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写字楼下,我没立刻上去。
新风系统过滤后的空气,带着一股塑料的甜腻,从空调出风口吹出来,拂在脸上,有点冷。
我盯着方向盘上那个熠熠生辉的“R”标,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冉翼科技的“冉”。
我的冉。
我,江冉。
一个星期前,我就是坐在这辆车里,亲手把一份文件甩在了陈舟脸上。
“商业间谍,”我记得我当时的声音,冷得像冰,“陈舟,你真行啊。”
他当时什么表情来着?
好像是……懵了。
对,就是彻底的,毫无防备的懵圈,瞳孔都放大了。
然后是难以置信。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就那么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眼神从滚烫的失望,一点点凉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我当时怎么想的?
哦,我想,他妈的,演技真好。
不愧是跟我生活了七年的人,连最后的挣扎都这么逼真。
我让他滚。
他就滚了。
干净利落。
现在,另一份文件正躺在副驾上。
一份内部调查的最终报告,附带着我们公司首席技术官李伟的亲笔供述。
是他,用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局,把陈舟钉在了泄露“天穹”系统核心代码的十字架上。
动机?
他想要陈舟的位置。
不,他想要的是我的位置。
扳倒了我最信任的枕边人,下一步,就是架空我这个创始人。
多经典的宫斗戏码。
我居然信了。
我居然,真的,信了。
我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响亮。
脸颊火辣辣地疼,但比不上心里那种密密麻麻,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的疼。
我得去跟他道歉。
我得跪下来求他原谅。
我拿起手机,拨出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女声,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又打。
还是关机。
我深吸一口气,启动车子,轮胎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车头猛地调转,朝着一个我快要遗忘的方向开去。
家。
我和他的家。
不,准确地说,是我妈的家。
公司上市后,我买了江景大平层,可陈舟不喜欢,他说太空了,没人气儿。
他说他就喜欢我妈那套老房子,八十平,两室一厅,挤是挤了点,但推开门就能闻到饭菜香。
我嘲笑他没出息。
他只是笑笑,给我盛一碗汤。
后来,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时候一周,有时候半个月。
再后来,我干脆住在了公司旁边的公寓,理由是方便处理工作。
他也没说什么。
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总能听到电话那头我妈的唠叨,和我爸看球赛的叫好声。
那里,才是他的家。
而我,像个偶尔到访的客人。
车开得飞快,我把油门踩到了底。
我幻想着推开门,他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动静,他会探出头来,看到我,会愣一下,然后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会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我会哭着告诉他,我错了,我他妈就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
我会把那份报告摔在他面前,告诉他,你他P的才是对的,错的是我!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了老旧小区的楼下。
我几乎是跑着冲上楼的。
三楼。
我连电梯都没等。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贴着一个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心脏狂跳。
我能听到里面电视机的声音,是我爸最爱看的体育频道。
我抬起手,又放下。
我该怎么开口?
“妈,陈舟呢?”
还是,“爸,我找陈舟”?
我深呼吸,按下了门铃。
门很快开了,我妈探出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冉冉?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忙?”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惊喜。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妈,我……我回来看看。”
我的视线越过她,拼命往屋里瞧。
客厅里,我爸坐在沙发上,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了。
厨房里,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另一个房间的门,关着。
“妈,”我的声音有点抖,“陈舟呢?他在房间里吗?”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侧过身,让我进屋,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你先坐。”她说。
我没动,固执地站在玄关。
“他人呢?上班去了?”
现在是晚上七点,他早该下班了。
我妈没看我,她走到饮水机旁,给我倒了杯水,水从杯子里溢出来,洒在了她手上。
她像是没察觉一样。
“冉冉,”她把水杯塞到我手里,杯子是温的,“你跟陈舟……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我脱口而出,声音尖锐得像是在撒谎,“我就是……我找他有急事。”
客厅里,我爸把电视声音调小了。
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
我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
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悯。
最后,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
“他早已经净身出户了。”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炸了。
“什……什么意思?”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陌生,遥远,像是在另一个空间传来。
“什么叫……净身出户?”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妈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耳朵。
“一个月前,你把他赶出去的第二天,他就回来了。”
“他带了个律师。”
“他把你给他的所有银行卡,车钥匙,还有你后来买的那套大平层的房产证,全都放在了桌上。”
“他签了离婚协议。”
“他说,他什么都不要。结婚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
“他说,他唯一的请求,就是让我和你爸,别告诉你。”
“他说,让你……清静清静。”
我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温水溅在我的脚踝上,我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一个月了。
已经一个月了。
在我以为他只是在跟我赌气,在我以为他只是暂时搬出去冷静,在我每天忙于公司事务,甚至懒得去想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
他已经,放弃了我们的一切。
“不可能!”我尖叫起来,“他手机为什么关机?他住哪儿?他去哪儿了?”
