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马小冈: 中国海军“319国际大救援”解密

马小冈，1948年生人，曾在中直育英小学校（现北京育英学校）、北航附中（老三届）、中国人民大学（1978级）就读。下过乡，扛过枪，进过厂，经过商。当过杂志社总编辑、音像出版社社长、文化中心秘书长、经济研究员、民企总经理、国企董事长。中南海下海干部第一人（1984.10）。

原题

冲进七洲洋

——中国海军“3.19

国际大救援”纪实

作者：马小冈

概要

1970年3月19日，中国海军在琼州海峡东口七洲洋海域执行了一次惊心动魄且鲜为人知的国际大救援的特殊任务。一艘2万吨级的古巴货轮在狂风恶浪中触礁断裂几近倾覆，44名外籍船员危在旦夕。南海舰队某部奉命紧急出动5艘62型护卫艇前往救援。在已超出我舰艇承受能力的恶劣海况中，一百余名官兵拼死搏杀整整一个昼夜，最终成功救出全部遇险船员，圆满完成了这一极为艰巨的救援任务，创造了中国海军救援史的一个奇迹。

这一事件发生在文革特殊时期，官方媒体从未公开报道过，我海军官兵舍生忘死、超越极限的国际大救援长期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本文根据当年参与该次救援行动的部分指战员的回忆以及相关资料，尽可能地还原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展现中国海军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的救援壮举和使命担当。

谨此向当年那些以命相搏无私奉献的海军老兵致敬！

01

历史背景

1970年3月，中国正处于文革中期，大部分政府机构因为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而瘫痪，彼时尚无南海救助局这样的专职机构存在。当3.19海难发生，古巴当局紧急向中国政府求助时，党和政府能够依靠的力量只有解放军。

接受“3·19”紧急救援任务的海军南海舰队海口水警区（正师）是距离七洲洋最近的部队，琼州海峡属于该部队的警戒、作战范围。护卫艇44大队（正团）是当时海口水警区所属一线部队，是一支随时可以调遣的水面舰艇力量，该部队常年处于2级战备状态。派出这支部队前往七洲洋海难区域执行国际救援任务，尽在其职责之内。

七洲洋“3·19海难”发生的地理位置（红框内）

这次执行救援任务的62型护卫艇是中国海军20世纪60年代自行研制的高速护卫艇，全长约38.7米、宽5.4米，标准排水量约113吨，满载排水量134吨，最高航速30节，续航力600~700海里，配备2座双联37毫米炮和2座双联25毫米炮，可携带6~10枚水雷或8枚深水炸弹，人员编制36-38人。该艇先后建造了近400艘，是中国海军装备最多的舰艇。需要强调的是，62型护卫艇可抗风力8级，能够在6级海浪（巨浪）下安全航行。而此次“3·19国际大救援”面对的是10级大风（对应的海浪为9级-狂涛），已经远远超出了该型舰艇的设计极限。

62型高速护卫艇在新中国海军史上战功赫赫（八六海战、崇武以东海战等），但与今天海军装备的数千吨甚至上万吨的驱逐舰、护卫舰相比，仅一百余吨的62型护卫艇小的可怜，其抗风浪性能远低于驱逐舰、护卫舰。派这样的小艇执行如此高风险的救援任务，既凸显当时我海军装备的薄弱，但同时也表现出我海军指战员“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大无畏精神。

七洲洋位于海南岛东北部，从这里向西经琼州海峡通北部湾，向南则经南海前往太平洋。历史上七洲洋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地理位置极为重要。

七洲洋由七洲列岛得名（由双帆、南峙、赤峙、平峙、狗卵脬、灯峙、北峙等7座岛屿组成，呈西南-东北斜向排列），当地渔民称为“七洲峙”。该海域有5个浅滩和4个浅槽，形成了外罗门水道、北水道、中水道和南水道等四条水道。由于该海域浅滩密布，暗礁丛生，加之特殊的地形地貌，使得这一海域的海况异常恶劣。同时，七洲洋海域的潮汐现象具有独特性，呈现出“半月不等现象”。当地渔民称，那里潮汐紊乱、扰流多变，日间迷蒙，夜不可泊，航船过此须格外小心。根据《更路簿》（成于元、明，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记载，每月初一至初七，海水处于平潮状态；初八至十四日，海水退流向东。这种反常规的特殊潮汐对航行安全影响极大，稍有不慎就可能触礁失事。

