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乐乐从学校回来,书包往沙发上一甩,整个人就跟没长骨头似的陷了进去。
我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他那副样子,习惯性地想说他两句。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他眼睛盯着天花板,语气听起来挺严肃。
我把水果盘搁在茶几上,挨着他坐下,“说吧,什么大事?”
“我们班夏杰,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夏杰,他最好的朋友,一个瘦瘦高高,看起来总有点没睡醒的男孩。
“我想……我想跟你和夏杰妈妈换一下。”
我手里的牙签差点戳到自己,“换一下?什么意思?”
“就是交换妈妈,体验几天不一样的生活。”乐乐终于坐直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充满了对新奇世界的向往。
我脑子“嗡”的一声。
交换妈妈?
这小子是看什么奇怪的综艺节目看多了?
“夏杰妈妈可酷了!”他开始滔滔不绝,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崇拜,“她自己开了个咖啡馆,从来不管夏杰几点睡,作业写不完也没事,还让他拿可乐当水喝,晚饭都能吃披萨!”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原来在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三餐,盯着他刷牙,检查他作业,给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他向往的是这种“酷”。
一种我永远也给不了的,“自由”的酷。
“所以,我的好,你是一点没看见?”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乐乐有点心虚地别开眼,“也不是……就是,妈,你太……太规律了。”
规律。
他用了“规律”这个词来形容我日复一日的付出。
我每天六点起床,给他准备营养早餐,送他上学,然后去市场买最新鲜的菜,回来打扫卫生,研究菜谱,等他放学,陪他写作业,给他检查,带他去公园……
这一切,在他眼里,只是无趣的“规律”。
而夏杰妈妈的“不管”,却成了闪闪发光的“酷”。
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脑门。
我真想揪着他的耳朵问问他,你有没有良心?
但我忍住了。
我看着他那张既兴奋又带着点恳求的脸,突然觉得,跟他发火,一点用都没有。
他不会懂。
不懂我这日复不一日的“规律”里,藏着多少心血和爱。
一个念头,像电光火石般闪过我的脑海。
好啊。
你想换,那我就让你换。
不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你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现在拥有的有多珍贵。
“可以。”我说。
乐乐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满是不可思议,“妈,你……你同意了?”
“我同意了。”我点点头,甚至还对他笑了笑,“不过,得有言在先。”
“你说你说!”他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第一,交换时间为期三天,这三天里,夏杰来我们家,你去他家。你完全归夏杰妈妈管,我也完全只管夏杰。”
“没问题!”
“第二,这三天里,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中途退出,更不能给我打电话哭鼻子。”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但对“自由”的渴望很快战胜了那点迟疑,“好!我肯定不哭!”
“第三,交换结束后,你得写一份八百字的体验报告给我。”
“啊?”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怎么,不愿意?”我挑了挑眉。
“愿意愿意!别说八百字,一千八百字都行!”
看着他那副迫不及不及的样子,我心里又酸又气。
行,我等着你的一千八百字。
我倒要看看,你向往的“酷”,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晚上,老公张浩回来,我把这事跟他一说。
他正换着鞋,听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薇,你还真陪儿子胡闹啊?交换妈妈?亏他想得出来。”
他语气轻松,好像在听一个笑话。
我心里的火“噌”地又冒了起来,“我没胡闹。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让他知道知道好歹。”
张浩直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行了,小孩子家家的话,你还当真了?他就是觉得你管他管得严,叛逆期,正常。”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比直接反驳我更让我生气。
“张浩,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会管着儿子的恶婆娘,是吗?”
“哎,你怎么又来了?”他皱起眉,一脸不耐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别这么较真,多大点事。”
“这不是小事!”我提高了音量,“这是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庭秩序,被他一句话就否定了!他觉得别人的妈妈好,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理所当然,甚至很多余!”