我爸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你现在知道问了?”
“你把他当成商业间谍,把他从公司里像撵一条狗一样撵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问?”
“你一个月不闻不问,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连个电话都没有的时候,你怎么不问?”
“江冉,你是不是觉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该围着你转?你是不是觉得,陈舟就活该被你这么作践?”
我爸很少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我被他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冰冷的门上。
“我错了……爸,我知道错了……”
眼泪终于决堤,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哭得像个傻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我要找他……我必须找到他……”
我妈也哭了,她走过来,抱着我。
“傻孩子啊……”
“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把所有联系方式都换了。我们也找不到他。”
“他走的时候,就带了一个背包,就是上大学时你给他买的那个。”
“他说,他想回我们刚认识的地方看看。”
刚认识的地方……
我和陈舟,是在一个南方的小城读的大学。
那座城市,有海。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我妈家的。
我只记得我爸最后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话。
“江冉,你对得起他吗?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问问!”
良心?
我还有那玩意儿吗?
我把它跟我的事业,我的野心,我的自负,一起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我开着车,在深夜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车窗外的霓虹,像是一张张嘲讽的脸。
冉翼科技的巨幅广告牌,从高架桥上一闪而过。
照片上的我,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嘴角带着公式化的微笑。
成功人士。
女强人。
狗屁。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把车停在江边,熄了火。
江水在黑夜里翻涌,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想起了陈舟。
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
大一迎新晚会,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抱着一把破木吉他,在台上唱一首不知名的民谣。
他的声音干净,眼神清澈,像山间的溪流。
我当时就坐在台下,心脏“砰砰”直跳。
晚会结束,我拦住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有点害羞地挠了挠头:“陈舟。”
“我叫江冉。”我说,“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他吓得差点把吉他扔了。
我们的故事,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开始了。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是。
他陪着我,在图书馆里啃下一本又一本专业书。
他陪着我,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画出一张又一张创业的蓝图。
他用他兼职赚来的钱,给我买第一台电脑。
他说:“冉冉,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
创业初期,是最苦的。
我们吃了一年的泡面,住过漏水的地下室。
最难的时候,账上只剩下两百块钱。
我抱着他哭,说:“陈舟,要不我们算了吧。”
他把我抱得很紧,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他说:“别怕,有我呢。”
第二天,他把他的宝贝吉他卖了。
那把吉他,是他爸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拿着卖吉他的三千块钱,交了下一个月的房租,剩下的,全买了服务器。
他说:“冉冉,我们的‘冉翼’,一定会飞起来的。”
“冉翼”。
江冉的冉,陈舟的翼。
他说,他愿意做我的翅膀。
后来,“冉翼”真的飞起来了。
我们拿到了第一笔投资,搬进了像样的办公室。
公司越做越大,我越来越忙。
我开始穿上万的套装,用几千块的香水。
我开始出入各种高端酒会,和那些所谓的“精英”谈笑风生。
而陈舟,他好像被我留在了原地。
他还是喜欢穿着棉质的T恤,喜欢在家里给我做饭。
他从技术总监的位置上退下来,说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说他是靠老婆上位的“软饭男”。
他转去做后勤,管着公司那点鸡毛蒜皮的行政事务。
我当时还觉得,他真是善解人意。
我真是个混蛋。
我让他做了我的翅膀,却在他陪我飞上高空之后,亲手折断了他的羽翼。
手机响了,是我的助理小林。
“江总,李伟那边已经处理干净了,法务部建议我们以商业窃密罪起诉他。”
“起诉?”我冷笑一声,“把他送进去,能换回我老公吗?”
电话那头的小林沉默了。
“江总……”
“给我查。”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动用公司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和资源,给我查陈舟的下落。”
“查他所有的消费记录,交通记录,通讯记录。”
“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也把他给我挖出来!”
挂了电话,我趴在方向盘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陈舟,你到底在哪儿?
你是不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第二天,我回了公司。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我的低气压。
我面无表情地走进李伟的办公室。
他已经被保安控制住了,正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看到我,他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过来抱我的腿。
“江总!江总我错了!我都是一时糊涂啊江总!”
“我太想证明自己了!我嫉妒陈舟……不,是陈先生,我嫉妒他能得到你所有的信任!”
