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刷一套黄冈密卷。
她手里捏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姥姥和你姨明天过来。”
我“嗯”了一声,笔没停。
“家里没地方,你那屋让你姥姥她们住。”
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
“那你今晚跟你弟挤一挤。”
我没闹。
真的,我一个字都没说。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她,像是在确认一句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她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手里的抹布在门框上用力擦了一下,留下一道深色的水痕。
“你看我干什么?家里就这么大地方,你都高三了,要懂事。”
懂事。
又是这两个字。
像紧箍咒,从我记事起就牢牢箍在我的头上。
我放下笔,点了下头。
“知道了。”
我妈脸上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那种“我的女儿果然明事理”的欣慰,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转身出去,嘴里还念叨着:“就是嘛,挤一晚又怎么了,你小时候不也天天跟你弟睡。”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客厅里电视机的喧闹。
小时候是小时候。
现在是现在。
我现在十七岁,高三,距离决定我命运的那场考试,只剩下不到九十天。
我的房间,那个不到十平米,被我用书和卷子塞满的小小空间,是我唯一的庇护所。
是我从这个令人窒ax息的家里,偷来的一点氧气。
现在,这唯一的氧气面罩,也要被她亲手摘掉。
理由?
因为我要“懂事”。
因为我那个八岁的弟弟,是这个家的“太子”。
而我,最多算个陪读的丫鬟。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旧书和墨水的味道。
我抓起笔,把那道划错的辅助线擦掉,重新画了一遍。
我告诉自己,林悄,别计较。
不就是一晚上吗?
忍忍就过去了。
你的目标是大学,是离开这里。
跟这个比起来,一晚上的睡眠算什么?
我没闹,我甚至表现得异常平静。
晚饭的时候,我妈当着我爸的面,又把这事儿说了一遍,重点夸我“长大了,懂事了”。
我爸,一如既往地,陷在他的手机屏幕里,头也没抬,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个家里,他就像一件会喘气的家具。
我弟林涛在旁边拍着手叫好:“太好了!姐姐陪我睡!姐姐给我讲故事!”
我妈宠溺地摸摸他的头:“你姐要复习,别闹她。”
林涛立刻嘟起嘴。
“我就要听!我就要听故事!”
我妈立刻改口,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你就给他讲一个,小孩子嘛,哄哄就睡了。”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
我什么都没说。
吃完饭,我妈就开始“搬家”。
她把我桌上堆成山的卷子和参考书,一股脑地扫进一个纸箱里。
“哎呀,你这孩子,东西也太乱了!正好我给你收拾收拾!”
她嘴上说着收拾,动作却粗暴得像在清理垃圾。
我的错题本,我用不同颜色笔标注的重点笔记,我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专题模块,在她手里,都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
“妈,我自己来。”
我试图阻止她。
她一把挥开我的手:“你懂什么?去看你的书去!别耽误我干活!”
我看着她把我那本翻烂了的英语词典随手扔在床上,书页散开,脆弱得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蝴蝶。
我的心,也跟着抽痛了一下。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抱起那个纸箱,走进了我弟的房间。
一股混合着汗味、零食味和小孩独有奶腥味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地上散落着奥特曼卡片和乐高积木,一不小心就能让你体验到“指压板”的顶级酸爽。
那张一米二的儿童床,塞了我弟和他那些毛绒玩具之后,几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把纸箱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墙角,然后开始铺床。
我妈把我那套干净的床单被罩拿了过来,给我弟换上。
而我,只能用他换下来的那套。
上面有他昨天尿床留下的一块淡淡的黄色地图。
我妈好像没看见,或者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
她拍了拍枕头,对我笑:“行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考试呢。”
对。
明天,月考。
关系到“一模”分组的重要考试。
我看着她,突然很想问一句。
你真的在乎我明天的考试吗?
但我没问。
我知道问了也没用。
只会换来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家里来客人了,我不操心谁操心?”
