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晴,气温三十度,微风。
宜嫁娶,宜出行,宜金榜题名。
忌动土,忌安葬,忌谎言败露。
我睁开眼,天刚蒙蒙亮,身边的陈峰还在打着轻微的鼾声。
我蹑手蹑脚地起床,像一个重复了十八年的精密程序。
卫生间的灯,我只开浴霸的暖光,昏黄,不刺眼,也省电。
淘米,水量要精确到指节的第一个褶皱。
女儿陈念喜欢吃溏心蛋,水开后煮六分三十秒,一秒都不能多,一秒都不能少。
今天是高考。
是陈念人生中最重要的战役,也是我这十八年含辛茹苦的终极检验。
我把一切都做到了极致。
厨房里弥漫着米粥的香气,平底锅里的油滋滋作响,两根金黄的油条,一盘翠绿的炒青菜。
我把闹钟按掉,六点半整。
“念念,起床了。”
我推开女儿的房门,她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看天花板。
“妈。”她声音有点紧。
“别怕,”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就是一次考试,你平时模考那么好,正常发挥就行。”
她点点头,坐起来。
我看着她,眼眶有点发酸。
我的念念,长大了,要上大学了,要去一个没有我的城市了。
“快洗漱,出来吃早饭,今天我给你爸也放了假,让他送你。”
“爸不去送货了?”
“今天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我女儿高考。”我笑着说。
陈峰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
“老婆,早啊。”他揉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快去洗脸,像什么样子。”我瞪他一眼。
他嘿嘿一笑,凑过来想亲我,被我一把推开。
“一身汗味,赶紧的。”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丈夫,我的女儿。
清贫,但温馨。
我们挤在一间六十平米的老破小里,陈峰开一辆破旧的货拉拉,每天起早贪黑地送货,一个月挣万把块钱。
我没有工作,全职主妇,负责照顾他们父女俩的饮食起居。
每一分钱,我们都掰成两半花。
念念很懂事,从小到大没上过一个补习班,全靠自己,成绩永远是年级前三。
她说,妈妈,等我考上大学,拿了奖学金,我给你买大房子。
我说,好。
吃完早饭,陈峰去楼下发动他那辆“哐当”作响的货车。
我和念念下楼。
“爸,要不还是打车吧,你这车……”念念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陈峰拍着方向盘,“咱这叫‘开门红’,声音越大,考得越好!”
我被他逗笑了,心里的紧张也散了些。
一路上,车子果然不负众望,摇摇晃晃,叮当作响。
我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手心全是汗。
到了考场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
各种颜色的送考服,各种振奋人心的横幅。
“念念,检查一下准考证,身份证,文具。”我一遍遍地叮嘱。
“妈,你都说八百遍了。”
“我紧张。”我老实承认。
陈峰停好车,也过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
“闺女,爸没啥文化,就祝你旗开得胜!”
念念接过去,眼圈红了。
“爸,妈,我进去了。”
“去吧,别回头,往前走。”我说。
看着女儿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陈峰搂住我的肩膀,“别担心,咱闺女什么水平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就是……”
我话没说完,眼睛被一道刺眼的反光晃了一下。
一辆黑色的,油光锃亮的,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车,缓缓停在了不远处。
那车头立着一个尊贵的,被戏称为“双M”的标志。
迈巴赫。
我不懂车,但这个牌子,我认识。
据说最便宜的也要几百万。
车门开了。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驾驶座上下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衬衫,手腕上那块表在阳光下闪着低调而奢侈的光。
那张脸,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是陈峰。
我的丈夫,那个每天穿着发白T恤,开着破货车,为了一百块运费跟人磨半天嘴皮子的陈峰。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高考压力太大,把我也逼疯了?
