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我说出那句“不用治了”的时候,整个病房死一样地寂静。我丈夫陈磊的眼睛瞬间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至亲背叛的不可置信。
在他说出任何一个字之前,三姑六婆的窃窃私语已经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每一句都化作尖锐的冰锥,扎在我的心上。“天哪,这媳妇怎么这么狠心?”“平时看着挺温顺的,没想到是这种人。”“桂兰真是命苦啊……”
我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张写着“八万”的手术预缴款通知单。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
这六年,从儿子童童出生的那一刻起,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台被拧紧了发条的永动机。白天在公司里冲锋陷阵,晚上回家就是孩子的屎尿屁和做不完的家务。而我的婆婆张桂兰,则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每天都活在广场舞那激昂的音乐和姐妹们的赞美声中。我无数次在深夜哄睡哭闹的儿子时,都能从窗外隐约听到小区广场上那熟悉的旋律,那音乐对我而言,不是热闹,而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我知道,在所有人眼里,我此刻的形象已经定格成一个冷血、不孝的恶媳。但他们不知道,为了说出这四个字,我究竟熬过了多少个孤立无援的夜晚。
这一切,其实都源于六年前,一个同样闷热的夏天,以及一个我从未真正说出口的请求。
第1章 舞步与尿布
六年前,我休完产假,准备重返职场。儿子童童刚满六个月,正是最黏人的时候。找保姆不放心,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和陈磊商量了很久,唯一的希望就落在了刚刚退休、闲赋在家的婆婆张桂兰身上。
那天晚饭,我特意多做了两个婆婆爱吃的菜,心里反复排练着该如何开口。陈磊是个孝子,也是个不太会处理婆媳关系的老实人,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主动说。
饭桌上,婆婆心情很好,眉飞色舞地讲着她今天下午在广场舞队里如何“技压群芳”,被推选为领舞,要去参加下个月的街道汇演。“你们是没看见,那个老李家的,跳得跟个螃蟹似的,还想跟我争C位,门儿都没有!”她说着,得意地用筷子指了指电视机方向,仿佛那里就是她的舞台。
我笑着附和了几句,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妈,您看,我下周就要上班了,童童还小……”
我的话还没说完,婆婆的筷子“啪”地一声停在了碗沿上,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收敛了。“上班?这么快就上班了?孩子这么小,离得开人吗?”
陈磊赶紧打圆场:“妈,这不是没办法嘛,房贷车贷压力大,林岚单位效益好,不能耽误了。”
“压力大?”婆婆的声调高了八度,“我们那时候压力不大?拉扯你们兄弟俩,我一个人还得下地挣工分,不也过来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吃不了苦。”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事儿开头就不顺。我耐着性子解释:“妈,不是吃不了苦。主要是童童,我们想着,您白天能不能帮忙搭把手?也就白天八个小时,晚上我们就自己带了。”
婆婆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岚啊,不是妈不帮你。你说我这刚退休,辛苦了一辈子,就想过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错?我这每天下午都要排练,早晚还要自己练功,忙得很。再说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儿会带孩子?磕了碰了的,你们不得怨我?”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她的立场,又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心里堵得慌,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是啊,她想过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错呢?可我的生活呢?难道我就不想有自己的时间吗?
陈磊还在不死心地劝:“妈,就是白天带一下,不耽误您跳舞的。您下午去排练,可以让林岚早点下班回来接手嘛。”
“说得轻巧!”婆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带孩子是说带就带的?喂奶、换尿布、哄睡觉,一套下来人就散架了。我这身体可经不起折腾,万一累出个好歹来,你们是能替我疼,还是能替我上台表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最后落在陈磊身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绝:“总之,带孩子这事儿,你们自己想办法。我这辈子,儿女的债算是还完了,没义务再给孙子当牛做马。我要追求我的艺术人生!”
