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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年,生产队发洪水,我背着地主家的傻儿子跑了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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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年的雨,是铁了心要收人的。

那雨一下就是半个多月,从天上往下倒,不是下,是倒。

河水先是浑了,像一碗搅了半天没搅匀的芝麻酱。

然后就涨起来了,一天一个样,舔着河堤的边儿,一点点往上漫。

队里的老人叼着旱烟杆,蹲在堤上,瞅着水面,半天不吭声。烟锅里的火星子,被雨丝一打,滋啦一声就灭了。

“要出事。”他们说。

我爹也这么说。

他不说“要出事”,他说:“这天,跟阎王爷翻了脸似的。”

我叫陈皮,那年十九。

我们家成分不好,往上数三代,我太爷爷是个前清的秀才,开过几年私塾,家里有十几亩薄田。就因为这个,解放后,帽子不大不小,扣了个“富农”。

这顶帽子,像口铁锅,把我们一家人死死扣在下面,喘不过气。

我爹每天出工,挣最少的工分,干最累的活。见了队干部,腰永远是弯的。

我娘更是,说话细声细气,走路都贴着墙根。

我在生产队,也是个透明人。半大小子们凑一堆吹牛打屁,我凑过去,他们就散了。

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离他远点。

我们家是灰色的,整个白家,就是黑色的。

白家是正儿八经的地主。解放前,这方圆几十里地,大半都是他家的。

斗地主的时候,白老爷子没抗住,一根绳子吊死在自家房梁上。

他老婆,白老太太,疯了。

就剩下个儿媳妇,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媳妇我们叫她白婶,是个闷葫芦,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女儿叫白秀,比我大两岁,长得好看,但那张脸永远像结了冰的河面。

儿子叫白石头。

石头,是个傻子。

他比我小一岁,个子蹿得老高,手长脚长,但那张脸上,永远挂着憨笑,口水有时候都忘了往下咽。

村里的孩子都欺负他。

朝他扔泥巴,拔他裤子,把他推进水沟里。

石头也不恼,就坐在泥水里,嘿嘿地笑。

只有人动他姐姐白秀,他才会急。

他会张开手臂护着他姐,嘴里“啊啊”地叫,像一头被惹急了的小兽。

结果就是挨一顿更狠的打。

我们两家,一个是富农,一个是地主,是生产队里的“黑五类”邻居。

院墙就隔了一道稀稀拉拉的竹篱笆。

我娘常跟我说:“离白家人远点,听见没?咱们家已经够难了,别去沾那身黑。”

我懂。

在这年头,同情地主,就是立场问题。

是找死。

所以,我见了白家人,也绕着走。

白石头有时候会扒着篱笆,冲我傻笑。

我当没看见,扭头就走。

他也不在意,继续笑,笑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心里烦。

我觉得他那张笑脸,特别刺眼。

好像在嘲笑我们这些拼了命想活得像个正常人,却始终活在阴影里的人。

你看,他一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活得最轻松。

雨还在下。

河堤终于撑不住了。

那天半夜,我被一阵“轰隆”的巨响惊醒。

不是打雷。

那声音,像是山塌了。

我爹从床上弹起来,鞋都没穿,冲到院子里。

我也跟了出去。

院子里已经有了积水,冰凉刺骨。

远处,火把乱晃,人声嘈杂,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尖叫。

“决堤了!快跑啊!”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整个村子都炸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爹冲回屋,把我娘拽起来,又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死死塞进怀里。

“快!往后山跑!快!”他声音都变了调。

我们冲出院门,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水涨得太快了,刚才还只到脚脖子,一转眼就没了小腿。

水流很急,推着人站都站不稳。

黑暗里,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各种声音。

牛的哞叫,猪的惨嚎,房梁断裂的“咔嚓”声,还有人被水冲走时那一声短促的绝望呼喊。

这就是末日。

我们一家人手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地势高的后山挪。

我爹在前面开路,我娘在中间,我殿后。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凄厉。

“石头!石头!我的石头啊!”