我揉了揉眼睛。
没错,是他。
他熟练地绕到后座,拉开车门。
一个穿着名牌运动服的少年走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也跟着下来。
那个女人,我也认识。
她是我十几年的闺蜜,柳燕。
那个少年,是柳燕的儿子,林涛。他也参加高考,和念念在同一个考场。
柳燕亲昵地拍了拍陈峰的胳膊,说了句什么。
陈峰笑着点点头,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自信,从容,甚至带着一丝……宠溺。
然后,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崭新的,一看就很贵的书包,递给林涛。
柳燕帮儿子整理了一下衣领,三个人站在一起,像极了一家三口。
和谐,登对,光鲜亮丽。
我站在这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脚上是三十块一双的帆布鞋,像个可笑的局外人。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旁边的这个“陈峰”,这个穿着旧T恤,满身汗味,一脸憨厚笑容的男人,又是谁?
我猛地转过头,看着他。
他也正看着那辆迈巴赫,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那车……真漂亮。”他干巴巴地说。
我没说话。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一台死机的电脑。
无数的碎片在眼前乱飞。
十八年前,我和陈峰结婚,没有婚礼,没有钻戒,他说他家里穷,父母早亡,他要靠自己打拼。
我说,没关系,我陪你。
我们租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楼里,夏天没有空调,他每天晚上给我扇扇子。
他说,老婆,委屈你了,等我将来有钱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相信了。
念念出生后,他说要去做生意,我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五万块。
不到半年,他说赔光了。
他抱着我痛哭,说自己没用。
我抱着他,说,没关系,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后来,他开始开货车,他说这是个辛苦活,但是稳定。
我信了。
闺蜜柳燕,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她嫁得好,老公是开公司的。
她总是接济我,今天送一件她穿腻了的名牌衣服,明天塞给我一个她不想要的包。
她总是说:“晚晚,你就是太实在了,你看陈峰,老实巴交的,能有什么大出息?”
“你别这么说他,他对我很好。”我总是这样维护他。
柳燕会叹口气,“你啊,就是个死心眼。”
有一次,我急需用钱给念念交一笔择校费,找柳燕借。
她二话不说,转了三万给我。
她说:“拿着,别跟我客气,谁让咱们是闺蜜呢。”
我感激涕零。
我把这件事告诉陈峰,他沉默了很久,狠狠抽了一根烟。
他说:“老婆,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委屈,还要跟人低头。”
我说,这不算低头,柳燕是我的朋友。
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接济”,那些怜悯的眼神,那些语重心长的叹息,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羞辱。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感恩戴德了十几年。
那辆迈巴赫,那个穿着考究的陈峰,那个亲昵的动作……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一个荒诞又恶毒的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们……回去吧。”身边的“陈峰”小心翼翼地说。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张脸,我看了十八年,为什么今天才发现,他的眼神深处,藏着那么多的东西。
我没动。
我就站着,看着那“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走向考场。
柳燕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她看到了我。
她一定看到了我。
她甚至可能,就是故意让我看到的。
“老婆?”“陈峰”又叫了我一声,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猛地一哆嗦,甩开他的手。
“别碰我!”
我的声音不大,但尖锐得像一声嘶鸣。
他愣住了。
“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陈峰,你到底是谁?”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老婆,你说什么呢,我就是陈峰啊。”
“是吗?”我冷笑,“那开迈巴赫的那个,又是谁?你的双胞胎兄弟?”
他眼里的慌乱再也藏不住了。
“你……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那……那是我一个老板,长得像而已,人有相似嘛……”他还在狡辩,但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老板?”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老板会让你开他的迈巴赫送人?老板会让你穿着阿玛尼的衬衫,戴着江诗丹顿的表?”
