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问出“呢”这句话时,整个包厢里那种混合着酒气和饭菜香的热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
十年了。整整十年,从我大学毕业,拖着一个行李箱来到这座陌生城市,在公司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愣头青,到如今不好不坏,熬成一个小组负责人的陈阳,刘伟这个名字,几乎贯穿了我整个职业生涯。他像个影子,或者说,像个理所当然的背景板,我习惯了他的存在,更习惯了为他的存在而“服务”。人们都说我老实,说我念旧情,我自己也曾以为,当年那场高烧时他送我去医院、垫付医药费的恩情,值得我用一辈子去偿还。
我以为,帮他搞定难缠的客户,替他背下工作失误的黑锅,甚至在他手头紧时悄悄塞钱过去,就是偿还。直到他母亲这场“七十大寿”的寿宴上,当他和他全家人都用一种期待又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我,示意我去把那张一万多的账单结掉时,我才发现,我所以为的“偿还”,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个开始。
而这一切,都要从半个月前,他那通兴高采烈的电话说起。
第1章 一通理所当然的电话
“阳子,大喜事!”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刘伟标志性的大嗓门就从听筒里冲了出来,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头疼,闻言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些,挤出一个笑:“伟哥,什么事这么高兴?”
“嗨,我妈!我妈下个月七十大寿!你说是不是大喜事?”刘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喜悦,“我琢磨着,得好好给她老人家操办一下,热热闹闹的,让她也高兴高兴。”
“那肯定的,七十岁是大寿,是该好好办。”我由衷地附和。刘伟的母亲我见过几次,一位很和善的老太太,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每次见到我,都会念叨着让我多穿点,别累着。我对她印象很好。
“所以啊,这事儿,还得你多费心。”刘伟的话锋转得极其自然,仿佛我们讨论的不是他母亲的寿宴,而是我们俩共同的一个项目。
我愣了一下,握着鼠标的手停在半空:“我?我能帮上什么忙?”
“嗨,你这话说得就见外了不是?”刘伟在那头笑了起来,“咱们谁跟谁啊。你看,我这边工作忙,家里一摊子事,我老婆又是个没主意的,这选酒店、订菜单、安排车子接送亲戚的事,不还得你这个靠谱的兄弟来办?”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伟哥,这是你家里的事”,或者“我最近项目也挺忙的”,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十年了,这种模式我已经习惯了。
从我刚进公司,刘伟作为我的带教师傅,对我确实不错。那时候我人生地不熟,是他带着我熟悉业务,领着我认识同事,甚至在我刚来第二个月就发高烧昏倒在出租屋里时,也是他半夜撬开我的门,把我背下六楼,送到医院。那晚的输液瓶、他跑前跑后垫付的医药费,还有第二天早上他从家里带来的那碗温热的小米粥,成了我记忆里这座冰冷城市的第一缕温暖。
从那以后,刘“师傅”就成了刘“伟哥”。我觉得,这份恩情,我得还。
于是,工作上,他搞不定的方案,我熬夜帮他做;他捅了娄子,我主动站出去说“是我的疏漏”;他孩子上学要找关系,我托了我大学同学的父亲,一个退休的老教师,跑前跑后地帮忙。生活上,他搬家,我就是主力搬运工;他车子限号,我就是专职司机;他手头紧,不用他开口,我都会主动把钱转过去,并且从不提“还”这个字。
我妻子林霞没少为此跟我吵架。她总说:“陈阳,你这是烂好人。刘伟那是把你当兄弟吗?他那是把你当免费的长工和移动的钱包!”
我每次都辩解:“你不懂,伟哥当初对我有恩。做人不能忘本。”
林霞气得直翻白眼:“一码归一码!他帮你一次,你帮他十次百次,早还清了!你看看他,现在连他们家下水道堵了都打电话叫你过去通,你觉得这正常吗?”
