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林晚说要裸婚的时候,我正用一根小小的银签,慢条斯理地挑着茶壶里的普洱。
那是一饼有些年份的老茶,茶汤是透亮的琥珀色,沉在白瓷公道杯里,像一块融化的宝石。
空气里浮着一股沉静的木质香,混着窗外雨后栀子花的甜味,一切都刚刚好。
她的话,就像一颗小石子,突然被扔进了这杯平静的茶汤里。
“妈,我和陈默商量好了,我们准备裸婚。”
我抬起眼,看着她。
她坐在我对面,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淬了星光,里面有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执拗。
那是属于年轻人的,一种对理想主义近乎偏执的信仰。
我没说话,只是把公道杯里的茶,缓缓分到我们面前的两个小品茗杯里。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像山涧里流淌的溪水。
“什么都没有的那种。”她补充道,似乎怕我没听懂“裸婚”的现代定义,“不要车,不要房,也不要彩礼。就我们两个人,去领个证,然后租个小房子,一起奋斗。”
我端起茶杯,凑到鼻尖闻了闻。
老茶的香气醇厚,带着时间的味道。
“挺好的。”我轻轻呷了一口,茶汤温润,顺着喉咙滑下去,留下满口回甘。
林晚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什么“爱情至上”,什么“我们不应该被物质绑架”,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愣愣地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 giác的困惑。
“妈,你……同意了?”
“我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我放下茶杯,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婚姻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只要你们想清楚了,觉得幸福,我这个当妈的,能做的就是祝福。”
我说的是真心话。
至少,那一刻是。
我从一穷二白走到今天,什么苦没吃过?我知道物质很重要,但我也比谁都清楚,比物质更重要的,是身边那个人的心。
如果陈默那颗心,是真金,那别说裸婚,就算陪着我女儿去住窑洞,我也认。
怕就怕,那不是真金,只是镀了层金的黄铜。
风一吹,雨一打,里面的锈迹就全暴露出来了。
林晚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她开心地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我就知道妈妈最好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紧张,我怕你和爸爸会觉得陈默没本事,嫌弃他……”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没说话。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窗外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上。
雨水洗过的叶子,绿得发亮,一片一片,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嫌弃他?
不,我从不嫌弃任何一个靠自己双手努力生活的人。
我只是,不太相信他。
陈默这个孩子,我见过几次。
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
他话不多,总是微微笑着,眼神谦和,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林晚说,他家在很偏远的山村,父母都是农民,他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是全家的希望。
她说他很努力,很上进,也很善良。
每次我们见面,他都会带一些他老家晒的干笋、腌的腊肉,东西不贵重,但看得出用了心。
他对林晚,也是真的好。
天冷了会提醒她加衣,下雨了会提前到公司楼下等她,她随口说一句想吃什么,他跑遍半个城也会给她买回来。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可我心里,总有一块地方,不踏实。
就像一块上好的翡翠,看着水头足,颜色也正,可你用光一照,总觉得里面有那么一丝丝看不清的棉絮。
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就是在那儿。
尤其是我提起,想给他俩在市中心买套婚房的时候。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一起吃饭,我随口提了一句,“晚晚,你和陈默也老大不小了,婚事该提上日程了。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最近城西有个楼盘不错,环境好,离你们公司也近,我们去看看,给你们全款买一套。”
当时,林晚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陈默一眼。
而陈默,他正低头喝汤。
听到我的话,他拿勺子的手,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还是那副谦和的笑,“阿姨,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我跟晚晚说好了,我们会靠自己的努力买房子的。”
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理直气壮。
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垂下眼睑的那一瞬间,他的瞳孔里,闪过一道光。
那不是惊喜,也不是感激。
那是一种……类似于“得偿所愿”的,松了口气的光。
就好像一个钓鱼的人,耐心等了很久,终于感觉到鱼线那头,有了动静。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
所以,当林晚提出要裸婚时,我几乎是立刻就决定,顺水推舟。
你不是说要靠自己吗?
