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七点。
“金玉满堂”的包厢门一推开,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
空气里混着火锅底料的辛辣和女士香水的甜腻,熏得人脑仁疼。
“哟,林然来了!大忙人可算到了!”
说话的是赵鹏,我们大学的班长,也是今天这场同学聚会的发起人。
他穿着一件logo大到晃眼的T恤,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表,恨不得闪瞎所有人的眼。
我笑了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路上堵车,来晚了。”
“堵车?然然你还没买车啊?”赵鹏夸张地扬起眉毛,一屁股坐到我旁边。
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呛得我差点打喷嚏。
“现在这油价,买车容易养车难,还是坐地铁方便。”我淡淡地回了一句,伸手去拿公筷。
“哎,话不能这么说。”赵鹏把自己的手机往桌上一拍,屏幕亮着,是他那辆新提的宝马方向盘照片。
“女人嘛,还是得对自己好一点。你看你,穿得这么素净,工作是不是很辛苦啊?我记得你毕业去了个互联网公司?”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还行,做内容审核的。”
“哦——内容审核啊,”他拖长了音调,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轻蔑,“就是那种一天到晚看视频,删帖子的活儿吧?稳定是稳定,就是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发不了财。”
他声音不小,周围几桌同学都听见了,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我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旁边的老同学夏雅赶紧打圆场:“然然现在可是她们部门小组长,手下管着十几个人呢!厉害着呢!”
赵鹏嗤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泡沫几乎溢出来。
“小组长?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一万?两万?”
他喝了一大口,咂咂嘴:“我最近跟朋友搞了个私募基金,上个月光分红就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油腻腻的手指。
我心里一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
我不想跟他争。
跟这种人争辩,就像在泥潭里打滚,赢了也一身腥。
我只是默默地吃着面前那盘凉拌木耳,酸辣爽口,比他的话下饭多了。
“然然,不是我说你,”赵鹏见我不搭理他,反而更来劲了,“你这性格就是太闷了。女孩子,光知道埋头苦干有什么用?得懂得利用资源,拓展人脉。”
“你看王莉,嫁了个好老公,现在天天就是逛街做SPA,富贵太太。”
“还有李伟,靠着他老丈人,现在自己开了公司。这才是人生赢家。”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是传道授业的活菩萨。
“你呢?守着那个破工作,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有什么意思?同学一场,我这是为你好。”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说完了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赵鹏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说完了,就麻烦你把尊臀挪一挪,挡着我夹菜了。”
空气瞬间安静了几秒。
周围的同学有的憋着笑,有的假装看手机。
赵鹏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转红,再从红转成了猪肝色。
“林然,你什么意思?”他恼羞成怒,“我好心好意提点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给我甩脸子?”
“提点?”我气笑了,“赵大班长,你是觉得你那套‘打秋风’、‘吃现成’的成功学,放之四海而皆准吗?”