我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因为我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那份“恩情”就像一道枷锁,牢牢地套在我心上,让我学不会拒绝。
“阳子?喂?在听吗?”电话里,刘伟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啊,在,在听呢。”我连忙应道。
“那就这么定了啊。”刘伟的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安排一次周末郊游,“酒店你看着办,找个体面点的,包个大厅,菜品也得上档次,别给我省钱,老太太一辈子不容易。预算嘛……你先看着安排,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再说”,这四个字像一根小小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挂了电话,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还没完成的报表,心里五味杂陈。给同事母亲的寿宴张罗场地,这事怎么想怎么透着一股别扭。可一想到刘伟那张热情的脸,想到他母亲慈祥的笑容,我心里的那点不情愿,又被“做人得知恩图报”的念头给压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关掉报表,打开了本地美食点评的网站,开始一家家地筛选酒店。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成了刘伟家的半个管家。
我利用午休和下班时间,跑了七八家酒店,拍照、录像、对比菜单,然后把详细的报告发给刘伟。他每次都是大手一挥:“你定就行,我相信你的眼光!”
最后,我选定了一家口碑很好的老字号饭店,定下了一个能容纳十桌的大包厢,光定金就付了两千。菜单是我反复跟酒店经理沟通,既要照顾老年人的口味,又要显得丰盛体面。
寿宴前一个星期,刘伟又打来电话,说他老家要来二十多个亲戚,人生地不熟,让我帮忙联系一辆大巴车,负责从火车站接到酒店,寿宴结束后再送回他们住的宾馆。
我嘴上答应着“好嘞,没问题”,心里却越来越沉。我自己的父亲六十大寿时,我因为一个紧急项目没能回家,只匆匆寄了钱回去,至今都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现在,为了一个同事母亲的寿宴,我却要投入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
那天晚上,林霞看我还在对着一张地图规划大巴车的接送路线,终于忍不住了。
“陈阳,你是不是疯了?”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笔,“这是刘伟他妈过生日,还是过生日?我怎么感觉你比他这个亲儿子还上心?”
“我这不是帮帮忙嘛。”我有些底气不足地辩解。
“帮忙?”林霞冷笑一声,“帮忙是让你垫钱垫时间,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他刘伟呢?除了动动嘴皮子,他还干了什么?我问你,酒店定金是你付的吧?大巴车定金是不是也得你先垫?他跟你提过钱的事吗?”
我沉默了。刘伟确实没提过,他总是说“到时候一起算”,可这个“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我告诉你,陈阳。”林霞的表情严肃起来,“这次你必须跟他把话说清楚。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们俩充其量就是个同事。寿宴的钱,必须让他自己出。你要是再敢拿咱们家的钱去给他填窟窿,别怪我跟你翻脸!”
看着妻子眼里的怒火和失望,我心里一阵刺痛。我知道她说得对,可是一想到要跟刘伟开口谈钱,我就觉得无比尴尬和困难。那份所谓的“恩情”,已经成了我的心魔。
我只能含糊地应付道:“我知道了,我有分寸。”
可我真的有分寸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希望,这场寿宴赶紧办完,一切就能恢复正常。然而,我当时没有预料到,这场精心筹备的寿宴,会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将我和刘伟之间那层虚伪的窗户纸,彻底捅破。
第2章 “兄弟,你先垫一下”
寿宴的日子定在一个周六。
我起了个大早,先是开车去租赁公司确认大巴车的情况,叮嘱司机务必准时到火车站。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酒店,跟大堂经理最后确认了一遍菜单和包厢的布置。包厢里,“寿”字挂画、红色的气球、精致的桌花,一切都显得喜气洋洋。
忙完这一切,已经快到中午了。我正准备喘口气,刘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阳子,到哪儿了?亲戚们都接到没?”
“伟哥,我刚从酒店出来,大巴车已经去火车站了,你放心吧。”我靠在车边,擦了擦额头的汗。
“那就好,那就好。”刘伟听起来心情极佳,“对了,还有个事儿。那个……蛋糕,我给忘了。我丈母娘家离得远,这会儿正堵在路上,我得去接他们。你嫂子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也走不开。你看,你能不能帮忙去把蛋糕取一下?”
他又说了一个蛋糕店的地址,离我这里有七八公里远,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小时。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寿宴十二点正式开始。我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身衣服,甚至早饭都没顾上吃。一股疲惫和烦躁涌上心头。
“伟哥,时间有点紧啊,我……”我试图拒绝。
“哎呀,兄弟,救急啊!”刘伟的语气变得恳切起来,“这可是我妈的寿宴,不能没有蛋糕啊!就指望你了,别人我信不过。快去快回,我们都在酒店等你!”