她永远有理。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半。
我弟像一只八爪鱼,死死地缠着我。
“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就讲那个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我明天要考试,你自己睡。”我的声音很冷。
“不嘛不嘛!我就要听!”他开始在我身上蠕动,撒娇。
我闭着眼睛,不理他。
他闹了一会儿,没意思,就开始玩别的。
他把床头那个会唱歌的奥特曼打开,刺耳的电子音乐瞬间灌满了我的耳朵。
“宇宙英雄,奥特曼——”
我猛地睁开眼:“林涛!关掉!”
他被我吓了一跳,委屈地扁了扁嘴,按了暂停。
世界终于安静了。
但只安静了不到三分钟。
他开始在我耳边一下一下地吹气。
“姐,你睡着了吗?”
“姐,老师今天夸我画画好看了。”
“姐,我同桌的橡皮是草莓味的,我也想要。”
我感觉我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
我从床上坐起来,瞪着他。
“你要是再说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他终于害怕了,缩进被子里,不动了。
我重新躺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开始在脑子里过明天要考的数学公式。
诱导公式,三角函数,立体几何……
“呼噜……呼噜噜……”
我弟睡着了。
他的睡相极差,像一只煮熟的虾,蜷着腿,正好抵在我的胃上。
鼾声更是重量级,像一台破旧的鼓风机。
我把他推开。
五分钟后,他又滚了回来。
一条腿直接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一夜没睡。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昏黄的路灯光,从暗到亮。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疲惫的跳动声。
我能闻到枕头上那股属于我弟的,让我恶心的味道。
我还能听到隔壁房间,我妈均匀的呼吸声。
在属于我的床上,我的房间里。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像一个鸠占鹊巢的失败者,不,我连鸠都算不上。
我只是个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无关紧要的“资源”。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床。
脑袋像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胀。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看见我,还笑着说:“哟,我们家悄悄也知道赖床了?”
我没理她,径直走进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眼神涣散,嘴唇干裂。
这他妈是谁?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但没用。
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是冷水冲不掉的。
早餐是白粥配咸菜,外加一人一个煮鸡蛋。
我弟的那个,是剥好了放在碗里的。
我的这个,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我没吃,拿起书包就准备走。
“哎,你这孩子,怎么不吃饭啊?”我妈在后面喊。
“不饿。”
“不饿也得吃啊!你今天要考试!不吃饭哪有力气?”
她说着就要追过来。
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会吐出来。
考试。
第一门,语文。
我看着作文题目,“论家庭的温暖”,足足愣了五分钟。
家庭?温暖?
我拿起笔,想写点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那些我背得滚瓜烂熟的素材,那些名人名言,那些感人肺腑的小故事,一个都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半夜三点,我弟的脚踹在我的脸上。
我只记得我妈说“你要懂事”时,那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只记得我爸那个永远亮着的手机屏幕。
这就是我的家庭。
温暖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冷。
接下来的数学,英语,理综……
每一场考试,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那些熟悉的题型,此刻变得面目可憎。
数字和字母在我眼前跳跃,组合成一个个嘲讽的鬼脸。
我的大脑拒绝运转,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
我甚至在考理综的时候,睡着了。
是被监考老师拍醒的。
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惋셔。
我知道,我完了。
考完最后一门,我走出考场。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答案,讨论题目。
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麻木了。
我像个游魂一样,飘回了家。
家里很热闹。
姥姥和我姨已经到了,正坐在沙发上,和我妈聊天。
我弟在旁边跑来跑去,嘴里塞满了零食。
“哎,悄悄回来了!考得怎么样啊?”我姨看见我,热情地打招呼。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肯定错不了!我们家悄悄学习可好了!”我妈骄傲地替我回答。
姥姥也笑着说:“是啊,以后考个好大学,给你妈争光。”
争光。
又是这两个字。
我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
我换了鞋,想回我的房间。
——哦,不对,那已经不是我的房间了。
我只能抱着我的纸箱,回到我弟那间充满异味的屋子。
我妈看见了,皱了皱眉:“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打个招呼?姥姥和姨都来了。”
“我累了。”我说。
“累什么累?考个试就把你累成这样?赶紧出来,给你姥姥倒杯水!”