“艺术人生”四个字,像一颗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看着婆婆那张因为常年跳舞而显得比同龄人年轻、此刻却写满自私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和寒心。
那顿饭,最终在沉默中草草结束。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陈磊均匀的呼吸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不是怨婆婆不肯帮忙,毕竟她没有这个法定义务。我只是觉得委屈,一种深深的委屈。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追求自己的“艺术人生”,而我就必须在工作和家庭的夹缝中挣扎?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向婆婆提过任何关于带孩子的要求。我和陈磊咬着牙,把童童送到了价格高昂但相对靠谱的托育中心。每天早上,我像打仗一样,六点起床,给孩子穿衣喂奶,然后开车送去托育,再一路狂奔到公司,祈祷不要迟到。下午,我又掐着点下班,第一个冲出办公室,去接孩子,回家做饭、洗衣、辅导作业……日复一日。
而婆婆的“艺术人生”,则越发精彩。她买了专业的音响和绚丽的舞衣,从街道汇演跳到了区里比赛,还拿了几个中老年组的奖杯,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家里的亲戚朋友们都夸她有活力、会生活,是新时代老年人的典范。
每当这时,婆我都会默默地走进厨房,听着客厅里婆婆爽朗的笑声,和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混在一起,心里五味杂陈。
童童上幼儿园后,有一次得了手足口病,需要在家里隔离。我急得焦头烂额,公司一个重要项目正在关键时期,实在请不了假。我试探着给陈磊打电话,让他问问婆婆能不能在家看一天。
电话里,陈磊的声音压得很低:“我问了,妈说她们舞队今天要去邻市交流演出,一大早就坐大巴走了,车票都买好了。”
挂了电话,我抱着滚烫的儿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第一次对陈磊发了火:“交流演出比亲孙子还重要吗?他就病一天,在家看看电视都不行吗?”
陈磊满脸愧疚,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她……她就是那个性子,你别跟她计较。”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跟公司请了事假,扣了工资,自己在家照顾儿子。
那天下午,我刷朋友圈,看到婆婆发了九宫格照片,定位在邻市的著名景点。照片里的她,穿着鲜艳的舞衣,化着精致的妆,和一群同样精神矍铄的老姐妹们笑靥如花。配文是:“阳光正好,舞步不停,为梦想而活,不负韶华!”
我看着照片里神采飞扬的婆婆,再看看怀里因为生病而蔫蔫的儿子,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失望席卷而来。我默默地退出了朋友圈,将婆婆设置了“不看她的动态”。
我告诉自己,林岚,别指望任何人了。这个家,只能靠你自己。
第2章 裂痕与账本
时间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流逝,童童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学生。这六年,我几乎是以一种透支的状态在生活。我的皱纹多了,白发也悄悄爬上了鬓角,而婆婆,却因为常年锻炼,精神头比我还足。
我和婆婆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她沉浸在她的广场舞世界里,早出晚归;我则在我的工作与家庭中连轴转,精疲力竭。我们礼貌地打招呼,在饭桌上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彼此心里都清楚,那层隔阂,厚得像一堵墙。
陈磊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一方面觉得亏欠我,时常会主动承担一些家务,给我买些小礼物;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忤逆自己的母亲,只能在我面前反复念叨那句“我妈不容易,你多担待”。
我担待了,我把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压在了心底。因为我知道,争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这个家不得安宁。我甚至开始自我安慰,这样也好,没有婆媳矛盾,互不干涉,也算是一种“新型”的和谐。
直到我无意中发现了那个账本。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大扫除,在整理书房的旧柜子时,发现了一个被锁起来的抽屉。我找来备用钥匙打开,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的笔记本。
我好奇地翻开,第一页的字迹娟秀而熟悉,是我的。上面记录着:“2018年5月12日,童童出生,体重6斤8两,母子平安。”
我愣住了,这才想起,这是我怀孕时买来准备记录育儿日记的,后来因为太忙,早就抛之脑后了。可我只写了第一页,后面的内容是谁写的?
我一页页翻下去,字迹变成了婆婆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但上面记录的不是孩子的成长,而是一笔笔清晰的账目。
“2018年9月3日,林岚上班,童童送托育中心,每月3500元。”
“2018年11月,童童感冒,医药费328元,林岚请假一天,扣工资200元。”
“2019年6月,报名早教班,费用12800元。”
“2021年9月,童童上幼儿园,学费每学期8000元,兴趣班(钢琴)5000元。”
一笔一笔,从童童出生到现在的每一笔大额开销,都被婆婆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在每一笔记录旁边,她还用红笔标注了“林岚支付”或者“陈磊支付”,偶尔有几笔是“共同支付”。
我看得手脚冰凉。我无法想象,婆婆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记录这些东西。这不是一个奶奶对孙子成长的关爱记录,这分明是一本冷冰冰的、充满了算计的账本。她是在计算我们为这个孩子付出了多少,或者说,是在计算她自己“省”下了多少。
我继续往后翻,在账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行总结性的话,字迹潦草,仿佛是匆忙中写下的:
“六年,总计开销约35万。若我带,至少可省下托育、保姆费15万。这15万,够我买多少舞衣,去多少地方旅游了。值!”
