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年的秋风,刮在人脸上,像后娘的巴掌,又冷又硬。
我叫陈卫东,二十二岁,是红旗公社的赤脚医生。
说白了,就是高中毕业,在县卫生院培训了三个月,背着个红十字药箱,在十里八乡的土路上来回跑。
给人打针,开点阿司匹林、土霉素,或者用点针灸、草药,处理个头疼脑热、拉稀跑肚。
这活儿,听着光荣,叫“为人民服务”,实际上累得像条狗,挣的工分还不如队里赶大车的。
但我是个书生底子,让我去地里抡锄头,不出三天,手上的泡能比地里的红薯还多。
所以,我挺知足。
那天晚上,我刚从最远的王家屯回来,给一个难产的婆娘扎了几针,总算把孩子催下来了。
回到公社的卫生所,其实就是两间泥坯房,我累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我扒拉了两口冰凉的玉米糊糊,正准备脱衣服睡觉,门,“哐哐哐”地被人砸响了。
那声音,又急又沉,像是要债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大半夜的,又是谁家出事了?
我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冷风灌进来,吹得煤油灯苗子一阵狂跳。
门口站着个黑影,又高又壮,喘着粗气,像头牛。
“陈医生……”
那人声音发抖,带着一股子绝望。
我借着灯光仔细一看,脑子“嗡”的一声。
是杜家的老大,杜援朝。
杜家,在我们这一片,是个特殊的存在。
他爹杜世昌,解放前是这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地主。
土改的时候,田分了,房也分了,人也被批斗得去了半条命。
现在,一家人缩在祖宅最破败的东厢房里,夹着尾巴做人,比谁都老实。
可“地主”这个帽子,像个铁箍,死死地扣在他们家每个人头上。
谁跟他们家沾上关系,都得惹一身骚。
“你……你找我干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声音都变了调。
我怕。
真的怕。
白天开大会,喇叭里喊的都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这深更半夜的,地主的儿子找上门,要是被人看见,我这张嘴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陈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娘!”
杜援朝“噗通”一声,竟然给我跪下了。
一个快三十岁的汉子,一米八的大个子,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泥地上,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
“我娘……我娘快不行了……一下午就喘不上气,脸都紫了……”
我心里猛地一抽。
救人,是我的本分。
可要救的人,是“地主婆”。
这个词,在74年,分量太重了。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念头。
公社王书记那张严肃的脸。
批斗会上,那些戴高帽、挂牌子的人。
还有我老婆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
“去……去卫生院啊。”我声音干涩,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虚伪。
公社卫生院离这儿十几里山路,黑灯瞎火的,等抬到那儿,人早凉了。
“去了!下午就去了!人家……人家不给看……”
杜援朝的头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说我娘是地主婆,是黑五类,不配占用人民的医疗资源……”
我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杜援朝,看着他因为绝望而扭曲的脸。
我想起了我爹。
我爹不是地主,是个教书先生,也因为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被关牛棚好几年,活活憋屈死了。
我最懂那种被人踩在脚底下,连呼吸都觉得是错的滋味。
“他娘的!”
我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我转身回屋,抓起那个磨得边角发亮的红十字药箱,背在身上。
“起来!带路!”