我不懂表,但柳燕懂,她曾经指着一本杂志跟我炫耀过,说那是她老公的梦想。
陈峰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两个,站在空旷的校门口,像两尊尴尬的雕塑。
“念念还在考试。”他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
是啊,念念还在考试。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崩溃和眼泪都咽了回去。
不能现在闹,不能影响女儿。
“回家。”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转身就走,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当场发疯。
回到那个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我第一次觉得如此恶心。
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旧家具,墙上每一道泛黄的印记,都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陈峰跟了进来,关上门,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老婆,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好啊,你解释。”
“我……我其实……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语无伦次。
“那我是哪样想的?”我追问。
“我和柳燕……我们没什么。”
“我问你和她了吗?”我盯着他,“我问的是,那个开迈巴赫的陈峰,是谁?我们家这辆破货车,又是怎么回事?这十八年,我们过的这种日子,又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我吼了出来。
积压了十八年的委屈和愚钝,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后退了一步。
“晚晚,你别这样,我们……我们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我站起来,一步步逼近他,“陈峰,我问你,演了十八年,你不累吗?”
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你每天穿着这身破衣服,开着那辆破车,吃着我做的粗茶淡饭,跟我算计着几块钱的菜钱,你不觉得恶心吗?”
“你看着我为了几万块钱去求你的情人,你心里是不是在笑话我?”
“你看着你的女儿,穿着几十块的廉价衣服,羡慕同学的手机和球鞋,你心里不痛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句句质问像刀子一样扎向他。
他终于崩溃了,蹲在地上,抱着头。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尖叫,“我要听实话!”
他抬起头,满脸泪水。
“是,那辆车是我的,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穷。”
“没有我想的那么穷?”我重复着这句话,觉得荒谬至极,“陈峰,你管开迈巴赫叫‘没有那么穷’?”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
“从我们结婚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荒谬感。
我像个小丑,在一个精心搭建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了十八年。
观众,只有他和他的情人。
他们看着我为生活奔波,为柴米油盐愁眉不展,看着我像个勤劳的蚂蚁一样,为这个虚假的“家”添砖加瓦。
他们一定觉得很有趣吧。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
“我家里……是有点钱。”他艰难地开口,“我爸妈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们觉得你……你的家庭条件配不上我们家。”
“所以你就演了一出私奔的戏码?假装跟家里断绝关系,跟我一起吃苦?”
“我当时是真心的!”他急切地辩解,“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没有家里的钱,我一样能让你过上好幸福生活!”
“幸福生活?”我笑了,“这就是你给我的幸福生活?住六十平米的老破小,开报废边缘的货车,女儿连个像样的补习班都上不起?”
“我一开始是想靠自己……但是我失败了……生意赔光了……”
“所以你就回头找你爸妈了?”
他沉默了。
“是柳燕,”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是她帮我联系上我爸妈的。我爸妈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东山再起。”
“什么时候的事?”
“念念……五岁的时候。”
十三年前。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也就是说,从十三年前开始,他就已经是个富人了。
而我,还像个傻子一样,每天晚上给他按摩酸痛的肩膀,心疼他为了这个家太辛苦。
“所以,你一边当着你的大老板,一边继续在我面前扮演你那个辛苦的货车司机?”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痛苦地说,“谎言说了一个,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时间越久,我越不敢说。”
“不敢说?”我冷笑,“我看你是乐在其中吧!”
“不是的!”
“那柳燕呢?”我终于问到了核心,“她是怎么回事?她是你爸妈给你安排的监工?还是你的地下情人?”
“我跟她没什么!”他再次强调,“真的,晚晚,我跟她只是……只是合作关系。我的很多生意,需要通过她家的公司来做。”
“合作到可以开着你的迈巴赫,送她儿子去高考?合作到她可以像女主人一样拍你的胳膊?”
“那是因为林涛那孩子也高考,顺路……我跟她老公也是朋友……”
“别侮辱我的智商了,陈峰。”我打断他,“你觉得,现在,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我还会信吗?”
他颓然地低下头。
“我问你,”我盯着他的眼睛,“这些年,柳燕‘接济’我的那些钱,那些衣服,那些包,是不是都是你的钱?”
他没有否认。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已经不是欺骗了。
这是羞辱。
是他们两个人联手对我长达十几年的公开处刑。
“你们把我当猴耍,是不是很有意思?”