“还是你觉得,所有人都得像你一样,把价格当价值,把钻营当本事?”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发抖。
“我怎么了?”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工作是辛苦,挣的是不多,但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我不用看谁的脸色,也不用担心哪天‘资源’没了就得喝西北风。”
“我喜欢我自己的生活,踏实,安稳。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说完,我拿起包,站了起来。
“大家慢慢吃,我公司还有点事,先走了。”
夏雅也跟着站起来:“然然,我送你。”
我没回头,也能感觉到背后赵鹏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走出包厢,外面的冷气一吹,我才觉得胸口的闷气散了些。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别跟他一般见识,”夏雅拍拍我的背,“他就是个暴发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摇摇头,笑了。
“我没生气,就是觉得挺没意思的。”
曾经的同窗情谊,在时间和金钱的冲刷下,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我踢掉高跟鞋,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
我的猫“煤球”跳上我的肚子,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下巴。
我抱着它,闻着它身上猫粮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心情才彻底平复下来。
打开手机,同学群里已经炸了锅。
有人在@我,问我怎么先走了。
有人在发赵鹏还在包厢里骂骂咧咧的小视频。
视频里,他喝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手臂,说着什么“给脸不要脸”、“活该穷一辈子”。
我面无表情地关掉视频,退出了群聊。
有些人,不值得你浪费一秒钟的情绪。
周一早上八点半,我准时出现在公司楼下。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这是写字楼清晨特有的味道。
打卡,进办公室,泡上一杯热茶。
九点整,总监王姐把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
“林然,坐。”王姐四十出头,干练利落,是我非常敬佩的职场女性。
“王姐,早。”
“给你看个东西。”她把笔记本电脑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个新项目的企划案,标题是——“‘抖乐’知识新航道计划”。
我心头一跳。
我们公司“抖乐”,是国内最大的短视频平台之一。这个企划案,意味着公司要大力扶持知识类、教育类内容的创作生态。
这是一个巨大的风口。
“公司非常重视这个项目,”王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期许,“准备成立一个专项小组,负责这个垂类的所有内容安全、质量评估和创作者扶持策略。”
“我推荐你来带这个小组。”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
“对,你。”王姐点点头,语气肯定,“你业务能力强,做事稳重,有大局观。最重要的是,你对内容有敬畏心。这个项目,交给你我放心。”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冲散了周末那点不快。
被人信任和肯定的感觉,比任何虚假的吹捧都来得实在。
“谢谢王姐!我一定全力以赴!”
“别光说,”王姐笑了,“这个项目,从零到一,挑战很大。团队成员,你可以自己去招,也可以从内部调。人事那边会全力配合你。”
“我需要你这周内,给我一份详细的团队搭建方案和初步的工作流程。”
“明白!”
从王姐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脚下都有些发飘。
回到座位上,我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开始构思我的团队。
我需要什么样的人?
首先,要有极强的责任心和判断力。
其次,要对知识领域有广泛的涉猎和深刻的理解。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有正确的价值观。
我打开招聘后台,开始筛选简历。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是连轴转。
开会、写方案、面试,忙得脚不沾地。
外卖超时了五分钟,平台自动赔付了三块钱的红包,我看着那个弹窗,脑子里想的却是我们的用户赔付机制是不是也需要根据新业务进行调整。
周四下午,人事推给我一份新的简历。
“然姐,这个人背景有点意思,你看看。”
我点开简历,当“赵鹏”两个字映入眼帘时,我愣住了。
照片还是那张意气风发的证件照,但简历上的内容,却写满了“窘迫”。
工作经历那一栏,最近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名为“金鼎财富”的公司担任“投资顾问”。
这家公司我有点印象,上个月因为非法集资被查封了,新闻闹得很大。
再往下看,他的求职意向是:“高级运营经理/战略合作”。
我被他这种不切实际的定位气得直想笑。
一个连P2P和私募基金都分不清的人,一个刚刚因为公司暴雷而失业的人,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胜任“战略合作”?
就凭他那块闪瞎眼的表吗?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点“不合适”。
但鼠标悬停在那个按钮上,我却犹豫了。
我想起王姐的话:“你来招人,人事全力配合你。”
我想起赵鹏在聚会上那副嘴脸。
一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火星,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拿起电话,打给人事的小张。
“小张,这份简历,帮我约个面试。”
“啊?然姐,你确定?他之前的公司……”
“我确定。”我打断她,“就约在明天下午三点,第一会议室。我亲自面。”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承认,我有点不怀好意。
我就是想看看,当他西装革履地走进面试间,发现面试官是我时,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这大概是成年人世界里,为数不多的、不动声色的报复。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我端着一杯咖啡,走进第一会议室。
百叶窗被我调了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楼下大厅的访客接待区。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立不安地坐在沙发上。
他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梳得油光锃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不停地看表,整理领带,拿起手机又放下,紧张和焦虑几乎要溢出屏幕。
这和他前几天在聚会上指点江山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三点整,我的助理敲门进来。
“然姐,面试者到了。”
“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
赵鹏脸上挂着精心排练过的、最标准的职业微笑,走了进来。
“您好,我是来面试的赵……”
他的声音,在看清我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视频。
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不可思议,最后变成了极度的尴尬和羞窘。
那张脸,比上周六在火锅店里还要精彩一百倍。
“……林然?”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
我微笑着朝他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赵鹏,好久不见。请坐。”
他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走过来,坐下。
我能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别紧张,”我把他的简历放在桌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们开始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赵先生,”我换上了职业称呼,“我看你的简历,上一份工作是在‘金鼎财富’,能简单介绍一下你当时的工作内容和主要业绩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主要……主要是负责客户开发和……和产品推荐。”
“产品推荐?”我追问,“具体是什么样的产品?它的底层资产是什么?风控模型是怎样的?”