最后一个“值”字,写得特别大,力透纸背。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原来,在她眼里,孙子的成长,我们夫妻的辛苦,都可以被量化成金钱。她不是不帮忙,而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认为不帮忙对她自己来说,是“值得”的。她用我们付出的真金白银和心力交瘁,去换取了她所谓的“艺术人生”和“不负韶华”。
我默默地合上账本,把它放回原处,锁好抽屉。我没有声张,也没有去质问。因为我知道,当一个人从心底里就是这样想的时候,任何质问和争吵都是苍白无力的。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那堵墙,彻底变成了冰山。我对婆婆,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懒得维持了。她跟我说话,我能用一个字回答的,绝不说两个字。她在我面前炫耀新买的舞衣,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陈磊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几次三番地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累了。”
是真的累了,心累。我不再指望这个家里有温情,我只把它当成一个我和儿子生活的居所,一个需要我履行责任的地方。我开始拼命工作,努力攒钱。因为那个账本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家里,钱,才是我和儿子最大的底气。
我甚至开始规划,等童童上了初中,我就带着他搬出去住。这个所谓的家,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直到那一天,婆婆在广场上跳舞时,突然倒下了。
第3章 倒下的舞者
婆婆是在一次区里的广场舞大赛预演时倒下的。
电话是陈磊打来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岚岚,你快来市一院!我妈……我妈出事了!”
我赶到医院时,急诊室外已经围了几个婆婆的舞伴,个个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陈磊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看到我,他一把抓住我的胳aws,手心全是冷汗。“医生说是突发性膝关节损伤,加上有点脑供血不足,具体情况还要等检查结果。”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说不出一丝波澜。我只是冷静地问:“爸呢?”
“爸在老家照顾爷爷,我已经打电话了,他明天一早的火车赶过来。”
我们等了漫长的两个小时,医生终于出来了。诊断结果是,婆婆的右膝半月板严重撕裂,必须马上进行手术。因为她常年高强度地跳舞,膝盖的磨损比同龄人严重得多,这次是积劳成疾,彻底爆发了。
“手术有两种方案,”医生指着CT片子,对我们说,“一种是传统的修复手术,费用大概在三万左右,但恢复期长,而且以后不能再进行剧烈运动了。另一种是使用进口的人工关节置换,效果好,恢复快,但费用高,大概需要八万。”
“八万?”陈磊倒吸一口凉气。
医生点点头:“是的,这还只是手术费,不包括后期的康复治疗费用。”
陈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求助。我们家这几年的积蓄,一部分用来还了房贷,一部分投在了童童的教育上,剩下的流动资金,满打满算也就十万出头。这八万块,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倾囊而出了。
婆婆的舞伴们在一旁听着,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哎哟,桂兰姐这回可遭罪了。”
“要我说,就选那个八万的,一分钱一分货,身体最重要!”
“是啊,陈磊,你可得给用最好的。她这辈子就指着这双腿跳舞呢!”
这些话像一把把软刀子,句句都戳在陈磊的心上。他是个孝子,听到这些,更是坚定了要给母亲用最好治疗的决心。
他拉着我的手,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语气近乎哀求:“岚岚,我们给我妈用那个八万的吧。她这辈子就这么点爱好了,要是以后不能跳舞了,比杀了她还难受。钱没了可以再挣,我妈只有一个。”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账本,浮现出婆婆在朋友圈里发的“不负韶华”,浮现出童童生病时我抱着他孤立无援的那个下午。
我承认,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有怨恨的。凭什么?凭什么她为了自己的爱好透支身体,现在却要我们来用未来的生活买单?这八万块,是童童未来几年的兴趣班费用,是我们计划了很久想换掉那辆旧车的钱,是我们应对未来任何风险的家庭储备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陈磊,八万不是小数目。我们得从长计议。而且,医生也说了,三万的方案也能治好,只是恢复期长一点。”
“什么叫长一点?”陈磊的音量瞬间拔高,“医生说了,以后不能剧烈运动!跳舞就是她的命!你让她以后怎么办?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吗?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他的激动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
“我怎么冷静?”他甩开我的手,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林岚,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这是我妈!是生我养我的人!现在她躺在病床上,你却在计较那几万块钱?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他的指责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近十年的男人,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只看到了我对金钱的“计较”,却看不到我这六年来独自扛起的重担和咽下的委屈。
我们的争吵,让婆婆的那些舞伴们更加理直气壮地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就是啊,媳妇,这钱该花就得花,别让你婆婆寒了心。”
“陈磊别急,你媳妇可能就是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冷冷地看着她们,这些所谓的“好姐妹”,在婆婆风光时前呼后拥,现在出了事,除了动动嘴皮子,又有谁愿意真正伸出援手?
