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淑华,今年六十三。
退休金卡里,每个月十五号,准时会进来四千八百块。
我的银行活期存折上,还有五十万零八千出头。
按理说,我这样的老婆子,在街坊邻里之间,该是被人羡慕的。
可我的日子,过得像吞了一嘴的玻璃渣子。
每吞咽一下,都从喉咙管一直疼到心里。
苦不堪言。
今天又是十五号。
我捏着手机,点开银行APP,那个红色的数字“+4800.00”跳出来,我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孙子乐乐蹬蹬蹬跑到我房间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
“奶奶,我妈说今天你发工资了。”
我心里一抽。
六岁的孩子,把“退休金”说成“工资”,是儿媳妇小静教的。
我挤出个笑:“是啊,乐乐想要什么?”
“变形金刚!我们班小胖有一个,可威风了!会变形,还会发光!”
乐乐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光,我很多年没见过了。
我摸摸他的头:“好,奶奶给你买。”
话音刚落,小静的声音就从客厅飘了进来,不咸不淡。
“妈,你可别乱答应。一个正版的要三百多,你那点退休金,够干啥的?”
我的手僵在半空。
心里的玻璃渣又开始磨。
我站起身,走出我那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
“一个玩具,我还是买得起的。”我看着她。
小静正坐在沙发上削苹果,眼皮都没抬。
“买得起?那上个月乐乐的兴趣班费用,你怎么不说你来交?我跟伟伟俩人,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一万出头,要还房贷,要养孩子,要生活,哪儿哪儿都是窟窿。”
她手里的水果刀,一圈一圈,把苹果皮削得又薄又长,不断。
就像她的话,绵里藏针,一下一下,扎得我喘不过气。
我儿子陈伟,我的独子,就坐在她旁边,低头看着手机,像个木头人。
一句话都没有。
这就是我的家。
一个充满了沉默和冷暴力的牢笼。
而这一切,都源于我当初,自以为是地走错了两步路。
第一步,是关于我儿子的婚姻。
我年轻时在纺织厂当会计,算了一辈子账,精明了一辈子。
我丈夫老陈走得早,我一个人把陈伟拉扯大,送进大学。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我账本上最重要的一笔资产。
所以,给他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我早就盘算好了。
得是那种,文静、本分、不多言不多语、懂得孝顺公婆的。
小静,就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
她是我老同事的远房亲戚,卫校毕业,在社区医院当护士。人长得白净,话不多,见人总是腼腆地笑。
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这姑娘好,一看就是个安分过日子的。
可那时候,陈伟有女朋友。
叫芳芳。
一个我从头到脚都看不上的姑娘。
芳芳是陈伟的大学同学,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人是长得漂亮,但太扎眼了。头发染成栗色,爱穿高跟鞋,说话咯咯笑,声音能传出二里地。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那股子“精明”。
第一次上我们家吃饭,她嘴上说着“阿姨您辛苦了”,眼睛却把我这套两居室从里到外扫了个遍。
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儿给陈伟夹菜,却话里话外地打听我的退休金多少,有没有医保,将来是不是要跟他们一起住。
我当时心里就亮起了红灯。
这哪是找对象,这是在做资产评估。
我跟陈伟说了我的顾虑。
“妈,你想多了,芳芳就是性格直。”
“直?我看是心眼儿直通钱眼儿里去了!这种女人,你降不住!将来结了婚,家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芳芳不是那种人!”
那是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因为一个外人红脸。
我没放弃。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小静。
“今天碰到你赵阿姨了,说她那个亲戚小静,真是个好姑娘。上班认真,下班就回家,不乱花钱,还自己学着煲汤。”
“伟伟,你看看你,天天在外面吃,肠胃都搞坏了。要是能找个小静那样的,妈就放心了。”
陈伟起初不耐烦,后来就是沉默。
我知道,我的话,像水滴,一点点在往他心里渗。
转折点发生在一次家庭聚会上。
我攒了个局,把芳芳和小静都叫来了。
席间,芳芳侃侃而谈,从明星八卦说到公司项目,把一桌子亲戚唬得一愣一愣的。
而小静,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给大家添茶倒水,给孩子们夹菜,偶尔被问到才羞涩地笑一笑。
我那些三姑六婆,眼神立刻就不一样了。
散席后,我二姨把我拉到一边。
“淑华,你可得擦亮眼睛。那个芳芳,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太厉害了。还是那个小护士好,老实本分,屁股大,好生养。”
这些话,我原封不动地,带着“群众的意见”,说给了陈伟听。
“儿子,你看,不是妈一个人这么说,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过日子,不是谈恋爱,要的是踏实。”
陈伟那天喝了点酒,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妈,你是不是非要逼我?”