我对杜援朝吼了一句。
杜援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满是不可置信。
他站起来,抹了把脸,二话不说,转身就往黑暗里跑。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里的风更冷了,刮在脸上像刀子。
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全是烂泥。
我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杜援朝没说话,只是在前面闷头带路,偶尔回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
我心里其实还在打鼓。
我不知道我这个决定,会给我带来什么。
也许明天,我就得跟杜家的人一起,站在高台上,被人批斗。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句“不配占用人民的医疗资源”,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拔不出来。
我是个医生,哪怕是个赤脚的。
在我眼里,没有地主婆,只有病人。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到杜家。
那栋曾经气派的大宅子,如今在夜色里像个巨大的怪兽,黑洞洞的,没有一点生气。
东厢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一进去,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想咳嗽。
屋里比外面还冷。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是唯一的光源。
一个老太太躺在床上,被子又旧又薄。
她的脸灰败发紫,嘴唇乌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了的风箱。
每喘一口气,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床边,蹲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儿。
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头发枯黄,面黄肌瘦。
但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曜石,此刻盛满了惊恐和无助。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
“哥,医生来了?”她声音很小,带着怯生生的颤抖。
这是杜家的女儿,杜静。
我点点头,放下药箱,快步走到床边。
“别怕,我是医生。”
我一边说,一边拿出听诊器。
冰凉的听头贴在老太太的胸口,我仔细听着。
肺部的啰音,又湿又密,像锅里烧开的水。
我翻了翻她的眼皮,看了看她的舌苔,心里沉了下去。
急性肺炎,引发了心衰。
这病,在74年的农村,就是要命的病。
“陈医生,我娘……我娘还有救吗?”杜援朝声音颤抖地问。
我没回答他。
我打开药箱,拿出体温计,夹在老太太腋下。
“小静,是吧?去,端一碗开水来。”我对那个女孩说。
女孩很机灵,立刻起身,拿起桌上的豁口碗,跑去倒水。
我从药箱里翻出我所有的家当。
一小瓶青霉素,几支注射器,还有一些银翘解毒片和自己采的鱼腥草。
体温计拿出来一看,三十九度八。
高烧。
再拖下去,神仙也难救。
“必须马上注射青霉素。”我沉声说。
杜援朝和杜静都愣住了。
“青霉素……那不是很金贵的东西吗?”杜援朝喃喃道。
在当时,青霉素是管制药品,只有公社卫生院才有,而且用量严格。
我这几支,是偷偷从县里一个同学那儿软磨硬泡弄来的,准备留着应急救命的。
“救命要紧。”
我一边说,一边准备做皮试。
“小静,把灯拿近一点。”
女孩立刻把煤油灯举到我手边,瘦弱的手臂举得很稳。
灯光下,我看到她手背上全是冻疮。
我心里又是一酸。
皮试做完,等了二十分钟,没有过敏反应。
我松了口气。
我掰开安瓶,用注射器抽满药水,排掉空气。
“扶着你娘,让她侧过来。”
杜援朝和杜静合力,把老太太的身子翻过来。
我撩开被子,露出她干瘦的臀部。
我找准位置,稳稳地把针扎了进去。
药水缓缓推进去的时候,我的手心全是汗。
这不仅是药,这可能是我的前途,我的命运。
打完针,我又拿出鱼腥草,让杜援朝赶紧去煎药。
“大火烧开,小火慢煎,一碗水煎成半碗。”我仔细交代。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杜静,还有床上昏睡的老人。
气氛很压抑。
女孩就那么蹲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娘,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你……上学了吗?”我没话找话,想缓和一下气氛。
她摇了摇头。
“不让上。”
声音很低,像蚊子叫。
我明白了。
因为成分问题,她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
我看着她那双渴望知识又充满自卑的眼睛,心里堵得难受。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本该在课堂里念书,却要承受这样的不公。
“你娘会没事的。”我只能这么安慰她。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怀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倔强。
“谢谢你,陈医生。”
她小声说。
过了一会儿,杜援朝端着滚烫的药碗进来了。
药汁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老太太还在昏迷,根本喂不进去。
“我来。”
杜静接过碗,用勺子舀了一点,吹了吹,然后自己含了一口,俯下身,嘴对嘴地给她娘喂了下去。
一口,又一口。
那个瘦弱的女孩,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把一碗苦药,喂进了她母亲的嘴里。
我看着这一幕,眼眶有点发热。
我一直待到后半夜。
青霉素和草药起了作用,老太太的体温开始慢慢下降,呼吸也平稳了一些。
虽然还在昏睡,但脸色没那么紫了。
“命……算是保住了。”我对杜援朝说,“但还得继续用药,观察几天。”
杜援朝“扑通”一声,又要跪下。
我赶紧扶住他。
“大男人,别动不动就跪!你娘好了,比什么都强!”
他站着,眼泪又下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烤得焦黄的红薯,硬要塞给我。
“陈医生,家里……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了,这个你拿着,热乎的。”
那两个红薯,在当时,是他们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我推了回去。
“收起来,给你妹妹吃。”
我背上药箱,准备走。
杜静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陈医生,”她叫住我,“今天的事,我……我们全家一辈子都记得。”
我摆摆手,没说话,一头扎进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回到卫生所,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一夜没睡,却毫无困意,脑子里乱糟糟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提心吊胆。
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半夜去给地主婆看病的事,很快就在公社里传开了。
各种难听的话都有。
说我“阶级立场不稳”。
说我“同情地主阶级”。
甚至有人说,我收了杜家的金条。
我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戳戳点点的目光。
那几天,我连卫生所的门都不敢出,生怕被人拉去批斗。
我老婆知道了,跟我大吵一架。
她哭着说:“陈卫东,你是不是疯了?你不要命,我跟孩子还要命啊!”