我没有再和陈磊争辩。我知道,在孝道这顶大帽子下,任何理性的分析都会被认为是冷血和自私。我只是对他说:“你先别激动,让我考虑一下。”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医院。外面的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给钱,我不甘心。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对我这六年付出的否定。不给钱,我又将面临怎样的家庭风暴和道德谴责?陈磊的愤怒,亲戚的指点,这个家,恐怕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药店门口。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保健品,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我很久之前就做了,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事。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慢慢清晰起来。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后,我对着那头说:“喂,是刘阿姨吗?我是林岚。我想跟您咨询一下,关于我之前给您母亲办的那个商业补充医疗保险,现在是不是可以用了?”
第4章 病房里的风暴
第二天,公公陈建国从老家赶了回来。一大家子的亲戚,包括陈磊的叔叔、姑姑们,也都闻讯赶到了医院。小小的病房里,一时间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人声混杂在一起的嘈杂味道。
婆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精神还算可以。看到这么多人来看她,她原本沮丧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开始向众人诉说自己是如何在舞台上挥洒汗水,又是如何不幸受伤的,言语间充满了对自己“为艺术献身”的悲壮感。
亲戚们纷纷安慰她,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陈磊和我,一定要给婆婆用最好的治疗,让她早日重返“舞台”。
陈磊被众人簇拥着,孝子的责任感爆棚。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拍着胸脯对婆婆说:“妈,您放心!钱的事不用愁,我跟林岚已经商量好了,就用那个八万的进口关节,保证让您跟以前一样,健步如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恳求的意味,仿佛在说:给我个面子,别在这个时候让我下不来台。
所有人的目光,也“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复杂的含义:有审视,有期待,也有不加掩饰的提防,仿佛我就是那个会阻碍他们上演一出“母慈子孝”大戏的恶人。
我看着陈磊,看着满屋子的亲戚,再看看病床上眼神里同样充满期盼的婆婆,心中那根紧绷了六年的弦,终于“嘣”的一声,断了。
我为什么要成全你们的“孝心”?我为什么要用我和我儿子的未来,去为她那自私的“艺术人生”买单?我这六年的隐忍和付出,在你们眼里,难道就一文不值吗?
那个在我心中盘旋了一夜的决定,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地,但清晰地开口了。
“不用治了。”
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整个病房,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那一刻。紧接着,是不可思议的哗然。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陈磊。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岚,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没疯,我很清醒。”我平静地看着他,把手里的缴费单递到他面前,“我说,这八万块的手术,我们不用做了。”
“你……”陈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你再说一遍!”
“我说,不用治了!”这一次,我提高了音量,确保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陈磊的姑姑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陈磊,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还躺在病床上,她就咒死!这是人说的话吗?心也太毒了!”
“就是啊,哪有这样的儿媳妇?平时不闻不问,现在连救命钱都不肯出!”
“桂兰嫂子,你这福气可真薄啊,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媳妇……”
各种指责和谩骂,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陈磊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觉得我在所有亲戚面前,让他丢尽了脸面。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缴费单,撕得粉碎,冲我吼道:“林岚!这钱不用你出!就算我去借,去卖血,我也要给我妈治病!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病床上的婆婆,也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怨毒,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她把头转向另一边,捂着脸,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她的哭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亲戚都开始对我口诛笔伐,仿佛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们历数着婆婆的“不容易”,陈磊的“孝顺”,以及我的“冷血无情”。
我站在风暴的中心,却出奇地冷静。我没有哭,也没有反驳。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出荒诞的闹剧,看着每一个人义愤填膺的脸。
我等他们说累了,骂够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才缓缓地从我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
我走到病床前,无视婆婆抗拒的眼神,将文件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了出来,摊开在她的床头柜上。
那是一份保险合同,一份医院的预约单,还有一张高铁票。
我对病房里所有的人说:“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说不给妈治病。我的意思是,我们不用花八万块,在这里治。”
第5章 另一份账单
我的话,让刚刚还喧嚣的病房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困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以及我拿出的那些东西。
陈磊也愣住了,他看着床头柜上的文件,脸上的愤怒渐渐被迷茫所取代。
我拿起那份保险合同,举到众人面前,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这份商业补充医疗保险,是我三年前给妈买的。每年交三千块钱,用的是我自己的年终奖。当时妈还说我乱花钱,说她有职工医保,用不着这个。”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婆婆那张写满惊愕的脸,继续说道:“这份保险,包含了重大疾病和意外伤害的住院津贴,最重要的是,它和省里最好的一家骨科医院有合作。只要是通过保险公司预约,不仅手术费可以报销80%,还能直接对接那里的专家。”