“那夏杰妈妈不也挺好的吗?我听乐乐说,人家自己开店,又独立又能干,你啊,也可以跟人家学学,别整天围着孩子老公转,搞得自己跟个怨妇一样。”
“怨妇?”
这两个字像两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瞪着他。
原来,不只是儿子,连我朝夕相处的丈夫,也觉得我“围着孩子老公转”的样子,像个怨妇。
他们都看不到我为了这个家,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和事业心。
我曾经也是外企雷厉风行的项目经理,带过的团队,拿下的项目,哪个不让人竖大拇指?
可为了乐乐,我选择了回归家庭。
我以为我付出的,是他们安稳幸福的基石。
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规律”的妈妈,一个“较真”的怨妇。
“好,说得真好。”我气笑了,“张浩,我告诉你,这次交换,我不仅同意了,我还举双手赞成。我倒要看看,你们父子俩向往的‘酷’妈妈,到底有多神仙。”
说完,我转身进了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张浩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大概也觉得话说重了,敲了敲门,“老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理他。
我靠在门上,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委屈,我是心寒。
这个家,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乎那些“规律”和“秩序”。
他们享受着这一切带来的便利和舒适,却又嫌弃制定规则的我。
行。
那就让这个规则,暂时消失几天。
第二天一早,我就给夏令营的组织者,也就是夏杰的妈妈方洁打了电话。
方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没睡醒的疲惫,背景里还有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
“喂?乐乐妈啊,什么事?”
我把乐乐的想法跟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这俩孩子,真能整活儿!行啊,我没问题!正好我这几天店里忙,夏杰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放你那儿我最踏实了!”
她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
爽快,不拘小节,甚至带着点甩包袱的庆幸。
“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下午放学,我让乐乐直接去你那儿,你让夏杰来我们家。”
“OK!没问题!”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
林薇,这是一场你必须赢的仗。
不是为了证明你比谁强,而是为了让你儿子,让你老公,看清楚这个家的根基,到底是什么。
下午,我去学校接回了夏杰。
乐乐早就背着他的小书包,兴高采烈地跟着方洁走了,走之前,还给了我一个“你放心”的眼神,好像生怕我反悔。
我看着他雀跃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阿姨好。”夏杰站在我旁边,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他穿着一身潮牌,但袖口有点脏,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神里有种同龄孩子少有的疏离和安静。
“你好,夏杰。走,阿姨带你回家。”我对他笑了笑,牵起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小小的,在我掌心里显得格外脆弱。
回到家,我给他倒了杯温水,让他先去洗手。
张浩还没回来,家里安安静静的。
夏杰很拘谨,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像个来做客的小客人。
“夏-杰,你平时在家,晚饭都吃什么呀?”我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问他。
“我妈……不怎么做饭。”他小声说,“我们一般都在店里吃,或者点外卖。”
“哦……”我心里有数了,“那你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他愣了一下,好像从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想了半天,摇了摇头,“都可以。”
我看着他那张瘦削的小脸,心里一软。
我做了四菜一汤。
糖醋里脊,清炒虾仁,蒜蓉西兰花,还有一个番茄蛋汤。
都是乐乐平时最爱吃的。
饭菜上桌的时候,夏杰的眼睛都看直了。
他大概很久没见过这么丰盛的家常菜了。
“快吃吧,看看合不合口味。”我给他夹了一筷子里脊。
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眼睛瞬间就亮了。
“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说,然后就开始埋头苦吃。
那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我有点心酸。
这孩子,平时到底都吃的什么啊。
张浩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夏杰在埋头吃饭,我坐在旁边,不停地给他夹菜。
“哟,这孩子,胃口真好。”张浩笑着说。
他坐下来,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菜,然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
吃完饭,我让夏杰去看会儿电视,我来收拾碗筷。
他却站了起来,小声说:“阿姨,我帮你。”
我愣住了。