“我不是逼你,我是为你好。你跟芳芳在一起,将来有你受的罪!”
我们大吵一架。
他摔门而出。
我坐在沙发上,心脏疼了一晚上。但我没后悔。我觉得,我是在用我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为他的未来扫清障碍。
长痛不如短痛。
后来,我用了最不高明,也最有效的一招。
我装病。
我说我心脏病犯了,躺在床上一天没吃饭。
陈伟到底是我儿子,他回来了。
我拉着他的手,眼泪吧嗒吧嗒掉。
“儿啊,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你要是娶了那么个厉害媳妇,妈将来怎么办啊?妈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陈伟看着我,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最后,只剩下疲惫。
他妥协了。
“好,妈,都听你的。”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的光,灭了。
但我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以为,那是他“懂事了”的标志。
他跟芳芳分了手。
我不知道过程有多惨烈,只知道那之后,陈伟有一个月没跟我说一句话。
半年后,他和我说“可以和小静接触一下”。
一切都按照我的剧本在走。
他们恋爱,结婚。婚礼上,我看着穿着婚纱、文静秀美的小静,和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陈伟,我得意极了。
我觉得我打赢了一场人生中最关键的战役。
我为我儿子的未来,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是我亲手给他,也给我自己,挖的第一个坟墓。
婚后的日子,一开始是平静的。
小静确实如我所愿,话少,本分。每天按时上下班,回来就做饭,从不跟我顶嘴。
但那种安静,是死气沉沉的。
家里听不到笑声。
陈伟下班回来,俩人就各看各的手机,吃饭的时候,也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试图活跃气氛。
“小静啊,今天科里忙不忙?”
“还行。”
“伟伟,你那个项目怎么样了?”
“嗯。”
然后,又是死一样的沉默。
我开始怀念芳芳了。
我怀念她叽叽喳喳地跟我讲公司里的趣事,怀念她一边说我做的红烧肉好吃一边嚷嚷着要减肥的可爱样子。
哪怕她跟我吵架,都比现在这种窒息的安静要好。
小静不跟我吵。
她用沉默来对抗我。
我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快的表情。
我让她给陈伟添件衣服,她会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拿,但那个动作,机械得像个机器人。
她不抵触我,她只是无视我。
她把我当成这个家里的一个陈设,一个必须存在的房东。
孙子乐乐出生后,情况更糟了。
我欢天喜地地想帮忙带孙子,小静却请了她妈来。
理由是:“我妈有经验。”
我这颗为了儿子操劳一辈子的心,被这句话刺得千疮百孔。
我成了这个家里的外人。
我开始后悔。
但后悔有什么用?路是我自己选的。
我只能安慰自己,算了,只要儿子日子过得安稳就行。
而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走的第二步错路。
关于钱。
我丈夫走得早,厂里效益好的时候,我除了工资,还跟着几个老同事,倒腾过一些布料,攒了些钱。后来拆迁,分了一笔补偿款。再加上我一辈子省吃俭用,到退休的时候,手里结结实实攥着五十万。
这五十万,是我的底气,我的靠山。
我没告诉陈伟和小静。
不是不信他们,是我觉得,老人手里,必须得有点压箱底的钱。
一来,将来自己生病住院,不用给孩子添麻烦。
二来,也是一种尊严。手里有钱,腰杆子就硬。
我弟弟林国栋,比我小八岁。从小就被我妈惯坏了,油嘴滑舌,一天到晚想着发大财。
前几年,他迷上了炒股,赔了个底儿掉。
弟媳妇跑到我这儿来哭,说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心一软,给了他五万。
我跟他说:“国栋,这是姐姐的养老钱,你拿去还债,以后踏踏实实找个班上。”
他点头如捣蒜:“姐,你放心!我保证!”