你不是说爱情至上吗?
好,我成全你。
我倒要看看,当爱情这件华美的袍子,被现实的虱子爬满时,你们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紧紧相拥。
林晚和陈默的婚礼,办得极其简单。
没有酒席,没有婚纱,没有戒指。
他们挑了个天气好的下午,去民政局领了证。
从民政局出来,林晚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妈,我结婚啦!”
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电话,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阳光很好,给每一栋建筑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恭喜你,晚晚。”我说,“晚上回家吃饭吧,我让你张阿姨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好呀!”她欢快地答应了,“妈,我爱你!”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她和陈默的合影,照片里,两个年轻人笑得一脸灿烂,手里举着两个红本本,背景是民政局庄严的大门。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那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那个连手指划破个小口子都要哭半天的姑娘,就这么,把自己嫁了出去。
嫁给了一个,我看不透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丈夫,林晚的爸爸,也从国外出差回来了。
饭桌上,他看着女儿无名指上空荡荡的,眼圈都红了。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没对女儿说过一句重话。
他把一个丝绒盒子推到林晚面前。
“晚晚,这是爸爸给你的新婚礼物。”
林晚打开,里面是一对很漂亮的钻石耳钉,不大,但切工极好,在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
“爸……”林晚的眼睛也红了。
“傻孩子。”老林拍了拍她的手,“以后,就是大人了。”
陈默坐在旁边,一直低着头,很局促的样子。
他站起来,对着我和老林,深深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把晚晚交给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我们现在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让晚晚过上好日子。”
他说得情真意切,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老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陈默,我们不要你的保证。我们只要你,说到做到。”
他们的新家,租在一个很老旧的小区。
没有电梯的六楼。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爬得气喘吁吁。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油烟混合的复杂气味。
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加起来也就四十平米。
家具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墙壁是他们自己刷的,刷得不太均匀,像一张大花脸。
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朝南,阳光还不错。
林晚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惊喜地跑出来。
“妈,你怎么来了!”
她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很好,脸上洋溢着一种新婚的,充满希望的光彩。
“我来看看你们。”我把手里提着的水果和牛奶放到那张小小的餐桌上。
陈默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姨,家里小,您别嫌弃。”
“不嫌弃。”我说,“房子不在大小,干净就行。有人气儿,就是家。”
那顿饭,是林晚亲手做的。
四菜一汤,有我爱吃的清蒸鲈鱼。
味道……说实话,很一般。
鱼蒸老了,青菜炒咸了,汤也淡了。
可我吃得一干二净。
吃饭的时候,林晚一直在给我夹菜,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他们的新生活。
讲他们怎么淘到这个便宜的沙发,讲楼下那家超市的鸡蛋什么时候打折,讲陈默为了给她买一个烤箱,偷偷攒了两个月的钱。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陈默在旁边,话不多,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笑,时不时给她夹一筷子菜。
看起来,岁月静好,温馨甜蜜。
可我,却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比如,林晚手上,多了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细小的伤口和薄茧。那是经常做家务留下的痕迹。
比如,她身上那件家居服,领口已经洗得有些松垮了。要知道,我这个女儿,以前的衣服,从来不会穿超过两季。
再比如,吃饭的时候,陈默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他都按掉了,然后借口去洗手间,在阳台上压低了声音讲了很久。
我假装没看见。
吃完饭,林晚送我下楼。
走到楼道口,我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张卡。
“晚晚,这里面有点钱,你们刚开始,用钱的地方多,别太委屈自己。”
林晚想也没想,就把卡推了回来。
“妈,我们说好了的,裸婚,靠自己。我们现在挺好的,工资虽然不高,但省着点花,够用了。”
她的态度很坚决。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好。”我收回卡,“妈妈尊重你的决定。但是晚晚,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家都是你的后盾。”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圈有点红。
