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岚。
岚,是山间的雾气。
我妈说,生我那天,清晨的山里起了好大的雾,白茫茫一片,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她说,雾嘛,散了就散了,没什么大出息的。
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是想要个儿子。
所以三年后,当弟弟林辉出生时,他的名字里带了个“辉”字,光辉灿烂。
我们姐弟俩的名字,仿佛从一开始就预示了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生。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上,导航里林志玲甜美的声音在播报:“前方进入服务区,距离下一个出口还有五十公里。”
我关掉了导航。
剩下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回去。
那条路,我走了十八年,然后又逃了十年。
手搭在宾利飞翼车标的方向盘上,细腻的皮质触感,和当年我手心里的老茧,形成了讽刺的对比。
我瞥了一眼副驾上那条特意买的烟。
红双喜,八块钱一包。
我以前抽的。
那时候在工厂里给人缝拉链,一天十二个小时,困得实在受不了,就躲到厕所里抽一根。
烟雾缭绕里,我总会想起我妈的话。
雾,散了就散了。
我当时就想,我偏不散,我得聚成一团,把我弟托起来。
现在,他被我托起来了,飞得又高又远。
远到,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手机响了,是公司合伙人周姐打来的。
“岚岚,你真回去了?那帮老家伙今天还开会呢,没你镇着,我怕他们作妖。”
我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声音很淡。
“作不了妖,合同都签了。周姐,帮我盯着点,我妈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
“行吧,你注意安全。见到你弟……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嗯”了一声。
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句话,我听了五年。
五年前,林辉大学毕业,找到了体面的工作,在上海买了房,娶了城里媳妇。
我以为我终于熬出头了。
我揣着身上仅剩的两千块钱,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上海,想看看他的新家。
开门的是他媳妇,叫孟洁,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
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上门讨饭的乞丐。
“你找谁?”
“我找林辉,我是他姐。”我把手里拎着的一袋土鸡蛋往前递了递,“这是家里自己养的鸡下的蛋,给你……你们补补身子。”
她没接,反而皱着眉后退了一步,好像那袋土鸡蛋是什么病毒。
林辉从她身后走出来,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他看到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眼神,不是惊喜,是惊吓,是嫌恶。
他把我拉到楼梯间,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姐,你来干什么?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说:“想给你个惊喜啊。我来看看你的新房,真气派。”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你赶紧回去吧,我这里……不方便。以后别再来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泡进了冰窟窿里。
我供他读了四年大学,学费、生活费,我一个月只留三百块,剩下的全打给他。
我穿着三十块钱的衣服,他穿着上千块的耐克。
我吃着厂里免费的白菜豆腐,他跟同学在外面吃西餐。
他说:“姐,等我毕业了,我养你,让你过好日子。”
我信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林辉,你说什么?”
他避开我的眼神,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大概一千块。
“这些钱你拿着,以后……以后别联系我了。孟洁她家里条件好,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还有个在工厂打工的姐姐。”
“我怕她……看不起我。”
我看着手里的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把钱摔在他脸上。
“林-辉-!”我喊着他的名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被我吼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
“你嚷什么!怕别人听不见吗?”
“我就是让你媳 ઉ!”他吼道,“我就是不想再过那种穷日子了!我不想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是从山沟里出来的!我不想我的孩子以后也因为有你这样的姑姑而抬不起头!”
“你懂吗?你不懂!你一辈子就在那破工厂里缝拉链,你怎么会懂我的压力!”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把我凌迟。
我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是看着他,轻声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大学的钱,是谁给你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他沉默了。
良久的沉默。
然后,他关上了门。
门里,传来孟洁不耐烦的声音:“谁啊?磨磨唧唧的,一股穷酸味。”
门外,我站在那儿,像个傻子。
从那天起,整整五年,他再也没联系过我。
我换了手机号,离开了那个让我作呕的工厂,去了深圳。
我告诉自己,林岚,从今往后,你没有弟弟。
你只有你自己。
思绪被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拉回。
我不知不觉已经下了高速,开上了通往村里的土路。
宾利的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有些颠簸。
路两旁是熟悉的稻田,远处是连绵的青山。
山间的雾气,还是那么浓。
车子开进村口,立刻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在门口晒太阳的、聊天的、打牌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过来。
“哎哟,这是谁家的车?这得多少钱啊?”
“这车标我认识,叫……叫什么来着,带翅膀的!”
“是林家那丫头!是林岚!”
