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村口老槐树下停稳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倚在墙根下抽烟的二叔。他的目光,像腊月里的寒风,直直地扎过来,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和嫉妒。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根扎了三十多年的刺,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摇下车窗,冲他喊了一声:“二叔,还没回去准备年货啊?”
二叔掐灭了手里的烟,在鞋底上碾了碾,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琴回来啦?接你爸妈去城里过年啊?好福气,好福气啊。”
那“好福气”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含着一口滚烫的沙子,硌得慌。
我爸妈听到动静,已经从老屋里迎了出来。我爸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是他非要带上的干豆角和红薯干。我妈则拎着一个旧布包,那是她准备好的换洗衣物。他们看到我,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琴啊,路上堵不堵?快进屋喝口热水。”我妈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
我摇摇头,打开后备箱:“不喝了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咱们直接走,不然待会儿进城就该堵车了。”
我爸把蛇皮袋塞进后备箱,二叔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探头探脑地往我车里看。我的车是一辆普通的国产车,但在村里人眼里,已经算是顶好的物件了。
“这车得十几万吧?还是闺女有出息。”二叔咂咂嘴,眼神里全是算计。
我爸听了,腰杆似乎挺直了一些,他拍了拍车顶,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闺女孝顺,有啥办法。”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二叔的要害。他的脸瞬间就垮了下去,嘟囔了一句“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就转身回了自己家那栋气派的两层小楼,连句再见都没说。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们家和二叔家,就隔着一道墙。这道墙,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院子,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我爸有五个女儿,我是老三。二叔有四个儿子,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在我们那个重男轻女的小村庄,这意味着天与地的差别。
我清楚地记得,我妈生下小妹的时候,奶奶拄着拐杖站在产房门口,听说是又一个丫头片子,拐杖往地上一戳,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爸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旱烟,呛得眼泪直流。整个院子,死气沉沉。
而隔壁,却是另一番光景。二婶每生一个儿子,二叔都要在院子里放一挂长长的鞭炮,请全村人吃流水席。他的胸膛挺得像只打了胜仗的公鸡,见人就说:“我老周家,有后了!”
那时候,我爸在我们面前,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不敢大声说话,走路都贴着墙边。村里人开玩笑,说他是“绝户头”,说他上辈子没积德。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割得我们全家人的心都在流血。
最伤人的一次,是分地。按人头分,二叔家六口人,六份地。我们家七口人,却只分了三份地。村长说:“丫头片子迟早是人家的人,要那么多地干嘛?浪费!”
我爸去理论,被二叔堵在门口,指着鼻子骂:“周建军,你还好意思争?你生不出儿子,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们家四个儿子,将来要娶四个媳妇,你那五个丫头,一人一床被子就打发出去了,要地干嘛?当嫁妆啊?”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们姐妹五个,哭得像个孩子。他说:“爸对不起你们,爸没本事,让你们跟着我受委屈。”
那一刻,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们姐妹五个,一定要争口气,要让我爸妈在村里抬起头来做人。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姐妹几个,从小就比男孩子更能吃苦。农忙时,我们跟着我爸下地,割麦子,掰玉米,小小的肩膀被磨得又红又肿,谁也没喊过一声疼。我二叔家的那四个堂哥,却在河里摸鱼,在树上掏鸟窝,二叔看到了,还乐呵呵地说:“男孩子嘛,就该野一点。”
大姐初中毕业就没读了,南下广东打工,每个月把省吃俭用的钱寄回家。二姐学习好,考上了县城的师范,毕业后成了一名乡村教师。我学习一般,读了个中专,学了会计,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四妹和五妹也争气,一个考上了护校,一个上了大学。
我们姐妹几个,就像五根拧在一起的绳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们凑钱,把家里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翻盖成了村里第一批红砖瓦房。虽然只有一层,但在当时,已经足够让我爸妈在村里扬眉吐气了。
反观二叔家,四个儿子,就像四只斗鸡,从小打到大。为了争一口吃的,一件新衣服,能闹得天翻地覆。二叔二婶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棍棒没打出孝子,却打出了一身的逆反。
大堂哥初中没毕业就跟着村里人出去混社会,几年回来一次,每次都开着不一样的豪车,但从没给家里拿过一分钱,有时候还要二叔倒贴。二堂哥娶了媳妇,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可媳妇厉害,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看望二叔二婶一次,过年给的钱,还不够二叔买两条好烟。三堂哥和四堂哥倒是留在了身边,可一个游手好闲,一个沉迷打牌,成了二叔心头拔不掉的刺。
曾经让二叔引以为傲的四根“顶梁柱”,如今却成了四笔还不清的烂账。
我把爸妈接到县城我买的房子里时,他们的表情,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那是一套一百平米的三居室,装修虽然简单,但窗明几净,阳光充足。
