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1970年。
我叫陈卫东,十九岁,新兵蛋子一个,在西北的戈壁滩上,给部队当卫生员。
说好听点是卫生员,说难听点,就是个管红药水和绷带的。
天是黄的,地是黄的,我们的军装也是黄的,人往那儿一站,不仔细瞅,就跟土疙瘩没两样。
那天,天阴得像一块脏了的铁板,眼看就要下雨。
我们团要去参加一个演习,汽车团拉着我们,在搓板一样的土路上颠簸。
我坐在卡车车厢最后面,怀里揣着个医疗包,里面叮叮当当的,全是我的家当。
心里头正琢磨着晚上食堂是吃馒头还是窝头。
突然,前面那辆“老解放”像是喝醉了酒,猛地一扭。
车轮子底下不知道压着了什么,一声闷响,整个车头都翘了起来,然后直愣愣地栽进了路边的沟里。
沟不深,但下面全是前两天雨水冲下来的大石头。
我们这辆车的司机是个老兵,一脚刹车踩死,车厢里的人像下饺子一样滚成一团。
我被甩到车厢板上,后脑勺嗡的一声。
还没等我骂娘,就听见前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出事了!快救人!”
我连滚带爬地跳下车,雨点子噼里啪啦就砸下来了,豆子那么大。
出事那辆车,车头已经完全变形,像个被捏扁的易拉罐。
几个战士满脸是血地从车厢里往外爬,指导员正组织人去拉车门。
“林主任!林主任还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主任,我们后勤部的大领导,五十来岁,平时不苟言笑,肩膀上扛着几颗星,是我们这种小兵根本够不着的大人物。
听说这次演习,他是来视察的。
我背着医疗包就往前冲,雨水混着泥水,一脚深一脚浅。
“让开!卫生员来了!”
有人给我让开一条道。
我凑到已经扭曲的车门缝那儿往里看。
林主任被卡在副驾驶座上,一条腿被变形的铁皮死死压住,裤腿已经被血浸透了,变成了深褐色。
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青,眼睛半闭着,像是随时要断气。
“主任!主任!你醒醒!”旁边一个干事快急哭了。
我心里也慌得一比,我哪见过这阵仗?平时最多也就处理个感冒发烧、训练擦伤。
可那时候,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我是卫生员,我就得救人。
“都别晃他!”我吼了一嗓子,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都劈叉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这个毛头小子。
“找东西,把车门撬开!快!”
几个人立马找来铁锹、撬棍,叮叮当当地开始砸。
我从门缝里把手伸进去,摸了一把林主任的脖子。
脉搏很弱,还在跳。
“主任的腿,大动脉可能破了。”我扭头对指导员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再不止血,人就没了!”
指导员脸上的肉都在抖,“小陈,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我深吸一口气,雨水呛得我直咳嗽。
“撬不开门,就从窗户进!”
车窗玻璃早就碎了,一个瘦小的战士从窗户爬了进去。
“听我指挥,”我冲里面喊,“用刺刀,把他裤腿从上到下划开!”
血腥味混着铁锈味,直冲鼻子。
里面的战士手在抖,但还是照做了。
裤腿一划开,我倒吸一口凉气。
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血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根本不是涌,是喷。
“压住!用手先死死压住伤口上面!”
我解下自己的武装带,从窗户递进去,“勒住!勒在他大腿根!快!用刺ak绞紧!”
那是我从一本破破烂烂的战场急救手册上看来的一招,叫“绞索止血法”。
用上了,就等于这条腿多半要保不住。
但不这么干,命就没了。
我当时脑子里没想那么多,腿重要还是命重要?傻子都知道。
里面的战士照做了,血流总算小了点。
这时候,车门也被撬开一条大缝。
我把医疗包塞进去,“纱布!把所有纱布都拿出来!给我压在伤口上!”