接着,我拿起了那张预约单:“这是省骨科医院王主任的专家号,我已经约好了,就在下周三。王主任是全国有名的骨科专家,尤其擅长膝关节置换手术。我咨询过,同样是进口关节,在那边做,所有费用加起来大概五万块。走完保险报销,我们自己最多只需要承担一万块。”
最后,我把那两张高铁票放在最上面:“这是我和妈去省城的票,时间、座位我都订好了。那边医院附近的酒店,我也联系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在这里吵架,而是办好转院手续,准备去接受最好的治疗。”
我说完这番话,整个病房里,落针可闻。
亲戚们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精彩纷呈。刚才还对我口诛笔伐的姑姑,此刻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帮腔的舞伴们,则悄悄地往后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磊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看看我,又看看床头柜上的那些单据,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羞愧,有懊悔,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对我深深的敬畏。
他走过来,拿起那份保险合同,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上面“投保人”一栏里我的签名,声音沙哑地问:“你……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做这些,需要向你汇报吗?”我淡淡地反问,“就像我一个人带童童,一个人扛起家里所有事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除了会说一句‘我妈不容易,你多担待’,你还为我,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陈磊的脸上。他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病床上的婆婆,早已停止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那些文件,眼神空洞。我知道,此刻她的内心,一定比任何人都要五味杂陈。
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逆来顺受、可以被她随意拿捏的儿媳。她从未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我为这个家,为她,默默地铺好了后路。
我走到她面前,把那个被我锁在抽屉里的账本,轻轻地放在了保险合同的旁边。
“妈,这个账本,您应该认识吧?”
婆婆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翻开账本,指着最后一页那行字,轻声说:“您算得很对,这六年,您省下了十五万,去过了您想要的‘艺术人生’。而我,花了三十五万,养大了您的孙子,也给您买了一份保障。现在看来,我们俩,都挺值的。”
“我……”婆婆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委屈和博取同情的武器,而是充满了真正的悔恨和羞愧。
我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理会那些尴尬的亲戚。我走到陈磊面前,把转院需要的文件递给他:“去把手续办了吧。别耽误了王主任的门诊时间。”
陈磊接过文件,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病房。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的格局,彻底改变了。
第6章 无声的和解
去省城的前一天晚上,家里异常安静。
亲戚们早已散去,童童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我和陈磊在客厅里收拾去医院要带的东西,全程几乎没有交流,只有物品被放进旅行箱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最后,还是陈磊先开了口。他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岚岚,对不起。”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在医院里,我不该那么冲动,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吼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歉意,“我……我只是太担心我妈了,我……”
“你只是习惯了。”我打断他,“你习惯了我是那个可以被牺牲、被忽略的人。在你心里,的爱好是天大的事,我的辛苦和委"屈就理所应当。陈磊,你是个孝子,但你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我的话很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没有反驳,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这六年,辛苦你了。”
“辛苦”两个字,他说得那么轻,可我却觉得有千斤重。我等了六年,终于等来了这句话。我的眼眶一热,但还是忍住了。
我坐到他身边,语气缓和了一些:“陈磊,家不是一个讲孝道或者讲道理的地方,它需要的是相互体谅和分担。我不是不让你孝顺,但不能以牺牲我们这个小家的利益为前提。童童需要一个快乐的妈妈,而不是一个怨气冲天的保姆。”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我明白了。以后,我改。”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如此坦诚地沟通。或许,这场风波,对我们来说,也并非全是坏事。
第二天,我陪着婆婆坐上了去省城的高铁。陈磊要上班,还要照顾童童,就留在了家里。一路上,婆婆都异常沉默,大多数时候都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一言不发。
到了省城的医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有保险公司的对接,我们很快就办好了入院手续,住进了干净整洁的病房。王主任亲自为婆婆做了检查,确定了手术方案。
手术前一天晚上,婆婆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很凉,布满了常年操劳留下的老茧。
“岚岚……”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个保险……每年三千块,妈以后自己出。”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已经交了十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我对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平静地说:“我不是对你好。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总要有人为这个家兜底。以前,我以为那个人是你,后来我发现,那个人只能是我。”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妈,我不恨你当初不帮我带孩子,那是你的权利。但我介意的是,你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甚至用账本去计算你的‘值得’。你知道吗?那个账本,比你拒绝我一万次都更伤我的心。”
婆婆捂着脸,泣不成声。我知道,我的话,彻底击溃了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手术非常成功。王主任的技术确实高超,术后第二天,婆婆就能在我的搀扶下,尝试着下地走几步了。
在省城住院的那半个月,是我和婆婆这六年来,相处最久,也是最平静的一段时间。我每天给她送饭,陪她做康复,和她聊一些家常。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去那些不愉快,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
出院那天,陈磊和童童来接我们。童童一见到奶奶,就扑了上去,抱着她的腿说:“奶奶,你终于回来啦!我好想你!”