回去的路上,司机开着车,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我知道,我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而我的女儿,已经一脚踏进了这个我为她设下的,名为“现实”的考场。
接下来的几个月,林晚和陈默的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平稳的轨道。
林晚很少再回家,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电话里,她的声音总是很轻快。
她说她学会了做很多菜,连包子都会蒸了。
她说陈默工作很努力,最近项目组要提拔一个小组长,他很有希望。
她说他们周末会去逛公园,或者去图书馆,不花钱,但很开心。
她把他们的生活,描绘成了一首田园诗。
仿佛贫穷,只是给他们的爱情,镀上了一层浪漫的滤镜。
可我,却从我的渠道,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的一个朋友,在陈默他们公司做高管。
有一次我们一起喝茶,她无意中提起,“哎,你们家那个女婿,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看他状态不太对,会上老走神,交上来的方案也错漏百出,被他们领导骂了好几次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还有一次,我让司机小王去给他们送些家里自己种的蔬菜。
小王回来,欲言又止。
我问他怎么了。
他才说,他到的时候,林晚和陈默正在楼下吵架。
离得远,听不清吵什么,但好像是跟钱有关。
他说,他看到陈默的情绪很激动,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都摔在了地上,里面的西红柿滚了一地。
而我的女儿,就站在那儿,眼圈红红的,没说话。
我没有去质问林晚。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她什么都不会说。
她只会把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自己咽下去,然后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我很好”的样子。
因为,那是她自己选的路。
她不想让我看扁,更不想让自己的选择,成为一个笑话。
我能做的,只有等。
等她自己,撞到南墙,撞到头破血流,然后,转身。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
那天我睡得正沉,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
是医院打来的。
电话那头,护士的声音很焦急,“请问是林晚的家属吗?她现在在急诊,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您赶紧过来一趟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我和老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
在急诊室的走廊里,我看到了陈默。
他浑身湿透,头发上还在滴着水,一脸的焦急和六神无主。
看到我们,他像看到了救星,冲了过来,“叔叔,阿姨,对不起,都怪我,我没照顾好晚晚……”
我没理他,直接冲到护士站,“我女儿呢,我女儿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进手术室了,阑尾炎穿孔,有点危险,不过还好送来得及时。”护士说,“你们先把手术费交一下吧。”
“多少钱?”
“押金先交五万。”
我立刻对老林说:“你快去交钱!”
老林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这时候,陈默才从后面跟上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阿姨,钱……我这里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这里面有三万,是我和晚晚所有的积蓄了……”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那张卡,又看了看他。
那一刻,我心里的怒火,几乎要压不住了。
我女儿疼得阑尾都穿孔了,你这个做丈夫的,却连五万块钱的手术费都拿不出来?
这就是你说的,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这就是你们那可笑的,一文不值的爱情?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向手术室门口。
手术很顺利。
林晚被推出来的时候,人还昏迷着,小脸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这辈子,商场上再大的风浪都见过,从没像那一刻那么害怕过。
我怕我的女儿,就这么没了。
林晚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我和老林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我给她请了最好的护工,每天的饭菜都是家里炖好了送过来。
陈默也每天都来。
他总是买一束花,然后默默地坐在床边,给林晚削苹果,或者掖掖被角。
他看起来很憔ove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林晚对他,态度有些冷淡。
大多数时候,都是陈默在说,她在听,偶尔“嗯”一声。
有一次,我打水回来,在病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他们压抑的争吵声。
是陈默的声音,“晚晚,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我气了行不行?我当时是真的没办法,我卡里就那么多钱……”
然后是林晚虚弱但清晰的声音,“钱是小事,陈默。你知道吗,我阑尾炎发作的时候,疼得在床上打滚,我让你送我去医院,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病房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才听到林晚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哭腔,“你第一反应是,去医院要花很多钱。你让我忍一忍,说可能只是吃坏了肚子,给我找了片止疼药。”
“我吃了止疼药,不但没用,反而更疼了。我求你,我说我快疼死了,你快送我去医院。你还在犹豫,你还在算,我们这个月房租还没交,水电费还没交,还欠着信用卡的钱……”
“陈默,你知道吗?那一刻,我躺在床上,看着你,我觉得你好陌生。我甚至在想,如果我今天就这么疼死了,你是不是会觉得,松了口气?”