“3·19”遇险的巨型古巴货轮上载有援越物资，古巴是第一个与新中国建交的拉美国家。可是随着中苏关系交恶，中古关系处境微妙。但毕竟中、古、越是社会主义阵营的重要成员，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了“3·19”海难。

02

救援过程

1970年3月19日，傍晚。海口秀英港。海天如晦，狂风呼啸。琼州海峡涌浪滔天。

南海舰队海口水警区驻海口秀英港的十余艘舰艇并排停靠在1号、2号军用码头上，舰艇碰垫在大浪推挤中吱吱嘎嘎作响。护卫艇44大队3中队的舰艇桅杆上，战斗值班旗在狂风中猎猎抖动着。因为地处海防前线，长期处于二级战备状态下的水兵们在甲板上下坚守战位，随时待命。

约在18:00时，水警区司令部大楼指挥塔上的信号灯射向秀英码头，44大队1中队548、518艇、2中队588艇，3中队626、616艇主机立即启动，秀英码头顿时被笼罩在主机轰鸣和柴油的轻烟中……。

狂风中的琼州海峡

此刻44大队1中队中队长赵铁钢和大队作战参谋以及司令部机要员迅速登上548艇，中队长赵铁钢简短宣布命令：一艘大型外轮在琼州海峡东口遇险，船上载有援越物资，上级命令我部火速前往救援。赵铁钢为海上总指挥，3中队政委陈英辉也随626艇出航。

训练中的护卫艇44大队1中队的548艇

548艇作为本次行动的指挥艇，率先冲出秀英港，其余各艇迅速跟进，航向右转，顶风破浪驶进琼州海峡。

当时正值北方强寒流南下，琼州海峡被近10级大风袭扰，海面恶浪滔天。548编队进入海峡中段后，滔天巨浪逐渐演变成高山深谷般的巨涌，正以排山倒海的极大落差在海峡里推波助澜。在海上拼搏的人都有“怕涌不怕浪”的感受，因为浪是“硬”的，抛上摔下可以扛住；但涌是“软”的，上下左右的摇晃极易晕船。

黄昏中的茫茫大海上，绵延滚动的涌浪将548编队的5艘舰艇随心所欲地抛上压下，眼看着前面的舰艇被深深压进水下，转眼间又被大海吐出顶上涌峰，涌浪发出揪心慑魂的闷响，令人恐怖万分。

夜海恶浪。网图

出海没多久，水兵们的出海服已经挡不住海水扑身，从头到脚被彻底浇透。航行中海浪已飞上雷达帽，推进器时隐时现露出水面打空车，发出异常响动，大部分官兵出现了严重的晕船反应，吃的晚饭已吐个精光。面对近乎疯狂的滔天涌浪，护卫艇抗风浪耐受力已达极限，548编队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况，但他们别无选择，迎着凶险涌浪朝七洲洋艰难驰进。

航行近2个小时后，编队到达七洲洋。548艇雷达兵很快就发现目标，我编队随即向目标方向驶去。不久，在昏暗的海面上官兵们看见前方水域有一艘巨轮倾斜地躺在海面上，货船已触礁断裂，桅杆顶上的求救信号灯显得十分暗淡。偌大的货轮上几乎没有灯光，显然因机舱进水导致副机损毁无法发电了。

锁定目标后，5艘护卫艇呈扇面围住前面的那座“小山”，而护卫艇被涌浪抛压着有如海鸟飞舞，与岿然不动的古巴货轮形成鲜明对照。548艇信号灯立即射向目标，开始与对方联络。此刻海天近黑，时间非常紧迫。

外籍船员们看到海面上有中国舰艇驶来，纷纷提着手提箱跑到已倾斜的甲板上。编队指挥员立即命令各艇做好救援准备，并要求报务员迅速将现场情况上报水警区司令部。

经过初步观察和评估，救援人员发现眼前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一、海况极其恶劣。现场刮着10级大风，巨大涌浪排山倒海滚动不息，已经超出护卫艇的抗风浪能力。

二、遇险船只危急。货轮断裂并严重倾斜，其状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倾覆，倾斜的货轮对救援舰艇安全也构成威胁，而货轮船员已经处于极度恐慌之中。

三、救援难度极大。面对凶险夜海，古巴货轮上的救生艇根本不可能放入海中，唯有靠帮贴上去救援。在能见度非常昏暗的情况下，护卫艇靠帮并转移船上人员，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海中，这种凶险海况的夜海救援毫无先例。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编队指挥员思虑再三，决定向上级请示行动方案。当事人报务员陈文庄回忆，根据领导意图，他随即起草了一份电文：“海上风浪太大，完成任务有困难，请示下一步行动。”