说完,不等我再回应,他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捏着手机,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拧紧了发条的陀螺,身不由己地旋转着。最终,我还是发动了汽车,导航设置了那个蛋糕店的地址。
等我取了那个三层高,装饰精美的大蛋糕,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赶到酒店时,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刘伟一家人正站在门口迎客,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满面红光,看到我,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哎呀,阳子,你可算来了!辛苦辛苦!”他接过蛋糕,顺手递给他老婆,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快,进来坐,就等你了。”
他老婆,也就是我口中的“嫂子”张莉,也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客套和理所当然:“陈阳来了啊,快坐吧,看你这一头汗。”
我被刘伟拉着,安排在了主桌。同桌的都是他们家的核心亲戚,刘伟的姐姐、姐夫,还有他的舅舅、姨妈。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审视和好奇。
刘伟挨个给我介绍:“这是我姐,刘芳。这是我姐夫,赵明。这是我最好的兄弟,陈阳,我妈这寿宴,里里外外全靠他张罗了!”
他姐姐刘芳对我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哦,听刘伟提过你。小伙子看着挺精神的,辛苦你了。”
那语气,不像是在感谢一个朋友,倒像是在夸奖一个办事得力的下属。
我局促地笑了笑,找了个位置坐下。一上午的奔波让我饥肠辘辘,但看着满桌的亲戚,我却没什么胃口。他们高声谈笑,说着家乡话,讨论着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女婿升了官,我像一个闯入者,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寿宴开始了。刘伟作为儿子,上台讲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他说得声情并茂,眼眶泛红,台下不少亲戚都跟着抹眼泪。我也有些动容,觉得之前所有的辛苦,似乎都值得了。
然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时,刘伟端着酒杯坐到了我身边。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脸颊通红,眼神却异常清亮。他搂住我的肩膀,把嘴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阳子,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没你,这事儿肯定办不成。”
“伟哥,你这就客气了。”我连忙说道,“咱俩这关系,说这些就见外了。”
“对对对,见外了。”刘伟嘿嘿一笑,话锋一转,“那个……兄弟,还有个事儿,得麻烦你一下。”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看,今天来的亲戚多,收的礼金乱七八糟的,我还没来得及数。”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老婆张莉那边,她正拿着一个红色的布包,忙着跟亲戚们寒暄。“这酒店的账单……你看,能不能你先帮我垫一下?等回头我把礼金整理好了,再跟你算。”
他把“垫一下”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帮我递一下筷子”那么简单。
我脑子“嗡”的一声。
那张账单我心里有数,十桌酒席,加上酒水服务费,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要一万三四。这几乎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我们家每个月要还房贷、车贷,女儿的兴趣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一万多块钱,对我们这个普通家庭来说,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更重要的是,林霞警告我的话,此刻清晰地在我耳边回响。
我看着刘伟,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但那笑容在我看来,却多了一丝算计。我犹豫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伟哥,我最近手头也紧”,可话就是说不出口。
拒绝的话,会不会让他下不来台?会不会显得我太小气?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会不会就此破裂?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邻座的姐夫赵明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端着酒杯,大着舌头凑过来说:“哎,刘伟,跟自家兄弟客气啥!陈阳一看就是个敞亮人,这点小钱算什么!来,陈阳,我敬你一杯!今天你就是我们刘家的贵人!”
这话一出,同桌的亲戚都跟着起哄。
“是啊是啊,刘伟有你这么个朋友,真是福气!”
“小陈,以后常来家里玩啊!”
我被架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所有人都用一种赞许和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答应下来,就是仗义,就是英雄;而我一旦拒绝,就是不识抬举,就是小人。
刘伟拍了拍我的手,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就这么定了啊,兄弟。哥信你。”
说完,他便起身,又去别的桌敬酒了,留下我一个人,端着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心里一片冰凉。我感觉自己不是来参加寿宴的客人,而是一个被精心算计的“冤大头”。
我掏出手机,看到林霞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怎么样了?没出什么幺蛾蛾子吧?”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一个字也回不出来。
第3章 冰冷的账单和虚伪的笑脸
那顿饭的后半段,我食不知味。
周围的喧闹声、劝酒声、孩子们的嬉笑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到我耳朵里变得模糊不清。我脑子里反复盘旋的,只有那张即将到来的一万多的账单,以及妻子林霞那张可能会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机械地往嘴里塞着菜,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刘伟的亲戚们不时地过来向我敬酒,嘴里说着各种奉承的话。
“小陈真是年轻有为啊!”