乐乐在家,可是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的。
“不用不用,你去看电视吧,你是客人。”
“我妈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有模有样地收拾桌上的盘子。
虽然动作很笨拙,盘子里的剩菜还差点洒出来,但我心里却暖暖的。
这是个好孩子。
只是,缺少了点细致的关爱。
晚上八点,我提醒夏杰,“该写作业了。”
他“哦”了一声,乖乖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
我走过去一看,他的数学卷子,前面几道题是对的,后面大片的空白。
“这些是不会吗?”我问。
他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我教你。”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从最基础的公式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他讲。
他听得特别认真,比乐乐上课还专注。
讲完一道题,他会举一反三,自己尝试做下一道。
遇到不懂的,会立刻问我,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
我突然明白了,这孩子不是不聪明,是根本没人教他。
九点半,作业全部完成。
我让他去洗澡,给他准备了乐乐的睡衣。
他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卡通睡衣,显得更瘦小了。
脸上带着热气,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很多。
“阿-姨,谢谢你。”他站在我面前,真诚地说。
“谢什么,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我摸了摸他的头。
他躺在乐乐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我给他盖好被子,关上灯,退了出来。
客厅里,张浩正在看新闻。
他看了我一眼,“那孩子,挺乖的。”
“是啊。”我坐到他身边,“比你儿子省心多了。”
张浩没接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今天……好像挺开心的。”
我愣了一下。
开心吗?
好像是的。
教夏杰做题,看他吃得心满意足,听他说谢谢……这些细小的瞬间,都让我有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从乐乐和张浩身上感受到了。
“可能吧。”我淡淡地说。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乐乐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九宫格的披萨,旁边还有一大瓶可乐。
配文是:【妈妈!我到天堂了!方阿姨太棒了!】
后面跟了无数个欢呼雀跃的表情。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辛辛苦苦营造的“人间”,在他眼里,原来是地狱。
张浩也凑过来看到了。
他皱了皱眉,“这孩子……”
“挺好的,不是吗?”我把手机一扣,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讽刺,“这不就是你说的,‘酷’吗?”
张浩没说话了。
我起身回了房。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乐乐,你现在有多开心,明天,可能就会有多狼狈。
我等着。
第二天,我照常早起,做了早餐。
小米粥,蒸饺,还有个小凉菜。
夏杰闻着香味就起来了,眼睛亮亮的。
“阿姨,好香啊。”
“快去洗漱,洗完就能吃了。”
我们俩正吃着,我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乐乐。
这次是语音电话。
我按了接听,开了免提。
“妈……”乐乐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还带着点哭腔。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做声。
“妈,我肚子疼……”
“怎么了?”我故作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吃了好多披萨,还喝了好多冰可乐,半夜就开始不舒服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
活该。
“那夏杰妈妈呢?她怎么说?”
“方阿姨早上很早就去店里了,她给我留了钱,让我自己去买早饭……妈,我现在肚子好疼,起不来床……”
“那你给她打电话了吗?”
“打了……她说她在忙,让我自己喝点热水……妈,热水在哪我都找不到……”乐乐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音。
我旁边的夏杰,默默地低下了头,小口地喝着粥。
他好像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
我心里一阵刺痛。
“乐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一点,“我们说好的,三天之内,不能找我哭鼻子。”
“可是我……”
“你不是觉得那样的生活是天堂吗?天堂里的人生病了,也是要自己想办法的。”
“妈!”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声音里满是震惊和委屈。
“去找找你方阿姨给你留的钱,自己想办法买点药,或者去楼下诊所看看。这是你选择的生活,你要学会自己处理问题。”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张浩从房间里出来,显然也听到了对话。
“你就这么不管他?”他眉头紧锁。
“管?怎么管?”我看着他,“我现在冲过去,把他接回来,然后呢?他这次的教训就白受了。他永远都会觉得,方洁的‘酷’是对的,我的‘规律’是错的,只不过他运气不好,吃坏了肚子而已。”
“可他还是个孩子!”