“不是的!晚晚你别这么想!我没有!”陈默的声音充满了恐慌。
“那你为什么不肯开口向我爸妈求助?”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的自尊心,就那么重要吗?比我的命还重要?”
我站在门口,浑身冰冷。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穷。
现在我才知道,比穷更可怕的,是穷得没有了人性。
那天之后,陈默来的次数,明显少了。
林晚出院那天,是我和老林去接的。
陈默没有出现。
林晚给他打电话,关机。
回到家,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宽敞明亮的房间,林晚一句话都没说,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那个她用尽全力去相信和维护的爱情童话,已经碎了。
她需要自己,把那些碎片,一片一片,亲手捡起来。
哪怕割得满手是血。
一个星期后,陈默终于出现了。
他是在一个傍晚,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我正在客厅插花,看到他,一点也不意外。
他看起来更憔ove悴了,两眼通红,像是很久没睡好觉。
他手里提着一个果篮,站在门口,局促不安。
“阿姨,我……我来找晚晚。”
我没让他进门,就站在玄关处,看着他。
“她不想见你。”
“阿姨,求求您,让我跟她解释一下吧,那天我真的是……”
“解释什么?”我打断他,“解释你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钱?还是解释你为什么在她出院之后,就玩起了消失?”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他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默。”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女儿当初选择你,选择裸婚,我相信,她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相信你。她以为,你们有爱情,就可以战胜一切。但是现在,现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承认,我是自私,我是懦弱,可是阿姨,我是真的爱晚晚的!”他急切地辩解道,“我只是……我只是太穷了,我怕了。我家里,我爸妈,我弟弟妹妹,都指望着我。我一点都不敢出错,一点钱都不敢乱花……”
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如果是在以前,我或许会有一丝动。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所以,你的穷,你的家庭负担,就成了你可以心安理得伤害我女儿的理由?”我冷笑一声,“陈默,你不是穷,你是自私。你爱的不是林晚,你爱的是你自己,爱的是那个可以让你少奋斗二十年的跳板。”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中了他最痛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是谦卑和讨好,而是一种被戳穿了的,恼羞成怒的怨毒。
“是!我就是穷!我就是自私!”他破罐子破摔地吼道,“那又怎么样?如果你们家不是这么有钱,林晚会看上我吗?你们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就可以高高在上地审判我吗?”
“你以为我愿意每天对你们点头哈腰,像条狗一样吗?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娶林晚,就是看上你们家的钱了!怎么了?我凭我自己的本事,让我老婆过上好日,有错吗?”
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鱼,上钩了。
“你的本事?”我轻轻地笑了,“你的本事,就是让你老婆疼得阑尾穿孔,连五万块手术费都拿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们没给我钱!”他几乎是咆哮着说,“你们要是早点把房子车子给我买了,我至于这么狼狈吗?你们明明有钱,却看着我们去住那个破出租屋,看着晚晚跟我一起受苦,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我安的是什么心?”我看着他,眼神怜悯,“我只是想看看,你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我女儿托付终身。”
我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了一段录音。
里面,清晰地传出了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
“我娶林晚,就是看上你们家的钱了!”
“那是因为你们没给我钱!”
陈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林晚的房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睡衣,脸色苍白,眼睛红肿。
她静静地看着陈默,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的平静。
“晚晚……”陈默的声音都在发抖,“你听我解释,我刚才……我都是胡说的,我是被你妈给逼的……”
林晚没有理他。
她缓缓地走到我身边,然后,看着陈默,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而陌生的声音说:
“我们,离婚吧。”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彻底击碎了陈默最后的防线。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开始扇自己的耳光,一边扇一边哭喊,“晚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对你……”
他甚至爬过来,想去抱林晚的腿。
我挡在了林晚身前。
“陈默,事到如今,别再演了,不觉得恶心吗?”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阿姨,我知道错了,求求您,您帮我跟晚晚说说好话吧,我不能没有她……”
“你不是不能没有她。”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是不能没有我们家的钱。”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扔在他面前。
“这张卡里,有五百万。”
陈默的哭声,戛然而生。
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那张卡,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贪婪而炙热的光芒。
“这……这是给我的?”