是白婶。

我下意识地回头。

借着远处零星的火光,我看见白婶在水里扑腾,她想逆着水流往自家院子那边去。

她旁边,她女儿白秀死死地拉着她。

“娘!别过去!房子塌了!塌了!”白秀哭喊着。

“石头还在里面!我的石头还在里面啊!”

白婶疯了一样挣扎。

我看见,他们家那几间破泥屋,已经被水冲垮了一半,黑洞洞的,像个怪兽的嘴。

石头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

“娘,求你了,我们走吧,来不及了……”白秀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白婶看见了我。

她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甩开白秀,几步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跪在了水里。

冰冷的洪水已经淹到了我的腰。

“陈皮……陈皮娃子……”她仰着头,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婶子求你了……求你救救石头……他还在屋里……他怕黑……”

我的腿像灌了铅。

我爹在前面回头喊我:“陈皮!发什么愣!快走!”

我娘也急了:“别管闲事!快跟上!”

我看着跪在水里的白婶,她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像两簇鬼火,里面全是哀求和绝望。

“婶子求你了……求你了……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她开始给我磕头。

在齐腰深的水里,一下,一下,额头撞在我的膝盖上。

白秀也过来了,她没跪下,就那么站着,看着我,一句话不说。

但她的眼神,比她娘的哀求更像一把刀子,直直戳进我心里。

那眼神里有恨,有绝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最后的指望。

“陈皮!你个兔崽子!想死是不是!”我爹的吼声从前面传来。

我咬了咬牙。

“你他妈的……”我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谁。

我甩开白舍,转身,逆着人流和洪水,朝她家那片废墟走去。

“陈皮!”我娘的哭喊声被我扔在身后。

水流太急了,每走一步都像有几百斤的东西在推我。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不是疯了?

救地主的傻儿子?

传出去,我们全家都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白婶磕头的那几下,白秀那个眼神,像烙铁一样烫在我心上。

我摸到白家倒塌的墙根,半个身子探进去。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石头!白石头!”我喊。

没人应。

只有水流过木头缝隙的“咕噜”声。

我心里一沉,想着这傻子别是被砸死了或者淹死了吧。

那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我正准备退出去,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我弯下腰,伸手一摸。

是个人。

我使劲把他拽出来。

是石头。

他没昏过去,只是缩成一团,抱着一根房梁的木头桩子,浑身抖得像筛糠。

看见我,他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

还是那副傻样。

“走!”我吼了一声,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他不动,死死抱着那根木头。

“走啊!”我急了,上去就给他一巴掌。

他好像被打懵了,愣愣地看着我。

“跟我走!你娘在外面等你!”我喊。

他好像听懂了“娘”这个字,终于松开了手。

他比我高,也比我壮。

水已经快淹到我胸口了,根本拖不动他。

“趴我背上!”我冲他吼。

他迟疑了一下,乖乖地趴了上来。

我一沉。

真他娘的沉。

像背了一座山。

我咬着牙,从废墟里退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的方向挪。

白婶和白秀还在原地。

看见我背着石头出来,白婶“哇”地一声哭出来,冲过来就要接。

“别动!你们先走!往山上跑!快!”我吼道。

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我背着石头,感觉肺都快炸了。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洪水还在涨,我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一点点被掏空。

我找不到我爹娘了。

人流冲散了我们。

我只能跟着大部队,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拼命地走。

这就是第一天。

不,是第一个晚上。

没有白天,只有无尽的黑夜和冰冷的洪水。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

腿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背上的石头一开始还很安分,后来就开始乱动。

“饿……”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上哪儿给你找吃的?我自己都快饿死了。

“闭嘴!”我没好气地说。

他又不动了,把脑袋耷拉在我肩膀上,热气喷在我脖子里,又湿又痒。

我们就这样,在水里泡着,走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水势好像小了一点。

我们终于爬上了一处地势比较高的土坡。

土坡上已经挤满了人,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脸上全是泥和绝望。

我把石头从背上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骨头架子都散了。

石头坐在我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他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害怕。

他看见水里漂过去一头死猪,还指着“嘿嘿”地笑。

我真想一脚把他踹回水里去。

我环顾四周,想找我爹娘,也想找白婶和白秀。

没有。

一个都没有。

全是陌生的面孔。

大家都很沉默,偶尔有几声孩子的哭声,很快也被大人捂住了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腥味和绝望的味道。

我从怀里掏了掏。

什么都没有。

我爹塞给我娘的那个布包,里面应该有几个干粮。

可我们走散了。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喉咙里像着了火。

我舔了舔满是泥的嘴唇,又干又涩。

石头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烦躁,他凑过来,把手伸到我面前。

他手里攥着个东西。

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

“吃。”他说。

我皱着眉,接过来。

是个泥蛋子。

我气不打一处来,把泥蛋一扔,吼道:“吃你妈的!滚!”