“他十岁了,张浩!不是三岁!他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点点后果了!”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张浩被我吼得一愣,没再说话。
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何尝不心疼?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但现在,心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慈母多败儿。
我不能让他觉得,无论他怎么任性,闯了多大的祸,我都会在后面给他兜底。
我送夏杰去上学。
路上,夏杰一直很沉默。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才小声说:“阿姨,乐乐……他会没事的。”
我摸了摸他的头,“嗯,他会的。”
“我以前也经常吃坏肚子。”他又补了一句。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手机放在身边,时不时就看一眼。
乐乐没有再联系我。
我不知道他是好了,还是在跟我赌气。
下午,我去接夏杰放学。
老师把我单独叫到了一边。
“夏杰妈妈,哦不,乐乐妈妈,你好。”老师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老师好,夏杰怎么了?”
“夏杰没怎么,这孩子今天表现特别好,上课回答问题很积极,作业也完成得很好。”老师先是表扬了一番。
我松了口气。
“但是……”老师话锋一转,“乐乐今天在学校,状态不太好。”
“他怎么了?”我心提了起来。
“他上课没精神,趴在桌子上,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后来我摸他额头,有点烫,就带他去医务室了。医务室老师量了体温,低烧。给他吃了点药,让他休息了一节课。”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那……他现在呢?”
“后来好点了。我给他妈妈,就是方洁女士打了电话,但一直没人接。放学的时候,我看他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走了,脸色还是不太好。”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方洁,连老师的电话都不接。
我无法想象,乐乐一个人,发着烧,脸色苍白地走在回家路上的样子。
他从小到大,别说发烧,就是打个喷嚏,我都要紧张半天。
我带着夏杰,几乎是跑着回家的。
一路上,我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坚持住。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可我的心,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乐乐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是乐乐虚弱的声音。
“乐乐,你怎么样了?到家了吗?”我急切地问。
“到了……”
“夏杰妈妈呢?她回来了吗?”
“没有……她说店里今天有活动,会很晚……”
“你吃饭了吗?”
“没……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可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乐乐,你听着,现在立刻下楼,打车,来我们家!”
“可是……我们说好的……”
“现在,立刻,马上!”我对着电话吼道,“这是命令!”
电话那头,传来了乐乐压抑的哭声。
挂了电话,我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瘫在沙发上。
旁边的夏杰,递给我一张纸巾。
“阿姨,别担心。”
我看着他,突然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长成现在这样懂事又坚韧的样子的?
张浩回来的时候,乐乐还没到。
我把学校和刚才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抓起车钥匙,“我去接他!”
“不用,我已经让他自己打车了。”我拦住他。
“林薇!你疯了吗?他还在发烧!”
“让他自己回来。这是他回家的路,他必须自己走完。”我看着张浩,眼神坚定,“张浩,你现在也觉得,方洁那样的妈妈,很‘酷’吗?”
张浩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大概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冲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的乐乐。
他头发凌乱,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眶红红的,像一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狗。
看到我的一瞬间,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他扑进我怀里,死死地抱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换妈妈了……呜呜呜……我要回家……”
我抱着他滚烫的小身体,心疼得像刀绞一样。
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浩走过来,看着儿子狼狈的样子,眼圈也红了。
他蹲下来,摸了摸乐乐的头,声音沙哑,“乐乐,是爸爸不好,爸爸也错了。”
我给乐乐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
我赶紧给他找了退烧药喂下,又用温水给他擦了身体。
我把他安顿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他拉着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放。
“妈,你别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我坐在他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很快就因为发烧和疲惫,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眉头还紧紧地皱着,嘴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呓语。
夏杰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客厅,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走出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小板凳上,自己看书。
“夏杰,不好意思,今天家里有点乱。”
他抬起头,摇了摇头,“阿姨,乐乐他……睡着了吗?”
“睡着了。”
“那就好。”他低下头,继续看书。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夏-杰,你……想不想我当你真正的妈妈?”