我抬起脚,高跟鞋的鞋跟,狠狠地踩在他的手背上。
“啊——!”他发出一声惨叫。
“信任?”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我为了这份所谓的‘信任’,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你毁掉的,不是一个项目,不是一个技术总监。”
“你毁掉的,是我的人生。”
我叫来法务。
“不用起诉了。”
李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
“把他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发给业内所有我们合作过的,以及我们潜在的竞争对手公司。”
“我要让‘李伟’这个名字,在整个互联网行业,彻底社死。”
李伟的脸,瞬间变成了死灰色。
这比把他送进监狱,更让他痛苦。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丝毫的快感。
只有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小林敲门进来,脸色凝重。
“江总,查到了。”
“陈先生……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去往S市的火车站。”
S市。
我们读大学的那个海滨小城。
我的心脏,猛地一紧。
“他没有用身份证买任何机票、火车票。也没有任何酒店入住记录。”
“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
呵,陈舟,你可真行。
你这是要跟我玩捉迷藏吗?
玩到死的那种?
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江总!公司……”
“公司要是倒了,就倒了吧。”
我头也不回地冲进电梯。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不要什么冉翼科技,不要什么身价百亿。
我只要我的陈舟。
我只要那个在迎新晚会上,抱着吉他,眼神清澈的少年。
我开着车,上了去往S市的高速。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
我不敢停。
我怕一停下来,那种铺天盖地的悔恨和恐慌,就会把我彻底吞噬。
车里循环播放着一首歌,是陈舟最喜欢的那首民谣。
“……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眼泪模糊了视线。
我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哭得撕心裂肺。
江冉,你这个蠢货!
你把他弄丢了!
你把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毫无保留爱着你的人,弄丢了!
S市。
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空气里弥漫着海风的咸湿气息。
街道两旁的榕树,枝繁叶茂。
我把车停在大学门口。
门口那家我们吃了四年的“堕落街”麻辣烫,还在。
老板娘已经有了白头发,看到我,愣了半天。
“你……你不是那个……江冉吗?”
我点点头。
“哎哟,真是你啊!大老板了啊!电视上都看到你了!”老板娘热情地招呼我坐下。
“来碗麻辣烫?还是老样子,多加麻F腐竹?”
我眼圈一红。
“老板娘,你……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大概一米八,瘦瘦的,很白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机调出陈舟的照片。
老板娘凑过来看了看。
“咦?这小伙子……我好像……有点印象。”
“大概一个月前吧,也是晚上,他一个人来的,就坐你现在这个位置。”
“他也点了一碗麻辣烫,多加腐竹。”
“他吃得很慢,吃着吃着,就哭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他还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是吃完,付了钱,跟我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哦,对了,他走的时候,我问他,‘女朋友没跟你一块儿来啊?’,他说,‘她太忙了’。”
她太忙了。
呵。
多好的理由。
我付了钱,没吃那碗麻-辣烫。
我沿着我们曾经走了无数遍的校园小路,一圈一圈地走。
情人坡。
图书馆。
我们第一次接吻的那个小树林。
每一个地方,都像是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甚至去了我们当初租的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房子已经换了主人,一个年轻的学妹。
她好奇地看着我这个穿着名贵套装,却一脸狼狈的女人。
我问她,有没有一个男人来过这里。
她摇摇头。
我在S市待了三天。
我找遍了所有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海边的栈桥,山顶的观景台,我们最爱去的那家小书店。
没有。
哪里都没有陈舟的影子。
他就像一颗石子,沉入了大海,没有留下一丝涟漪。
我快要绝望了。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来过S市。
或者,他只是来这里,跟我们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就去了另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
“喂,是江冉吗?”
“我是。”
“我是宋城,陈舟的朋友。”
宋城。
我想起来了。
陈舟大学时最好的哥们儿,一个玩摇滚的糙汉。
毕业后,他回了老家,一个更小的海边渔村。
“陈舟……他跟你在一起?”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你来一趟吧。”
“地址我发你手机上。”
“来了以后,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还有,江冉,”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如果你是来伤害他的,我他妈第一个不放过你。”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是!我不是来伤害他的!我是来……我是来求他回家的!”