婆婆摸着孙子的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说了一句:“岚岚,我们回家吧。”
“嗯,”我点点头,“我们回家。”
第7章 广场上的新风景
婆婆出院后,遵照医嘱,在家休养了整整三个月。
那三个月里,她那群舞伴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是坐一小会儿,说几句“好好养身体,我们等你归队”的客套话,就匆匆离去。广场上,领舞的位置很快就有了新的人选,她们的舞步依旧热烈,音乐依旧喧嚣,仿佛从未有人离开过。
婆婆看着窗外广场的方向,眼神里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能再跳舞了,至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跳舞当成生活的全部。她开始学着把注意力转移到家庭生活中来。她会拄着拐杖,在厨房里看我做饭,偶尔指点两句:“这个鱼,要先用姜片擦一下锅,才不会粘。”她也会在我拖地的时候,默默地帮我把碍事的椅子搬开。
最大的改变,是她和童童的关系。
以前,她对童童,更多的是一种“奶奶”的身份标签,却缺少实质性的情感交流。现在,她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陪着童童。她会戴上老花镜,监督童童写作业,虽然很多题目她已经看不懂了,但她会认真地听童童讲解。童童弹钢琴的时候,她会是那个最忠实的听众,哪怕童童弹得磕磕巴巴,她也会鼓掌说:“我孙子真棒!”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一幅让我永生难忘的画面。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客厅,婆婆坐在沙发上,正在教童童跳一段很简单的手指舞。没有激昂的音乐,只有祖孙俩的欢声笑语。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比任何华丽的舞台、热烈的掌声,都更动人。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陈磊也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我和婆婆之间和稀泥的“夹心饼干”,而是真正开始承担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会主动辅导童童的奥数,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捏肩膀,也会在婆婆康复锻炼时,耐心地陪在一旁。
周末,我们一家四口,会一起去公园散步。婆婆的腿恢复得很好,虽然走不快,但已经不需要拐杖了。她会和公公视频,炫耀自己的恢复成果,也会拉着童童的手,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些积攒了六年的怨气和委屈,仿佛都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一点点消散了。
我开始明白,一个家庭,就像一架天平。过去,是我和童童在这一头,婆婆和她的广场舞在另一头,而陈磊,是那个摇摆不定的支点。天平严重失衡,所以每个人都活得很累。
现在,我们四个人,都站在了天平的两端,努力寻找着那个平衡点。这个过程或许很慢,但我们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
那天晚饭后,婆婆把我叫到她房间,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岚岚,这里是三万块钱。是我这些年存下来的一点体己。我知道不够那八万,但你先拿着。剩下的,我慢慢还你。”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三沓厚厚的人民币。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妈,钱的事,就别提了。那笔手术费,走完保险,我们自己就花了一万多点。您给我买的那些补品,早就超过这个数了。”
“那不一样,”婆婆固执地把钱又塞给我,“这是我欠你的。不是钱,是情。”
我看着她满是诚恳的眼睛,没有再拒绝。我把钱收下,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一百块的,笑着对她说:“妈,这钱我收下了。不过,我想用这一百块,请您明天教童童跳一支完整的舞,可以吗?”
婆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笑出了细密的皱纹。“好,好!”
第二天,是周末。小区广场上,依旧是那群熟悉的大爷大妈,音乐依旧震耳欲聋。
但在广场的另一边,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耐心地教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跳舞。他们的动作不专业,甚至有些笨拙,没有观众,也没有掌声。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的丈夫陈磊,正举着手机,记录下这温暖的一幕。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照进了我的心里。
我想,这或许才是生活最好的舞步。它不一定需要华丽的舞台和激昂的旋律,但它一定充满了爱、理解与和解。而我,也终于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家庭博弈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