我抽着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后悔吗?
看着我老婆和孩子惊恐的脸,我有一瞬间的后悔。
可一想到杜静那双眼睛,想到她嘴对嘴喂药的样子,那点后悔就烟消云散了。
一个星期后,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公社的王书记派人来叫我,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王书记是个老革命,五十多岁,脸上永远是严肃的表情,像刻出来的。
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陈卫东同志。”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份材料,头也不抬。
“是,王书记。”我站得笔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有人反映,你前几天,半夜三更,去给地主杜世昌的老婆看病了?”
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是。”我没法撒谎。
“你知道她的成分吗?”
“知道。”
“知道你还去?”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刀子,“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你的党性原则哪里去了?”
我浑身一颤,冷汗顺着额头就流下来了。
“王书记,我……”我嘴唇发干,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你什么你?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伟大?很有医德?我告诉你,陈卫东,在无产阶级专政面前,没有医德,只有阶级!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忍!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桌子拍得“砰砰”响。
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完了。
我想。
我肯定要被下放到农场,或者更糟。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过了好久,王书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
绕中,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你爹……是陈老师吧?”他忽然问。
我愣住了,点了点头。
“当年,我刚到这个公社,打摆子,差点死了。是你爹,用土方子,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他看着窗外,眼神悠远。
“他是个好人,可惜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王书记……”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你用的什么药?”他问。
“青霉素,还有一些草药。”
“青霉素?你哪来的?”他眼神一凛。
“是……是我从县里同学那儿弄的……”我小声说。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发火。
“那老太婆……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烧退了,命保住了。”
他又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抽烟的“嘶嘶”声。
“这次的事,下不为例。”
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严厉。
“回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给我。记住,你是革命队伍里的一员,你的天职是为人民服务,但首先要分清谁是人民,谁是敌人!”
“是!是!谢谢王书记!”我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滚吧。”
我几乎是跑着离开王书记办公室的。
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我才发现,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那份检查,我写了三千字,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是“阶级觉悟低下的糊涂虫”。
交上去之后,这件事,总算是过去了。
风波平息了,但我和杜家的联系,并没有断。
我不敢再上门,但每隔几天,杜静就会在去打猪草的路上,“偶遇”我。
她不说话,就用那双大眼睛看着我。
我会问她:“你娘怎么样了?”
她会告诉我:“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
然后,她会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或者两个红薯,硬塞给我。
我不要,她就一直举着,眼神倔强。
后来我没办法,只好收下。
我知道,这是他们家能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有一次,她塞给我一个布包。
我打开一看,是一双纳得密密实实的布鞋。
鞋底是碎布纳的,一层又一层,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缝的。
“我娘……我娘做的。她说,陈医生你走路多,费鞋。”
杜静说完,脸红了,转身就跑。
我拿着那双布鞋,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那双鞋,我一直没舍得穿,就放在箱子底。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77年,恢复高考。
这个消息,像一声春雷,炸响在沉寂的土地上。
那天,我又“偶遇”了杜静。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但眼睛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光。
“陈医生,我想考大学。”她对我说。
我愣住了。
“你……你有书吗?”
她摇摇头。
“我把哥哥们的小学、初中课本都找出来了,自己看。”
“你看得懂吗?”
“大部分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渴望的脸,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我也曾想考大学,当一个真正的医生,而不是赤脚医生。
“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说。
从那天起,我的卫生所,多了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她不敢白天来,都是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来。
我把我所有的高中课本都翻了出来,借给她。
她不懂的数学题,我给她讲。
她不会写的作文,我教她怎么写。
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那段时间,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我知道,她在用命去搏一个未来。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她哭着跑到我这里。
“陈医生,我……我考上了!”
她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
她是那一年,我们整个公社,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
消息传开,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地主的女儿,竟然考上了大学?