安生了不到两年,他又找上门了。
这次,他带来一个“大项目”。
“姐,我跟你说,我认识一个老板,在南方搞新能源的。国家扶持的项目,稳赚不赔!现在就差一笔启动资金,五十万!一年!就一年,连本带利还你七十万!”
他把一份花里胡哨的计划书拍在桌上,说得天花乱坠。
我心里是打鼓的。我一辈子跟数字打交道,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国栋,这事儿不靠谱。”
“姐!你怎么就不信我呢?这回是真的!我都去人家公司考察过了!大楼!一整栋!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他看我犹豫,开始打亲情牌。
“姐,我可是你亲弟弟!我还能骗你吗?我这不也是想翻身吗?我翻身了,你不也有面子?将来你有啥事,我能不给你出头?”
他声泪俱下。
“我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在家里,你弟媳妇天天给我脸色看。在外面,朋友都躲着我。我就想争口气!姐,你就帮我这一次!最后一次!”
我看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想起了小时候。
爸妈忙,都是我带着他。他被人欺负了,也是我冲上去跟人打架。
我的心,又软了。
“五十万,太多了。”
“不多!姐,你想想,一年就多二十万的利息!你放银行,一年才多少?一万多!这等于你白拿十几年的利息啊!”
“钱,是我的养老钱,是我的命根子。”我还在挣扎。
“我知道!我拿我的人格担保!我还给你写借条!按上手印!一年后,我要是还不上,我把我们家那套房子给你!”
他信誓旦旦。
我被他说动了。
二十万的利息,确实诱人。更重要的是,我内心深处,也希望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能真的“翻身”。
我瞒着所有人,把那张存着五十万的定期存单取了出来,转给了林国栋。
他给我写了张借条,龙飞凤舞,还煞有介事地按了红手印。
那张薄薄的纸,我放在了我的首饰盒最底层。
我以为,我放进去的,是一个更安稳的未来。
我不知道,我亲手点燃了引线,炸毁了我最后的堡垒。
一年时间,很快就到了。
林国栋没有出现。
电话也打不通了。
我慌了,跑到他家去。
开门的是弟媳妇。
她看到我,一脸的不耐烦。
“找国栋?他不在。”
“他去哪了?我们的约定到期了!”
“什么约定?我不知道。”她说着就要关门。
我一把抵住门。
“他借了我五十万!白纸黑字写着!”
弟媳妇“噗嗤”一声笑了,笑声里全是鄙夷。
“五十万?林淑华,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他有那本事借五十万?你让他写个借条他就真有钱了?你也不看看他是什么货色!”
“你什么意思?”我的血冲上了头顶。
“意思就是,钱,没有!他炒股又赔光了!人躲出去了!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站在门外,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感觉天旋地转,扶着墙才没倒下去。
五十万。
我的底气,我的靠山,我的尊严。
没了。
从那天起,我的天,就塌了。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我怕陈伟的责备,更怕小静的嘲笑。
我只能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可没有了钱,我的腰杆子,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我开始对每一笔开销都斤斤度量。
我的退休金,四千八,听着不少。
但在这个家里,我需要“上交”。
小静的原话是:“妈,你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钱放我们这,统一规划。你需要用钱了,跟我们说。”
多讽刺。
我一个做了几十年会计的人,到老了,花自己的钱,需要跟儿媳妇“申请”。
每个月,我留下八百块当零用。买点水果,买点纸巾,偶尔跟老同事出去吃顿饭。
剩下的四千,转给小静。
起初,我觉得这样也行。反正我吃住都在家里。
但很快,我就发现了问题。
我的“零用钱”,根本不够用。
人情往来,红白喜事,老同事聚会……哪一样不要钱?
我以前出手大方,现在,每次掏钱都像割肉。
有一次,厂里一个老姐妹的孙子满月,大家商量好,一人随五百。
我口袋里只有三百多。
我犹豫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等小静和陈伟都去上班了,我才偷偷给陈伟发了条微信。
“儿子,能给妈转二百块钱吗?急用。”
过了很久,陈伟回了两个字。
“干嘛?”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儿子,问我,花钱干嘛?