“刘伟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以后我们家有什么事,也得请你多帮忙啊!”
每一句“夸奖”,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我强颜欢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廉价的白酒,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越来越清醒的屈辱感。
我看到刘伟在他亲戚间穿梭,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他仿佛是这场盛宴的国王,而我,就是那个为国王的盛宴买单,却连姓名都不能被铭记的小丑。他甚至没有再朝我这边看一眼,似乎笃定了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妥。
终于,宴席接近尾声,酒店的经理拿着账单,微笑着走到了我们这一桌。他没有走向刘伟,而是径直来到了我的面前,显然是刘伟早就跟他打好了招呼。
“陈先生,您好。这是今天的消费账单,一共是一万三千八百八十八,给您抹掉零头,一万三千八百八十,您看是刷卡还是扫码?”
经理的声音不大,但在这一桌却显得异常清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感觉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我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手心全是汗。
我下意识地看向刘伟,他正被几个亲戚围着,似乎在炫耀他新买的手表,根本没往我这边看。他老婆张莉倒是瞥了我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去,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孩子,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愤怒,像冰冷的潮水,从我的脚底瞬间淹没到了头顶。
我凭什么?
就凭十年前他送我去过一次医院?这份恩情,难道就价值连城,需要我用十年的卑躬屈膝和如今这一万多的真金白银来偿还?
我想到我自己的父母,他们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一件超过五百块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我想到我的妻子林霞,为了省钱,每天下班还要挤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从不舍得打车。我想到我的女儿,她想要一架钢琴,我算了算家里的开销,告诉她“等爸爸再攒攒钱”。
而现在,我要用我们一家人省下来的钱,去为一个几乎与我无关的寿宴买单,去成全刘伟和他一家人的体面和虚荣。
不。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被酒精和屈辱浸泡得有些混乱的脑子里,猛地破土而出,迅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对面前的经理说:“你好,麻烦你把账单给刘伟先生,他是今天的主家。”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这一桌的人都听清楚。
空气瞬间凝固了。
刚才还满脸堆笑的姐夫赵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刘伟的姐姐刘芳,则皱起了眉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悦。
经理也愣住了,他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不远处的刘伟,一时不知所措。
赵明最先反应过来,他打着哈哈,试图圆场:“哎,陈阳,你这是干什么?跟刘伟还分什么彼此啊?不就一顿饭钱嘛,你先付了,回头让他给你不就完了?大庭广众的,别让外人看笑话。”
他嘴上说着“别看笑话”,可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笑话。
我没有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经理,重复了一遍:“麻烦你,把账单给刘伟先生。”
我的坚持,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周围几桌的客人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刘伟终于无法再假装看不见了。他皱着眉,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被拂了面子的不快。
“阳子,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问。
“伟哥,”我站起身,第一次正视着他的眼睛,我发现,那双我曾经以为充满真诚和热情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不解和恼怒。“这是你母亲的寿宴,理应由你来结账。”
刘伟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我,会当着他所有亲戚的面,如此直接地拒绝他。
他一把将我拉到旁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陈阳,你什么意思?存心让我下不来台是吗?我不是说了让你先垫一下吗?你差这点钱吗?”
“我不差这点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一万多,是我老婆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是我女儿的钢琴钱。我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力,用这笔钱来为你母亲的寿宴买单。”
“你……”刘伟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姐姐刘芳也走了过来,一脸鄙夷地看着我,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刘伟,这就是你天天挂在嘴边的‘好兄弟’?为了一万块钱,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给你难堪。这种人,不交也罢!”
姐夫赵明也帮腔道:“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时称兄道弟的,一到真章时候就掉链子。刘伟啊,你这识人的眼光,可得练练了。”
他们一家人,一唱一和,瞬间就把我定义成了一个忘恩负义、斤斤计较的小人。
周围的亲戚们也开始窃窃私语,对着我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刮在我的身上。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十年的付出,在这一刻,被他们轻描淡写地抹去,只剩下“为了一万块钱”的指责。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翻滚,即将喷发。
而就在这时,一个长久以来被我刻意忽略的,却又无比荒谬的念头,突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震,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这个挂着“寿”字,充满喜庆气氛的包厢,看着刘伟和他家人那一张张愤怒而虚伪的脸。
然后,我开口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静和穿透力。
“呢?”