她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站在原地,没动。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姨和我姥姥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我妈的脸,一点点沉了下来。
“林悄,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很,累。我要睡觉。”
说完,我没再看她的脸色,转身关上了门。
我能听到门外她压低了声音的咒骂。
“这死丫头,翅ão了反了她……”
“别生气别生气,孩子考试压力大……”这是我姨在打圆场。
我把书包扔在地上,整个人摔在床上。
我终于可以自己一个人了。
我不用再闻那股味道,不用再被拳打脚踢,不用再听那台破鼓风机一样的鼾声。
我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但我睡不着。
我的大脑异常清醒。
我一遍遍地回放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像凌迟。
一刀,又一刀,割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直到我爸来敲门。
“悄悄,出来吃饭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没应声。
他又敲了敲:“你妈她……她也是好意,你别跟她置气。”
好意?
把我的房间让出去,是好意?
让我睡不好觉,去参加一场决定我命运的考试,是好意?
毁掉我的一切,然后轻飘飘地说一句“我是为你好”,是好意?
那我可真是谢谢她的好意了。
“我不吃。”我对着门板说。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传来我爸离开的脚步声。
这一晚,我依然没睡着。
我在等。
等一个宣判。
我知道,成绩很快就会出来。
我知道,那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但我没想到,审判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我一直睡到中午才被饿醒。
客厅里静悄悄的,姥姥和我姨大概是出去了。
我妈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爸蹲在她面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走过去,才发现我妈在哭。
她看见我,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怒火。
她从沙发上弹起来,像一头发怒的母狮。
“林悄!你还知道起来啊!”
她手里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
“你看看!你看看你考的这是什么!三百二十七分!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把手机狠狠地戳到我的面前。
屏幕上,是班级群里老师刚发的成绩单。
我的名字后面,那个鲜红的“327”,刺得我眼睛生疼。
倒数第三。
我,林悄,从小学到高中,永远的第一名,年级前三。
考了三百二十七分。
全班倒数第三。
我爸想过来拉她,被她一把甩开。
“你别管!我今天非要问问她!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的脸上。
“我辛辛苦苦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拿这个回报我?啊?”
“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这个家吗?你这个白眼狼!”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平静。
我预想过这一幕。
但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你不是很能耐吗?昨天不还跟我甩脸子吗?”
“你说话啊!”
她见我不吱声,更来劲了,上来推了我一把。
我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后腰撞在了桌角上。
一阵剧痛。
我爸赶紧扶住我:“有话好好说,你别动手啊!”
“我动手?我恨不得打死她!”我妈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我们林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我以后出去怎么见人?人家问我你女儿考了多少分,我怎么说?我说三百多?我丢不起这个人!”
哦。
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在乎我的前途。
她是在乎她的面子。
我考得好,她脸上有光,我是她的骄傲。
我考得不好,她脸上无光,我就是她的耻辱。
我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她用来炫耀的资本。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我扶着桌子,慢慢站直了身体。
我看着她,然后,笑了。
“你笑什么?”我妈愣住了。
我爸也愣住了。
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我笑你啊。”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我笑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考成这样。”
我妈的脸色变了变:“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我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她的眼睛。
“考试前一天晚上,你让我睡哪儿了?”
她眼神闪躲了一下:“不就是让你跟你弟挤一挤吗?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林涛晚上十二点才睡!他打呼噜!他磨牙!他踹我!我他妈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我是飘着进考场的!你现在来问我怎么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我妈面前说脏话。
她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那不是……那不是家里来客人没办法吗?”她开始结巴。
“没办法?”我冷笑,“家里真的没办法吗?还是你觉得,我的高考,没有你那点可怜的面子重要?”
“为什么不是你和我爸去客厅睡沙发?为什么不是你带着你那个宝贝儿子去跟你姐妹挤一挤?”