“晚晚,我没有……”
“滚。”
我指着门口。
“在我没改变主意报警之前,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老婆……”
“滚!”
他看着我决绝的眼神,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一步步挪到门口。
拉开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祈求。
我别过头,没有看他。
门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沙发上。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哭他欺骗我,也不是哭他有钱。
我哭我这死去的十八年。
我哭我那被当成笑话的青春和付出。
我哭我的女儿,她本可以拥有更好的一切,却跟着我,过了十八年紧巴巴的日子。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是柳燕。
我看着那个闪烁的名字,觉得无比讽刺。
我擦干眼泪,接通了电话。
“喂,晚晚。”她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切。
“有事?”我的声音很冷。
她似乎愣了一下,“你怎么了?心情不好?是不是担心念念考试?”
“我挺好的。”
“那就好。对了,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我知道一家新开的私房菜,味道特别好,给你补补。”
“好啊。”我答应了。
我倒要看看,她还想演到什么时候。
“那我把地址发给你,你打车过来,我买单。”她笑着说,语气里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感。
“不用了,”我说,“你老公会来接我的。”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几秒钟,她才干笑着说:“晚晚,你开什么玩笑呢,我老公在公司开会呢。”
“我说的不是你老公,”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的是,我老公,陈峰。”
柳燕的呼吸声,在电话里变得清晰可闻。
“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笑了,“就是通知你一声,你的戏,杀青了。”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
中午十一点半,第一场考试结束。
我强打起精神,去厨房下了一碗面。
我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今天倒下。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陈峰。
打开门,却是柳燕。
她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眼神里满是惊惶。
“晚晚,你听我解释……”她一进门就抓住了我的手。
“解释什么?”我平静地看着她,“解释你和我老公是怎么一边看我笑话,一边享受二人世界的?”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得快哭了,“我和陈峰,我们是清白的!”
“清白?”我甩开她的手,“柳燕,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真的!我可以发誓!”她举起手,“我承认,我知道他的事,我帮他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我真的没有背叛你!”
“你没有背叛我?”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穿着他买的名牌,住着他买的豪宅,坐着他的豪车,然后回头给我几件你不要的旧衣服,告诉我这是姐妹情深?”
“你拿着他的钱,像打发乞丐一样塞给我,告诉我这是闺蜜间的互相帮助?”
“你看着我为了省几块钱跟菜贩子讨价还价,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悲,特别好笑?”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她的心里。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晚晚,我……”
“你喜欢他吧?”我忽然问。
她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从很久以前,你就喜欢他,对不对?”
她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所以,你嫁给你现在的老公,只是为了一个身份,一个能让你继续留在他身边的身份。”
“你帮他隐瞒,帮他打理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你享受着作为他‘秘密伴侣’的身份,你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把我蒙在鼓里的快感。”
“你不是没有背姓我,柳燕,你是从骨子里,就瞧不起我,嫉妒我。”
“因为就算我这么穷,这么狼狈,陈峰名义上的妻子,依然是我,不是你。”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她彻底崩溃了。
“是!”她尖叫起来,“是!我就是喜欢他!我从大学就喜欢他!凭什么!凭什么他选择你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穷丫头,也不选择我!”
“我哪点比你差?我的家世,我的样貌,我的能力,我哪点不如你?”
“可是他瞎了眼!他就是喜欢你!”
“所以你就设计了这一切?”我看着她疯狂的样子,心里一片冰冷。
“我没有设计!”她哭着喊,“是他自己来找我的!他生意失败,走投无路,是他求我帮忙的!我只是……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我告诉他,晚晚是个简单的女人,你不能让她知道这些复杂的事情,她承受不了。你要保护她,就要给她一个简单的世界。”
“所以,你们就合伙给我造了一个贫穷但幸福的梦?”