石头被我吼得一哆嗦,缩回头,不敢看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那个泥蛋子捡了回来,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净,然后自己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他嚼得很香。

我愣住了。

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那不是泥蛋子。

那是一个被水泡得发涨的红薯,外面裹了一层泥。

不知道是哪家被冲走的。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石头看见我盯着他,犹豫了一下,把剩下的大半个,又递给了我。

“吃。”他还是那一个字。

我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红薯。

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接。

我扭过头,说:“你吃吧。”

他不动,就那么举着。

我叹了口气,接过来,掰了一半,塞回他手里。

“一起吃。”

我把那一小块红薯塞进嘴里。

又冷又硬,还带着一股土腥味。

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们俩就坐在这孤岛一样的土坡上,分食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漂来的烂红薯。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

水没有再涨,但也没有退。

整个世界,就是一片汪洋。

到了下午,有人开始骚动。

“不能在这儿等死!得想办法去县里的大堤上!”一个男人喊道。

“怎么去?这水,下去就没命了!”

“总比在这儿饿死强!”

人群开始分成两派。

一派主张留守,等水退,等救援。

另一派主派主动出击,寻找生路。

我是第二派。

我爹说过,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

“石头,走了。”

石头也跟着站起来。

他好像把我当成了主心骨。

我让他干嘛,他就干嘛。

我们跟着那几个主张走的人,下了土坡,重新走进水里。

水还是很深,但已经能勉强站稳了。

我们找了些能漂起来的木头,一人抱一根,慢慢往前挪。

目标是县城的大堤。

那是我们这儿最高最结实的地方。

只要到了那儿,就安全了。

可大堤在哪儿呢?

没人知道。

只能凭着感觉,朝着地势高的地方走。

路上,我们看见了太多惨状。

挂在树梢上的人,泡得发白发涨的尸体,还有整栋倒塌的房子。

空气中,那股腐烂的臭味越来越浓。

我吐了好几次。

石头却好像没闻到一样。

他只是紧紧地跟着我。

有时候我被水冲得站不稳,他会从后面伸出手,拽我一把。

他的力气很大。

好几次,都是他把我从旋涡边上拉回来的。

我开始觉得,背着他,好像也不是那么累赘。

到了晚上,我们找到了一棵没有被完全淹没的大树。

几个人合力爬了上去,挤在树杈上,准备过夜。

又冷又饿。

我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我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我爹,我娘。

他们在哪儿?

他们还活着吗?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想让人看见,就把脸埋在膝盖里。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我抬起头。

是石头。

他笨拙地用他那满是泥污的袖子,在我脸上擦了擦。

“不哭。”他说。

声音很轻,很含糊。

但我听清了。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感动。

一个傻子,一个被所有人欺负的傻子,在安慰我。

我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说:“谁哭了!老子眼里进沙子了!”

他“哦”了一声,缩回手,又坐回我旁边,不动了。

夜很长。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土坡,手里拿着半个烂红薯。

我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泥。

第二天,我们继续赶路。

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

有的人走散了,有的人体力不支,被水冲走了。

还有一个女人,抱着她已经没气的孩子,坐在一段漂来的房梁上,不肯走了。

她说,她要陪着她娃。

我们谁也劝不动。

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那段房梁,越漂越远。

我的脚在水里泡得发白,肿得像馒头。

有几处被碎瓦片划破的口子,开始发炎,火辣辣地疼。

每走一步,都像针扎一样。

我开始发烧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好几次,我差点一头栽进水里。

都是石头把我扶住了。

“陈皮,陈-皮-”他开始叫我的名字,虽然叫得不清楚。

他看我走不动,就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意思是要背我。

我心里一酸。

一个傻子要背我。

“滚开!老子自己能走!”我推开他。

男人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那个时候,显得特别可笑。

我又走了几步,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宽阔的后背上。

是石头。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水里走着。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他也在发抖。