这一连串专业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准备范围。
他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就是……一些高回报的理财项目……具体的风控,有专门的部门负责……”
“是吗?”我拿起笔,在简历上画了个圈,“据我所知,‘金鼎财富’的模式,本质上是P2P,而且是风险极高的资金池模式。作为‘投资顾问’,你在向客户推荐产品时,是否明确告知了这些风险?”
他的脸色更白了。
“我……我们公司有统一的话术……”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按照话术,把高风险产品包装成‘高回报理财’,卖给那些信息不对称的客户,对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脆弱的自尊上。
“我……”他彻底说不出话了,双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在嗡嗡作响。
我没有再逼问他关于上一份工作的事。
点到为止,已经足够了。
我换了个话题:“你这次想应聘的岗位,是‘高级运营经理’。你认为,短视频平台的知识类内容运营,核心是什么?”
他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他准备好的答案。
“我认为,核心是流量。要通过热门话题、明星效应,快速打造爆款,吸引用户……”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已经看到了千万级播放量的视频在他手中诞生。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等他说完,我才缓缓开口。
“赵鹏,你说的这些,是娱乐内容的打法,不是知识内容的。”
“知识内容的核心,不是流量,是信任。”
“用户愿意花时间看一条十分钟的科普视频,不是因为博主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BGM有多燃,而是因为他相信,这个博主说的东西,是真实、准确、有价值的。”
“而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建立和维护这种信任。我们要做的,不是追逐流量,而是筛选和扶持那些真正有知识、有干货的创作者,为他们提供资源,帮他们建立个人品牌,最终形成一个良性的内容生态。”
我的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觉得,以你刚才的理解,你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他彻底愣住了,像一尊木雕。
他引以为傲的那些“经验”,在真正的专业壁垒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嘴唇翕动,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我没想过这些……”
“是啊,你没想过。”我靠在椅背上,语气里带了一丝嘲讽,“你只想着怎么‘搞流量’,怎么‘快速变现’,就像你在聚会上教我的那样。”
提到聚会,他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林然,我……”他终于绷不住了,“那天……那天是我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我是不是往心里去,不重要。”我打断他,“重要的是,你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你不适合这个岗位。”
“一个把投机当本事,把尊重当空气的人,怎么可能做好需要耐心和敬畏心的内容工作?”
“我们这个岗位,每天要面对成千上万条内容,背后是成千上万个活生生的人。我们需要的是对内容负责,对用户负责的人。而不是一个满脑子都是‘搞钱’和‘走捷径’的投机者。”
我的话说得很重,几乎是把他的脸皮一层层剥下来,放在桌上。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以为他会拍案而起,或者至少会反驳几句。
但他没有。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说:
“林然,你说的对。”
我有些意外。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股子嚣张气焰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疲惫和狼狈。
“我确实……有眼不识泰山。”
“毕业这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混得不错,能挣钱,有面子。看不起你们这些拿死工资的。”
“直到上个月公司出事,老板跑路,我投进去的钱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我才知道,我以前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都是泡沫,一戳就破。”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这两个星期,投了三十多份简历,要么石沉大海,要么面试一轮就被刷了。你是第一个,肯跟我说这么多话的面试官。”
“虽然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但……你说的是实话。”
他说完,站起身,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林然。今天给我上了一课。”
“也对不起,为我之前的无知和傲慢,向你道歉。”
说完,他转身,拉开了会议室的门,准备离开。
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等一下。”
他回过头,眼里带着一丝疑惑。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决定。
“高级运营经理的岗位,你不合适。”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点了点头:“我知道。”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们项目组,还缺初级内容审核专员。”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个岗位,不需要你有什么高深的运营知识,也不需要你有什么人脉资源。”
“只需要你,踏踏实实,一条一条地看视频,根据我们的社区规范,做出准确的判断。”
“工作很枯燥,很辛苦,需要三班倒,工资也不高,刚入职可能只有你以前收入的零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这样的工作,你愿意做吗?”
