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下午三点零五分打来的,一个精准到让人心烦的时间。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眼球酸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手机在桌角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嗡嗡的悲鸣。
来电显示:大伯娘。
我盯着那三个字,足足五秒钟。
一种混合着疲惫和预感的烦躁,从我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这是今天的第五个了。
从早上九点开始,一个小时一通,雷打不动,比我上班打卡还准时。
我划开接听,没说话,等着那头先开口。
“喂?小薇啊?在忙呢?”
大伯娘那标志性的,带着一点点谄媚和不容置疑的语调,穿透听筒,精准地扎进我耳朵里。
“嗯,上班。”我言简意赅。
多一个字都像是在浪费我本已不多的生命值。
“哎哟,我们家小薇就是能干,大城市里的白领,不像我们,一天到晚就在这小地方打转转。”
她开始了,她开始了她那套标准的开场白。
我捏了捏眉心,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换个姿势,准备迎接一场漫长的、毫无营养的拉锯战。
“大伯娘,有事您直说吧,我这儿一堆活儿呢。”
“你看你这孩子,跟大伯娘还这么见外。”她在那头笑,笑声干巴巴的,像用砂纸在搓一块老木头。
“就是你弟明辉那个事儿嘛,下周六结婚,你跟姑姑可一定要回来啊。”
又来了。
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眉头微微皱着,显得很诚恳,嘴角却咧着,带着势在必得的算计。
“大伯娘,我早上不是跟您说了吗?我妈她……”
“你妈那是还在赌气呢!”她立刻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一家人,有什么仇是过不去的?亲兄弟的儿子结婚,她这个做姑姑的不来,像话吗?传出去我们老林家的脸往哪儿搁?”
一连串的反问句,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扫射过来。
脸,又是脸。
在他们那辈人的世界里,脸面比天大,比命重。
“这不是脸不脸的问题……”
“怎么不是?小薇我跟你说,你是个读书明事理的孩子,你得劝劝你妈。你大伯这几天为了这事,饭都吃不好。他说,要是你妈不来,他这当哥的,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她熟练地把大伯推出来当挡箭牌。
我大伯,一个老实懦弱了一辈子的男人,在他老婆面前,大概连个屁都不敢大声放。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正蹲在旁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紧张地听着他老婆给我打电话,满脸的愁苦与无能为力。
“我劝不动。”我说的是实话。
这件事上,别说我,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动我妈。
那不是赌气,那是刻在骨头里的恨。
“怎么就劝不动了?你是她亲闺女!你好好跟她说,就说大伯娘说的,以前的事,都过去了,都翻篇了。这次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以后还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和和美美?
我差点笑出声。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用再好的胶水也粘不回原来的样子,甚至会因为那些黏合的痕迹,显得更加丑陋和可笑。
“我妈身体不舒服,来不了。我的话,公司这边忙,也请不了假。”我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借口。
“身体不舒服?我看她前两天在朋友圈发的那个跳广场舞的视频,精神好得很嘛!”
她连我妈的朋友圈都窥视得一清二楚。
这种被人全方位监视的感觉,让我后背一阵发毛。
“那是以前的视频。”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小薇啊,你可不能跟你妈学。”大伯娘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说教的意味,“做人要大度。你弟多喜欢你这个姐姐,你忘啦?小时候,他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地叫,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你。”
她开始打感情牌了。
是啊,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
我记得那个黑黑瘦瘦,留着鼻涕,一笑就露出一口豁牙的小男孩。
也记得我们一起在老屋后面那条小河里摸鱼,在晒谷场上打滚,在夏天的夜晚躺在竹床上数星星。
那些记忆,曾经是我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可是,人是会变的。
“大伯娘,真的去不了。这样吧,等明辉结完婚,我找个时间,单独请他们小两口吃个饭,好吧?”
这已经是我的极限,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那怎么行!”她立刻尖叫起来,“结婚是多大的事?一辈子就一次!单独吃饭跟喝喜酒那能一样吗?你这是打我们的脸!”