他肯定也到了极限。

“放我下来……”我虚弱地说。

他好像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我挣扎了一下。

他停住了。

把我放在一棵歪脖子树下,让我靠着。

他自己也累得不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我看着他。

他的脸,被泥水和汗水糊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嘴唇干裂,起了皮。

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傻笑的眼睛,此刻,却满是执拗。

“水……”我舔了舔嘴唇。

他看了看四周,全是浑浊的洪水。

那水不能喝,喝了会生病。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始往树上爬。

那棵树很高,也很滑。

他爬得很吃力,好几次都差点滑下来。

我不知道他要干嘛。

他爬到一半,摘了几片嫩叶子,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又吐了出来。

好像是在尝有没有毒。

最后,他爬到更高的地方,那里有一些被雨水冲刷过的、比较干净的叶子。

他摘了一大把,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慢慢地爬了下来。

他把叶子捧到我面前。

叶子上,还带着几滴干净的雨水。

他指了指叶子,又指了指我的嘴。

“喝。”他说。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低下头,就着他的手,把那几滴珍贵的雨水,舔进了嘴里。

清凉甘甜。

那是我这辈子喝过最甜的水。

他看我喝完了,又把那些嫩叶子递给我。

“吃。”

我接过来,放进嘴里。

苦的,涩的。

但我还是咽了下去。

因为我知道,这是他能给我的一切了。

我们靠在那棵树下,休息了很久。

我的烧,好像退了一点。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我是富农家的穷小子。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现在,这墙好像被洪水冲垮了。

我们都只是想活下去的可怜虫。

不,他不是。

他比我干净。

他的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没有那么多成分、阶级、仇恨。

他只知道,我救了他,他就要对我好。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就这么简单。

我突然有点羡慕他。

第三天。

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脚上的伤口开始流脓,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发烧,让我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很多时候,都是石头半拖半背地带着我走。

我开始说胡话。

我喊我爹,喊我娘。

我还骂人,骂老天爷,骂生产队长赵铁柱。

赵铁柱总找我们家麻烦,克扣我们的工分,开大会小会点名批评我爹。

我恨他。

石头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我骂累了,他就给我找叶子,喂我喝雨水。

有一次,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脸。

我睁开眼,是石头。

他用他那破烂的袖子,一点一点,把我脸上的泥擦干净。

动作很轻,很温柔。

我看着他那张认真的脸,突然觉得,他好像不傻。

至少,没有传说中那么傻。

下午的时候,水终于开始退了。

露出了大片大片的淤泥。

空气里的腐臭味更重了。

但我们看到了希望。

因为我们看到了远处的大堤。

那条像青龙一样盘卧在天边的土龙,就是县城的大堤!

我们得救了!

我和石头,还有剩下的几个人,都激动得哭了出来。

我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大堤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挪过去。

终于,我们爬上了大堤。

大堤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有穿军装的解放军,有县里的干部,还有各个公社逃出来的人。

到处都是帐篷,到处都是人。

我们被带到一个登记点。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我们:“哪个公社的?叫什么名字?”

“红旗公社,陈家村的。”我哑着嗓子说,“我叫陈皮。”

他又指了指我旁边的石头:“他呢?”

我犹豫了一下。

我说他叫白石头?

地主家的儿子?

在这节骨眼上,会不会有麻烦?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石头自己开口了。

“石-头-”他指着自己,嘿嘿一笑。

那干部皱了皱眉:“白石头?”

我心里一紧。

“对,他叫白石头。”我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干部在本子上记下了,然后挥挥手:“去那边领点吃的,然后等着安排。”

我们领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一个窝窝头。

我把窝窝头掰了一半给石头。

他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喝着那碗粥,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暖和过来了。

我活下来了。

我背着地主家的傻儿子,活下来了。

我坐在地上,看着乱糟糟的人群,心里空落落的。

我爹娘呢?