“我以为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笑出了声,“柳燕,你是我见过最自私,最恶毒的女人。”
“你不是为我好,你是为了满足你自己那点可怜的占有欲。”
“你毁了我十八年的人生,现在跟我说,你是为我好?”
我走上前,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清脆的响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
她捂着脸,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打人。
“滚。”我说。
“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林晚,你会后悔的。”她咬着牙说,“你以为离了陈峰,你还能过上现在这种安稳的日子吗?你什么都不是!”
“我是什么,不需要你来定义。”我说,“但是你,柳燕,你永远都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
她被我这句话刺痛了,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狼狈地跑了出去。
门被重重地甩上。
我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结束了。
我和她十几年的友情,也结束了。
下午,女儿回到家。
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妈,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
“没事,风沙大。”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爸呢?”
“他……公司有急事,出差了。”
我又撒了一个谎。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在她人生最重要的两天里,我不能让她分心。
晚饭,我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肉。
她吃得很香。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的女儿,她本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却被她的亲生父亲,变成了一个灰姑娘。
而我,是那个帮凶。
晚上,陈峰发来一条很长很长的微信。
“老婆,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明天就跟爸妈坦白,我要把你和念念风风光光地接回家。我们家在城西有一套别墅,我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们住进去。念念的大学学费,出国留学,所有的费用我全包了。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我们再也不用过这种日子了。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看着那段文字,只觉得恶心。
风风光光地接回家?
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件被遗忘在角落里,现在终于想起来要拾掇一下的旧家具吗?
我没有回复。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了一边。
第二天,高考最后一天。
我像个没事人一样,送女儿去考场。
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念念忽然开口了。
“妈,你和爸,是不是吵架了?”
我心里一惊。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问?”
“昨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柳燕阿姨从我们家哭着跑出去。”
“还有,爸的手机落家里了,我看到你给他发的微信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了。
“念念……”
“妈,你不用瞒我了。”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平静得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孩子,“那个开迈巴赫的,是爸爸,对吗?”
我点了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没有哭,反而伸出手,抱住了我。
“妈,不哭。”
“是我不好,是我太傻了……”我泣不成声。
“不关你的事。”她在我耳边说,“是他们太坏了。”
“你好好考试,什么都不要想,这才是对他们最狠的报复。”
我愣住了。
我看着我的女儿,她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十岁。
她的眼睛里,有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冷静和坚毅。
“妈,你放心,”她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下车,走进考场,背影挺得笔直。
我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就不哭了。
是啊。
我还有我的女儿。
我不能倒下。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感觉自己也获得了一场新生。
我接上念念,没有回家。
我带她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那是我昨天下午就预约好的。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姓张的女律师,四十多岁,干练,专业。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张律师听完,眉头紧锁。
“陈太太,您这个案子,有点复杂。”
“他属于婚内欺骗,并且隐瞒了巨额的夫妻共同财产。”
“从法律上讲,离婚时,您可以要求分割他名下所有婚内产生的财产,并且,作为过错方,他需要进行赔偿。”
“我要的不是钱,”我说,“我要的是一个公道。”
“我明白。”张律师点点头,“但是,陈先生如果把财产转移到他父母名下,或者以公司的名义持有,取证会非常困难。”
“我有证据。”我说。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
“这是什么?”