我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夏杰也愣住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愿意。”
夏杰突然说。
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我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渴望、期盼和一丝丝胆怯的光芒。
“阿姨,我愿意。”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酸涩,又温暖。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收养他?这不现实。
我能给他的,只是一时片刻的温暖。
可他想要的,却是一个完整的家。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张浩给方洁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方洁的声音嘈杂又疲惫。
张浩压着火,尽量平静地告诉她,乐乐发烧了,已经被我们接了回来。
“啊?发烧了?”方洁似乎很惊讶,“哎呀,这孩子,身体怎么这么弱啊。行吧,接回去就接回去吧。那夏杰呢?”
“夏杰在我们家,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那先这样,我这儿忙着呢!”
说完,就挂了电话。
张浩拿着手机,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他走到我身边,“老婆,对不起。以前……是我混蛋。”
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手。
这场闹剧,是乐乐发起的,但又何尝不是对我们整个家庭的一次拷问。
第三天,交换计划提前终止。
早上,我送夏杰去学校。
方洁开着她那辆红色的甲壳虫,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
她化着精致的妆,但依然掩盖不住眼下的疲惫。
“夏杰!”她摇下车窗。
夏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乐乐妈,真是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方洁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没事。”我摇摇头。
“这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沓钱,塞给夏-杰,“拿着,这周的零花钱。”
夏杰默默地接了过去。
“行了,快上学去吧。晚上妈妈尽量早点回来。”
夏杰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又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阿姨。”
“快去吧。”我鼻子一酸。
看着夏杰背着书包走进校门,那小小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单。
我突然觉得,方洁也很可怜。
她不是不爱孩子,她只是……不会爱。
或者说,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生活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细致地爱孩子了。
她给了夏-杰物质上的“酷”,却没能给他精神上的“暖”。
回到家,乐乐已经退烧了,精神好了很多。
他正坐在餐桌前,喝着我早上给他熬的粥。
看到我回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妈。”
“嗯。”我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
“妈,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跟我说说,这两天,你都体验了些什么?”我平静地问。
他开始讲述。
第一天,新鲜,自由,兴奋。
晚上一个人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有点害怕,但玩手机玩到半夜,又觉得很刺激。
第二天,肚子疼,发烧,孤独,无助。
给方洁打电话,对方永远在忙。
家里冷冰冰的,没有一口热水,没有一句关心。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没有妈妈管,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想给我打电话,又想起我们的约定,只能自己硬扛着。
“我躺在床上,头好晕,也好饿。我看着天花板,就在想,要是我现在在家里,你肯定已经给我量好体温,喂我吃药,还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鸡蛋羹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妈,我以前总觉得你烦,管得太多。我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你对我的好。”
“我看到夏杰的房间,他的玩具都是最新的,游戏机也是最好的。可他的书桌上,落了一层灰。他的奖状,只有一张,还是幼儿园的。”
“方阿姨人很好,她会给我买很贵的零食,但她从来不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有,也不问我今天在学校开不开心。”
“我才知道,夏杰有多羡慕我。”
“妈,我真的错了。”
他把那张皱巴巴的八百字体验报告递给我。
我没有看。
结果,已经比任何文字都更重要了。
我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快把粥喝了,凉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口大口地喝着粥。
那是我熬了很久的小米粥,暖暖的,糯糯的。
是家的味道。
这场“交换妈妈”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但它留下的影响,却是深远的。
乐乐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
会主动帮我做家务,写完作业会自己检查,甚至还会提醒我天冷了要多穿衣服。
张浩也变了。
他不再当甩手掌柜,下班回来会主动陪乐乐写作业,周末会带我们出去郊游。
有一次,我妈打电话来,照例数落张浩不懂得体贴我。
乐乐听到了,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大声说:“姥姥,我爸现在可好了!他会做饭了!还会给我讲故事!”