白婶和白秀呢?

他们在哪儿?

我正想着,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

“陈皮!是陈皮!”

我猛地回头。

是我娘!

她和我爹,还有我们村的好几个人,都在不远处。

他们也逃出来了!

我“哇”地一声就哭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娘!爹!”

我娘一把抱住我,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爹也红了眼圈,拍着我的背,一个劲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们一家人抱头痛哭。

哭了好一会儿,我娘才发现我身后的石头。

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我爹也看见了,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怎么跟你在一块?”我爹问,声音很低。

周围我们村的人,也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和石头。

我把这三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我说我怎么把他从塌了的房子里救出来,怎么一起逃难。

但我没说,后来是他背着我,是他给我找水喝。

我怕他们不信。

也怕他们觉得我没用,居然要一个傻子救。

我说完,周围一片寂静。

我爹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救了就救了吧,也是一条人命。”

我娘却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说:“儿啊,你糊涂啊!这下可怎么说得清啊!”

我心里也发虚。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陈家的富农小子吗?行啊你,觉悟够高的啊,洪水里头都忘不了团结地主阶级。”

是赵铁柱。

我们生产队的队长。

他背着手,带着几个民兵,踱着步走了过来。

他那张黑脸,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特别招人恨。

我们村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和我家划清界限。

我爹的腰,又弯了下去。

“赵队长……”他陪着笑脸。

“别叫我队长,我可当不起。”赵铁柱皮笑肉不笑地说,“陈老实,你这儿子,可真给你长脸啊。咱们都在积极抗洪救灾,抢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他倒好,背着个地主崽子跑了三天三夜。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啊?”

周围有人哄笑起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拳头。

“赵铁柱,你他妈的别血口喷人!”我吼道。

“反了你了!”赵铁柱脸一沉,“还敢骂干部?我看你们陈家,是富农的根子烂透了!思想反动!立场不清!”

他一挥手:“给我绑起来!带到批斗台去!让大家好好看看,这就是阶级敌人的嘴脸!”

两个民兵拿着绳子就朝我走过来。

我爹“噗通”一声跪下了。

“赵队长,我求求你,他还小,不懂事啊……”我爹抱着赵铁柱的腿,老泪纵横。

我娘也跪下了,哭着求情。

我眼睛都红了。

士可杀不可辱。

我一把推开我爹娘,指着赵铁柱的鼻子骂:“赵铁柱!你就是个公报私仇的小人!你别得意!老天爷有眼,你这种人,早晚遭报应!”

“还敢嘴硬!给我打!”赵铁柱怒吼。

一个民兵扬起手里的枪托,就要朝我头上砸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挡在了我面前。

是石头。

他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把我护在身后。

他对着赵铁柱和那几个民兵,“啊啊”地叫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傻子,会突然冲出来。

“滚开!你个傻子!”民兵推了他一把。

石头没动,脚下像生了根一样。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把我也护得更严实了。

赵铁柱也愣了,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傻子敢跟他叫板。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骂道:“他妈的,傻子也造反了?连他一块儿绑了!”

民兵们又要上前。

突然,人群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声。

“住手!不准动我儿子!”

是白婶!

她和白秀,也逃出来了!

她们俩挤开人群,冲了进来。

白婶一把抱住石头,上上下下地摸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白秀则站到了我的另一边。

她看着赵铁柱,眼神冰冷。

“赵队长,”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陈皮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弟弟早就死了。你要是动他,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赵铁柱的脸色更难看了。

“白秀,你注意你的身份!你一个地主女儿,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话?”

白秀冷笑一声:“我没什么资格。但我知道,人得知恩图报。不像有些人,披着人皮,不干人事。”

她这话,骂得够狠。

赵铁柱气得脸都紫了。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你们白家,跟陈家,这是要结成反革命统一战线了是吧?行!我成全你们!来人!把他们,全都给我绑了!”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周围的人,都远远地躲开,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我爹娘已经哭瘫在地上。

我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这次,我们家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住手。”

人群分开一条道。

一个穿着旧军装,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几个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是县武装部的王部长。

他以前在我爹手下当过兵,后来成了大官。

但他还认得我爹。

“小赵,”王部长看着赵铁柱,脸色很严肃,“这是怎么回事啊?大灾当前的,在这儿搞什么名堂?”