我忍着屈辱,回复:“你李阿姨的孙子满月,凑份子。”
又过了很久,微信提示音响了。
“转账200元”。
紧接着,是小静的电话。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妈,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直接跟我说?非要偷偷找伟伟?”
我嗫嚅着:“我……我就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亏待你了?每个月给你八百块零花钱还不够?你那些老姐妹,一个月退休金有几个超过三千的?人家怎么就够花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跟伟伟要钱,他不要问我拿吗?家里的钱都在我这里管着!你这样不是让我们夫妻吵架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
我没有五十万了。
我有什么资格说“不”?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轻易开口要钱。
我推掉了所有的聚会。
老姐妹打电话来,我就说“不舒服”、“家里有事”。
渐渐地,也没人找我了。
我的世界,只剩下这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和我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
今天,为了乐乐那个三百多的变形金aggressor。
我看着小静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看了看旁边事不关己的儿子。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凭什么?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到老了,连给孙子买个玩具的自由都没有?
“小静,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我说了买得起,就买得起。”
“哟,妈,您今天口气可真大。那您买啊。别到时候,又偷偷找伟伟要钱。”
她把“偷偷”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陈伟终于从手机里抬起头,皱着眉。
“行了,少说两句。”
他对小静说。
然后又转向我,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妈,你也是,一个玩具而已,别跟她置气。乐乐,不许要了,听到没?”
乐乐的嘴一瘪,眼看就要哭。
我看着我儿子。
他不是在为我解围。
他只是嫌我们吵。
嫌我们打扰了他难得的清静。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
“我不用你的钱!”我冲着陈伟喊,“我用我自己的钱!”
我转身回房,“砰”地一声关上门。
我从床头柜里拿出我的钱包,里面只有几张红色的票子,皱巴巴的。
三百多……
不够。
我的手在发抖。
愤怒,屈辱,还有一丝绝望。
我打开微信,点开那个我几个月没敢碰的对话框。
我弟弟,林国栋。
我发过去一行字:“你到底什么时候还钱?”
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跳了出来。
“对方已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他把我删了。
我盯着那个感叹号,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林淑华啊林淑华,你真是个天大的傻瓜。
你以为你精明一世,结果,被你最亲的两个人,耍得团团转。
一个,是你用亲情绑架来的儿子。
一个,是你用亲情纵容坏的弟弟。
你走错的两步路,一步,让你失去了儿子的心。一步,让你失去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
你活该。
你真的活该。
那天下午,我没出门。
我跟乐乐说,奶奶不舒服,改天再给你买。
乐乐很失望,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
晚上吃饭的时候,餐桌上的气氛比平时更加凝固。
小静给我盛饭的时候,碗重重地放在我面前。
我没看她,也没看陈伟。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吃完饭,我刚要起身收拾碗筷,小静开口了。
“妈,你别动了,我来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听出了里面的距离感。
“从明天开始,你那八百块零用钱,也别留了。家里买菜买水果,我都会买好。你想吃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我猛地抬起头。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拿着钱,也总是乱花。还不如我统一管着,省得你到时候钱不够用,又得找伟伟,影响我们夫妻感情。”
她的话,说得冠冕堂皇。
可我听懂了。
她这是要彻底切断我的经济来源。
她要把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需要仰她鼻息才能生存的废人。
“我不同意!”我站了起来,声音都在发抖,“那是我的退休金!我有权利自己支配!”
“你的退休金?”小静冷笑一声,“你住的房子,是我跟伟伟的。你吃的饭,是我们买的。乐乐上学,是我们花的钱。你那四千八,够付哪一样?”
“我……”我语塞。
是啊,我住在他们的房子里。
这是我唯一的软肋。
陈伟终于放下了手机。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妈,小静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怕你乱花钱。钱放她那,你用的时候,跟她说一声,她会给你的。”
“跟她说一声?”我惨笑起来,“像今天这样吗?买个玩具,被她冷嘲热讽一通?还是像上次一样,跟你要二百块钱,像个乞丐?”