又是脸。
我感觉我的耐心正在以几何倍数的速度被消耗。
“您要是觉得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老板催我了。”
“哎,别别别!”她急了,“小薇,你听我说完。你妈不来,我们认了,她那个犟脾气,我们也没办法。但是你,你必须得回来!你是小辈,你不回来,别人怎么看我们家?怎么看你弟?”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但那哀求的底色,依然是强硬的命令。
你必须回来。
这四个字,像四根钉子,扎得我耳朵疼。
凭什么?
就凭你是长辈?就凭所谓的“一家人”?
“我真的回不去。”我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
过了十几秒,她才幽幽地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薇,你行。你们娘俩,一个比一个心狠。”
“你们现在出息了,在大城市站稳脚跟了,就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亲戚了,是吧?”
“行,你们不来,可以。以后,你们家有什么事,也别指望我们!”
她“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决绝,干脆,带着一股子鱼死网破的狠劲。
我拿着手机,愣在原地。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和中央空调的出风声。
可我的脑子里,却像有几百只苍蝇在嗡嗡乱飞。
心狠?
到底是谁心狠?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起身去茶水间。
冰冷的矿泉水灌进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高楼林立。
这是我奋斗了八年的城市。
我在这里扎下根,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自以为已经远离了老家那些盘根错节的是非。
可事实证明,只要血缘的线还在,你就永远也逃不掉。
它就像一根看不见的风筝线,无论你飞得多高多远,总有人在另一头,时不时地拽你一下,提醒你,你的根在哪里。
而那根上,沾满了让你不适的、黏腻的、甩不脱的尘土。
晚上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我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开饭。”她头也不回地说。
“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摸到她的骨骼。
“还能有什么,你爱吃的红烧排骨。”她笑了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我把脸埋在她后颈,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油烟和皂角味道的气息,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一点点抚平了。
“妈。”
“嗯?”
“大伯娘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
她正在颠勺的动作,明显地顿了一下。
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在“呼呼”作响。
“别理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打了五个。”
“打五十个也别理。”
“她说……我们心狠。”
我妈关了火,把锅里的排骨盛进盘子里。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们心狠?”她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于嘲讽的弧度。
“小薇,你记住,是他们先不把我们当亲人的。”
“吃饭吧,菜要凉了。”
她端着盘子走出厨房,背影挺得笔直。
我知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饭桌上,我爸闷头吃饭,一句话不说。
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嘱咐我多吃点,说我最近又瘦了。
一盘红烧排骨,色泽油亮,香气扑鼻,是我从小到大最爱的味道。
可今天吃在嘴里,却感觉有点发苦。
一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了。
我爸吃完,就去客厅看他的抗战神剧,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我妈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地响。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的狼藉,心里堵得慌。
我走进厨房。
“妈,我来吧。”
“不用,马上就好。”她拒绝了。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的侧影。
“妈,我们……真的就这么僵着吗?”我还是没忍住。
“不然呢?”她反问,手上搓洗盘子的力道,明显加重了,“难道要我腆着脸,赔着笑,去恭喜他们家娶媳妇儿?”
“去祝福那个,当年指着我鼻子,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绝户头’的女人?”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浑身一震。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听。
但每一次从我妈嘴里说出来,都带着一种新鲜的、血淋淋的痛感。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老家的旧房子要拆迁。
按照人头分,我们家三口人,大伯家四口人。
可大伯娘不干。
她站在还没拆完的废墟上,叉着腰,唾沫横飞。
“凭什么你们三个人,跟我们四个人分得差不多?林建(我爸的名字)就你一个女儿,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泼出去的水!我们家明辉可是儿子,是老林家正儿八经的根!他以后要娶媳妇,要买房子,哪样不要钱?”
“你们家就一个女儿,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外人!”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一辈子老实本分,最不擅长跟人吵架,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亲嫂子。
我妈冲了上去。
两个女人,就在那片瓦砾堆上,撕打在了一起。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画面。
我妈的头发乱了,衣服被扯破了,脸上被抓出了好几道血痕。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狮,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捍卫自己和家人的尊严。
而大伯娘,就指着我妈的鼻子,骂出了那句最恶毒的话。
“你个不下蛋的母鸡!生不出儿子,你还有理了?我们家明辉是长孙,就该多拿!你们家就是绝户头!”