赵铁柱看见王部长,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他赶紧挤出笑脸:“王部长,您怎么来了?我……我这是在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呢!这个陈皮,立场有问题,他……”

“他怎么了?”王部长打断他,“我刚才在后面都听见了。人家孩子,在洪水里救了个人,怎么就立场有问题了?”

“可……可他救的是个地主崽子啊!”赵铁柱争辩道。

王部长冷哼一声:“地主崽子就不是人命了?解放军在前面,连地主家的猪都往外捞,你倒好,对着救人的孩子上纲上线。你的阶级觉悟,就是这么体现的?”

赵铁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部长又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抗洪救灾的紧急关头!首要任务是救人,是安置灾民!不是让你在这儿拉山头,搞批斗!你这个生产队长,思想很有问题!回去给我写一份深刻检查!”

赵铁柱吓得一个哆嗦,连连点头:“是,是,王部长,我错了,我思想觉悟低……”

“行了。”王部长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带着你的人,去帮忙搭建帐篷,照顾伤员。别在这儿碍眼。”

赵铁柱如蒙大赦,灰溜溜地带着人跑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

王部长走到我爹面前,扶起他。

“老班长,受委屈了。”

我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王部长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好样的。你爹是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

然后,他看了看我身后的石头,又看了看白婶和白秀,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危机解除了。

我们一家人,还有白家母子三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被安置在同一个帐篷里。

半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我睁开眼,看见白婶,跪在我面前的地上。

她旁边,白秀也站着。

“婶子,你这是干什么?”我吓了一跳,赶紧要起来。

白婶按住我。

“陈皮,别动,听婶子说。”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郑重。

“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娘儿仨,就真的家破人亡了。这份恩情,我们白家,没齿难忘。”

她说着,就要给我磕头。

我死死地拉住她。

“婶子,使不得,使不得!”

我娘也醒了,赶紧过来帮忙。

最后,白婶没磕成头。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东西,塞到我娘手里。

“嫂子,这是我们家最后一点东西了。你们家为了救石头,也受了牵连。这个,你们务必收下。不然,我这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

我娘推辞着,但白婶死活不肯收回。

最后,我娘只好收下了。

等白婶她们睡下,我娘打开了手帕。

里面,是一对金耳环。

在那个年代,这东西,要是被发现了,是要命的。

我娘看着那对耳环,眼泪又下来了。

“作孽啊……”她喃喃地说。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就在大堤上安顿了下来。

每天,都有解放军和干部组织我们加固堤坝,清理淤泥,重建家园。

那场风波之后,赵铁柱再也没来找过我们麻烦。

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隔着篱笆,老死不相往来的“黑五类”邻居。

我娘开始和白婶说话了。

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说着洪水,说着孩子,说着未来的日子,说着说着,就一起掉眼泪。

我爹还是老样子,话不多。

但他看白家人的眼神,没那么冷了。

我和白秀,也偶尔会说几句话。

大多时候,是她跟我道谢。

我说,别谢了,都过去了。

她就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

她的眼神,还是很冷,但那冰面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

变化最大的,是石头。

他彻底成了我的跟屁虫。

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我干活,他就在旁边给我递工具。

我休息,他就坐在我旁边,嘿嘿地傻笑。

有时候,我烦了,吼他两句。

他也不生气,就站远一点,继续看着我笑。

村里的小子们,不敢再当着我的面欺负他了。

但背地里,还是叫他“地主家的傻子”。

有一次,我听见了。

我冲过去,把那个带头的小子,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我一边揍,一边骂:“你他妈的再叫一个试试!他是我陈皮的兄弟!谁敢动他,我跟谁没完!”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当面叫石头“傻子”了。

他们开始叫他“陈皮的那个兄弟”。

石头好像也知道我在护着他。

他看我的眼神,更依赖了。

有时候,他会从不知道哪个旮旯里,给我找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个好看的石子,一朵没被泥水泡烂的野花,甚至是一只还在扑腾的蚂蚱。