“妈!”陈伟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什么时候把你当乞丐了?”
“难道不是吗?”我指着小静,“我在这个家里,有说过一句话的权利吗?我连给孙子买个玩具,都要看她的脸色!现在,她连我最后这点零用钱都要收走!陈伟,你是我儿子!你就眼睁睁看着她这么对我?”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然而,陈伟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把头转向了一边。
“家里的事,我不想管。你们俩自己商量吧。”
他站起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不是裂开一条缝,是碎成了齑粉。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看着小静,她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漠然。
“妈,就这么定了。”
她说完,开始收拾桌子,碗筷碰撞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我慢慢地走回我的房间。
那扇门,像一道巨大的闸门,把我跟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四千块钱转给小静。
我的银行卡,密码,她都不知道。
这是我最后的防线。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静没说什么。
下午,我听到她在打电话。
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几个词。
“……不肯给……”
“……越来越固执……”
“……你跟他说说……”
我知道,她在给陈伟打电话告状。
果然,晚上陈伟回来,脸黑得像锅底。
他没换鞋,直接冲到我房间门口。
“妈,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自己管我自己的钱。”我坐在床边,平静地说。
“你自己管?然后拿去给你那个好弟弟填无底洞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他知道了?
“你……你说什么?”
“说什么?你还装?”陈伟Dior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怼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借条的截图。
是我写给林国栋的那张。
“林国栋把你这张借条的照片发到我们家亲戚群里了!说他借了你五十万去做生意!现在让大家伙儿评评理,说你不让他安生!”
我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林国栋……他怎么敢?
“他这是……这是颠倒黑白!”我气得浑身发抖。
“是吗?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借了他五十万?”陈伟逼视着我。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呵。”陈伟冷笑,“我就知道。妈,你可真是我的好妈妈。你宁可把五十万给你那个无赖弟弟,也不肯拿出来帮我付个首付,让我跟小静少奋斗十年。”
“我……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你当初逼我跟芳芳分手,说她图我们家钱。现在呢?你把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弟弟!你告诉我,谁才是真的图钱?”
“芳芳……芳芳现在过得比我们好!她老公自己开了公司!她早就看不上我们家了!”
“那也是被你逼的!”陈伟吼道,“如果当初我们在一起,现在开公司的人可能就是我!你毁了我的爱情,现在又毁了我的钱!你到底想把这个家折腾成什么样?”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把我捅得鲜血淋漓。
小静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门口。
她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
“陈伟,别说了。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更多的鄙夷。
“妈,我总算明白了。你不是偏心你弟弟,你就是自私。你逼走芳芳,是因为你怕有个厉害的儿媳妇,你控制不了。你选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老实,好拿捏。你把钱借给你弟弟,也不是真的为他好,你是想用钱买他的‘孝顺’和‘吹捧’,满足你的虚荣心。”
“你攥着那五十万,不是为了防老,是为了掌控我们。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听你的话。现在,钱没了,你的掌控权也没了,所以你才这么歇斯斯底里。”
我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是这样吗?
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我看着陈伟,希望他能反驳一句。
但他只是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
“所以,妈。”小静做了最后的总结,“这个家,以后,我说了算。你的退休金,你必须交出来。不然,你就从这个家里搬出去。”
搬出去?
我能搬到哪去?
我没有家了。
弟弟家,回不去。
我自己的老房子,早就卖了,钱也投进了现在这套房子的首付里。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一个是我千挑万选的儿媳。
他们站在一起,像两个审判官,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好。”
我听到自己说。
“我给。”
我拿出我的银行卡,报出了密码。
那一刻,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一无所有的孤寡老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或者说,熬。
我的退休金,每个月十五号到账,不到一个小时,就会被小静转走。
她会留下两百块,打到我的微信上。
“妈,这个月零花钱。”
两百块。
买包烟都不够。
我戒了五十年的烟,当然不抽。但这数字,就是一种羞辱。
我不再出门。
我怕碰到老熟人,问我最近怎么不出来活动。
我怎么说?
说我被儿媳妇圈禁了?
说我连买一斤好茶叶的钱都没有?