“凭什么?凭什么每次被牺牲的总是我?”
“就因为我是姐姐?就因为我比他大?就因为我应该‘懂事’?”
我一句接一句地质问,像连珠炮一样。
我把这十几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和不甘,全都吼了出来。
我妈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她大概是没想过,一向温顺的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她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
“我不可理喻?”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我不可理喻。我从生下来那天起,我就不该跟你讲道理。”
“我弟想要我的玩具,你就让我给他,因为他小,我要让着他。”
“我考了第一名,你奖励我一支钢笔。我弟考了倒数第一,你带他去吃肯德基,说要鼓励他。”
“过年我只有一套新衣服,我弟从里到外都是新的。你跟我说,女孩子家家的,穿那么好给谁看?”
“现在,为了给你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亲戚腾地方,你把我从我的房间里赶出去,让我去跟我那个能把床尿湿的弟弟睡在一起,然后毁掉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场考试之一!”
“你现在还有脸来问我为什么?”
“妈,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配吗?”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妈的手在发抖,嘴唇也在发抖。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恐惧?
“你……你这个不孝女!我打死你!”
她扬起手,还想再打。
我爸终于反应过来,死死地抱住了她。
“你疯了!你干什么!”
“你放开我!我要打死这个白眼狼!她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妈在我爸怀里疯狂地挣扎。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甚至没有去摸一下我那半边已经麻木了脸。
我只是看着她。
“打啊。”我说,“你有本事就今天打死我。”
“反正我在你眼里,也就是个给你挣面子的工具。现在工具坏了,你留着也没用了。”
“你打死我,正好可以跟别人说,你女儿不堪压力,跳楼自杀了。多好的借口。”
我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她停止了挣扎,愣愣地看着我。
我爸也愣住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姥姥和我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门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
“这是……这是怎么了?”姥姥颤巍巍地问。
没人回答她。
我妈松开我爸,一步步退后,最后跌坐在沙发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仿佛在看一个她从来不认识的怪物。
我扯了扯嘴角,转身,回了我弟的房间。
我关上门,反锁。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眼泪,终于决堤。
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无声地痛哭。
我不是在哭那个耳光。
我是在哭我那死去的,对他妈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的,愚蠢的自己。
那天下午,家里发生了一场更剧烈的争吵。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但那些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我妈的哭诉,我爸的辩解,我姥姥的叹息,我姨的劝解。
“她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我容易吗我?”
“她还是个孩子,你跟她计较什么?”
“孩子?她都快十八了!她就是存心要气死我!”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
我听着这些声音,内心毫无波瀾。
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还在争论谁对谁错。
他们根本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傍晚的时候,我爸又来敲门。
“悄悄,你姥姥和你姨走了。你……出来吃饭吧。”
我没理他。
“你妈……她知道错了。你别生她气了。”
知道错了?
她要是真知道错了,就该来亲自跟我道歉。
而不是让一个“传声筒”来粉饰太平。
“悄'悄,你开开门,爸爸跟你聊聊。”
我还是不说话。
门外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我爸叹了一口气,走了。
我一整天没吃东西,胃里烧得慌。
但我不想出去。
我不想看到那张脸。
我怕我会忍不住,再说出更难听的话。
或者,做出更疯狂的事。
晚上,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很轻,很轻。
然后,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一下。
发现门被反锁了。
门外的人停顿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
“姐……你睡了吗?”