“绝户头”三个字,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妈的心里。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跟我大伯家说过一句话。
那笔拆迁款,最后在村委会的调解下,还是按人头分了。
但我们家和他们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我们用那笔钱,加上家里所有的积蓄,在这个城市付了首付,把我爸妈接了过来。
我以为,换一个新的环境,远离那些人和事,时间会治愈一切。
可我错了。
有些伤口,就算表面愈合了,里面也早已溃烂流脓。
轻轻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妈,都过去了。”我的声音很干涩。
“过不去。”她说得斩钉截铁,“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件事,永远也过不去。”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撕烂她的那张嘴。”
她把洗好的碗,一个一个重重地码在橱柜里,发出“砰砰”的闷响。
那不像是在放碗,像是在发泄一种积压了十年的怨气。
我无话可说。
我能说什么呢?
劝她大度?劝她放下?
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口。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针不扎在你身上,你永远不知道有多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大伯娘那张虚伪的笑脸,一会儿是我妈那双淬了冰的眼睛。
还有小时候的明辉,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不点。
我拿出手机,点开他的微信头像。
头像是他和未婚妻的婚纱照,女孩笑得很甜,他看起来也成熟了不少,眉眼间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
他的朋友圈背景,是他们小时候在老屋前的合影。
照片里,有我,有他,还有几个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堂兄弟姐妹。
我们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一切都那么美好。
照片已经泛黄了。
就像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
烦。
真的烦。
第二天上班,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精神萎靡。
同事小敏凑过来,关心地问:“薇姐,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没事,有点失眠。”
“是不是快到月底了,压力大?”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工作上的压力,跟家里的这点破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很罕见。
我爸是个极其内向沉默的人,平时有事都是我妈跟我说,他很少主动联系我。
“喂,爸。”
“嗯,小薇,吃饭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正准备吃呢。怎么了,爸?家里有事?”
“没,没事。”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就是……你大伯娘给你打电话的事,我听你妈说了。”
“嗯。”
“你妈她……脾气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
“我知道你为难。”他说,“一边是妈,一边是亲戚,手心手背都是肉。”
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在这个家里,或许只有我爸,能真正理解我此刻的处境。
“爸,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迫切地需要一个指引。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能听到他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的声音。
“你妈受的委屈,太大了。”他缓缓地说,“那年,你还小,有些事你不知道。你大伯娘那个人,嘴巴毒,心也狠。不光是拆迁那件事,从小到大,因为我们家没儿子,你妈没少受她的气。”
“她说我们家占了老宅的风水,才让她生不出二胎。”
“她说你是个丫头片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不用读那么多书,浪费钱。”
“过年分压岁钱,给明辉的是一百,给你就是五十。”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年又一年,堆在一起,早就把你妈的心给伤透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胀。
这些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她总是把最好的一面留给我,把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自己一个人扛。
“拆迁那件事,是最后一根稻草。”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骂你妈是‘绝户头’,你爷爷奶奶的坟就在旁边,她就敢那么骂。”
“从那天起,你妈就跟我说,这辈子,她跟那家人,恩断义绝。”
我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十年前,我妈站在那片废墟之上,孤立无援的样子。
“爸,我懂了。”
“小薇啊,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重感情。”我爸叹了口气,“但是,有些亲情,被钱和私心那么一搅和,早就变味了。它不再是暖心的汤,而是割喉的刀。”
“你大伯娘为什么非要你们回去?真的是想一家团聚吗?”
“她不是。”
“她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她想让全村的人都看看,她多有能耐,闹了那么大的矛盾,亲弟弟一家还得乖乖回来喝她的喜酒。她想让你妈在她面前低头。”
“你妈要是回去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当年错了,就等于把自己的脸,送到她脚底下,让她踩。”
“你妈她……宁可死,也不会受这个辱。”
我爸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把这件事背后所有的人心和算计,都剖析得清清楚楚。
“那明辉呢?他也是这么想的吗?”我问。
“明辉那孩子……不坏。”我爸说,“但他懦弱,像我,也像你大伯。在他妈面前,他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有,也不敢说。”
“所以,这件事,你就听你妈的吧。”
“别让你妈再伤心了。”
“她这辈子,够苦了。”
挂了电话,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我坐在公司的休息区,看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
下午,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次,不是大伯娘,是明辉。
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喂,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和疲惫。
“嗯,明辉。”
“姐,我……我听我妈说,你和姑姑,不来参加我的婚礼了?”他问得很小心翼翼。
“嗯,我妈身体不舒服。我这边……工作也忙。”我重复着那个苍白的借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
“姐。”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是不是……因为我妈?”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你别怪我妈,她那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没什么坏心眼。”他试图为大伯娘辩解。
刀子嘴,豆腐心?