他把这些“宝贝”,献宝似的塞给我。

看着他那副认真的傻样,我总是哭笑不得。

洪水退去后,我们回到了村里。

村子已经不成样子了。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我们家的房子,也塌了半边。

白家,则彻底成了一片平地。

在政府的帮助下,我们开始重建家园。

那段日子,很苦,很累。

但大家心里,都有股劲儿。

因为我们活下来了。

活下来,就有希望。

白家没地方住,我爹做主,让我们家那半边没塌的屋子,腾出来给她们娘儿仨住。

我娘没反对。

于是,我们两家,就这么挤在了一个屋檐下。

白天,男人们出去修房子,清淤泥。

女人们就在家做饭,洗衣,缝补。

石头干不了细致活,就跟着我。

我干嘛,他干嘛。

他力气大,搬木头,扛石头,一个人能顶两个人。

赵铁柱看见了,想让他去修堤坝,挣点工分。

石头不去。

他就跟着我。

赵铁柱没办法,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

晚上,大家累得跟死狗一样,躺在临时搭的通铺上。

黑暗中,我能听见我爹的鼾声,我娘的叹息声,还有白婶压抑的哭声。

白秀总是睡在最里面,背对着大家,一动不动,像个雕塑。

石头睡在我旁边。

他睡得很沉,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喊的都是“陈皮”,“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房子,一点点重新盖了起来。

地里,也开始冒出新芽。

生活,好像在慢慢回到正轨。

但有些东西,永远也回不去了。

那年秋天,白秀嫁人了。

嫁到了邻县的一个山村里。

男方家里很穷,但是成分好,是三代贫农。

是白婶托人说的媒。

她说,女儿不能再跟着她这个地主婆子受苦了。

走的那天,白秀穿了一身红色的新衣服。

那衣服,是她自己用最便宜的红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但她穿上,还是很好看。

她跟我告别。

她对我说:“陈皮,谢谢你。这辈子,我都记着你的好。”

我说:“说这些干嘛,以后好好过日子。”

她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她又走到石头面前,摸了摸他的头。

“石头,以后要听陈皮哥的话,知道吗?”

石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白秀走了。

坐着一辆独轮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她这一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去寻找她自己的新生了。

白秀走后,白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本来就有病根,加上洪水里受了惊吓,又劳心劳力,很快就垮了。

那年冬天,她没撑过去,走了。

临走前,她把我叫到床前。

她拉着我的手,眼睛看着我,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别人。

“陈皮……石头……就托付给你了……”

她的手,从我手里滑落。

我看着她,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解脱了。

白婶下葬那天,石头没有哭。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坟前,站了很久很久。

从那天起,他好像更沉默了。

也更黏我了。

白家,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我爹娘商量了一下,跟我说:“以后,石头就是你亲弟弟了。”

我点了点头。

我没意见。

其实,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弟弟了。

一个傻弟弟。

日子还在继续。

七七年,高考恢复了。

这个消息,像一声春雷,炸响在沉寂的大地上。

我爹拿着报纸,手都在抖。

“儿啊……你的机会来了……”

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我从小就爱读书,成绩也好。

如果不是因为成分问题,我早就上高中,上大学了。

现在,机会又来了。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

把扔了好几年的课本,重新捡起来。

那段时间,我像着了魔一样。

石头就在旁边陪着我。

我点灯看书,他就给我端水。

我打瞌睡,他就轻轻推我一下。

他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静静地陪着。

有时候我学烦了,会冲他发火。

“你杵在这儿干嘛!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滚出去!”

他也不走,就往后退几步,继续看着我。

等我气消了,他又会默默地把水杯往前推一推。

我看着他,心里又愧疚,又温暖。

我跟自己说,陈皮,你一定要考上。

不为别人,就为这个傻子,你也得考上。

你得出人头地,以后,才能护着他一辈子。

我考上了。

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爹喝醉了,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娘做了一大桌子菜,把那对金耳环当了,换了肉。

我们一家人,还有石头,吃了顿团圆饭。

吃饭的时候,石头一个劲地给我夹菜。

把他碗里的肉,都夹给了我。

他嘿嘿地笑着,比我还高兴。

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还是从我们这种“黑五类”家庭里走出去的。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敬佩。