是我弟,林涛。
我没出声。
“姐,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对不起……我不该吵你睡觉……”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妈妈今天哭了,爸爸也骂我了……说都是我的错……”
“姐,你开门好不好?我把我的奥特曼都给你……”
我靠在门上,听着他语无伦次的道歉。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场家庭战争里,他也是个受害者。
他什么都不懂。
他只是被我妈当成了一个可以肆意宠爱的宠物,一个用来彰显母爱的道具。
他享受了所有的偏爱,也承受了所有的炮火。
我没有恨他。
我只是……很累。
“你走吧。”我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门外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小声地抽泣着走开了。
再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我妈有备用钥匙。
门开了。
我妈站在门口,眼睛还是红肿的。
她看着坐在地上的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没给她机会。
我从地上站起来,越过她,走出了房间。
我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的床,我的书桌,我的台灯。
一切都还在。
姥姥和我姨睡过的被子已经被我妈叠好放在了衣柜顶上。
空气里有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我打开窗户,让晚风吹进来。
我需要新鲜空气。
我妈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
“悄悄……”她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
“妈……知道错了。”
我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你错哪儿了?”我问。
她沉默了。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或者说,她不愿意承认。
“我不该……不该让你跟林涛睡。”她艰难地说,“我应该……我应该让你姨带他睡的。”
看,这就是她的逻辑。
她依然觉得,家里来客人,我就必须让出房间。
她只是后悔,不该让我跟一个不老实的小孩睡。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有“让我让出房间”这个念头。
她错在,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尊重过我。
“你出去吧。”我说,“我想学习了。”
“悄悄,你别这样……妈给你道歉,行不行?”她走上前,想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说,“但我不会原谅你。”
她的身体僵住了。
“你……你什么意思?”
我转过身,看着她。
“意思就是,这件事,过去了。但是,我们之间,回不去了。”
“从今天起,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我的学习,我的未来,都和你无关。”
“你不用再为我‘操心’了,你也别指望我再为你‘争光’。”
“我学习,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离开这个家,为了去一个没有人会对我说‘你要懂事’的地方。”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
我从书包里拿出空白的卷子和笔。
我不再看她。
她在我身后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一直站到天亮。
最后,她还是走了。
脚步声沉重而蹒跚。
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和我妈之间,几乎零交流。
她会把饭菜做好,放在桌子上。
我会自己去盛,吃完,然后把碗洗干净。
她不再对我噓寒问暖,不再检查我的作业,不再念叨我的成绩。
我也乐得清静。
我爸试图当个和事佬,几次三番地想组织“家庭会议”。
但都被我用“我要学习”这个理由给挡了回去。
后来,他大概也放弃了。
这个家,成了一个只有吃饭和睡觉功能的旅馆。
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弟林涛变得小心翼翼。
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大吼大叫,也不敢再随便进我的房间。
有时候,他会偷偷地在我门口放一包他最喜欢的薯片,或者一个新买的玩具。
然后飞快地跑开。
我没有吃那些零食,也没有玩那些玩具。
我只是把它们收进了一个盒子里。
我在学校的状态,慢慢调整了回来。
没有了家里的干扰,我的效率出奇地高。
我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落下的功课全都补了回来。
在“一模”考试中,我考了全班第五,年级第十二。
成绩出来那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悄,你这次考得不错。但是……离你最好的水平,还有差距。”
“老师知道你家里可能出了一些状况。但是,高考在即,你一定要调整好心态。”
我点了点头:“老师,我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老师说。”
“谢谢老师,我没有困难。”
我最大的困难,已经被我自己“解决”了。
回到家,我把成绩单放在了餐桌上。
我什么都没说,就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听到我爸妈在客厅里小声地说话。
“你看,悄悄这不是考得挺好吗?”是我爸的声音。
“好什么好?才第五名!她以前都是第一的!”是我妈压抑着的声音。
“你还想怎么样?上次考三百多,这次考到第五,你还不满意?”
“我不是不满意……我就是觉得……这孩子心里还在怨我……”
“那不然呢?你那一巴掌打得多重,你自己不知道?”
“我那不是……气糊涂了吗……”
“行了,别说了。以后对她好点吧。这孩子,心里苦。”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一片平静。
怨吗?