然而，上级指挥机关的回复却异常坚决：“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营救！”军令如山。现场指挥员深知其中的分量。眼前是已经断裂危在旦夕的古巴货轮和亟待解救的44名外籍船员；同时又是恶浪滔天超越极限，在巨浪挤压下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我护卫艇，如何抉择？这对指挥员以及全体官兵都是极大的考验。

不惜一切代价！——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救出遇险船员！我们绝不退缩！我们绝不放弃！这是当时编队指战员的心声。

一位当时参与救援的老兵回忆说，那是他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危险的一次任务。10级大风掀起的巨大涌浪有几层楼高，小艇被压在涌峰浪谷之中，周围全是山一般的水墙。舰艇每一次尝试靠近遇险货轮都像是在和死神搏斗。但是，当看到头顶上遇险船员那种祈盼求生的眼神时，所有人都忘记了恐惧，大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此时天已大黑，救援现场只能凭借艇上的信号灯照亮船体。548编队反复几个航次仍然无法解救船员。

考虑到古巴货轮随时可能断裂翻沉，我方向古巴货轮发出信号：“请你们放心，我们不会离开，我们始终在你们身边！”548编队决定就地待命，彻夜守护古巴货轮！

在涌浪滔天的七洲洋里待机过夜从无先例，如此守护古巴货轮，无异于拼命了！此时整个编队的指战员几乎各个吐的死去活来。

只有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摔打过来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海水的恐怖力量！那天夜里指战员们瘫倒在船舱里，耳畔是海浪冲击船舷的轰鸣，那已经不是水的声音，而是成千上万把大锤在砸击钢板，其声其势震耳欲聋地动山摇！舰艇的龙骨被挤压的“吱吱嘎嘎”地呻吟着，似乎护卫艇顷刻间就要被龙王爷撕成碎片！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第二轮救援行动立即开始。

此时刮南风，涨潮。站在548艇指挥台上的中队长命令518艇顶风逆流从货轮北部浅水区先行靠近。因七洲洋潮汐异常，浅水效应明显，特别是狂风过后引发的涌浪跳动，对舰艇操控非常困难。518艇的吨位略小于548，中队长意图让该艇探索新的救援途经。

这时古巴货轮上的船员已放下软梯，没想到在巨大涌浪的推挤下，猛然间518艇撞上了古巴货轮的舷壁，该艇雷达罩破碎，前甲板栏杆齐根折断！古巴货轮上已有船员几乎崩溃，为了求生，居然有6个人冒险从软梯上纵身跃下，重重跌进518艇前主炮的炮座里。

继518艇成功救出部分船员后，中队长随即命令所在指挥艇548向货轮靠近。548艇是44大队吨位最大的护卫艇，排水量约150吨。信号兵打开信号灯照着货轮，护卫艇大幅度上下波动、左右摇晃。由于两船之间的高度差和在涌浪中不断跳动，整个过程惊心动魄。548艇反复尝试用最慢速度、最小舵角缓慢向货轮靠近。然而，无情的涌浪则反复把舰艇推开。

数小时过去，指战员们的体力已至极限。许多人因为长时间的呕吐，已经吐尽了胃液、胆汁，直到吐血，但为了船上遇险的外籍船员，他们仍然在拼命坚持着。

中队长和艇长凭着高超的驾艇技术，准确判断了海浪的规律，趁着一波大涌浪未到来之时，再次操控548艇向货轮果断靠帮。此时此刻双方都在拼命！一方是舍生忘死救援，另一方是要逃出天生。货轮上的外籍船员看见我救援舰艇反复靠帮，既兴奋又恐慌，纷纷趴在船舷边大喊大叫。在靠帮后另一波涌浪起伏之前，货轮船员们抓住时机纷纷抛下手提箱，一个接一个地往548艇跳下去，有的跳在甲板上，有的跳在炮座里，又一部分船员被548艇成功救出！

随后天色逐渐放亮，但风浪不减并开始退潮，护卫艇不宜再靠帮了。此刻我方示意古巴货轮放下救生艇。救生艇入水后，他们冒着倾覆风险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向我救援舰艇反复靠近，我方各艇则不断向几艘救生艇抛出撇揽……。经过数小时的拼搏，我5艘舰艇分别将古巴货轮上的44名船员全部救出，但我方有舰艇受损并有人负伤，在强劲风浪中588艇后甲板一颗深水炸弹的钢缆绷断，后炮的一位水兵为阻挡深弹滚落大海，奋不顾身扑了上去！深弹保住了，但那位水兵被沉重的深弹（200公斤）压断了小腿。