我在旁边听着,又想笑,又想哭。
而我,也开始反思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怨妇”?
我把所有的价值,都寄托在了丈夫和孩子身上。
他们的认可,成了我快乐的唯一标准。
所以,当他们否定我的时候,我才会那么愤怒,那么委"屈。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许久不联系的老同事的电话。
“薇姐,我们公司最近有个新项目,缺个总负责人,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有没有兴趣,出来聊聊?”
挂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穿着家居服,头发随便挽着,脸色有些憔悴。
这还是当年那个在会议室里,穿着高跟鞋,指点江山的林薇吗?
我有多久,没有为自己活过了?
晚上,我跟张浩和乐乐,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我把那个工作机会,跟他们说了。
“如果我接受这份工作,我可能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围着你们转了。”
“我可能没法每天给你们做三餐,没法天天接送乐乐,甚至,我可能还需要出差。”
我说完,看着他们。
张浩握住我的手,认真地说:“去吧。这个家,不能只有你一个人付出。以前是我做得不好,以后,我们一起分担。”
乐乐也举起手,“妈妈,你去吧!你那么厉害,不应该只待在家里!我可以自己上下学,我也可以自己热饭!我长大了!”
我看着他们,笑了。
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重新回到了职场。
一开始,很不适应。
脱离社会太久,很多东西都要重新学起。
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回到家,常常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但我的心,是充实的,是快乐的。
家里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
张浩学会了做几道家常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乐乐每次都吃得很香。
乐乐学会了自己整理书包,自己定闹钟,甚至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会给我留一盏灯,热一杯牛奶。
我们一家三口,像一个重新磨合的团队,磕磕绊绊,却越来越有默契。
有一次,我在商场,又遇到了方洁和夏杰。
方洁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了,她的咖啡馆,好像经营得不太顺利。
夏杰还是那副安静的样子,跟在她身后。
我们打了声招呼。
方洁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羡慕,“看你,越来越精神了。”
“你也是,生意还好吗?”我客套地问。
她苦笑了一下,“就那样吧。焦头烂额的。”
她看了一眼夏杰,“这孩子,成绩越来越跟不上了,老师天天找我。我哪有时间管他啊。”
夏-杰低着头,攥着衣角。
我蹲下来,看着夏杰,“夏杰,还记得阿姨跟你说的话吗?学习是自己的事,如果有什么不会的,随时可以来找阿姨,或者让乐乐帮你。”
夏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阿姨。”
方洁愣愣地看着我们,半晌,才说:“林薇,你……真是个好妈妈。”
我笑了笑,“你也是。我们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爱着孩子而已。”
告别了她们母子,我牵着乐乐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妈,”乐乐突然说,“我觉得,夏杰好可怜。”
“嗯。”
“方阿姨也好可怜。”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她那么努力地工作,却好像还是不开心。她也不知道怎么对夏杰好。”乐乐仰着头,一脸认真。
我欣慰地笑了。
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只看到表面的“酷”与“不酷”,他开始懂得,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无奈。
他学会了理解和共情。
这比任何一次考试得满分,都更让我骄傲。
回到家,张浩已经做好了饭。
还是那几道不怎么样的菜,但他很用心地摆了盘。
“老婆,儿子,欢迎回家!开饭啦!”他系着我买的卡通围裙,像个滑稽的家庭煮夫。
乐乐欢呼一声,冲过去抱住了他。
我站在门口,看着灯光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心里,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那场“交换妈妈”的闹剧,像一场家庭的重感冒。
过程虽然难受,但病好之后,我们每个人,都获得了更强的免疫力。
我们都明白了,家,不是一个人的付出,而是所有人的守护。
爱,不是放纵的自由,而是有边界的关怀。
而我,也终于找回了自己。
我依然是乐乐的妈妈,张浩的妻子。
但我首先,是我自己,林薇。
一个可以在职场上乘风破浪,也可以在厨房里为家人洗手作羹汤的,完整的,闪闪发光的,林薇。
那份八百字的体验报告,我后来还是看了。
乐乐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有几句话,我却记了很久。
他写道:
“我的妈妈,她不酷。她会唠叨,会发脾气,会逼我写作业。”
“但她也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整夜不睡地守着我。”
“她做的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饭。”
“她的怀抱,是全世界最温暖的港湾。”
“我以前想换一个妈妈,现在我不想了。”
“因为我的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独一无二,概不交换。”
我把那张纸,小心地折好,收进了我的首饰盒里。
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勋章。
日子还在继续,生活依旧充满了各种琐碎和挑战。
我升了职,项目越来越忙,出差成了家常便饭。
张浩换了个相对清闲的岗位,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家庭。
我们家的角色,好像进行了一次对调。
一开始,我婆婆意见很大。
她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我不顾家,让一个大男人天天围着厨房转,不像话。
“女人嘛,事业再好,终究还是要回归家庭的。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个当妈的样子?”