我自己也钻了进去,车厢里空间狭窄,到处是玻璃碴子。
我跪在林主任身边,拿出碘酒,也顾不上稀释了,直接就往伤口上倒。
“嘶——”
林主任疼得猛地抽搐了一下,居然睁开了眼,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疼,但是清醒。
“小伙子……”他声音跟砂纸磨过一样。
“首长你别说话,留着劲儿!”我手底下没停,用纱布和绷带一层一层地往上缠。
很快,一整包纱布都染红了。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必须尽快送医院。
“指导员!”我探出头,“得想办法把主任弄出去,送到师部医院,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外面的人七手八脚,最后硬是把整个座椅都给拆了下来。
几个人搭着手,像抬菩萨一样,把林主任连着椅子一起抬了出来。
一辆吉普车已经调头开了过来。
我跟着跳上车,一路托着林主任的腿,不敢有丝毫松懈。
雨下得更大了,车轮子甩起的泥浆糊了满窗。
我看着林主任惨白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死,千万别死在我手里。
到了师部医院,一群医生护士冲上来,场面乱糟糟的。
我被一个护士推到一边,看着林主任被推进了手术室。
红灯亮起。
我浑身一软,直接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又是雨水又是泥水,还有血水,又冷又黏,说不出的难受。
指导员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陈,好样的。”
我咧了咧嘴,想笑,但脸上的肌肉是僵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那一招绞索止-血,虽然救了命,但也可能废了一条腿。
一个首长,要是成了残疾……
我不敢想下去。
我在手术室外面等了七八个小时。
天从黑到亮。
指导员让我去休息,我没动。
我总觉得,这事儿跟我有关系,我得等到结果。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主刀的王院长走了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指导员赶紧迎上去,“王院长,林主任他……”
王院长看了指导员一眼,又看了看我,点点头。
“命保住了。”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咚”地一下落了地。
“多亏送来得及时,再晚半个小时,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王院长说,“还有,那个临时的止血措施,非常关键,也非常大胆。”
他看着我,“是你做的?”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院长,我叫陈卫东。”
王院长笑了,“陈卫东,你小子,有前途。”
“那……那主任的腿……”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腿也保住了。”王院长说,“虽然神经和肌肉损伤严重,需要很长时间恢复,但总算是保住了。你们那个止血带,再多勒半小时,这条腿就真废了。”
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我以为,这就是我军旅生涯里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林主任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我因为“临危不乱,处置得当”,得了团里一个三等功。
证书和奖章发下来那天,我摸着那块冰凉的铁片,心里挺美。
我爹要知道我立了功,不定得多高兴。
可这事儿很快就被其他鸡毛蒜皮给盖过去了。
我还是那个卫生员陈卫东,每天的工作还是发发药片,换换绷带。
那天救人的事,好像一场梦。
直到那天,指导员找到我。
“卫东啊,收拾收拾,跟我去一趟师部医院。”
我心里一愣,“指导员,去医院干啥?”
“林主任要见你。”
我脑子嗡的一声。
大领导要见我?
我一路上都在琢磨,是不是我那天哪里做错了,现在要秋后算账?
越想越怕。
到了医院,是间单人病房,条件很好。
林主任靠在床上,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但气色比那天在车里好多了。
他看见我,居然笑了。
“小陈,来啦。”
“首长好!”我赶紧立正敬礼,紧张得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别紧张,坐。”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我哪敢坐,笔挺地站着。
林主任也没勉强,他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小陈,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首长,十九。”
“家里是哪儿的?”
“报告首长,鲁中地区的,一个山沟里。”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有爹有娘,下面还有个弟弟。”
他像个邻家大叔一样,问得特别细。
我一一回答,越来越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聊了半天家常,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小陈啊,我这条命,是你给捡回来的。”
“首长,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赶紧说。
“不,”他摆摆手,“应该做,和能做、敢做,是两码事。那天的情况,我知道。换个胆子小的,或者没你那股子机灵劲儿的,我今天就不在这儿了。”
他说得很诚恳,我听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所以,我一直想,该怎么感谢你。”
“首-长,我……我立了功,团里已经奖励我了,我真不敢再要什么感谢。”
“那是组织对你的肯定,”林主任说,“我,是我个人,要感谢你。”
他沉默了一下,好像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我有个女儿。”
我心里“啊?”了一声,没明白这话题怎么跳到这儿来了。
“叫林月,今年十八,在市里的高中读书,马上就毕业了。”
我傻愣愣地听着。
“这孩子,从小被她妈惯坏了,有点娇气,但心眼不坏。”
林主任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小陈,你是个好小伙子,踏实,勇敢,有担当。”
“我想……等她毕了业,把她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我当时就懵了。
彻底懵了。
脑子里像是有几百只蜜蜂在同时嗡嗡叫。
把女儿介绍给我?