我差点冷笑出声。
有些人,就是刀子嘴,刀子心。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得你鲜血淋漓,然后再告诉你,我其实是为了你好。
这是世界上最无耻的逻辑。
“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我问。
“没,没有。”他立刻否认,“她就是……就是希望你们能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明辉,”我打断他,“我们之间,就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了。”
“当年的事,你都忘了?”
他又沉默了。
“姐,那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小声说,“我妈她……她后来也后悔了,就是拉不下脸道歉。”
后悔?
如果真的后悔,这十年,为什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如果真的后悔,为什么一开口,还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语气?
“她不是拉不下脸,她是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我冷冷地说。
“姐……”
“明辉,我问你,你给我打电话,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妈让你打的?”
他犹豫了。
这个犹豫,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我自己想打的。”他嘴硬道,“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了。我结婚,你不在,我心里难受。”
他的话,让我心里仅存的那一点点温情,也开始动摇了。
是啊,我们曾经那么好。
好到可以穿同一条裤子,吃同一碗饭。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明辉,你结婚,我为你高兴。”我说,“但是,对不起,我和我妈,真的去不了。”
“姐,你再劝劝姑姑行不行?我……我让我妈去给姑姑道歉,行吗?”他急了。
“你觉得,她会去吗?”我反问。
他又不说话了。
“明辉,别为难自己了。”我叹了口气,“也别再来为难我们了。”
“你好好准备你的婚礼,以后,跟你媳妇好好过日子。”
“就这样吧。”
我挂了电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趴在桌子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那份回不去的亲情。
而是我们,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为什么会因为那些不堪的算计和自私,变得比陌生人还要冷漠?
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面子,真的比亲情还重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家和他们家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是一笔拆迁款,一条浅浅的海峡。
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接下来的几天,世界终于清净了。
大伯娘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猜,她大概是彻底死心了,也可能是在酝酿着下一轮的舆论攻击,准备在老家的亲戚圈里,把我们母女俩塑造成“嫌贫爱富、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无所谓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妈的心情,似乎也平复了不少。
她又开始跟着小区里的大妈们,去跳广场舞,去逛超市抢打折的鸡蛋,偶尔还会在朋友圈发几张她养的花。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伤疤,又被重新揭开,虽然没有流血,但那种隐隐的痛,却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你它的存在。
周五晚上,我加完班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我爸妈都睡了。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壁灯。
餐桌上,用一个玻璃罩子,罩着一碗汤,旁边还贴着一张便签。
“闺女,排骨汤,给你留的,热一下再喝。——妈”
字迹歪歪扭扭,是我妈的风格。
我端起那碗汤,走进厨房,放进微波炉里。
等待的间隙,我靠在冰箱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这个城市很大,灯火辉煌,却又让人觉得很孤独。
我想起明辉的婚礼,就是明天了。
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是不是在忙着布置新房,或者跟朋友们在KTV里进行最后的单身狂欢?