有人认出了我。
我降下车窗,对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扯了扯嘴角。
“王婶,李叔,我回来了。”
王婶是村里有名的大喇叭,她几步冲到我车前,扒着车窗往里看。
“岚丫头!你发大财了啊!这是去哪当老板娘了?”她的眼睛在我身上和车里来回扫射,那眼神,和五年前的孟洁,如出一辙。
我懒得解释,只是淡淡地说:“我妈身体怎么样了?”
提到我妈,王婶的八卦热情才稍微收敛了些。
“哎,前几天摔了一跤,躺床上起不来了。你那弟弟……阿辉也回来了,说是要在村里搞什么旅游开发,正挨家挨户谈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也回来了?
真是巧。
我把车停在老屋门口。
那是一栋二层的红砖小楼,是我爸还在世的时候盖的。
十年没回,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得半人高,墙皮也剥落了不少。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草药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妈躺在床上,头发白了大半,人瘦得脱了相。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变成了局促和不安。
“岚……岚岚,你怎么回来了?”
我走到床边,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三叔公给我打的电话。”
三叔公是村里的长辈,德高望重,也是少数几个知道我这些年情况的人。
我妈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你三叔公也真是多事……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
我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腿。
被子下面,她的腿用木板和布条简单地固定着,肿得像个馒头。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林辉呢?”
我直呼其名。
我妈哆嗦了一下,小声说:“他……他忙。他说要去镇上请最好的医生……”
“请了吗?”我打断她。
她不说话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联系我在市里医院的朋友。
我妈拉住我的手,力气小得可怜。
“岚岚,你别这样……你弟他不容易。他现在是大老板了,要干大事的。”
我甩开她的手,声音冷得像冰。
“他干再大的事,你也是他妈!腿都快断了,他还有心思在外面谈生意?”
“他说了,要把我们村开发成度假村,以后家家户户都能分红,过上好日子!”我妈还在替他辩解。
我冷笑。
“好日子?把你们的地都低价收走,把你们赶到统一盖的鸽子笼里,然后他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这就是你们的好日子?”
我妈愣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我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这几年,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我见得多了。
无非就是画个大饼,利用乡亲们的淳朴和信任,用最低的成本,撬动最大的利益。
真脏。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领着几个穿着黑西装的人走了进来。
正是林辉。
他比五年前更胖了些,也更像个“成功人士”了。
他一边走,一边意气风发地指点着江山。
“这里,以后全部推平,建一个人工湖。那边,盖温泉酒店……”
他的目光扫到院子里那辆扎眼的宾利时,话音戛然而止。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屋门口的我。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我熟悉的、混杂着震惊、嫌恶和一丝慌乱的表情。
跟在他身后的孟洁也看到了我,她夸张地“呀”了一声。
“林辉,你看,那不是……你那个姐姐吗?”
她特意在“姐姐”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嘲讽。
林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身后的几个“下属”面面相觑,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林总还有一个这样的姐姐。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和这个破败院子融为一体的姐姐。
林辉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地朝我走过来。
他没有叫我,而是用一种审视的、带着敌意的目光看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他面前,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那几个黑西装。
“你们是林总的员工?”
几个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笑了笑。
“你们林总,真是个大孝子。”
“他妈腿摔断了,躺在床上没人管,他还有闲心带着你们来这里画大饼。”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院子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林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压低声音怒吼。
“我胡说?”我扬起眉毛,“那你倒是说说,妈的腿是怎么回事?你请的医生呢?你所谓的旅游开发,准备给乡亲们多少拆迁款?一平米三百,还是五百?”
我每问一句,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孟洁看不下去了,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走过来,挽住林辉的胳膊,像一只宣告主权的孔雀。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一回来就咒我们家。我们阿辉是在为全村人谋福利,是你这种眼界狭隘的农村妇女能理解的吗?”
她瞥了一眼那辆宾利,眼神里闪过一丝嫉妒和鄙夷。
“哟,傍上大款了?开这么好的车回来,是想显摆什么?不会是觉得我们阿辉会占你什么便宜吧?我们家阿辉现在身价上亿,可看不上你那点不干不净的钱!”
她的话,刻薄又恶毒。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开始窃窃私语。
“原来是傍大款了啊,怪不得……”
“啧啧,这钱来路不正吧。”
我看着孟洁那张刻薄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没有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问她:“身价上亿?”
“那是当然!”孟洁骄傲地挺起胸。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上大学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这个‘农村妇女’在工厂里,一根拉链一根拉链缝出来的?”
孟洁的表情僵住了。
她转向林辉,眼神里带着询问。
林辉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孟洁。
“你别听她瞎说!她就是嫉妒我过得好,故意来捣乱的!”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嫉妒你?”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林辉,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我嫉妒你忘恩负义,还是嫉妒你六亲不认?”
