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明,今年四十五岁,住在县城边缘的一栋老旧单元楼里,父亲走的那年,我三十三岁,正值生意最忙的季节。
父亲是肺气肿拖了三年,最后一口喘不上来,就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咽了气,那天是腊月二十七,外面飘着小雪,医院走廊里一股消毒水味混着暖气片的铁锈味,呛得人眼涩,我守在床边,手里攥着父亲干枯的手,指节上全是老茧,像一截风干的松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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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弟李强比我小五岁,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喊我“明哥”,他爸和我爸是亲兄弟,两家院子就隔一道篱笆墙。
小时候,父亲们在田里干活,我们俩就在河边抓鱼,抓上来用柳条穿了烤,焦糊的鱼肉蘸着盐巴,吃得满嘴流油,长大后,我留在县城开了个小五金店,他考上省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做业务,听说月薪过万,风光得很。
父亲病重那段时间,我给李强打过三次电话,第一次,他说正在外地谈合同,信号不好,匆匆挂了,第二次,他说公司年底冲业绩,抽不出身,第三次,父亲已经进 ICU 了,我声音都在抖:“强子,我爸快不行了,你回来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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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他叹了口气:“明哥,我真走不开,领导盯着呢,你知道的,现在竞争多激烈。”我没再说话,挂了电话,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句“通话结束”,心里像被什么堵住,喘不过气。
父亲下葬那天,天阴得厉害,坟地里的泥土冻得硬邦邦,铁锹都铲不动,亲戚们来了不少,堂叔没来,只让堂婶带了五百块钱,说是李强孝敬的,我站在墓坑边,看着棺材慢慢放下去,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父亲扛着锄头去田里,背影像一棵老松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人一旦走远,就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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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办完,我把父亲的旧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樟木箱子,箱子里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十岁那年,父亲扛着我,李强拽着父亲的裤腿,三个人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把箱子锁上,钥匙挂在脖子上,像挂着一块冰。
之后的几年,我和李强几乎断了联系,过年过节,他偶尔发个微信,问候两句,我回得客气,生分得像两个陌生人,我生意越做越大,店面从一间扩到三间,雇了两个小工,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父亲的忌日,我一个人去坟上烧纸,风吹得纸钱乱飞,像一群灰白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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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2023年深秋,我收到堂婶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明子,你叔走了,心梗,走得突然。”我愣在原地,手里的螺丝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堂叔比我父亲小三岁,身体一直硬朗,去年过年还跟我比谁能喝更多白酒,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堂婶在电话里哽咽:“强子回来奔丧了,你也来吧,兄弟一场。”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站在店门口发呆,外面下着小雨,路边的梧桐叶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像一张张被揉皱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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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的画面:堂叔教我们俩搭窝棚,李强笨手笨脚,窝棚塌了砸在他头上,他哇哇大哭,堂叔哈哈大笑,拍着他的后脑勺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还有一次,我俩偷了堂叔的烟抽,被抓个正着,他假装生气,拿皮带抽了两下,其实轻得像挠痒,那时候,两个父亲像两棵大树,我们在树荫下疯跑,觉得天塌下来也有他们顶着。
可现在,一棵树倒了,另一棵也倒了,我想起李强当年那句“走不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疼,但不是撕心裂肺的疼,是那种钝钝的、带着血腥味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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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装进一个红纸包,堂婶家离县城四十多公里,我本来可以开车去,一个多小时就到,但我没去,我给堂婶发了条微信:“婶子,我这边店里走不开,随了份子,节哀。”发完,我把手机扣在桌子上,盯着那两千块钱的红包,像盯着一个定时炸弹。
葬礼那天,我在店里忙了一整天,顾客进进出出,我机械地招呼着,脑子里却全是堂叔下葬的画面,李强大概跪在墓坑边,烧着纸钱,哭得撕心裂肺吧,堂婶大概扶着棺材,腿软得站不住吧,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着一场与我无关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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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打烊后,我一个人坐在店里,抽了半包烟,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盘旋,像父亲和堂叔的灵魂,在半空中打转,我拿出手机,给李强发了一条微信:“节哀。”过了很久,他回了一个“谢谢明哥”,就四个字,干巴巴的,像嚼了蜡。
后来,我听说李强辞了职,回了老家,说是要陪堂婶,他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生意一般,日子过得紧巴巴,偶尔我们在街上碰见,点点头,寒暄两句,谁也不提当年的事,就像两辆逆向行驶的火车,擦肩而过,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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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忌日,我照例去坟上烧纸,坟头多了几株野菊花,开得寂寞,我蹲下来,点燃一叠纸钱,火光映着我的脸,烫得眼眶发红,我轻声说:“爸,强子他爸也走了,我没去,随了份子。”风吹过,纸灰飞起来,像一场无声的雪。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李强的小超市,橱窗里亮着灯,他正低头理货,背影瘦了些,我站了一会儿,终究没进去,推开家门,屋里黑漆漆的,我打开灯,樟木箱子还放在床头,锁扣上落了层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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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箱子,拿出那张老照片,照片背面,有父亲歪歪扭扭的字:“1988年夏,明儿强儿,俩小兔崽子。”我用手指摩挲着那行字,忽然笑了一下,又哭了,哭完,我把照片放回箱子,锁上,钥匙重新挂在脖子上。
有些账,算不清,也不用算了,人生就像这把钥匙,冰冷,沉甸甸,挂在心口,提醒你曾经有过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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