赵铁柱也来了。

他提着一篮子鸡蛋,塞给我爹,一个劲地说着好话。

我爹没接,我也没理他。

有些事,过去了,但忘不了。

我背上行囊,准备上路。

石头一直跟着我,送到村口。

我停下脚步,对他说:“石头,我走了。在家要听爹娘的话,好好干活,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

“等我放假了,就回来看你。”

他又点了点头。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他。

我怕我一看他,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几步,听见他在后面喊我。

“陈-皮-哥-”

他的发音,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

我猛地回头。

他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朝我使劲地挥着手。

脸上,还是那副傻乎乎的笑容。

阳光照在他身上,很暖。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

路太远,车票也贵。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我拼命地读书,拿最高的奖学金,就是想早点毕业,早点工作,早点把我爹娘和石头,都接到城里去。

我和家里,靠写信联系。

我娘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

爹身体硬朗,石头很能干,一个人能种好几亩地,队里分的粮食,我们家年年都是最多的。

她说,石头想我了。

他每天都会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朝着我走的方向,看很久。

我看着信,鼻子发酸。

每次回信,我都会在最后写一句:告诉石头,我想他了。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成了一名中学老师。

我把爹娘和石头,都接到了城里。

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

爹娘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但为了我,他们还是留下了。

石头最高兴。

他又可以天天跟着我了。

我每天去学校上课,他就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然后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我下课回家。

邻居们都好奇,问我娘,这是谁啊?

我娘就骄傲地说:“这是我二儿子。”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爱人,是我的同事,一个善良的城里姑娘。

她不嫌弃我的出身,也不嫌弃石头。

她对石头很好,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

我的孩子,叫他“傻舅舅”。

石头也不恼,每次孩子这么叫他,他就嘿嘿地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糖来。

他的口袋,永远像个百宝箱,里面总有给孩子的惊喜。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

爹娘相继去世了。

走的时候,都很安详。

他们拉着我的手,也拉着石头的手,让我们兄弟俩,以后要相互扶持。

我答应了。

我把他们合葬了,就在我们租住的那个小城市郊外的一片公墓里。

没有送回老家。

因为我知道,他们想离我们近一点。

再后来,我评上了高级教师,分了房子。

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楼。

我给石头留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他很高兴,每天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他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但那张脸,还是像个孩子。

他还是不爱说话,就喜欢笑。

有一年,老家发大水,比七三年的那次还大。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红旗公社,陈家村。

整个村子,都被淹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洪水,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想起了我背上的那个沉甸甸的傻小子。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片汪洋里。

我背着石头,在水里艰难地走着。

我问他:“石头,你怕不怕?”

他趴在我耳边,说:“不怕。有哥在。”

我醒了。

眼角湿了。

我转过头,看了看睡在隔壁房间的石头。

他睡得很香,还打着轻微的鼾。

我突然觉得,这一辈子,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转身,走进了那片废墟。

我救的,不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我救的,是我的兄弟。

是我后半生,最温暖的牵挂。

又过了几年,石头也走了。

走得很突然。

那天早上,我叫他起床吃饭,他没应。

我推开门,他躺在床上,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医生说,是心肌梗死。

没有痛苦。

我给他办了后事。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他床头那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我从来没见他打开过。

我找来钥匙,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

只有一堆,我送给他的,或者他自己捡来的,“宝贝”。

一个我用过的,没了墨水的钢笔。

一件我穿过的,破了洞的旧毛衣。

一本我教他认字时,用的识字课本,书页都翻烂了。

还有很多,很多,各种颜色的糖纸,被他一张一张,抚平,夹在书里。

在箱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是半个,已经干得像石头一样的,烂红薯。

就是七三年,在那个土坡上,我们分着吃的那个。

他居然,一直留着。

我拿着那半个红薯,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这一生,教过很多学生。

他们有的成了科学家,有的成了大老板。

他们都说,陈老师,是您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但我知道,真正改变我命运的,不是知识,不是大学。

是七三年的那场洪水。

是那个我背了三天三夜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他用他那颗最简单、最干净的心,教会了我,什么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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