“我嫉妒你拿着我血汗钱读出来的书,转过头就嫌弃我这个姐姐给你丢人?”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院子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家庭伦理大戏给震住了。
我妈在屋里听到动静,挣扎着喊:“别吵了……别吵了……都是一家人……”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林辉被我逼得节节后退,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为了钱吗?不然你哪来的钱买这车?别以为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人,除了出卖自己,还能有什么本事!”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最恶毒的揣测。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孟洁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附和道:“就是!一个在工厂打工的,几年不见就开上宾利了,这钱怎么来的,鬼才信是干净的!”
我看着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那副丑恶的嘴脸,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我没有再跟他们争辩。
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
然后,我又从车里,拿出了我的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
我把名片递给站在林辉身后的一个看起来像是助理的年轻人。
“你们可以查一下,这家公司。”
然后,我把那份文件,“啪”地一声,拍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这是我准备提交给镇政府的,关于我们村的生态旅游开发计划书。”
“我的投资,一个亿。所有村民的土地,以市场价三倍的价格入股,年底参与分红。村里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由我的基金会负责养老送终。所有学龄儿童,我资助他们到大学毕业。”
“至于你,”我转头看向林辉,目光像刀子一样,“你那个空壳公司画的大饼,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给砸蒙了。
那个年轻助理,颤抖着手,用手机搜索了我名片上的公司名称。
当搜索结果跳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结结巴巴地对林辉说:“林……林总……她……她是‘岚风资本’的创始人……林岚……”
“岚风资本”这四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
林辉和孟洁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岚风资本,是近几年在创投圈声名鹊起的一匹黑马,以眼光毒辣、出手果断著称。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传奇的创始人,就是他们一直看不起的、被他们鄙夷为“农村妇女”的林岚。
林辉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震惊、恐惧、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悔恨?
孟洁更是花容失色,她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可是没有。
我的脸上,只有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平静。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看着林辉,淡淡地开口。
“你不是说,我这样的女人,除了出卖自己,没有别的本事吗?”
“你不是说,我一辈子就在破工厂里缝拉链吗?”
“林辉,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你姐姐我,就是有本事。不靠男人,不靠任何人,就靠我自己这双手,挣来了你一辈子都挣不来的东西。”
“这辆宾利,是我自己买的。这家公司,是我自己开的。这个一亿的投资,是我自己出的。”
“而你呢?”
我指着他,一字一顿。
“你除了会吸我的血,吸父母的血,吸乡亲们的血,你还会干什么?”
“你算个什么东西!”
最后那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积压了五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林辉彻底瘫软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他知道,他完了。
他的谎言,他的计划,在我的绝对实力面前,被砸得粉碎。
周围的村民们,也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们看林辉的眼神,从之前的羡慕、期待,变成了鄙夷和愤怒。
“好你个林辉!原来是想骗我们的地啊!”
“亏我们还那么信你!你连你亲姐姐都这么对,你还有良心吗?”
“白眼狼!真是个白眼狼!”
三叔公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是心疼,是欣慰。
我叫的救护车也到了。
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把我妈抬上担架。
自始至终,林辉和孟洁都像两个木偶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走到担架旁,握住我妈干枯的手。
“妈,我们去市里最好的医院,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
我妈看着我,老泪纵横。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哽咽。
在上救护车之前,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林辉。
他跪在地上,失魂落魄。
孟洁已经不见了。
我猜,她大概是跑了。
她嫁给林辉,图的是他的“身价上亿”,图的是他的“光明未来”。
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自然不会再留在这个“凤凰男”身边。
真是可悲,又可笑。
救护车呼啸着离开村子。
我开着宾利,跟在后面。
后视镜里,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越来越远。
那个我曾经拼尽全力想要托举起来的弟弟,也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我没有一丝快感。
没有大仇得报的淋漓尽致。
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我赢了吗?
或许吧。
但我失去的,又是什么呢?
我妈的腿,是粉碎性骨折。
医生说,幸好送来得还算及时,不然这条腿就废了。
我给她安排了最好的病房,请了最专业的护工。
手术很成功。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我妈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她不跟我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觉得对不起我。
从小到大,她的心就偏向林辉。
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好穿的,都是林辉的。
我永远是那个被忽略、被牺牲的。
我辍学打工,供林辉上大学,她觉得理所应当。
她说:“你是姐姐,就该让着弟弟。”
林辉毕业后不认我,她也只是劝我:“他不容易,你在外面多担待点。”
甚至她腿摔断了,林辉对她不闻不问,她还在替他找借口。
这是一个典型的、被“重男轻女”思想毒害了一辈子的可怜女人。
我恨过她吗?