第4章 一个不存在的寿星
当我问出“呢”这句话时,整个包厢的喧闹声仿佛被瞬间抽空了。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刘伟脸上的愤怒凝固了,他姐姐刘芳脸上的刻薄僵住了,姐夫赵明脸上的嘲讽也停滞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了那一瞬间,像一幅荒诞的油画。
他们都愣住了,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见鬼了似的眼神看着我。
或许他们以为我是在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开始说胡话了。
刘伟最先反应过来,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陈阳,你他妈疯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今天是我妈七十大寿,你问我妈在哪儿?”
“对啊,”我迎着他要杀人般的目光,平静地重复道,并且把问题说得更具体了一些,“我是说,刘伟他妈,今天过生日的主角,寿星本人,在哪儿呢?从我进来到现在,宴席都快结束了,我怎么一直没见到老人家?”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亲戚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对啊,老太太人呢?”
“是啊,光顾着吃饭了,怎么没看见寿星出来啊?”
“可能是在休息室里歇着吧?”
这些议论声,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钎,烙在刘伟和他家人的脸上。
刘伟的眼神开始躲闪,他老婆张莉则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低下了头,不敢看任何人。他姐姐刘芳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上前一步,厉声对我呵斥道:“你管得着吗?我妈身体不舒服,在楼上套房里休息,不行吗?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问东问西!”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她那过于激烈的反应,反而暴露了她的心虚。
我笑了。那是一种夹杂着悲哀、愤怒和恍然大悟的笑。
“是吗?”我看着刘芳,也看着刘伟,“伟哥,我记得很清楚。三年前的冬天,有一次公司组织去滑雪,你没去。你说,因为脑溢血,没抢救过来,走了。你还为此请了一个星期的丧假,回来之后,人瘦了一大圈。公司的同事们,都还给你凑了份子钱,让你节哀。”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震惊的脸,最后落回到刘伟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
“所以,我想问问你。一个三年前就已经去世的人,今天,是怎么过七十大寿的?”
轰!
我的话音刚落,整个包厢彻底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那些从老家远道而来的亲戚,更是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什么?三年前就……走了?”
“刘伟,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给过寿吗?”
“这……这到底是真的假的啊?”
刘伟的姐夫赵明,张大了嘴巴,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老婆和刘伟,显然,他对此也一无所知。
刘伟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我撕得粉碎,露出了里面最不堪的内里。
真相,就这么赤裸裸地,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暴露在了所有亲人面前。
这根本不是什么七十大寿的寿宴。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一个以亲情为名,以一个逝去的老人为幌子,用来敛财的骗局!
刘伟和他姐姐,是这个骗局的主谋。他们骗了所有远道而来的亲戚,也试图把我这个“好兄弟”,当成最后一个收尾的冤大头。
“刘伟!刘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应该是刘伟的舅舅,气得浑身发抖,他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地板,怒吼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混账东西!你们竟然拿你们亲妈的事来开这种玩笑!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夫赵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一把抓住刘芳的胳膊,满脸的羞愤和怒火,“你跟我说妈要过大寿,让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说要办得风风光光的!原来你们是在骗我?”