我妈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着光滑的墙壁,又摸了摸柔软的沙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琴啊,这……这得花多少钱啊?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我爸则一言不发,他走到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看了很久很久。我走过去,看到他黝黑的脸上,有两行浑浊的泪滑了下来。
“爸,哭啥呀,以后你们就住这儿,跟我一起过。大姐二姐她们也都在县城附近,周末随时都能过来,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我给他递上纸巾。
他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声音哽咽:“爸没哭,爸是高兴。我这辈子,没想到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想当年,你二叔盖二层楼的时候,那鞭炮放的,好像整个村子都是他家的。我当时就想啊,我周建军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完了?没想到,我没儿子,却有五个比儿子还强的闺女。”
这番话,他说得感慨万千。我知道,他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除夕那天,我们姐妹五个都回来了。大姐夫和二姐夫在厨房里忙活,大姐和二姐陪着我妈包饺子,四妹五妹则叽叽喳喳地跟我爸分享着学校和医院里的趣事。小小的房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准备了一大桌子菜,都是爸妈爱吃的。开饭的时候,我爸举起酒杯,他看着我们姐妹五个,眼睛里闪着光。他说:“爸不善言辞,就说一句,有你们这五个闺女,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们都笑了,眼眶却都湿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辛酸,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甜。
晚上八点,春晚开始了。我爸妈看得津津有味。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走到阳台去接。
“喂,是小琴姐吗?我是你三堂哥,周浩。”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迟疑和尴尬。
我愣了一下,我和这几个堂哥,关系一向淡漠。“有事吗?”
“那个……姐,过年了,手头有点紧,你看能不能……借我点钱?”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心里一阵冷笑。又是借钱。这些年,他们兄弟几个,没少用各种理由跟我们姐妹借钱,但从来都是有借无还。
“借多少?”我耐着性子问。
“五千……不,三千就行!我保证,过了年就还你!”
“你找你爸要去啊,二叔不是最疼你们几个儿子吗?”我忍不住刺了一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周浩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姐,你就别拿我开涮了。我爸那点钱,早被我大哥哄去填窟窿了。我妈今天跟我爸吵了一架,说他养了四个讨债鬼,还不如大伯家的五个闺女。我爸气得晚饭都没吃……”
挂了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悲凉。我想起了下午二叔那个羡慕又落寞的眼神。他羡慕的,或许不只是我的车,我的房,更是我们这个家如今的温暖和团圆。
他赢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他曾经炫耀的资本,如今成了他最大的负累。而我爸,那个被他嘲笑了一辈子“生不出儿子”的男人,却在晚年,收获了最踏实的幸福。
大年初二,我开车带爸妈去公园散步。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我爸妈穿着我给他们买的新棉袄,精神矍铄,引来不少人羡慕的目光。
“你看那老两口,真有福气,闺女这么孝顺。”
我爸听到了,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他悄悄对我说:“琴啊,下午咱们回村里一趟吧。”
我有些不解:“回去干嘛?”
“去看看你二叔。”我爸叹了口气,“他是我亲哥。他现在心里不好受,我去看看他。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不能忘了本,更不能看亲兄弟的笑话。”
我看着我爸,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慈祥。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的“福气”,不仅仅是因为有我们五个孝顺的女儿,更是因为他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善良和宽厚。他争了一辈子的气,却在真正“赢”了的时候,选择了和解。
下午,我们提着一些年货回到了村里。二叔家的院子,冷冷清清,连副春联都没贴。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闷烟,二婶在屋里唉声叹气。
看到我们,二叔猛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我爸把东西放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哥,过年好。我带点东西来看看你和嫂子。”
二叔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建军啊,还是你好,还是你好啊……哥以前,对不住你。”
我爸摇摇头:“都过去了。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也老了。啥都比不上兄弟情分。”
那一刻,院墙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洒在两个白发苍苍的兄弟身上。我看着他们,心里那根扎了三十多年的刺,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被抚平了。
原来,真正的富足,不是你有多少儿子,也不是你住了多大的房子,而是当岁月流转,繁华落尽,你身边依然有温暖的亲情和不离不弃的陪伴。生儿生女,又有什么要紧呢?重要的是,你如何教育他们,如何用爱去浇灌一个家。
我爸用一辈子的隐忍和善良,告诉了我这个最朴素的道理。而二叔用他的半生骄傲和晚景凄凉,印证了这个道理。这世间的福气,终究是守恒的,你前半生亏欠的,后半生总要以另一种方式偿还。而你前半生积攒的爱与善意,也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给你最温暖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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