“家?”宋城冷笑一声,“他早就没家了。”
电话挂了。
地址发了过来。
一个叫“听海”的民宿,在离S市还有两个小时车程的渔村。
我立刻驱车前往。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车子只能开到村口。
剩下的路,要靠步行。
石板路,两边是低矮的石头房子,墙上挂着渔网。
空气里,全是鱼腥味。
我找到了那家叫“听海”的民宿。
一个很小的院子,种着几株三角梅。
院子里,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修理一张渔网。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粗布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晒成了古铜色。
他瘦了。
也黑了。
但那个背影,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陈舟。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他。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手指灵巧地穿梭在渔网之间。
海风吹起他的发梢,露出他清瘦的侧脸。
他的脸上,没有了在大城市里的那种压抑和疲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我突然不敢上前了。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打破这份宁静。
我怕他看到我,眼神会再次变得像那天一样,一片死灰。
我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修好了渔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转过身。
然后,他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惊,也没有愤怒。
甚至没有波澜。
他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
就像看着一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
这种平静,比任何指责和怒骂,都更让我心碎。
“你……”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先开口了。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但很温和。
温和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不错啊”。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我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想像我幻想过无数次的那样,抱住他。
他却在我靠近的前一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不远。
却像一道天堑,横在我们之间。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陈舟……”我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
我语无伦次,把所有能想到的,能说出口的,全都说了出来。
我告诉他李伟的阴谋。
我告诉他我有多后悔,多愚蠢。
我告诉他,没有他的这一个多月,我过得有多糟糕。
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
脸上还是那种,该死的平静。
直到我说完,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江冉,”他说,“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我激动地反驳,“只要你愿意原谅我,我们就重新开始!我把公司卖了都行!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卖公司?”他笑了。
那是我这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笑。
可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全是嘲讽。
“江冉,你还是没明白。”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李伟,也不是什么商业机密。”
“是这里,”他指了指我的心口,然后,又指了指他自己的。
“这里,不一样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我愣住了。
“你说,你想开一家小小的书店,门口有风铃,店里有猫。你负责看店,我负责弹琴唱歌。”
“可是后来,你的梦想变了。”
“你想要成功,想要做人上人,想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我理解你。我支持你。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在你身后,你总有一天会回头看看我。”
“可是我错了。”
“你飞得太高了,高到,你已经看不见地面上的我了。”
“那天,你把文件甩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看着你的眼睛。”
“我在里面,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怀疑,或者犹豫。”
“只有,百分之百的,笃定。”
“你笃定,我会为了钱,背叛你。”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完了。”
“江冉,不是那份文件毁了我们。”
“是你在心里,给我定了罪。”
“那份泄密的文件,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那只骆驼,早就被你这些年的冷漠、忽视和猜忌,压得快死了。”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把我凌迟。
我无力反驳。
因为他说的,全都是对的。
“所以,那份离婚协议……”
“我签了。”他说,“在我离开你公司的第二天,我就签了。”
“净身出户,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跟你在一起,图的是你的钱。”
“虽然,你早就这么认为了。”
“不……”我摇着头,泪水汹涌,“不是的……陈舟,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他打断我,“江冉,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已经,不爱你了。
这六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我瘫软在地,泣不成声。
“那你现在……怎么办?”我哽咽着问。
“挺好的。”他说,“宋城收留了我。我跟他一起出海打鱼,闲下来就在他这个民宿里帮帮忙,修修东西。”
“日子很慢,很安静。”
“挺好的。”
他脸上的平静,是真的。
他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
没有我,挺好的。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我以为我是来拯救他的。
结果,人家早就自我救赎了。
我才是那个,被困在原地,无法解脱的人。
“那我……我能留下来吗?”我卑微地,近乎乞求地问。
“就几天,好不好?”
“我不会打扰你,我就想……看看你。”
他沉默了。
良久,他点了点头。
“随便你。”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屋子,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就在那个叫“听海”的民宿,住了下来。
我住在一楼最角落的一个房间。
推开窗,就能看到院子。
我每天都能看到陈舟。
他起得很早,天不亮就跟宋城出海。
下午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
他会冲个澡,然后开始干活。
劈柴,喂鸡,修理被海风腐蚀的门窗。
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做事。
偶尔,宋城会跟他开几句玩笑,他会笑一笑,露出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只是那笑容,再也不会为我绽放了。
我不敢去打扰他。
我像个透明人一样,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他。
我看着他粗糙的手,熟练地处理着一条海鱼。
我想起,这双手,曾经为我弹过多少首情歌,为我做过多少顿热饭。
我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
我想起,他以前有多白净,我总笑话他比我还像个姑娘。
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
我想起,他曾经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星星。
现在,那些星星,全都熄灭了。
宋城对我,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拎着酒瓶子来找我。
“江总,”他醉醺醺地,带着嘲讽的语气,“住得还习惯吗?”