这已经不是面试了,这是一场考验。
考验他是否真的愿意放下那可笑的自尊,从零开始。
赵鹏站在门口,像被施了定身法。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两面。
他脸上的表情,在几秒钟内变幻了好几次。有惊讶,有挣扎,有不甘,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审核专员……”他喃喃自语,这个词对他来说,似乎比“失败”还要刺耳。
从前途无量的“投资顾问”,到流水线上的“审核员”,这中间的落差,足以压垮一个人的所有骄傲。
我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给他一个机会,是我的一时心软。
但这个机会他接不接得住,得看他自己。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转过身,重新走到我面前,这一次,他没有鞠躬,只是站得笔直。
“我愿意。”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没有丝毫的犹豫。
“谢谢你,林然。我愿意从头开始。”
那一刻,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现实彻底打碎后,重新拼凑起来的清醒。
我点了点头,在面试评估表上,写下了“建议录用(初级岗位)”的字样,然后签上了我的名字。
“具体的入职流程,人事会通知你。”
“好。”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有些萧瑟但不再浮夸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也许我是圣母心泛滥,也许我只是想完成一场关于“人性改造”的社会实验。
但无论如何,这出戏,总算是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爽文式的打脸。
有时候,最高级的报复,是给对方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然后看他自己如何选择。
一周后,赵鹏正式入职了。
他被分在了审核C组,负责晚班。
我没有刻意去关注他,只是偶尔听C组的组长汇报工作时,会提到他的名字。
“那个赵鹏,刚来的时候笨手笨脚的,错判漏判了好几个。我还以为他干不长。”
“没想到,人还挺能扛。我骂他,他就听着,然后默默记笔记。这几天,准确率已经上来了,还主动申请加班,学习其他垂类的审核标准。”
“就是人有点闷,不怎么跟同事说话。”
我听着,不置可否。
我知道,他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变形记”。
褪去那层虚荣坚硬的壳,过程必然是痛苦的。
一个月后,项目组第一次全体复盘会。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家热烈地讨论着上线以来的数据和问题。
赵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穿着公司的文化衫,戴着黑框眼镜,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他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眼神里没了之前的张扬,多了几分沉静。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几乎认不出他就是当初那个在聚会上大放厥词的赵鹏。
会议中场休息,我去茶水间接水。
他也跟了进来。
“然姐。”他叫住我。
“嗯?”
“这个,”他递给我一个U盘,“是我这一个月整理的一些想法。”
我有些意外地接过来。
“什么想法?”