恨过。
但看着她现在这副样子,那点恨,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她也是个受害者。
一天,她终于拉着我的手,开口了。
“岚岚,妈对不起你。”
我给她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过不去。”她哭着说,“是我把你弟惯坏了。是我没用,是我偏心……”
“那天……那天阿辉他……他回来过。”
我愣了一下。
“他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他说他知道错了。”
我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孟洁跟他离婚了,卷走了他所有的钱。他投资的那个项目,也黄了。他现在……一无所有了。”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
“岚岚,你看……他已经得到报应了。他再怎么不是东西,也是你弟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看着我妈。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只会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的母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我笑了,笑得有些凉。
“妈,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把我离开上海后的经历,第一次,完整地告诉了她。
我去了深圳,举目无亲。
我睡过天桥,捡过垃圾。
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过。
我去工地搬砖,一天下来,肩膀磨得全是血。
我去餐厅洗碗,一双手在油污和洗洁精里泡得发白、脱皮。
后来,我发现自己对服装有种天生的敏感。
毕竟,我在工厂缝了那么多年的拉链。
我开始摆地摊,卖衣服。
我眼光好,会挑款,嘴也甜,生意慢慢好了起来。
我用攒下的第一笔钱,租了个小铺面。
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
再后来,我抓住了电商的风口,开了自己的网店,做了自己的品牌。
我没日没夜地干,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生病了不敢去医院,自己随便吃点药扛着。
最难的时候,我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泡面。
我告诉她,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八,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我死了,有谁会知道?
有谁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是她,还是林辉?
不会。
他们只会觉得,我这个累赘,终于消失了。
我讲得很平静,没有一丝控诉的语气,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我妈,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别说了……岚岚,别说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妈,我已经给过他机会了。”
“在他为了前途,抛弃我的时候;在他为了面子,不认我的时候;在他把我辛苦挣来的钱,当成垃圾一样摔给我的时候。”
“我给的机会,够多了。”
“至于现在,”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他一无所有,那是他咎由自取。跟我,没有关系。”
“我不会再给他一分钱,也不会再管他任何事。”
“从他关上那扇门开始,我林岚,就没有弟弟了。”
我说完,走出了病房。
我妈在身后的哭声,我充耳不闻。
我的心,硬如铁石。
不是我狠心。
是这个世界,教会了我,不对任何人抱有幻想。
尤其是,那个曾经伤我最深的人。
我妈出院后,我把她接到了我深圳的家里。
那是一套海景别墅,有专门的保姆和家庭医生。
她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刚开始很不适应,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我跟她说:“妈,你就安心在这里养老。以前我没能力,现在,我想让你过几天好日子。”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惦记着林辉。
但我假装不知道。
我的旅游开发项目,在村里顺利地推进了。
我没有像林辉那样,搞什么强拆强征。
我请了国内顶尖的设计团队,在保留村子原有风貌的基础上,进行现代化改造。
每一户村民,都成了项目的股东。
村里的年轻人,也被我安排进了项目公司,学习管理和运营。
我给他们开的工资,比他们在大城市里打工还要高。
整个村子,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三叔公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岚岚,你是个有大格局的人。我们村,有福了。”
我只是笑笑。
我做这些,一半是为了乡亲,一半,也是为了我自己。
这里是我的根。
我不想让我的根,烂掉。
有一天,我正在村里的项目办公室看图纸,助理小陈敲门进来。
“林总,外面有个人找您,说是……您弟弟。”
我抬起头,没什么意外。
该来的,总会来。
“让他进来吧。”
林辉走了进来。
几个月不见,他像是变了个人。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身上的西装也皱巴巴的,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林总”了。
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不敢看我。
“姐。”
他终于,又叫了我一声“姐”。
时隔五年。
我放下手里的笔,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有事?”
我的语气,客气,又疏离。
他“噗通”一声,跪下了。
“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开始扇自己的耳光,一下比一下重。
“我是!我不是人!我不该那么对你!”
“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求求你了!”
他哭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我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这一幕发生在五年前,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起来吧。”我说,“别在我这里演戏,我没时间看。”
他愣住了,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姐,我不是演戏,我是真心的……”
“真心?”我打断他,“你的真心,就是在我面前下跪,然后呢?让我给你钱?让你东山再起?还是让你进我的公司,继续当你的‘林总’?”