时代,真的要变了。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还是那个破旧的车站,她背着一个打补丁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旧衣服,和我给她的那几本课本。
她娘和她哥也来送她。
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很好了,只是还有些虚弱。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直流。
“陈医生,我们杜家……欠你一条命啊。”
杜静站在旁边,眼睛红红的。
临上车前,她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医生,保重。”
我点点头:“好好学习,别想家里的事。”
汽车开动了,她把头伸出窗外,一直朝我挥手,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从那以后,时间就像按了快进键。
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人民公社解散了,我也“下岗”了。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私人诊所。
还是看个头疼脑热,打针输液。
老婆在前几年生病去世了,儿子长大后,去了城里打工。
诊所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杜静偶尔会给我来信。
信里,她会讲大学里的生活,讲城市的繁华。
她说她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后来又辞职去了南方。
她说南方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
再后来,她的信越来越少,最后就断了。
我猜,她太忙了。
我也渐渐老了,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那年深夜救人的事,那双倔强的眼睛,那双纳得密密实实的布鞋,都成了遥远的记忆,被我压在了心底。
有时候,看着诊所里来来往往的病人,我会恍惚。
我这一辈子,救了多少人,自己也记不清了。
但只有那个夜晚,那张发紫的脸,和那个嘴对嘴喂药的女孩,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
时间一晃,就到了1992年。
整整十八年过去了。
我已经四十岁了,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鬓角斑白的中年人。
小镇也变了样。
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泥坯房变成了砖瓦房。
镇上甚至出现了卡拉OK和录像厅。
我的小诊所,还是老样子,陈旧,狭小,散发着一股来苏水的味道。
那天下午,我正靠在椅子上打盹。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把我惊醒了。
我睁开眼,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的诊所门口。
那车,黑得发亮,在阳光下闪着光。
是桑塔纳。
在92年的小镇上,这可是稀罕物,比大熊猫还少见。
我心里琢磨着,是哪个大老板或者大领导生病了?
车门开了。
先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戴着墨镜,看起来像个司机或者保镖。
他快步走到后门,拉开车门。
一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先伸了出来。
然后,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她烫着时髦的卷发,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手里拎着一个我叫不出牌子的皮包。
整个人,看起来干练、优雅,和我这个小镇格格不入。
她站在诊所门口,抬头看了看我那个褪了色的招牌——“卫东诊所”。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白大褂。
“你好,是看病吗?”我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就那么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打量,有激动,还有一点点近乡情怯的胆怯。
我觉得她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她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请问……”她走到我面前,声音有些发颤,“您是陈卫东,陈医生吗?”
“是我。”我点点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当她摘下眼镜的那一刻,我看清了她的脸。
虽然成熟了,也化了淡妆,但那眉眼,那轮廓……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煤油灯下,盛满了惊恐、倔强和希望的眼睛。
我的心,猛地一跳。
脑子里那个尘封了十八年的记忆,瞬间被激活。
“你……你是……小静?”
我试探着问,声音都有些发抖。
她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陈叔叔!”
她哽咽着叫了一声。
这一声“陈叔叔”,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岁月的大门。
十八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成了薄薄的一张纸。
我还是那个赤脚医生,她还是那个瘦弱的女孩。
“哎,哎!真的是你!”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快,快进来坐!”
我把她让进诊所,让她坐在唯一一把还算干净的椅子上。
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了进来,放在地上。
有高级点心,有名烟名酒,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补品。
“小静,你……你这是……”我看着地上的东西,有点不知所措。
“陈叔叔,我回来看您了。”
她擦干眼泪,努力地笑了笑。
十八年不见,她变了太多。
曾经那个面黄肌瘦、穿着补丁衣服的女孩,如今像换了个人。
她的气质,她的谈吐,都和这个小镇显得那么不同。
“你……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我问。
“好,也不好。”她叹了口气。
她给我讲了她这些年的经历。
大学毕业后,她留校当了几年老师。
但她不甘心。
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倔强的女孩。
八十年代末,她辞掉了“铁饭碗”,揣着几百块钱,一个人去了深圳。
那时的深圳,还是一片大工地,到处都是机会,也到处都是陷阱。
她睡过桥洞,捡过垃圾,在工厂里一天干十六个小时。
后来,她发现电子表是个商机,就用所有的积蓄,租了个小柜台,开始倒卖电子表。
她有文化,脑子活,人又能吃苦。
几年下来,从一个小柜台,做成了一个批发档口,又从一个档口,做成了一家电子厂。
到今天,她已经是一家小有名气的电子企业的老板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就像天方夜谭。
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小镇上,最远就去过县城。
深圳,对我来说,只是报纸上的一个名词。
“你……你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摇摇头,“都是被逼出来的。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被人踩在脚底下,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日子。”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当年的锐利。
“我娘呢?”我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提到她娘,杜静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娘……五年前就走了。”
我的心一沉。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杜静说,“她一直念叨着您。她说,她的命是陈医生给的,这份恩情,我们杜家一定要报。”
“她说,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回来找到您,好好地报答您。”
“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完成我娘的遗愿。”
说着,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陈叔叔,这里面是十万块钱。我知道不多,跟您的恩情比起来,什么都不是。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十万块钱!