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每天就待在我那个小房间里。
看电视,发呆。
电视里的家长里短,比我家的还要狗血。看着看着,我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乐乐偶尔会跑进来,跟我说说话。
“奶奶,你怎么不高兴?”
我摸着他的小脸,说:“奶奶没有不高兴,奶奶只是老了,没力气笑了。”
乐乐似懂非懂。
他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慰藉。
但很快,连这点慰藉,都被剥夺了。
小静不让乐乐进我的房间了。
“你奶奶身上有老人味,别去熏着。”
她当着我的面,对乐乐说。
我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是有一股味道。
不是汗味,不是油烟味。
是一种……腐朽的,绝望的味道。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过去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遍遍地过。
我丈夫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淑华,伟伟就交给你了。你性子要强,别太为难孩子。”
芳芳最后一次见我,眼睛肿得像核桃,她说:“阿姨,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陈伟。求求你,成全我们吧。”
我弟弟林国栋,拍着胸脯说:“姐,你放心!我发达了,第一个孝敬你!”
我把他们一个个都推开了。
我以为我做的是对的。
结果,我把自己推向了万丈深渊。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芳芳打来的。
“阿姨,是我,芳芳。”
她的声音,成熟了很多,没有了当年的清脆,多了一丝沉稳。
我愣住了。
“你……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听我妈说的,她从你以前的邻居那里听说了你家里的事。”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家丑外扬。
还是扬到了我最不想让她知道的人那里。
“我……我挺好的。”我嘴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阿姨,陈伟……他还好吗?”
听到她提起陈伟,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他……也挺好。”
“那就好。”芳芳顿了顿,说,“阿姨,我打电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别的帮不上,请个好点的律师,把钱要回来,还是可以的。”
律师……
要钱……
我苦笑一声:“算了,都是一家人,闹那么僵干什么。”
“阿姨,他把你微信都删了,还叫一家人吗?”芳芳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急切,“那五十万,不是小数目。是你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知道……可是……”
“别可是了。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联系律师。你什么都不用管。”
我握着电话,手心全是汗。
我动心了。
我不是想要回那笔钱。我知道,多半是要不回来了。
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被林国栋耍了,被小静踩在脚下。
“我……我考虑一下。”
“好。阿姨,你想通了随时打给我。还有……”芳芳犹豫了一下,“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我哭了。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除了陈伟,就是芳芳。
可到头来,唯一一个想拉我一把的,竟然是她。
我真是瞎了眼。
我开始认真考虑芳芳的提议。
我偷偷上网查了很多关于经济纠纷的案例。
我发现,有借条,有转账记录,官司赢面很大。
就算林国栋没钱,法院也可以强制执行他的房产。
我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我决定,赌一把。
我给芳芳打了电话。
芳芳的效率很高。
不到三天,一个姓王的律师就联系了我。
王律师很年轻,但说话条理清晰,很有力量。
他详细问了我事情的经过,看了我手机里的转账记录。
“林阿姨,您放心。这个案子,证据链很完整。我们申请财产保全,先把您弟弟名下的房子冻结了。他要是不想当老赖,就得乖乖还钱。”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把这件事,瞒着家里人。
我不想再起任何波澜。
我只想安安静Dior地,打完这场官司,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哪怕拿不回钱,能拿回一点尊严也好。
开庭那天,我跟小静说,要去医院拿点药。
她没怀疑,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
法庭上,我见到了林国栋。
他比上次我见他时,憔悴了很多,两鬓都白了。
他看到我,眼神躲闪。
弟媳妇也来了,坐在他旁边,狠狠地瞪着我。
整个庭审过程,我都很平静。
王律师有条不紊地陈述事实,出示证据。
林国栋那边请的律师,支支吾吾,漏洞百出。
最后,法官当庭宣判。
林国栋,限期一个月内,偿还我五十万本金及利息。逾期不还,将强制执行其名下房产。
我赢了。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林国栋和他媳妇追了出来。
“姐!”林国栋一把拉住我。
“你还有脸叫我姐?”我甩开他的手。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鬼迷心窍!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房子不能卖啊!卖了我们一家住哪儿去啊!”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弟媳妇也跟着哭天抢地。
“林淑华!你个没良心的!你为了钱,连亲弟弟都不要了!你要逼死我们啊!”