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一个首长的女儿,城里长大的知识青年。
我呢?
一个山沟里出来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兵。
这不就是话本里说的,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还偏偏砸在了我这个泥腿子头上?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首长……这……这使不得……这怎么行……”我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不行?”林主任眉头一挑,恢复了一点首长的威严,“我林某人说话,向来算数。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拿我最宝贵的东西报答你,这叫情义。”
“我林某-人的女儿,配你这个救命恩人,绰绰有余。”
他话说得很硬,但我听出了里面的另一层意思。
这不是报恩。
这是一种承诺,一种捆绑。
他觉得欠了我一条命,心里不踏实。
只有用他最珍视的女儿,来“偿还”这份恩情,他才能心安理得。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有激动,有惶恐,有不知所措,还有一丝丝的……不舒服。
我陈卫东救人,不是为了换个媳妇。
但这话,我不敢说。
我只能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林主任一锤定音,“你回去吧,好好干。等时机成熟了,我安排你们见面。”
我怎么走出病房的,都记不清了。
指导员在外面等我,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拍了拍我。
“卫东,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一步登天了你小子!”
我苦笑了一下。
是好事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的人生,好像被别人用一支笔,重重地画上了一道。
从此以后,轨迹就变了。
这件事,很快就在我们那个小圈子里传开了。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
“陈卫东,你小子行啊,要当首长的乘龙快婿了!”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战友。”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林主任那双复杂的眼睛,还有那个我素未谋面,叫“林月”的姑娘。
她会是什么样?
会看得起我这个农村兵吗?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靠着她爹的关系,才攀上她这根高枝的?
我越想,心里越没底。
我开始拼命地表现。
训练、学习、出公差,什么都抢着干。
我想证明,我陈卫东不是个废物,不是只能靠别人施舍。
我还开始看书。
托人从城里买来了高中课本,晚上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那些物理公式、化学符号,看得我头晕眼花。
但我还是逼着自己看下去。
我怕。
我怕见到那个林月的时候,她跟我聊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那该多丢人。
时间就这么过了半年。
林主任出院了,回到了工作岗位。
关于他女儿的事,他再没提过,我也就假装忘了。
或许,他那天只是一时冲动,说说而已。
我心里居然有一丝轻松。
直到那年冬天,部队下来一个推荐上军校的名额。
我们整个团,几千号人,就一个。
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争取。
指导员找到我,递给我一张表。
“卫东,填一下。”
我看着那张“优秀士兵推荐入学登记表”,手都在抖。
“指导员……这……这怎么会是我?”
“是林主任亲自点的名。”指导-员压低声音说,“他说,部队需要有文化、有技术的年轻人。你救过他,他了解你,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
我拿着那张表,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偿还”的第二步。
他先是给了我一个未来的妻子,现在,又给了我一个光明的前途。
他要把我从一个泥腿子,改造成一个配得上他女儿的人。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填了那张表。
我没有理由拒绝。
去上军校,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能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能学到真本事,能让我爹娘在村里挺起腰杆。
我拒绝不了。
去军校报到前,林主任又找了我一次。
这次是在他办公室。
他给我泡了茶。
“卫东啊,去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别怕基础差,年轻人,脑子快,肯下功夫就行。”
“是!首长!”
“以后,别叫我首长了。”他看着我,“叫我……林叔吧。”
我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
热水洒在手上,烫得我一哆嗦。
“林叔。”我低声叫了一句。
“哎。”他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等明年夏天,小月就高中毕业了。到时候,我让她去学校看你。”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军校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苦。
每天除了体能训练,就是上课。
我底子薄,学起来特别吃力。
每天晚上,等别人都睡了,我还在教室里背书、做题。
我不敢松懈。
我知道,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不能给林主任丢脸。
更不能在那个叫林月的姑娘面前,显得那么……无知。
我开始给她写信。
是林主任把她学校的地址给我的。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第一封信,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揉掉了十几张信纸。
最后寄出去的,只有短短几行字。
“林月同志,你好。我是陈卫东,是……是你父亲的一名部下。听说你快毕业了,祝你学习进步。”
现在想想,真是傻得可以。
没想到,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回信。
信封是淡蓝色的,上面的字迹很娟秀。
“陈卫东同志,你好。信收到了,谢谢你。父亲在信里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军人。”
短短几句话,客气又疏离。
但我还是高兴了好几天。
我们开始通信。
一个月一封,像是在完成任务。
我跟她聊部队的生活,聊训练的辛苦,聊戈壁滩上的日出。
她跟我聊学校的趣事,聊她喜欢的诗歌,聊她对未来的迷茫。
我能感觉到,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信里的每个字,都带着泥土的味道。
她信里的每个字,都飘着书本的墨香。
但我渐渐地,开始期待她的来信。
期待那个淡蓝色的信封,期待那娟秀的字迹。
她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个符号,一个“首长的女儿”。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在烦恼着未来的小姑娘。
第二年夏天,她真的来了。
那天,队长通知我,说门口有人找。
我跑到大门口,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站在白杨树下。
她扎着两个长长的麻花辫,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亮晶晶的。
看到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陈卫东?”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觉得,太阳底下最好看的东西,就是她了。
“我……我是。”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林月。”
我们就在那棵白杨树下,站着说了半天话。
其实也没说什么。
就是她问,我答。
“学校里苦不苦?”