刘芳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脱开丈夫的手,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而刘伟,在巨大的震惊和羞耻感中,终于崩溃了。他没有解释,没有道歉,而是突然像一头发疯的公牛,猛地朝我冲了过来。
“陈阳!我杀了你!”他双眼赤红,面目狰狞,挥起拳头就朝我的脸上砸来。
我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几个亲戚也急忙上前,死死地拉住了他。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要毁了我!我当你是兄弟,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疯狂地挣扎着,对我咆哮着,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毒。
我看着他,心里最后一点情谊,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冷冷地说道:“是你自己毁了你自己。刘伟,你利用一个逝去的老人,欺骗所有关心你的亲人,你把别人的善意和情分当成可以随意踩踏的工具。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我倒想问问你,这十年来,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
我走到那个同样目瞪口呆的酒店经理面前,指了指被众人拉住的刘伟,平静地说:“账,找他结。”
然后,我转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刘伟绝望的咒骂声和亲戚们愤怒的斥责声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无比恶心和窒息的包厢。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我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套在我身上十年的那道枷锁,终于,在今天,被我亲手砸碎了。
第5章 余波与真相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荡。车窗开着,晚风灌进来,吹在发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凉意。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刚才在酒店包厢里发生的一幕幕,还在眼前不断回放:刘伟和他家人错愕的表情,亲戚们震惊的议论,以及刘伟最后那疯狂而怨毒的眼神。
我没有复仇的快感,反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十年,我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处心积虑利用我的人,付出了十年的“情义”。现在想来,何其可笑。
手机响了,是林霞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喂,陈阳,你跑哪儿去了?宴会结束了吗?你没干傻事吧?”电话那头,是妻子焦急的声音。
听到她的声音,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眼眶莫名地有些发酸。
“结束了。”我把车停在路边,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付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林霞长舒一口气的声音:“那就好,那就好!我还真怕你又犯糊涂。他没为难你吧?”
我苦笑了一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铺直叙,但林霞在电话那头,还是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哪……这家人……这简直是疯了!”她惊愕地说道,“拿自己过世的母亲办寿宴骗钱?这还是人做的事吗?陈阳,你这次做得对!你早就该跟这种人划清界限了!”
得到妻子的理解和支持,我心里最后的一丝不确定也消失了。是啊,我没有做错。
“你现在在哪儿?赶紧回家吧,我给你下碗面。”林霞的声音温柔了下来。
“好。”我应了一声,挂掉电话,调转车头,向家的方向驶去。
回到家,闻到熟悉的饭菜香,看到女儿跑过来抱住我的腿,我才感觉自己从那场荒诞的闹剧中,真正地抽离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里风平浪静。
我和刘伟在同一个部门,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场“寿宴”后的第一个周一,我在走廊里遇见了他。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他看到我,眼神复杂地躲闪开,然后低着头,匆匆走过,仿佛我们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也没有主动和他说话。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没过几天,关于刘伟的流言蜚语就在公司里传开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参加了寿宴的亲戚,把那天发生的事情捅了出去。版本有很多,有的说刘伟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有的说他染上了,把家底都输光了;还有的说他姐姐家也出了问题,姐弟俩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骗钱。
但无论哪个版本,核心内容都一样:刘伟办了一场假的寿宴,欺骗亲友,还想让一个同事当冤大头,结果被当场揭穿。
一时间,刘伟成了整个公司的笑柄和反面教材。同事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从前的巴结和热情,变成了鄙夷和疏远。大家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他,午饭没人跟他一起吃,项目讨论也刻意避开他。
他负责的一个重要客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风声,直接向总监投诉,要求更换项目负责人,理由是“无法信任一个连自己亲人都要欺骗的人”。
总监找刘伟谈了话,具体内容没人知道。只知道从那以后,刘伟手里的核心业务被逐渐分摊给了其他人,他被边缘化了,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闲人。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在茶水间听到了最终的结局。
是部门里最八卦的张姐在跟人聊天:“听说了吗?刘伟主动辞职了。昨天下午办的手续,今天就没来。”
“真的假的?他在这里干了十几年,说走就走了?”
“可不是嘛。出了那么丢人的事,他还有脸待下去吗?我听说啊,他姐夫也跟他姐姐闹离婚呢,说他家就是个无底洞,骗完朋友骗亲戚,连死人都不放过,太缺德了!”