以前听到这种话,我肯定会气得跳脚。
但现在,我只是平静地听着。
“妈,张浩不是围着厨房转,他是在经营我们的家。而且,他做得很好,乐乐很喜欢他做的可乐鸡翅。”
没等婆婆再说什么,电话就被张浩拿了过去。
“妈,这是我们夫妻俩商量好的决定。林薇有她的事业和追求,我支持她。家里的事,我能搞定。您就别操心了。”
这是张浩第一次,在我和他妈之间,如此旗帜鲜明地站在我这边。
我靠在他肩膀上,心里暖洋洋的。
我们的家,在经历过那次风波后,变得更加坚固了。
我们都更懂得如何去尊重和支持对方。
乐乐上初中了。
成了一个有点小叛逆,但内心很温暖的少年。
他依然会和我们顶嘴,会为了多玩半小时游戏而讨价还价。
但他也会在我出差回来的时候,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一句“妈妈辛苦了”。
他会记得我和张浩的生日,用他攒下的零花钱,给我们买奇奇怪怪但心意满满的礼物。
他和夏杰,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夏杰的变化很大。
不知道是不是我上次的话起了作用,他开始努力学习。
他经常来我们家,和乐乐一起写作业。
遇到不会的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胆怯,会大大方方地来问我或者张浩。
他的成绩,从中下游,一点点地追了上来。
人也开朗了很多,脸上开始有了少年该有的笑容。
方洁的咖啡馆,最终还是关门了。
生活的压力,让她不得不去找了一份更稳定的工作。
她好像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夏-杰。
虽然她做的饭依然不怎么好吃,她也依然不太会检查作业。
但她会陪着夏杰去打篮球,会听他讲学校里的趣事。
有一次周末,我们两家人还约着一起去郊外烧烤。
看着两个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的男孩,方洁感慨地说:“林薇,真羡慕你,把乐乐教得这么好。”
我摇了摇头,“其实,是孩子们教会了我们怎么当父母。”
是啊。
我们都不是天生就会当父母的。
我们也是在磕磕绊绊中,和孩子一起成长。
那场“交换妈妈”的闹剧,就像是我们成长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我们被它绊倒,摔得很疼。
但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我们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过的风景。
我们都成了更好的自己。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看书。
乐乐放学回来,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身边。
“妈,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是夏杰的朋友圈。
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和方洁的合影。
照片里,方洁没有化妆,笑得一脸灿烂。夏杰也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背景,是我们上次一起去烧烤的那片草地。
配文是:
【我的妈妈,她不酷。但她是我唯一的超人。】
我看着那行字,眼眶一热。
乐乐抱住我,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是我的妈妈。”
我回抱住他,这个已经快要比我高的少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安详。
我想,这就是生活最好的样子吧。
不完美,有瑕疵,甚至时常一地鸡毛。
但只要我们用心去爱,去经营,去守护。
那份独一无二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就永远不会走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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