“关于知识类内容,特别是财经科普类内容的审核难点和优化建议。”他 थो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之前毕竟……在那个行业待过,对里面的一些黑话和套路比较熟。我发现我们现有的审核标准,对某些新型的金融骗局视频,可能存在识别延迟。”
我心里一动。
这正是我最近在头疼的问题。
知识类内容,尤其是专业性强的财经、医疗领域,审核难度极大。审核员往往因为缺乏专业背景,很难识别出那些包装精美的“毒草”。
“我回去看看。”我把U盘收好。
“嗯。”他点点头,没再多说,接了水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把他的U盘插进电脑。
里面只有一个文档,标题是《关于财经垂类内容风险点识别的补充建议》。
我点开,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文档写得不算专业,甚至有些地方的排版很粗糙。
但是,里面的内容,却让我大为震惊。
他详细列举了十几种目前短视频平台上最常见、也最隐蔽的金融骗局话术。
比如,把非法荐股包装成“投资逻辑分享”,把资金盘包装成“区块链创业项目”,把“杀猪盘”的引流脚本伪装成“理财小白入门课”。
每一种类型,他都列举了具体的视频案例,分析了它们的关键词、画面特征和评论区水军的控评模式。
最后,他还提出了一套基于“行为特征”和“话术模型”的AI辅助审核策略。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初级审核员的工作范畴。
这里面的洞察和思考,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行业的黑暗面,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他把他最不堪回首的经历,变成了一份极具价值的“投名状”。
我关掉文档,靠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这个世界,永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第二天一上班,我拿着那份文档,直接敲开了王姐办公室的门。
“王姐,我想申请一个‘特聘内容策略顾问’的岗位,专门负责财经垂类。”
王姐看完文档,抬起头,眼神里是和我一样的惊讶。
“这个赵鹏……就是你上次破格录用的那个人?”
“是他。”
王姐沉默了片刻,笑了。
“林然,你这双眼睛,可真够毒的。”
她拿起笔,在我的申请报告上签下了“同意”。
“去告诉他,试用期三个月。能不能转正,看他的本事。”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赵鹏时,他正坐在工位上,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审核一条关于“社区团购冷链安全”的视频。
他听完我的话,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摘下眼镜,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若狂。
他只是重新戴上眼镜,对我说:“然姐,我会证明,你没有看错人。”
从那天起,赵鹏就像换了一个人。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审核员,他成了我们整个项目组的“财经活字典”。
他主动承担了所有财经相关内容的终审工作。
他给我们团队做了好几次内部培训,教大家如何识别那些穿着“知识”外衣的金融陷阱。
他还利用业余时间,自学了Python,写了一个小的脚本,可以自动抓取和分析涉嫌违规的财经视频数据。
他变得比以前更忙,也更沉默。
但他身上的那股沉静和专注,却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项目上线三个月后,我们“知识新航道计划”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平台的知识类内容播放量和用户时长都翻了三倍。
更重要的是,我们成功拦截了上千个涉嫌金融诈骗的账号,为用户避免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在季度表彰大会上,我们项目组拿了“总裁特别奖”。
王姐在台上,特意提到了赵鹏的名字。
“我们团队有一位特殊的同事,他用自己过去的经历,为我们搭建了一道坚实的防火墙。他证明了,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曾经站在多高的地方,而在于他跌倒后,愿意从多低的地方重新开始攀爬。”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赵鹏坐在人群中,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会后,公司聚餐。
这一次,是在一家很接地气的大排档,空气里满是孜然和啤酒的香气。
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赵鹏端着一杯啤酒,走到我面前。
“然姐,我敬你一杯。”
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很真诚。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在某个工地上搬砖,或者在送外卖。”
我笑了笑,跟他碰了一下杯。
“路是你自己走的,台阶也得自己一阶一阶地爬。我只是……没把门关死而已。”
他一口气喝完了整杯酒,眼睛亮晶晶的。
“我下个月,就转正了。”他说。
“我知道,恭喜你。”
“转正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他顿了顿,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是把以前被我骗过钱的那些叔叔阿姨,一个个找出来,把钱还给他们。”
“虽然……可能要很久,但我会一点一点地还。”
我举起酒杯:“我再敬你一杯。”
这一杯,敬他的回头是岸。
聚餐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去。
我跟夏雅走在回家的路上。
夏雅感慨道:“真没想到,赵鹏能变成现在这样。你当初是怎么想的,敢把他招进来?”
我看着远处高楼上闪烁的“抖乐”logo,想了想。
“可能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点我自己的影子吧。”
“啊?”夏雅不解。
“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在生活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吗?谁没犯过错,谁没走过弯路?”