548编队虽九死一生，海上拼搏一个昼夜终于胜利返航！

当站在护卫艇甲板上的几位古巴船员远远看见海口的海岸线时，他们脸上纷纷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欣慰神色。

靠上秀英码头后大家才发现，参与救援的几艘舰艇的前舷船漆都已大面积脱落，露出了白花花的钢板，可见海浪的冲击力有多么强劲！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62型护卫艇居然在如此超极限的恶劣海况中经受住了考验，实在是了不起！

44名被救的外籍船员上岸后迅速被海口外事办接走。看见他们乘车离去，大家的心终于松弛下来。

由于持续拼搏了一天一夜，各艇指战员米水未沾极度疲惫，大队首长让大家到大队部食堂吃面条（这是一种奖励，因为平时各舰艇指战员都是蹲在码头吃饭），可是绝大多数水兵都几近虚脱迈不开腿了，秀英码头上到处都是瘫倒在地只做喘息昏睡的水兵。留守舰艇的弟兄们看见如此惨状，纷纷上前搀扶并送来食物，可官兵们一口都吃不下去。

未几，指战员突然接到通知，全体人员不得离开码头，准备重返七洲洋！原来古巴驻华大使已经赶到海口，他表示想到七洲洋现场去看一看那艘遇难的货轮。但是琼州海峡依然波涛汹涌，可能考虑到古巴大使的人身安全，这个命令随后又取消了。

03

救援意义

尽管这次救援行动发生在文革特殊时期，官方媒体从未报道过，但它很可能是中国海军成功实施的第一次大规模海上救援，它不仅创造了在极端恶劣条件下成功救援的记录，也为后续的海上救援行动积累了宝贵经验。同时它证明了中国海军官兵在面对困难时的勇气和能力，也展示了中国海军装备在极限条件下的可靠性。

据称，那艘载有古巴砂糖和罐头食品的大型货轮，其目的地是越南海防港。在当时越南战争的大背景下，美国及其盟友对社会主义国家实施了全面的经济封锁和军事威胁，物资运输成为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尽管中古两国在意识形态上存在一些分歧，但在面对海难时，中国海军展现出高度的国际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

护卫艇44大队在琼州海峡演练

虽然这次救援行动的官方资料有限，但从一些相关的历史文献中仍可找到痕迹。例如，在《海南省志》附录“榆林基地大事记”中，记载有“1970年3月19日，38002部队派出5艘舰艇救援在琼州海峡东口遇难的一艘古巴运输船，将该船44名船员抢救脱险。”这些记载虽然文字简略，但为还原历史真相提供了重要线索。

在本次“3·19国际大救援”仅仅半年后，美军一艘驱逐舰强行闯入我琼州海峡东口，我南海舰队调动包括海口水警区在内的数十艘舰艇紧急出动，双方在琼州海峡东口隔空对峙剑拔弩张几乎发生军事冲突，最终美舰悻悻离去，我国政府就此向美国提出第473次严重警告。而此次对峙事件同样未见中国媒体报道。

护卫艇44大队的一组照片

“3·19国际大救援”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其所体现的精神和价值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次救援行动也提醒我们，在面对自然灾害和突发事件时，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无论国籍、种族、意识形态如何，保护和拯救生命都是人类共同的责任。中国海军的这次救援行动，正是这种价值观的最好诠释，值得我们永远铭记和传承。

当年参加“3·19国际大救援”的水兵如今都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也有许多老战友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然而他们都曾不约而同地表示，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令人刻骨铭心，是他们终身难忘的战斗经历。

后来，本人（曾参与救援行动，548艇前炮5炮手）根据这段真实经历撰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和电影剧本《冲进七星洋》，当给某影视中心投稿时遭拒：理由是此作品没有商业价值，海上拼搏场面过于危险恐怖，演员实在受不了那个罪！呜呼！如此答复，令这些当年搏命的水兵情何以堪？

历史不应该被人忘记。本文属于抢救性发掘，根据当年参加“3·19国际大救援”的指战员杨名煜、陈文庄、杨天才、邬仕雄、马小冈、郭洪光等人的回忆以及搜集的资料，由马小冈执笔整理。

2025-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