“不苦。”
“能吃得惯吗?”
“吃得惯。”
“学习跟得上吗?”
“跟得上。”
我现在都想抽自己俩嘴巴,怎么就那么笨呢?
她好像也觉得没意思了,气氛有点尴尬。
“我爸让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她把一个网兜递给我,里面是几个苹果和一包饼干。
在当时,这可是稀罕物。
“谢谢。”我接过来,感觉那网兜有千斤重。
“那我……回去了。”她说。
“我送你。”
我送她去车站。
一路无话。
我好几次想开口,想跟她说,我正在读她上次在信里提到的那本《红岩》。
我想问她,江姐是不是真的很伟大。
但我张不开嘴。
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个哑巴。
一直到公共汽车来了,她要上车了。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卫东。”
“啊?”
“你……跟我信里写的不太一样。”
“啊?”我更傻了。
她笑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信里的你,话挺多的。”
说完,她就上车了。
我看着汽车冒着黑烟开远,心里又甜又苦。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月。
很失败。
但我没放弃。
我继续给她写信,信里的话更多了。
我把我不敢当面说的话,全都写在了纸上。
我跟她探讨书里的情节,跟她争论某个角色的命运。
我甚至把我写的蹩脚的诗,也抄给她看。
她回信也越来越长。
她会给我纠正错别字,会嘲笑我的观点太“老土”,但也会认真地跟我讨论。
我们成了笔友。
一种很奇怪的,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笔友。
军校毕业,我被分配回了原来的部队。
摘掉了列兵衔,换上了一毛二的干部肩章。
我成了技术员,负责维护部队的通讯设备。
回到部队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林主任,哦不,是林叔。
在他家里。
开门的是林月。
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衫,比去年好像高了一点,辫子也剪短了,变成了齐耳的短发。
“你回来啦。”她冲我笑。
那一瞬间,我感觉像是回家了。
林叔的爱人,我该叫她沈阿姨,是个很和蔼的女人,拉着我问长问短。
林叔看着我,满眼都是笑意。
“不错,像个干部的样子了。”
那顿饭,我吃得特别香。
饭后,林叔把我叫到书房。
“卫东,你和月月也认识一年多了。你们的事,该定下来了。”
我心里一紧。
“我……听林叔安排。”
“什么叫听我安排?”他瞪了我一眼,“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要听你的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
我喜欢林月,喜欢得不得了。
做梦都想娶她。
但我不敢说。
我总觉得,我配不上她。
“林叔,月月……月月她是什么想法?”我小声问。
“她?”林叔哼了一声,“女孩子家,脸皮薄。但她不讨厌你,这我知道。”
“你们俩,先处处看。多走动走动。”
“组织上,我会去打报告。你们俩,把关系定下来。”
就这样,我和林月,成了正式的“对象”。
周末,我会骑着自行车,去市里找她。
她高中毕业后,没有下乡,被安排在市图书馆当管理员。
一份很清闲的工作。
我每次去,都看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借书台后面看书。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像一幅画。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情侣一样约会。
去看电影,去逛公园。
大多数时候,还是她说话,我听着。
但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我会给她讲军校的笑话,会给她分析电影里的军事错误。
她会托着下巴,笑眯眯地听着。
有时候,她会突然问我:“陈卫东,你当初救我爸的时候,真的不怕吗?”