我端着水杯,默默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也是他应得的结局。
那天下午,我收到了刘伟发来的一条微信。
很长,像一篇小作文。
他没有再咒骂我,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只是很平静地叙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传言基本都是真的。他前两年跟风投资,结果赔得血本无归,不仅把自己的积蓄都赔了进去,还欠了银行和网贷平台一大笔钱。催债的电话打爆了他的手机,甚至有人找到了他家里。他姐姐家的情况也不好,姐夫做生意亏了本,到处借钱周转。
姐弟俩走投无路,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荒唐的办法。他们觉得,母亲去世的消息,只有身边很近的人知道,老家的亲戚们大多不知情。他们想趁着这个信息差,用“七十大寿”的名义收一笔礼金,来解燃眉之急。
而在他的计划里,我,陈阳,是他最重要的一环。
“阳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他在微信里写道,“这些年,我确实把你当成了随叫随到的后盾。我习惯了有事就找你,因为我知道你心软,重感情,不会拒绝我。办寿宴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自己花钱。我就想着,让你去张罗,最后让你把钱付了。我知道这笔钱对你不是小数目,但我当时真的被钱逼疯了,我想,凭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肯定会帮我的。等我周转过来,我再还你。”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当众拒绝,更没想过你知道我妈已经……我恨你毁了我的一切,但静下来想想,或许你说得对,是我自己毁了自己。我不求你原谅,只是想把话说清楚。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看完这条信息,我删掉了它,也删掉了刘伟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回复。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原谅与否,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从这段畸形的关系里,解脱了出来。
第6章 新的开始
生活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刘伟这个人和那场荒诞的寿宴,只是我人生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翻过去就了无痕迹。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开始学会拒绝。
当一个关系平平的同事,笑着让我“顺路”帮他去几公里外取个快递时,我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下班要直接回家,不顺路。”
当另一个部门的领导,想把一个明显吃力不讨好的项目甩给我这个小组时,我不再像以前一样默默接受,而是有理有据地分析了项目的风险和我们小组现有的人力情况,委婉但坚定地表达了我们的难处。
起初,我很不适应。每次拒绝别人,我都会感到一阵心慌,害怕对方会因此不高兴,害怕会破坏所谓的“人际关系”。但慢慢地,我发现,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那个让我帮忙取快递的同事,只是愣了一下,就说“哦,那好吧,我自己想办法”,之后见面依旧会和我打招呼。那个想甩锅的领导,虽然有些不悦,但也没有再为难我,而是去找了更合适的人选。
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健康的人际关系,从来都不是靠无底线的退让和牺牲来维持的。当你明确了自己的边界,并且敢于守护它时,你反而会赢得别人真正的尊重。
林霞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有一次周末,我们带女儿去公园玩。我拒绝了一个保险推销员的纠缠,态度温和但立场坚定。看着推销员悻悻离去的背影,林霞笑着对我说:“陈阳,你现在可比以前厉害多了。”
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有吗?”
“当然有。”她挽住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肩膀上,“你以前啊,就是个‘老好人’,谁的忙都帮,谁的脸色都看,活得特别累。现在,你学会说‘不’了,我感觉你整个人都轻松了,也更自信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老公,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那一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妻子眼里的笑意和女儿天真的脸庞,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是啊,我不用再为别人的事情焦头烂额,不用再为不属于我的责任而内耗。我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我真正应该关心的人和事上——我的家庭,我的工作,我自己的成长。
几个月后,我用年终奖金,给女儿买了一架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电钢琴。当她第一次用稚嫩的小手在琴键上弹奏出不成调的乐曲时,我和林霞都笑了,眼眶却有些湿润。
我知道,这架钢琴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礼物。它像一个里程碑,标志着我摆脱了过去,学会了为自己和家人的幸福而活。它提醒我,我的付出,应该给予那些真正爱我、值得我爱的人。
偶尔,我也会想起刘伟。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还清了债务,是否和家人重归于好。但我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他的人生,终究与我无关了。
那段长达十年的“恩情”纠葛,像一场漫长的高烧。病的时候,头昏脑涨,浑身无力,分不清现实与幻觉。而当真相的冷水浇下,烧退了,人清醒了,才发现世界原来如此清明。
我不再相信所谓的“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更愿意相信,人与人之间最好的关系,是建立在平等、尊重和真诚的基础之上。任何一方的过度索取和另一方的无底线付出,都只会让关系走向畸形和崩溃。
善良,应该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一种被利用的软弱。而真正的强大,是从学会温和而坚定地拒绝开始的。
那天晚上,女儿弹完琴,跑过来抱着我,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你最喜欢什么声音呀?”
我摸着她的头,想了想,笑着说:“爸爸最喜欢你弹的琴声,还有……爸爸对自己说‘不’的声音。”
女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又跑回去叮叮当当地弹了起来。
我靠在沙发上,听着那略显笨拙但充满希望的琴声,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内心一片平静。我知道,属于我的,崭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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