在1992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我当时开诊所,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能挣个三四百块。
十万块,我一辈子都挣不到。
我的第一反应,是心跳加速。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但随即,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小静,这钱我不能要。”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很坚决。
“为什么?”她急了,“陈叔叔,您是嫌少吗?您放心,我公司最近资金有点紧张,等周转过来了,我再给您……”
“不是,你误会了。”我打断她。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静,你记不记得十八年前那个晚上?”
她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背着药箱去你家,我怕不怕?”
她又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我怕。我怕得要死。我怕被人批斗,怕丢了工作,怕连累老婆孩子。”
“但是,我还是去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摇头。
“因为我一进门,看到的不是什么‘地主婆’,我看到的是一个躺在床上,快要没气儿的老太太。我看到的是一个跪在地上求我的儿子,还有一个蹲在床边吓坏了的小姑娘。”
“在我眼里,她只是一个病人。救她,是我的本分。跟她是什么成分,没关系。也跟你今天给我的这十万块钱,没关系。”
“如果我今天收了这钱,那十八年前那个晚上,我做的一切,就变味了。”
“它不再是一个医生救一个病人的故事,它变成了一场交易。”
“我不想让它变味。”
我的话说完了。
诊所里很安静。
杜静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再坚持。
她默默地把信封收了回去。
“陈叔叔,”她哽咽着说,“我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关了诊所,她开着车,带我去了镇上最好的饭店。
她还叫来了她哥哥杜援朝。
杜援朝也变了样,不再是当年那个绝望的汉子。
他承包了村里的果园,日子过得也挺红火。
一见面,他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
聊那个风雨交错的夜晚。
聊这些年各自的生活。
聊王书记,聊那些已经模糊了的人和事。
我们三个人都喝了点酒。
杜援朝喝多了,哭着说:“陈医生,要不是你,我们家早就散了。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杜静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吃完饭,她坚持要送我回家。
在诊所门口,她又从车上拿下一个小一点的盒子。
“陈叔叔,钱您不要,这个您得收下。”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崭新的皮鞋。
款式很普通,但皮质很好。
“我记得,当年我娘给您做过一双布鞋。您走路多,费鞋。”
“这双鞋,您留着穿。”
我看着那双皮鞋,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收下了。
第二天,杜静就要回深圳了。
我去送她。
还是在那个车站,只是车站变大了,车也变好了。
临走前,她对我说:“陈叔叔,您的诊所太旧了,设备也太老了。我想……我想出钱,帮您把诊所重新装修一下,再买一批新的设备。”
“这不算报答,这算是……投资。”她怕我拒绝,赶紧补充道,“就当我这个学生,为老师的医疗事业,尽一份力。”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
她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她走后没多久,就有一支装修队来到了我的诊所。
他们把我的小诊所,从里到外,翻新了一遍。
墙刷白了,地铺上了瓷砖,换上了明亮的日光灯。
接着,又有人送来了全新的病床、输液架、紫外线消毒灯,甚至还有一台我只在书上见过的半自动生化分析仪。
我的小诊所,一夜之间,鸟枪换炮,成了全县最先进的私人诊所。
我站在崭新的诊所里,看着窗明几净的一切,心里感慨万千。
我脱下脚上那双穿了多年的旧布鞋,换上了杜静送我的那双新皮鞋。
鞋子很合脚,很软,很舒服。
我又打开了那个珍藏多年的箱子,从箱底,拿出了那双发黄的、纳得密密实实的布鞋。
我把两双鞋,并排放在一起。
一双是十八年前,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用尽心力表达的感激。
一双是十八年后,一个事业有成的女儿,用财富和成就兑现的承诺。
它们跨越了十八年的时光,跨越了贫穷与富裕,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但它们背后那份情义,那份最朴素的、人与人之间的善良与感恩,没有变。
我忽然明白了。
我这辈子,没当上大医院里受人尊敬的大教授。
我只是一个乡镇上,普普通通的诊所医生。
我没挣到什么大钱,也没获得什么荣誉。
但我觉得,我这一生,值了。
因为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守住了一个医生的底线。
而那份善良,在十八年后,开出了一朵最美的花。
我看着诊所门外,阳光灿烂,车水马龙。
我知道,一个新的时代,真的来了。
而我,还有我的诊所,将在这个新的时代里,继续守护着这个小镇的健康。
就像十八年前那个晚上,我守护一个垂危的生命一样。
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声“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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