“不是给你的。”我说,“这,是我原本准备给晚晚的陪嫁。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你对她好,我这个当妈的,什么都舍得。房子,车子,公司的股份,我都可以给她。”
“我本来想,等你们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就把这笔钱,连同房产证,一起交给你们,作为你们未来生活的启动资金。我甚至连你们孩子的学区房,都看好了。”
“我给了你一年的时间,陈默。我想看看,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会怎么对待我的女儿。你会不会为了她,去拼,去闯,去奋斗。你会不会在最艰难的时候,依然把她捧在手心里。”
“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你没有。你只让我看到了你的自私,你的算计,你的懦弱,和你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
“你觉得我们家有钱,是对你的羞辱。你觉得晚晚爱你,是你的筹码。你一边享受着她带给你的便利,一边又在心里怨恨着我们,觉得我们欠了你的。”
“陈默,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爱情。”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他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所以……”他喃喃自语,“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一个考验?”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说,“只不过,你没及格。”
我拉起林晚的手,转身准备回屋。
“等等!”陈默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像疯了一样,捡起那张银行卡,冲到我面前。
“阿姨!不!妈!”他换了一副嘴脸,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妈,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跟晚晚不离婚!这五百万,就当是您给我们的!我发誓,我以后一定把晚晚当成女王一样供着!”
他看着那张卡,眼睛里放出的光,几乎要把我灼伤。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
我没有再理他,拉着林晚,直接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他疯狂的拍门声和叫骂声。
“林晚!你给我出来!你这个贱人!你跟你妈合起伙来算计我!”
“你们有钱了不起啊!我告诉你们,这婚我不同意离!那五百万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拿走!”
“开门!快给我开门!”
我和林晚,就站在门内,静静地听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越来越不堪入耳。
那些曾经被他用谦卑和温柔包裹起来的,最肮脏,最丑陋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都暴露无遗。
林晚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浸湿了我的肩膀。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压抑地,无声地,剧烈地抽动着。
我知道,她是在为自己那场死去的爱情,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也是在跟那个天真、执拗、以为有爱就有一切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门外的叫骂声,持续了很久。
最后,是小区的保安,把他拖走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扶着林晚,回到她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我坐在床边,给她掖了掖被子。
“晚晚,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妈。”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是不是很傻?”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
“不傻。”我说,“你只是太善良了。你用你全部的真心,去对待一个人,这没有错。错的是,你遇到的人,不值得。”
“可是,我分不清。”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分不清谁是真心的,谁是假意的。我觉得他对我很好的时候,也是真的好啊……”
“傻孩子。”我叹了口气,用手擦去她的眼泪,“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隔着肚皮,谁也看不透。所以,我们才需要用时间,用事情,去考验。”
“我今天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高明,也不是为了看你的笑话。我只是,不想让你在一段错误的感情里,耗尽你的一生。”
“我知道,这个过程很痛。就像做手术,要把烂掉的肉,全都剜掉,才能长出新的来。但是晚晚,长痛不如短痛。”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你还年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摔一跤,没关系,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往前走。”
“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天晚上,我陪着她,说了很多话。
从她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她上大学的糗事。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在我怀里,沉沉地睡去。
看着她熟睡的,带着泪痕的脸,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知道,我亲手打碎了她的童话。
但我也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地长大。
和陈默的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
他没有再来纠缠。
