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中央来电,说要复查您当年的处分。”——1979年1月,北京西四的一间幽暗小屋里,秘书压低嗓音递来电报。陆定一抬头,眼角的皱纹里全是风霜,半晌没有回应。十多年不见光的档案突然要“复查”,意味深长,他懂得。
人们熟悉陆定一,是因为《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人民日报》的社论,也因为他在一九五四年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时的意气风发。鲜有人记得,他出生在江南一个清朝高官之家,祖父留下的书画与银号曾让陆家门户常年被探亲客踏平。可少年陆定一偏不沉溺丝竹,他在苏州桃花盛开的春日里,站在平江河边,对同窗说过一句话:“中国若不强,锦衣玉食没什么可骄傲。”那年他十五岁。
大学期间,他阅读《向导》等进步刊物,迷上了辩论社,常把“科学”、“民主”挂在嘴边。1925年“五卅”惨案后,他在上海街头参与罢市游行,第一次被捕。狱中两个月,是非黑白在脑子里重新排版。出狱后,他经宣侠父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立下一句赌气似的誓言:“我这一生,富贵与否都押在革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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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烽火燃起,他负责中共中央宣传部的刊物,白天写文章,夜里排版。有人讥笑他“只会舞文弄墨”,他淡淡回一句:“枪打在前线,笔也能杀敌。”一九三四年长征前夕,他的妻子唐义贞怀着六个月的身孕骑马赶来瑞金,两人只说了一晚话。唐义贞决定留下游击,临别时拍拍肚子:“孩子我能自己处理,你别挂念。”短短一句,把夫妻情感压进喉咙。从此山高水远,此生不再相见。
长征之后,陆定一来到延安,继续办报、编教材、教青年团干部写通俗文章。延安整风时,毛泽东开会批评“教条腔”,他率先检讨,再接着修改教材,被称作“不怕丢脸的改稿匠”。战火熄灭,新中国成立,陆定一进入国务院,兼任文化教育方面的副总理。那几年,他跑遍各省,看教科书、看工厂夜校,看得最多的是灯下儿童读物,他想让下一代远离旧时代的文盲阴影。
然而政治风云变幻,1966年初夏,他正陪外国学者参观北京师范大学,电话突然把他叫回大会堂。当天深夜,他被宣布“停止一切职务”,理由是“推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路线”。60岁的他被逐出办公室,随身只带一本黑色笔记本。外界议论,他沉默,只在笔记本扉页写了八个字:非功即过,静听后判。
接下来三年,批斗与抄家轮番上演。1969年,他被定为“叛徒、特务”的“铁案”,开除党籍,遣送干校。那时他已经满头白发,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医务组给他量血压,他笑着说:“别浪费药,我死不了。”夜深人静时,他最放不下的是两个孩子的下落——一个出生在长汀的男孩,一个留在叶坪的女孩。妻子早年牺牲,孩子散落民间,生死未卜,这是他心头最沉的石头。
七十年代末,拨乱反正的春风吹起,他的案子被列入“需要复核”的名单。1979年春,中央专案组到干校谈话,他第一次被正式告知:组织决定恢复名誉,并发还党证。那一夜,他在油灯下给自己倒了半杯黄酒——干校禁止饮酒,他破例。灯影里,他拿出那本旧黑皮笔记本,用钢笔写下“归来仍是马列门徒”九个字,算是一声苦笑的总结。
名誉虽复,家事未了。1980年,他凭几条残存的线索找到了长汀范家——当年收养儿子的那户农民。范家老两口已满头白发,递上一本泛黄的红色小学生成绩册:“娃是我们当亲儿养大的。”陆定一沉默许久,说道:“范姓不能改,将来他若成才,也算咱们共养的功德。”儿子点头称是,父子第一次并肩合影,照片里两人表情都有些僵硬,陌生与亲近交织,时间裂缝难以缝合。
女儿的消息更曲折。1987年初夏,他收到匿名来信:“您在叶坪的女儿在赣南某地工作,此信或许能解您多年心结。”落款毫无署名,字迹却隽秀。那封信让陆定一红了眼眶。后来,儿子辗转多方核实,才确认女儿就是那位名叫张桂珍的中学教师。重逢那天,已近古稀的陆定一拄着拐杖,在赣江边的窄巷里看见她。两人隔着七八步,谁都没张口,泪水先落下来。女儿轻声说:“母亲说过,爸爸是好人。”这句朴素的话,让老人微颤的手终于放下千斤重担。
73岁那年,他正式恢复党籍,重回中南海礼堂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会场里灯火明亮,他坐在人群里,没有发言,只静静倾听年轻干部讨论计划经济体制改革,当年那种“写社论恨不能一夜告知天下”的急切,已被淡定取代。散会后有人请他回忆往事,他只回答六个字:“生也共产党,死也共产党。”话很轻,语气却笃定。
1996年5月,陆定一病逝,享年九十。官方讣告用“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八个字概括他的一生。少有人知道,他留给子女的遗嘱里只强调三件事:不办隆重追悼、不修个人纪念馆、继续保留范姓。理由很简单——“革命是集体事业,个人功劳不宜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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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视陆定一的轨迹,从富家少年到副总理,再到被打入“另册”、最终昭雪,这条弯曲的线映射出时代的高低起伏。他不是完人,也并非传奇剧本里的“清流”,却以真实身份向后人证明:信念可以被蒙尘,却很难被摧毁。今天重读他的黑皮笔记本,那八个字依旧锋利——非功即过,静听后判——也许,这正是留给历史最有分量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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