他的脸上,一定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吧。
而这份幸福,我们却无法到场见证。
心里,还是有一点点遗憾的。
“叮”的一声,微波炉停了。
我端出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喝了一口。
很鲜,很暖。
是我妈的味道。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周六,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亮晃晃的。
我爸妈已经出去晨练了。
我坐在床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找到明辉。
然后,我给他转了2000块钱。
附言:弟,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姐有事去不了,一点心意,勿怪。
我不知道这个数字合不合适。
在老家,一般的亲戚,礼金大概是500到1000。
作为亲堂姐,2000,应该不算失礼。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因为舍不得那点份子钱,才不回去。
更重要的是,我想让明辉知道,我们之间的姐弟情,我还没忘。
这份钱,是我给他,也是给他的新娘的祝福。
与他父母无关。
与那些陈年旧怨无关。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那块一直压着我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去洗漱。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明辉的回信。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客套寒暄。
只有一个字:
“嗯。”
后面跟着一个流泪的表情。
然后,他又发来一条:
“谢谢姐。”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能想象出,他在手机那头,看到我转账时的心情。
或许是感动,或许是心酸,或许是无奈。
我们都长大了,都被裹挟在上一辈的恩怨里,身不由己。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一张照片。
是婚礼现场的布置,气球,鲜花,红地毯,看起来很喜庆。
然后是一张他和新娘的自拍。
两个人穿着中式礼服,头挨着头,笑得很开心。
“姐,这是我媳ve。”他打字打错了,又撤回,重新发了一遍。
“姐,这是我媳妇儿,好看吧?”
“好看。”我回了两个字,加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等你们有空来我们这儿玩,我让她给你做好吃的。”
“好。”
简单的几句对话,却像一股暖流,融化了我心里最后的那一点点冰。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中午,我爸妈回来了。
我妈买了菜,心情不错的样子,哼着小曲儿在厨房里忙活。
我坐在沙发上,假装看电视,心里却在打鼓。
我在犹豫,要不要把给明辉转账的事,告诉我妈。
按她的脾气,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场暴风雨。
可如果不说,我又觉得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不踏实。
“吃饭了!”我妈在餐厅喊。
我走过去,看到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很丰盛。
“妈,今天怎么做这么多菜?有客人要来?”
“没客人。”我妈给我盛了一碗饭,“今天周六,你难得在家,给你补补。”
我爸已经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开动。
“爸,妈。”我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坦白,“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一下。”
他们俩都抬起头,看着我。
“今天……是明辉结婚的日子。”
我妈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筷子也放下了。
“我知道。”她说,“你提这个干什么?”
“我……我早上给他转了2000块钱红包。”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爸愣住了,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要在我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给他转了22000块钱。”我迎着她的目光,重复了一遍。
“林薇!”她猛地一拍桌子,盘子里的菜都震得跳了一下,“你翅膀硬了是吧?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了是吧?”
“我说了,跟他们家,恩断义绝!你还上赶着去送钱?你是嫌我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也红了。
“妈,您先别激动。”我爸赶紧站起来,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我能不激动吗?”我妈甩开他的手,“我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胳膊肘往外拐!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妈!”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急了,站了起来,“钱,我是给明辉的,不是给大伯娘的!”
“有什么区别?还不是进了一家的口袋!”
“有区别!”我提高了声音,“明辉是我弟!他结婚,我这个做姐姐的,送一份礼金,送一句祝福,这有错吗?”
“我们跟大伯娘有仇,但跟明辉没有!我们不能因为大人的恩怨,就断了跟小辈的来往!那我们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回去,已经是表明了我们的态度。但礼数,我们不能缺!我不想让别人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家不仅小气,还没教养!”
我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吼完,整个餐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我爸也呆住了。
我喘着粗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我说的话,很重。
可能会伤到我妈的心。
但我必须说。
我不想再让她,活在过去的仇恨里,封闭自己。
我不想让我们的家,变成一座孤岛。
过了很久,很久。
我妈突然坐了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筷子,默默地开始吃饭。
她吃得很慢,一口,又一口。
眼泪,却顺着她的脸颊,一颗一颗地,掉进碗里。
我看着她,心如刀割。
“妈,对不起。”我小声说。
她没理我。
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叹了셔口气,也坐下来,拿起筷子。
“吃饭吧。”他说,“菜都凉了。”
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漫长,也最压抑的一顿饭。
没有人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的声响。
还有我妈,压抑着的、极力不让人察觉的抽泣声。
吃完饭,她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碗筷,走进厨房,关上了门。
我站在厨房门口,想进去,又不敢。
我爸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让你妈一个人,静一静吧。”他说,“她会想明白的。”
“爸,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没有。”我爸摇摇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这很好。”
“你妈她……就是一时转不过这个弯。”
“给她点时间。”
那天下午,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下午都没出来。
晚饭也没吃。
我心里又愧疚,又担心。
我敲了敲她的门。
“妈,您开门,吃点东西吧。”
里面没有回应。
“妈,您别吓我。”
还是没有声音。
我急了,准备去找备用钥匙。
这时,门“咔哒”一声,开了。
我妈站在门口,眼睛红肿,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说:“钱,转了就转了吧。”
“以后,他们家的事,我们不管,也不问。”
“就这样吧。”
说完,她转身回到房间,又关上了门。
我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这是……妥协了?