我没说话。
“你知道吗?阿舟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整整三天,没吃一口饭,没说一句话。就坐在海边,从天亮,坐到天黑。”
“第四天,他想跳海。”
我的心,猛地一揪。
“是我把他从礁石上拖回来的。”
“我问他,为了一个女人,值吗?”
“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说,‘不是为了一个女人,是为了我死去的爱情’。”
宋城把酒瓶子重重地墩在桌上。
“江冉,你他妈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
“你把一个那么好的人,活生生逼成了这样!”
“你现在跑来干什么?假惺惺地演给谁看?”
“你是不是觉得,你掉几滴眼泪,说几句对不起,他就会摇着尾巴跟你回去,继续给你当牛做马?”
“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别再来打扰他!让他安安生生过几天日子,行吗?”
我被他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流泪。
原来,他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平静。
他也痛过,他也绝望过。
只是,他把所有的伤口,都藏起来了,一个人,默默地舔舐。
而我,就是那个,把他伤得体无完肤的罪魁祸首。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陈舟。
他正在院子里劈柴。
“陈舟,”我走到他面前,“我明天就走了。”
他劈柴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停。
“嗯。”他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我来,不是求你原谅的。”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你说得对,我们之间,早就完了。”
“是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不愿意承认。”
“对不起,给你造成了这么多伤害。”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陪我走了那一段,最艰难,也最幸福的路。”
“谢谢你,爱过我。”
我说完,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他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斧子。
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很复杂的情绪。
惊讶,动容,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江冉……”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你不用说了。”我打断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都懂。”
“以后,你要好好的。”
“找一个……比我好一万倍的姑娘。”
“她会陪你,看日出日落,听潮起潮落。”
“她会懂得,珍惜你的好。”
说完,我转过身,不敢再看他。
我怕再多看一秒,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坚强,就会全线崩溃。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小院。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回到了那个我曾经拼了命想要征服的城市。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江总。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解散了公司的公关部,撤掉了所有关于我个人的宣传。
我把李伟空出来的技术总监的位置,交给了更有能力,也更踏实的一个年轻人。
我开始学着放权,学着信任我的团队。
我不再住在公司旁边的公寓,而是搬回了我妈家。
我每天下班,都会陪我爸妈吃晚饭,听他们唠叨。
我把我那辆招摇的跑车卖了,换了一辆普通的家用车。
周末的时候,我会去福利院做义工,或者去流浪动物收容所。
我开始尝试着,去过一种,没有陈舟,但更像“人”的生活。
我没有再试图去联系他。
我知道,不打扰,是我对他,最后的温柔。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起他。
想起他的笑,他的拥抱,他做的饭菜的味道。
然后,心就会疼得无法呼吸。
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我应得的惩罚。
一年后。
冉翼科技的周年庆。
我作为创始人,上台致辞。
我没有讲那些宏大的愿景和空洞的口号。
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梦想,关于爱情,关于迷失,也关于救赎的故事。
我讲了我和陈舟。
讲了我们如何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切。
又如何,在我拥有一切之后,失去了他。
台下,一片寂静。
很多人都哭了,包括我的助理小林。
讲到最后,我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冉翼的‘冉’,是我的名字。”
“冉翼的‘翼’,是一个叫陈舟的男人,给我的。”
“他说,他愿意做我的翅膀。”
“今天,我想告诉他,没有他的‘翼’,我这只‘冉’,飞得再高,也只是一个笑话。”
“所以,我决定,从今天起,卸任冉翼科技CEO一职。”
“我将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以‘冉翼’的名义。”
“我会用我的后半生,去帮助更多像我们当年一样,有梦想,但需要一双‘翅膀’的年轻人。”
“这,才是我现在,真正想做的事。”
说完,我走下台。
没有掌声。
只有一片,带着敬意的,沉默。
我走出会场,外面阳光正好。
我拿出手机,看到一条未读短信。
是一个陌生号码。
点开。
只有一张图片。
是一片蔚蓝色的海。
海面上,有金色的阳光。
图片下面,有一行字。
“祝你,也能找到你的海。”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我知道,是他。
他看到了我的演讲。
他知道了我的决定。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回来”。
他只是,用他的方式,给了我一个祝福。
我抬头,看着天空。
一只鸟儿,正展翅高飞。
我笑了。
哭着,笑了。
陈舟,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终于明白。
有时候,放手,不是失去。
而是另一种,拥有。
拥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拥有了,与自己和解的可能。
我的海,或许不是一片真实的海。
而是内心的,那片平静和安宁。
我想,我已经,开始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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