“是我丈夫的电脑备份。”
陈峰有个习惯,他会定期把他那台“送货专用”的笔记本电脑里的东西备份到U盘里。
他说怕电脑坏了,客户资料丢失。
那个U盘,一直放在我们家书桌的抽屉里。
昨天,我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客户资料。
有的是他公司的财务报表,是他和各个合作方的合同,是他名下几处房产的电子版房产证,是他和柳燕的聊天记录。
他大概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去碰他的电脑。
他太自信了。
或者说,他太小看我了。
张律师把U盘插进电脑,越看脸色越凝重。
“陈太太,”她抬起头,看着我,“有了这些,这场官司,我们赢定了。”
“不止如此,”她补充道,“根据这些聊天记录,柳燕小姐和她的丈夫,可能涉嫌利用职务之便,为陈先生的公司进行利益输送和不正当竞争。这已经构成了商业犯罪。”
我愣住了。
我只是想离婚,拿回属于我和女儿的东西。
我没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妈,”一直沉默的念念忽然开口了,“他们让我们痛苦了十八年,我们只是拿回公道,这不叫绝。”
我看着女儿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
“张律师,一切,就拜托您了。”
走出律所,阳光正好。
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枷锁,正在一点点脱落。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陈峰收到了法院的传票,彻底慌了。
他一天给我打几十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
他跑到我租的新住处来堵我,被我叫保安赶了出去。
他甚至去找我年迈的父母,被我弟弟乱棍打了出来。
柳燕的日子更不好过。
她的丈夫收到了张律师寄去的匿名举报材料,据说,她丈夫的公司正在接受商业调查。
她被赶出了家门,净身出户。
她来找我,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她。
她说她知道错了,她说她愿意做牛做马补偿我。
我看着她憔悴不堪的样子,没有一丝快感,只觉得可悲。
“路是你自己选的。”我说。
高考成绩出来了。
念念考了全市第三名,被她梦想中的大学录取。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
那是喜悦的泪水。
法院的判决也下来了。
我拿到了陈峰婚内财产的一半,整整三个亿。
以及一套位于市中心的顶层公寓。
陈峰因为恶意转移财产,被判处支付额外的精神损害赔偿金。
柳燕和她的前夫,因为商业犯罪,面临他们的牢狱之灾。
一切,尘埃落定。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陈峰在法院门口等我。
他瘦了,也老了,两鬓竟然有了白发。
他再也不是那个开迈巴赫的意气风发的男人,也不是那个开破货车的憨厚丈夫。
他只是一个被谎言反噬的可怜人。
“晚晚。”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他声音沙哑。
“陈峰,”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从你决定欺骗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回不去了。”
“我恨过你,但现在,不恨了。”
“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说完,我转身离开。
阳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带着念念,搬进了那套顶层公寓。
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念念靠在我的肩膀上。
“妈,我们以后就在这里生活了吗?”
“嗯。”
“真像做梦一样。”
“这不是梦,”我摸着她的头,“这是我们应得的。”
我用那笔钱,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就在我们住的小区楼下。
书店的名字,叫“新生”。
我每天看书,喝茶,和来来往往的客人聊天。
念念上了大学,经常会回来看我。
她变得越来越开朗,越来越自信。
她说她交了新的朋友,参加了社团,还准备考研。
我为她感到骄傲。
有时候,我会想起陈峰。
听说他爸妈的公司受到了牵连,元气大伤。
听说他卖掉了别墅和跑车,去弥补公司的亏空。
听说他现在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公寓里,比我们当初那个老破小还要不如。
我没有去看过他。
我只是偶尔会想,如果,在十八年前的那个路口,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如果,在他生意失败的时候,他选择对我坦诚,而不是去寻求柳燕的帮助。
如果,在拥有财富之后,他能勇敢地告诉我真相,而不是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掩盖。
我们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
但人生没有如果。
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暖暖的。
我正在书店里整理书籍。
一个穿着普通,戴着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在书架前站了很久,最后,拿起一本书,来到柜台。
“你好,结账。”
我抬起头。
是陈峰。
我们隔着一个柜台,对视着。
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后来的悔恨和祈求。
只剩下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和平静。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我接过他手里的书。
是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新生》。
我扫了码。
“三十五元。”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那是一个很旧的款式,皮都磨破了。
他拿出几张零钱,递给我。
我找了他钱。
“谢谢。”
“不客气。”
他拿着书,转身,慢慢地走出了书店。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阳光里。
我低头,继续整理我的书。
生活,就像这本书。
翻过了沉重的一页,总会迎来崭新的一章。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