“有的人,摔倒了就躺平了,抱怨世界不公。”
“但有的人,会从泥里爬起来,把身上的泥洗干净,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只是赌了一把,赌他是后一种人。”
夏"你赌赢了。"夏雅说。
我笑了。
是啊,我赌赢了。
但赢的不是一场意气之争,而是对人性复杂和坚韧的一次小小见证。
半年后,赵鹏凭借出色的工作表现,正式转正,并且薪资评级比预期的还要高一级。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给自己买新衣服,也不是换手机。
他打印了一份长长的名单,开始了他漫长的“还债之路”。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在茶水间打电话。
电话那头,应该是一个曾经被他坑过的老人。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声音里满是歉意。
“……王叔,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钱我一定会还给您,这个月先给您转五千,您看行吗?……我知道不多,但我每个月都会给您打,直到还清为止……您放心,我跑不了,这是我的工牌,我在‘抖乐’上班,公司就在这儿……”
挂了电话,他疲惫地靠在墙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到我,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然姐。”
“没关系,”我说,“需要帮忙就开口。”
他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债,得我自己还。”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穿着普通文化衫,为了几千块钱跟人说尽好话的男人,比当初那个戴着金表、开着宝马的赵鹏,要高大得多。
又过了一年。
“知识新航道”项目已经成为公司的王牌业务。
我也因为这个项目,顺利晋升为部门总监。
而赵鹏,已经成了知识内容策略组不可或缺的核心骨干。
他不再仅仅负责财经领域,而是把他的那套“风险识别模型”,拓展到了医疗、法律等多个专业垂类,为平台的内容安全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甚至开始在一些行业峰会上,作为我们公司的代表,分享内容风控的经验。
只是,每次出差,他都坚持坐最便宜的红眼航班和经济舱。
我知道,他的“债”还没还完。
那年公司年会,有一个“优秀员工”的颁奖环节。
当CEO念出赵鹏的名字时,全场都沸腾了。
他穿着公司发的西装,走上台。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主持人让他发表获奖感言。
他拿着话筒,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看向我坐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最想感谢的人,是我的直属领导,林然总监。”
“两年前,在我人生最落魄、最不堪的时候,所有人都对我关上了门,只有她,给了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当时对我说,‘路是自己走的,台阶也得自己一阶一阶地爬’。这句话,我记到了现在。”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想证明我有多了不起。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也告诉过去那个混蛋的自己:”
“人,跌倒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认自己错了,不敢从头再来。”
“真正的面子,不是靠名牌和豪车撑起来的,而是靠你的专业、你的担当,和你亲手创造的价值,一点一点挣回来的。”
他说完,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台下,看着灯光下那个脱胎换骨的男人,眼眶有些湿润。
年会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到公司的天台上吹风。
城市的夜景,璀璨夺目。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赵鹏。
“然……林总。”他改了口。
“还是叫我然姐吧,听着亲切。”我笑了笑。
“然姐,”他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罐热咖啡,“谢谢你。”
“这是你应得的。”
我们俩并排站着,看着远方的车水马龙,一时无言。
“我下个月,就能还清最后一笔钱了。”他突然说。
“是吗?那太好了。”
“嗯。”他点点头,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还清了,我就能……真正地重新开始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然姐,我能追你吗?”
我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咳咳……你说什么?”
他被我的反应逗笑了,但眼神却异常认真。
“我说,我想追你。”
“我不是两年前那个肤浅的傻子了。我现在没车没房,工资除了还债和基本生活,也剩不下多少。但我有专业,有上进心,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知道我现在可能还配不上你,但我会努力。努力成为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
我看着他,看着他真诚到有些笨拙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只是笑着说:“等你什么时候,能把年会发言的勇气,用在给自己的生活买一份‘超时赔付’的保险时,再来跟我说这句话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好,一言为定。”
那天晚上的风,很温柔。
我突然觉得,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盲盒。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打开的,会是惊喜,还是惊吓。
但只要你还有勇气继续打开,就总有希望。
真正的强大,不是把人踩在脚下,而是有能力拉人一把,却选择只递给他一块砖,让他自己砌上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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