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14日夜色降临时,歌乐山脚下忽然响起短促的枪声,瞬间打破山谷的静寂。就在这天,年仅29岁的江竹筠与30余名同志被秘密处决。消息传来,重庆地下党痛失一位干练的交通员,而她两岁零八个月的儿子彭云,从此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
六年前的1943年初夏,四川合川的稻田还淌着山泉水。彭咏梧受命潜入重庆,他需要一个能够掩护身份的“家”。组织挑中了当时刚满23岁、作风干练的江竹筠,让她假扮彭咏梧的妻子。此前,两人只在一次地下交通站里打过照面,彼此连口姓氏都没来得及确认,任务却要他们在出租屋里演一对寻常夫妇。试想一下,无数双敌特的眼睛虎视眈眈,只要半个细节露馅,整个情报网就会灰飞烟灭。
街坊们管彭咏梧叫“四哥”,管江竹筠叫“彭太太”。没多久,江竹筠能把上几十名联络员的暗号、地址背得滚瓜烂熟。更绝的是,两人每次讨论情报,从不落字,只用米粒在桌面比划,完事一抹就成空白。彭咏梧感慨:“有你在,心里踏实多了。”江竹筠淡淡一句:“安全比什么都值钱。”短短十个字,掷地有声,但也道破危局。
敌情越紧,假戏越难维持。邻居发现“彭太太”忽然不见了便窃窃私语,流言很快可能传到特务耳里。为弥补空档,1945年春,组织同意两人正式登记。没有鲜花,没有酒席,连介绍人都是地下党员,婚书一签即收进密件袋。这种“嫁给革命”的婚姻,在重庆的暗流中并不罕见,却格外沉重。
抗战结束当年9月,江竹筠重回四川大学修读外文。1946年春天,她突然出现严重产程困难,被同学抬上黄包车直奔医院。手术台上,她要求医生顺带结扎输卵管。麻醉尚未生效,她紧握医护的手轻声说:“以后还要转移,不能拖累组织。”医生被这番话惊得半晌无语,但还是照办了。孩子呱呱坠地,取名彭云,“云”取其飘忽之意——母亲希望他此生能如浮云般自由,不必再躲暗巷、避探照灯。
暗处的凶险并未止步。1948年下半年,叛徒供出江竹筠的行踪,她在一家小药房外被特务扣住。渣滓洞的酷刑凶狠至极,指甲缝扎竹签、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每一种都指向那张“口供”。可她只留下一句:“竹签子是竹子做的,共产党的意志是钢铁做的。”拷问落空,国民党特务最终选择用子弹封口。
彭咏梧更早一年在转移根据地途中中弹牺牲。双亲接连离世,彭云的命运落在彭咏梧原配谭正伦肩上。这位纺织女工抱着两个孩子躲进川东深山,一口气闯过数道卡子。有人问她图什么,她摇头:“他们是革命烈士的骨血,得活下去。”期间,粮票短缺,她把自己的棉袄拆了做孩子冬衣。那段岁月,兄弟俩常听到一句叮嘱:“要对得起你爸妈。”质朴,却像铁律镌刻在心里。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刚启动,高考恢复。彭云以优异成绩考入交通大学,攻读机械专业。1978年,中国决定选派首批公费留学生,他在推荐名单之列。赴美前夜,谭正伦塞给他一方旧手帕,边角绣着“竹筠”二字,她说:“带上,算见过你母亲。”这句话,让27岁的青年沉默许久,只答:“一定会回。”
美国校园生机勃勃,但对于来自山城的研究生,异国并非天堂。语言、资金、社会习俗,一道道关卡堵在路口。他咬牙完成硕士、博士,毕业时接到多家企业的高薪邀请。有意思的是,他在科研合作会上结识来自湖南的一名华裔女生,对方的外公正是杨开慧的舅舅。两人一拍即合,而那段红色渊源成为婚礼上最动人的桥段。亲友开玩笑:“这是两门革命世家的联姻。”彭云只笑笑:“缘分不讲排场。”
1987年,他携带新材料课题成果回到北京,入职机械工业部某研究所。项目验收结束,有人劝他干脆入籍美国,科研经费、生活待遇都更优厚。彭云摆摆手:“我旅行可以用外籍护照,可我的根在重庆两口烈士墓前。”这番略带口语化的表态,让在场的同事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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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因项目合作,他常年往返中美。绿皮火车换成了宽体客机,唯一没变的是护照封面。海关章戳得密密麻麻,仍是那抹醒目的红色。有人不理解,他解释得简短:“改国籍,拿什么拜祭父母?”
如今,彭云的儿子彭壮壮在亚太区科技公司任职高层。这位“高干子弟”没有夸耀家史,只在入职前的自我介绍里提了一句:“祖辈用生命换来今天的和平,我只想好好干活。”同事听完,没有掌声,却有人低声感慨:“又是烈士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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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早已走远,但在重庆烈士墓前,总能看到一束白色小雏菊,上插一张英文字母署名的卡片。风吹过,卡片轻轻摇晃,像极了歌乐山夜空那一道短暂却炽烈的枪火,也像母亲临终那声响彻黑暗的呐喊——它们从未真正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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