我想了想,说:“怕。怕得要死。但那时候来不及想,就觉得该那么做。”
她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爸说,你是个实在人。”
我心里美滋滋的。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顺理成章地走下去。
结婚,生子。
直到赵阳的出现。
赵阳是林叔一个老战友的儿子,也是个军官,在机关里当干事。
长得白白净净,戴个眼镜,文质彬彬。
而且,很会说话。
他第一次出现在林家,我就感觉到了威胁。
他能跟林叔聊时事政治,也能跟沈阿姨聊家长里短。
最重要的是,他能跟林月聊文学,聊音乐,聊那些我一窍不通的东西。
那天,他们聊到了苏联的一部电影。
赵阳引经据典,从导演风格聊到镜头语言。
林月听得入了迷,眼睛里放着光。
而我,就坐在旁边,像个傻子,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只能默默地给他们添水。
走的时候,赵阳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东同志,辛苦了。”
那语气,像是在对一个勤务兵说话。
我心里堵得慌。
从那以后,赵阳来林家的次数越来越多。
沈阿姨好像很喜欢他,每次都留他吃饭。
我和林月约会的时候,她偶尔会提起赵阳。
“赵阳今天又借给我一本书,是讲西方美术史的,真有意思。”
“赵阳说,下次有内部电影,带我去看。”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感觉,我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世界,正在被另一个人轻易地侵占。
我开始变得焦虑,甚至有点自卑。
我跟赵阳比,除了有一身力气,还有什么?
论家世,他父亲也是老革命,不比林叔差。
论前途,他在机关,我在基层,谁都知道哪个更有奔头。
论文化,他更是甩我几条街。
我和林月之间,好像又隔上了一堵墙。
一堵我怎么也推不倒的墙。
有一次,我去找林月。
在图书馆门口,看见她和赵阳站在一起。
赵阳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林月被逗得咯咯直笑。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没上前,默默地骑着车走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
平生第一次,喝得烂醉。
我给林月写了一封信。
信里,我第一次没有谈理想,没有谈工作。
我问她,在她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是一个需要被报答的恩人?
还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我问她,如果当初救她父亲的不是我,而是赵阳,她是不是就会喜欢他?
信寄出去,我就后悔了。
我觉得自己太冲动,太小家子气。
像个怨妇。
林月很久没有回信。
我每天都去收发室,每天都失望而归。
我感觉,我可能要失去她了。
那段时间,我魂不守舍,工作都出了好几次错。
老队长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找我谈话。
“卫东,你小子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我没说话。
“是不是跟林主任的千金,闹别扭了?”
我点了点头。
老队长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烟。
“卫东啊,感情的事,外人不好说。”
“但有句话,我得提醒你。”
“你是靠自己本事救的人,也是靠自己本事上的军校。你没偷没抢,腰杆子就得挺直了。”
“那个姑娘,如果因为你是个农村兵,就看不起你,那这样的媳D妇,不要也罢!”
“咱们当兵的,顶天立地,还能让个娘们儿给难住?”
老队长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
是啊。
我陈卫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
我救人,不是为了图报。
我上军校,是我自己一分一分考出来的。
我喜欢她,是我的事。
她喜不喜欢我,是她的事。
我凭什么要为了她,把自己搞得这么卑微?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豁然开朗。
那天,我正在机房检修设备。
通讯员跑来找我。
“陈技术员,林主任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是不是林月跟他说了什么?他要取消这门“亲事”了?
我怀着一种“壮士断腕”的心情,去了林叔的办公室。
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林叔坐在办公桌后,脸色铁青。
沈阿姨也在,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
林月低着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心里有了底。
这是要三堂会审啊。
“卫东,你来了。”林叔的声音很沉。
“林叔,沈阿姨。”我叫了人。
“坐吧。”
我没坐,站得笔直。
“林叔,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我受得住。”
林叔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他拿起桌上的一封信,递给我。
“你看看吧。”
我接过来,是我写给林月的那封信。
“月月都跟我说了。”林叔说,“她说,她不想耽误你。”
我心里一阵绞痛。
果然是这样。
“她说,她跟你,不是一路人。你们的婚事,就算了吧。”
我捏着那封信,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我没看林月,我怕看到她脸上那种解脱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好。我……我尊重林月的决定。”
我说完,抬头看向林叔。
“林叔,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看重。您对我的恩情,我陈卫东一辈子都记着。”
“以后,我还是您的兵。您有什么事,只要一句话,我万死不辞。”
“但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既然月月觉得我们不合适,那就……就这么算了吧。”
我说完,朝林叔和沈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待下去。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掉下来。
“站住!”
