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我总觉得很安心。
婆婆偶尔会过来,每次都大包小包地给月月带各种东西。
她还是会念叨,但不再是逼我们生二胎,而是念叨周诚做的菜太咸,念叨我工作太累要注意身体。
她和我的关系,还是很微妙,客气,但不再敌对。
或许,这就够了。
有些伤痕,需要时间来抚平。
而我们,有的是时间。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靠在沙发上看书,月月在客厅的地毯上画画,周诚在厨房里哼着歌准备晚餐。
一切都安静而美好。
月月突然举起她的画,跑过来给我看。
“妈妈,你看!”
画上,是一家四口。
我,周诚,月月,还有一个……小宝宝?
“这是谁呀?”我笑着问。
“这是弟弟呀!”月月指着画上的婴儿,一脸认真地说,“我跟爸爸说好了,我们要去‘爱心商店’,再领一个弟弟回来陪我玩!”
我愣住了,看向厨房。
周诚正倚在门框上,看着我们,笑得一脸温柔。
他的眼神,清澈而坦然。
我突然明白了。
他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
他不再纠结于血缘,不再被所谓的男性尊严束缚。
他找到了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最真实的价值。
那就是爱。
是守护。
是陪伴。
我放下书,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好啊,”我把头靠在他的背上,轻声说,“等弟弟来了,你可要负责给他换尿布。”
“遵命,老婆大人。”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我们每一个人,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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