他被我说中了心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话来。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林辉,收起你那套吧。”
“你之所以来求我,不是因为你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是因为你走投无路了。”
“如果今天,你还是那个身价上亿的林总,你还会跪在这里吗?”
“你不会。”
“你只会像以前一样,觉得我是你人生中的污点,恨不得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扔在他面前。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
“不是给你的,是给妈的。算是你这些年,本该尽的赡养义务,我还给你。”
“拿着这笔钱,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都行,想做什么也行,都与我无关。”
“从今往后,我们两清了。”
他看着地上的那张卡,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
他大概以为,我至少会看在妈的面子上,拉他一把。
他想错了。
我的人生信条里,没有“以德报怨”这一条。
只有“以直报怨”。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那张卡。
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蹒跚着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他还很小,我也还很小。
夏天的晚上,我们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数星星。
他指着天上的流星,对我说:“姐,等我长大了,我给你摘天上的星星!”
我笑着敲他的头:“傻瓜,星星怎么摘得到。”
他说:“我不管,我就要给你摘!”
那时候的他,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什么时候,那双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充满了算计和欲望了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处理完村里的事情,回了深圳。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开会,看报表,签合同。
我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精准,高效,不知疲倦。
周姐看我状态不对,拉我去酒吧喝酒。
“还在为你弟的事烦心?”
我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苦笑了一下。
“谈不上烦心,就是觉得……没劲。”
“有什么没劲的。”周姐是个活得通透的女人,“人啊,都是被逼出来的。他要是安分守己,你现在可能还在哪个厂里缝拉死链呢。说起来,你还得谢谢他。”
我一愣。
是啊。
如果不是他当初那份决绝,我又怎么会下定决心,走出那个泥潭?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成就了今天的我。
真是讽刺。
“那……你妈呢?她没再为你弟求情?”
我摇摇头。
“没有。她好像……想通了。”
自从我上次在医院跟她摊牌后,我妈就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过林辉一个字。
她开始学着融入我的生活。
学着用智能手机,学着跟保姆一起研究菜谱,甚至还报了个老年大学,学画画。
她的画,画得不好,歪歪扭扭的。
但她画得很开心。
有一天,我看到她画了一幅画。
画上,是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手拉着手,在星空下奔跑。
我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没有放下。
但她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来安放她的那份执念。
或许,这样也挺好。
人这一辈子,总要跟自己和解。
跟过去和解。
又过了一年。
村里的生态旅游项目,一期工程完工了,正式对外开放。
开业那天,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村民们都穿上了新衣服,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们拉着我,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的话。
三叔公代表全村,送了我一块牌匾。
上面写着八个大字:
“饮水思源,造福桑梓。”
我看着那块牌匾,眼眶有些湿润。
我做到了。
我不仅把自己从泥潭里拉了出来,也把整个村子,都拉了出来。
我没有辜负这片养育我的土地。
开业典礼的喧嚣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人群的角落里。
是林辉。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工装,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布满了老茧。
他没有上前来,只是远远地看着。
眼神里,没有了怨恨,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零点一秒。
然后,他转身,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
林辉拿着我给他的那十万块钱,没有离开。
他在邻村,包了一片山地,开始种果树。
他没有请人,所有的事情,都亲力亲为。
开荒,育苗,施肥,除草。
他好像,真的想从头开始,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变了。
我也不想知道。
我们姐弟的缘分,在那扇门关上的瞬间,就已经尽了。
现在的我们,只是两个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陌生人。
这样,就很好。
晚上,庆功宴结束,我一个人开车,回到了老屋。
院子已经被重新修葺过,种上了花草。
我搬了张躺椅,放在院子里,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天上的星星,很亮。
我拿出那包我一直没舍得扔的红双喜,抽出一根,点上。
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
我已经,不习惯这个味道了。
我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
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视频电话。
屏幕里,她穿着一件新旗袍,气色红润,精神矍铄。
“岚岚,看我画的,好看吗?”
她举起一幅刚完成的画给我看。
画的是一片向日葵。
金黄色的,充满了生命力。
“好看。”我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给你煲了汤。”
“过两天就回。”
“好,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靠在躺椅上,看着满天繁星。
山间的风,吹过耳畔,带着青草的香气。
我忽然想起我妈给我取的名字。
岚。
山间的雾气。
她说,雾,散了就散了。
但她不知道。
雾散了之后,会露出更清朗的天空,更青翠的山峦。
而且,雾,也并非总是要散的。
它也可以凝结成水,汇入江河,奔向大海。
我,林岚。
我没有散。
我奔向了,属于我自己的,那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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