可能吧。
但更多的,是解脱。
我终于不用再背负着她的期望,活成她想要的样子。
我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严格地执行着我的学习计划。
早上五点半起床,背单词,背古诗。
晚上十二点睡觉,脑子里过一遍当天学过的所有知识点。
我不再参加任何无效的社交。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瘦了很多,但精神却前所代未有的好。
因为我知道,我每多做一道题,每多背一个单词,我就离我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高考前一天晚上,我妈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打开门,她端着一杯热牛奶,站在门口。
“喝了早点睡吧。”她说。
她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接了过来。
“谢谢。”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摆了摆手。
“加油。”
我点了点头。
关上门,我看着那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
我没有喝。
我把它倒进了马桶。
我不是不相信她。
我只是,不想再接受任何形式的“关心”。
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痕,已经深到无法弥补了。
高考那两天,天气很好。
我爸开车送我去的考场。
我妈没有来。
我爸在车上,欲言又止。
“悄悄,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嗯。”
“考完……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没有回答。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爸还站在原地,冲我挥手。
他的背,好像有点驼了。
考试很顺利。
我感觉自己发挥得很好。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妈。
她站在人群的边缘,踮着脚,拼命地往里看。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脸上写满了焦虑。
看到我的时候,她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跑了过来。
“考……考完了?”
“嗯。”
“怎么样?难不难?”
“还行。”
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种干巴巴的对话。
她想帮我拿书包,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我爸开车过来了。
“上车吧,回家。”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我妈几次想开口,但都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在等我“宣判”。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满足她的任何期待。
成绩,是我的。
未来,也是我的。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查的分。
687分。
比我预想的,还要高一些。
我没有欢呼,也没有激动。
我只是平静地关掉了网页。
然后,开始在网上填报志愿。
我只填了一个学校,一所离家两千多公里远的,南方的大学。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分数,也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志愿。
直到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那天。
是我妈签收的。
她拿着那个红色的快递信封,手都在抖。
她把它递给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不安。
我当着她的面,拆开了信封。
鲜红的印章,烫金的校名。
“录取了?”我爸凑了过来。
我点了点头。
“哪个学校?快给我们看看!”
我把通知书递给了他们。
我妈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上面的校名和专业。
念完,她愣住了。
“这……这是哪儿的学校?怎么没听过?”
“在广州。”我说。
“广州?”我爸也愣了셨,“怎么报那么远?”
“我喜欢那儿。”
“可是……太远了……”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坐火车都要一天一夜……”
“我可以坐飞机。”
“那……那我们去看你也不方便啊……”
我看着她,反问:“你们需要经常去看我吗?”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
我不在家,不就正好遂了她的意吗?
她可以把我的房间,彻底改造成她宝贝儿子的游戏室。
她可以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毫无保留地给他一个人。
她不用再为我的学习成绩操心,不用再担心我给她丢脸。
我走了,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她终于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摇了摇头。
“不怪了。”
我是真的不怪了。
怪,是一种还在乎的表现。
而我对她,已经没有在乎了。
“我只是想换个地方生活。”
“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说完,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回了房间。
我听到身后,传来我妈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是我爸送我去的机场。
我妈没有来。
她说她身体不舒服。
我知道,她是没脸来见我。
安检口,我爸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眼眶红了。
“悄悄,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
“嗯。”
“钱不够了,就跟爸说,爸给你打。”
“嗯。”
“有空……就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爸,你也是,照顾好自己。还有……我妈。”
他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进去吧,要晚了。”
我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主动抱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但还是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转身,走进了安检口。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了我妈在我发烧时,抱着我一夜未睡。
我想起了她为了给我买一条漂亮的裙子,跟小贩磨了半天的嘴皮。
我想起了她在我拿奖状回家时,那张笑开了花的脸。
她爱我吗?
我想,她是爱的。
只是她的爱,太沉重,太自私,太有条件。
她的爱,像一把双刃剑,给了我温暖,也给了我伤害。
而我,已经不想再被这把剑所束缚了。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洒在我的脸上。
很温暖。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看着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蓝天,轻轻地说了一句。
“再见了,妈妈。”
也再见了,那个曾经卑微、怯懦、渴望母爱的,林悄。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