我看着他们。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路是你们自己选的。”
我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陈伟和小静都坐在客厅里。
气氛很诡异。
“你去哪了?”陈伟问。
“法院。”我平静地回答。
陈伟和小静对视了一眼。
“你去告林国栋了?”
“嗯。”
“结果呢?”小静急切地问。
“我赢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小静才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c的兴奋。
“那……钱能要回来?”
“能。”
“太好了!”小静一拍大腿,“五十万!妈,这钱要回来,我们就能把房贷还清了!我们也能攒点钱,给乐乐换个好点的学区房了!”
我看着她。
她眼里闪烁着的光芒,是如此的熟悉。
那是对金钱的渴望。
“这钱,跟你们没关系。”我说。
小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妈,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五十万,是我自己的钱。我要自己留着。”
“你留着干什么?你一个人能花多少?”小静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我花多少,是我的事。我可以用它请个保姆照顾我,也可以住进最好的养老院。总之,我不会再把钱交给任何人。”
“你!”小静气得说不出话。
陈伟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看着我。
“妈,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
我摇摇头。
“不怪了。”
我是真的不怪了。
恨,也需要力气。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
我只是想明白了。
儿子也好,儿媳也好,终究是靠不住的。
人这一辈子,能靠的,只有自己。
和自己手里的钱。
“那笔钱,我不会给你们。我的退休金,以后我自己管。这个家,我还会住下去,因为这房子的首付,有我卖老房子的钱。每个月,我会交三千块钱,当我的生活费和房租。”
我看着他们俩,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们同意,我们就继续当一家人。如果你们不同意,那我们就法庭上见。我可以告你们,要求分割这套房产。”
这是王律师教我的。
他说,对付这样的人,你必须比他们更“狠”。
陈伟和小静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那个一向懦弱、逆来顺受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尤其是小静,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妈,你……你变了。”陈伟喃喃地说。
“是啊。”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凄凉,“人,总是要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变。”
那晚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小静不再对我冷嘲热讽了。
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忌惮。
陈伟的态度,也软化了许多。
他会主动问我,想吃什么,身体怎么样。
我知道,他们不是良心发现了。
他们是怕了。
怕我真的把事情闹大,让他们脸上无光。
也怕我手里那还没到账的五十万。
一个月后,林国栋把钱还了。
他是卖了房子才凑够的钱。
据说,他和弟媳妇现在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单间,天天吵架。
我把钱存进银行,设了一个最复杂的密码。
我谁也没告诉。
我开始给自己花钱。
我买了一件两千块的羊绒大衣,以前我连看都不敢看。
我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每周去上两次课。
我重新联系了以前的老姐妹,请她们去最好的茶楼喝早茶。
她们都说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说,是啊,死过一次的人,总会想开点。
家里的气氛,依旧算不上和睦。
我和小静,还是说不上几句话。
我和陈伟之间,也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偶尔会试图跟我亲近。
“妈,周末我们带乐乐去公园,你也一起去吧?”
我总是摇头。
“不了,我约了同学写字。”
我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走错的那两步路,让我看清了人性,也让我失去了最珍贵的亲情。
我用五十万,买回了我的尊严和独立。
可我那个温暖的、有笑声的家,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我还是住在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里。
但我不再觉得窒息。
我买了新的床单,淡蓝色的,上面有小碎花。
我养了一盆绿萝,藤蔓垂下来,很有生机。
我每天练字,看书,和老朋友们聊天。
我的退休金,四千八。我的存款,五十万。
我一个人,过得平静,也孤独。
晚上,我还是会失眠。
我会想起陈伟小时候,肉嘟嘟地抱着我的脖子,说:“妈妈,我最爱你了。”
我也会想起芳芳,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姑娘,她曾经那么真诚地,想成为我的家人。
心,还是会疼。
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密密麻麻地扎着。
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晚年。
苦,但是清醒。
痛,但是自由。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里面的水,已经凉了。
就像我的人生。
我一口喝干。
然后,拿起毛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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