或者说,是接受了。
不是原谅,不是放下,而是一种无奈的、疲惫的接受。
她累了。
她不想再争了。
我的心里,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沉重。
晚上,我躺在床上,收到了大伯娘发来的一条微信。
我以为,她会冷嘲热讽,或者假惺惺地表示感谢。
但都没有。
她的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话:
“小薇,谢谢你。”
没有称谓,没有多余的客套。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我看着那句话,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声“谢谢”,是真的发自内心,还是又一种新的算计?
我不知道。
也不想去知道了。
我没有回复她。
我只是默默地,把她的微信,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有些关系,不必删除,也不必拉黑。
就让它静静地躺在列表里,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一年后,我爸因为突发脑溢血,住院了。
情况很危急,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妈当场就崩溃了,瘫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整个人都傻了。
我一边要安抚我妈,一边要跟医生沟通,一边还要处理各种缴费、签字的手续。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拧到最紧的发条,随时都可能断掉。
就在我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大伯。
“小薇,我听你堂姑说,你爸住院了?严重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担忧。
“在抢救。”我的声音在发抖。
“哪个医院?我们马上过去!”
“不用了,大伯,你们……”
“什么不用了!那是我亲弟弟!他出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去吗?”他的声音第一次,那么强硬,那么不容置疑。
半个小时后,大伯、大伯娘,还有明辉和他媳妇,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医院。
大伯娘一看到我妈,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
她走过去,一把抓住我妈的手。
“弟妹,你别怕,有我们在呢。建国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我妈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大伯娘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两个斗了半辈子的女人,在这一刻,所有的恩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大伯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薇,别怕,钱够不够?不够大伯这里有。”
明辉和他媳妇,则跑前跑后,帮我买东西,办手续。
那一刻,我站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看着眼前这乱糟糟,却又莫名让人心安的一幕。
我突然明白了。
血缘,到底是什么。
它不是一张可以随意丢弃的纸。
它是一根深深扎进你生命里的、看不见的线。
平时,你可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你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争吵,怨恨,疏远。
但是,当真正的灾难来临,当你的天要塌下来的时候。
能不问缘由,不计前嫌,第一时间冲过来,为你撑起一片天的。
还是这些人。
这些,与你血脉相连的,家人。
我爸最终还是抢救过来了。
虽然留下了后遗症,行动不便,但命,保住了。
在他住院的那一个多月里,大伯一家,几乎天天都来。
大伯娘和我妈,像亲姐妹一样,轮流给我爸熬汤,擦身。
她们再也没提过以前的任何事。
仿佛那些年的争吵和怨恨,都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出院那天,大伯坚持要开车送我们。
车上,我爸看着窗外,突然开口,对他哥说:
“哥,谢谢你。”
大伯开着车,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
回到家,一切安顿好。
我妈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
“这是什么?”我问。
“你明辉媳妇,上个月生了个儿子,我还没来得及给。你找个时间,帮我送过去。”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红包,看着我妈。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微笑。
“妈,您……”
“小薇,”她打断我,“人啊,活一辈子,争什么呢?斗什么呢?到头来,不都图个身边有几个能说说话的亲人吗?”
“以前,是妈想不通。”
“现在,我想通了。”
我看着她,眼泪,慢慢地涌了上来。
我用力地点点头。
“嗯。”
我走出家门,外面的阳光,很好。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沉寂了一年多的,名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我在里面,发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很快,群里就热闹了起来。
大伯娘发了一个“欢迎”的表情。
明辉发了一个“庆祝”的烟花。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了。
我知道,有些东西,可能永远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但没关系。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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