或许是知道,再纠缠下去,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或许是,他已经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谁知道呢。
反正,他这个人,已经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林晚消沉了一段时间。
她辞掉了工作,整天待在家里,不说话,也不出门。
我也不逼她。
我只是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好吃的,陪她看她喜欢的电影,给她讲我年轻时候创业的那些故事。
我告诉她,女人这一辈子,可以依靠的,从来都不是男人,也不是爱情。
而是她自己。
是她读过的书,走过的路,是她的眼界,她的能力,和她那颗,永远不会被轻易打倒的,坚韧的心。
大概过了半年。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妈,我想出去走走。”
我当然同意。
我给她报了一个去欧洲的旅行团。
她一个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就这么出发了。
她在外面玩了两个月。
每天都会给我发照片。
她在巴黎的铁塔下微笑,在罗马的许愿池边抛硬币,在圣托里尼的蓝顶教堂前看日落。
照片里的她,越来越瘦,但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有神采。
我知道,我的女儿,活过来了。
她回来那天,我去机场接她。
她晒黑了,但整个人,像一株在阳光雨露下尽情舒展的植物,充满了生命力。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回家的路上,她跟我说,她不打算再去找工作了。
她想用我给她的那五百万,自己做点事情。
“我想开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可以给人带来幸福感的甜品店。”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看着她,笑了。
“好啊。”我说,“妈妈支持你。不过,这五百万,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自己,用一场惨痛的教训,换来的。”
林晚的甜品店,开在了市中心一条很安静的巷子里。
店面不大,装修得很温馨。
她给店取名叫“晚晴”。
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她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她说,她希望所有走进这家店的人,都能在品尝甜点的甜蜜中,忘掉生活中的那些不愉快,感受到一份,迟来的,温暖的晴朗。
开业那天,店里来了很多人。
我和老林,还有很多亲戚朋友。
林晚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服,在吧台后面忙碌着。
她亲手做了一个很大的提拉米苏蛋糕。
她把第一块,切给了我。
“妈,尝尝。”
我用叉子,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咖啡的微苦,朗姆酒的醇厚,芝士的香滑,还有可可粉的浓郁,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又和谐的,丰富的口感。
甜而不腻,回味悠长。
“好吃。”我由衷地赞叹。
她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干净,明亮,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清澈坦荡。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后来,甜品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林晚也变得越来越开朗,越来越自信。
她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也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东西,比如攀岩,比如潜水。
她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
至于感情,她不急。
她说,好的爱情,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在她自己,还没有成为一块足够华美的锦缎之前,她不着急,去寻找那朵花。
我很欣慰。
我的女儿,终于长成了我所期望的,那种独立,坚强,内心富足的模样。
她不再需要依附任何人,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太阳。
有一次,我们母女俩,又像从前一样,坐在阳台上喝茶。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她突然问我,“妈,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裸婚,而是接受了你买的房子,那会怎么样?”
我看着她,想了想,说:
“那陈默,可能就不会那么快暴露。他会扮演一个完美的丈夫,对你好,对你体贴,然后,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地,图谋我们家的一切。”
“你会陷得更深,伤得更重。甚至可能,等到你们有了孩子,有了更深的牵绊,你才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恶魔。”
“到那个时候,你再想抽身,就要付出比现在,惨痛得多的代价。”
林晚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所以,妈,你其实,是救了我一命。”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茶还是那饼老普洱,味道却似乎比从前,更加醇厚,也更加甘甜了。
我救了她吗?
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她自己救了自己。
是她骨子里的那份善良和骄傲,让她在看清真相之后,能够有勇气,快刀斩乱麻,及时止损。
每一个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可能都会遇到那么一两个“陈默”。
他们或许英俊,或许温柔,或许善于伪装。
他们举着爱情的旗帜,行的,却是掠夺的勾当。
而作为母亲,我能做的,不是为她搭建一个无菌的象牙塔,让她永远活在童话里。
而是,在她还未被现实伤得体无完肤之前,提前为她,打一针最痛的疫苗。
过程或许痛苦,或许残忍。
但至少,能让她,在未来漫长的人生里,拥有,对人渣的终身免疫力。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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