是林叔在吼。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陈卫东!你就是这么个孬种吗!”
我猛地回头。
“我让你走了吗!”林叔气得满脸通红,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女儿说两句气话,你就当真了?你就这么把她让出去了?!”
我愣住了。
什么……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她看完你那封信,哭了一晚上!”沈阿姨也开口了,带着哭腔。
“她跟我说,她觉得对不起你。她觉得是我们家,用这门婚事绑架了你,让你受了委屈。”
“她说,赵阳是比你有文化,比你会说话。但是……但是她心里,装的是你啊!”
我彻底傻了。
我看向林月。
她也抬起了头,满脸都是泪水。
“陈卫东……你就是个木头!笨蛋!”她哭着骂我。
林叔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拍得我生疼。
“小子,我问你,你还想不想要我这个女儿?”
我看着林月梨花带雨的脸,心里所有的委屈、不甘、自卑,在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只剩下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心疼。
我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我从来没这么大胆过。
我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还在抖。
“林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
“我不管你是什么想法,不管有多少个赵阳。”
“这辈子,你就是我陈卫东的媳妇。”
“谁也抢不走。”
林月愣愣地看着我,眼泪掉得更凶了。
但她却笑了。
哭着笑了。
那一年秋天,我和林月结了婚。
没有隆重的仪式,就是在部队的小礼堂,请战友们吃了顿饭,发了些喜糖。
林叔很高兴,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卫东,我女儿,就交给你了。”
我说:“林叔,您放心。”
我们的新房,是部队分的一间小平房。
很小,但很温馨。
林月把我们所有的信,都用一个漂亮的盒子装了起来,放在床头。
她说,这是我们俩的“革命历史”。
婚后的生活,平淡又真实。
我们还是会吵架。
我嫌她娇气,不会做饭,洗个衣服都笨手笨脚。
她嫌我粗鲁,不懂情调,袜子脱了到处乱扔。
但我们吵不起来。
往往是我瞪着眼,她看着我,然后“噗嗤”一下笑出来。
一笑,什么气都没了。
我教她怎么生炉子,怎么和面。
她教我认五线谱,给我念她喜欢的诗。
我们把那个小小的家,经营得有声有色。
赵阳后来再没出现过。
听说,他被调到更远的单位去了。
是林叔做的。
我知道后,心里挺不是滋味。
林月看出来了。
她说:“陈卫东,你别多想。我爸这么做,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
“他说,他的兵,不能受这种窝囊气。”
再后来,我的人生就像开了快进键。
我凭着一股拼劲和钻劲,成了部队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
提干,升职。
林月也给我生了一儿一女。
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我们从戈壁滩,调到了内地的大城市。
我也从一个一毛二的技术员,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
肩上的星,越来越多。
头发,也越来越白。
林叔和沈阿姨,都先后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林叔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已经说不出话了。
但他看着我,又看看旁边的林月,笑了。
我知道,他放心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也退休了。
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
家里,就剩下我和林月,两个老头老太婆。
她还是喜欢念诗,就是眼神不好了,得戴着老花镜。
我还是喜欢听她念。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跟几十年前,她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样子,一模一样。
有一次,孙子翻出了我们那个装信的旧盒子。
“爷爷,奶奶,这是什么呀?”
林月戴上眼镜,拿出一封信,颤巍-巍地读了起来。
“林月同志,你好。我是陈卫东……”
她读着读着,就笑了,眼泪也流下来了。
我也笑了。
我看着她,就像第一次在白杨树下见到她那样。
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我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一天,不是在泥水里救了她的父亲。
而是那一天,在她的泪光里,我说出了那句。
“我要你。”
这一句话,定了一辈子。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冲上去。
如果当初,我没有用那根武装带。
如果当初,我退缩了,放弃了。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可能,我还是那个在戈壁滩上修地球的农村兵。
退伍,回家,娶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生一堆娃,在黄土地里刨一辈子食。
那样的生活,不好吗?
也好。
但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好。
因为,那样的人生里,没有林月。
没有这个跟我吵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她是我这辈子,获得的最珍贵的,一枚军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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