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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选自滇池文学微信公众号
柳宗宣,湖北潜江人。曾任诗歌编辑多年。2009年回湖北武汉,供职于江汉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生导师。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兼职教授。出版诗集《河流简史》等三部,散文集《漂泊的旅行箱》《乡愁地理》;诗学专著《叙事诗学》;随笔集《语词居住的山冈》等。2018年自筑山房,现居汉口和大崎山两地。
山岭守护着耸立(组诗)
[山岭守护着耸立]
——致巴尔蒂斯
我知道你喜欢在夏丁堡
度过的时光。幸福的空间
那里的山地、坡垄、牛舍
邻居的女儿转移到你的画布
不得不离开时,你亲吻了墙壁
好在以水墨画保留的窗前少女
推开窗看见的有栎树的风景
与我在黄麻坳的所见似曾相识
我们的视界有过某种程度的融和
牛漫行在山地;光秃树枝后的农舍庭院
犁过的坡地或远景山坡和三角形的田垄
你好像摸拟了我诗中书写的场景
或者说,我们抄袭了神灵
披上原始天光的“黎雍的谷地”
和三个少女。我喜欢极了
樱桃树上搭着梯子摘果子的裙子
披着你手握画笔时注入的红斑点
夏丁堡让你感到幸福和美,你回赠
以生机勃勃的作品。别人以为
你处理的是陈旧的过气的风景
没有街景和机器一点儿也不新潮
从不跟风,你听从自己的目光
你保持的亘古的美感永不丢失
你仿佛在说别来看我在夏丁堡的房子
担心访客失望而归而伤害了此地
这是你一个人的夏丁堡
山民的三个女儿在室内度过的光阴
或坐沙发或在地毯上看闲书
镜中搬弄首饰盒,各有所思
你朝向少女和光
身处在画室的阴影中
我留意你的家居服饰的品味
甚至,日常窗台上水果的摆放
晚年木头房子的画室有113个窗户
你在捕捉那天光;画室里祈祷
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环绕你
从室内望见,山岭守护着耸立
注:巴尔蒂斯,1908-2001,巴黎画家。
[草 坪]
割草机的轰鸣惊飞树上的鸦雀
那是从体内流出的青草的气味
蚂蚱在此蹦达,吸纳三伏暑气
你从城里返回,打开院门
寂静的草绿,衬着黑瓦屋檐
四季的调色板,反复轮回涂抹
冬日的草坪:枯黄而绚烂
你们的头发,随之色变
在此劈柴,准备山地越冬
模拟枯山水的石头散落其间
门缝泄露灯光,为之抹上暖光
你们如雪被,覆盖它的表面
春天漫长的等待或对草坪的凝视
枯荣交替,在你的视线参差变化
每当燕子回返的,春末夏初
草坪,回返它的绿光汹涌
户外乐,吹拂新草生发波纹
把你们托举,在逃遁的光阴
流浪狗,蹲伏在你的脚趾
从黑瓦屋脊照射过来的
光影漂移的分界线上
[木 匠]
刨子刨出的木头花屑,堆叠身前
木头的香气薰陶他。人群中消退身影
棺木师打制棺材,与世隔绝山顶人家
在未成型的杉木前拉直墨形,俯身
建造必死者的床榻。雕琢埋入
虚无的棺椁——频于灭绝的手艺
风俗由他维持,认定拜师传代的
棺材匠,如同丧葬不会消亡
幽灵般突破人世区域,出没山中
上好的杉木用于阳宅,也用于阴宅
从无分别,服侍亡灵也护佑了他
和家庭,一生只造棺椁琢磨木头
杉木标致。樟木逸香
仿佛山中杜鹃簇拥,淹没了他
[秋分,秋风]
他对故乡的美感发现来自此日。窗前
木桌前抬头,月光从厢房屋后柿枝照入
场院稻谷堆。石磙。连枷。父母和狗
山脊月影交织——他读懂了宋词
(满院馥桂临风;听歌细如发)
他要报考中文系。秋天还乡,从沪武高速
辗转回返陶家山,在庭院播放《月光曲》
梯田弧形。山民不知德彪西月下忙脱谷
屋前屋后的柿子,被阵阵秋风酿红
挂在米汤般的乳色月光,高不可攀
红柿斜挂秋天,点燃山岭寥廓
雷始收声。蛰虫坯户。山涧渐断流
患病的山仔,斜扶着门框
山外来客吸引他的眼神孤单
门前的柿子突然坠落
枯草石上
[癸卯五月十九遇晚晴]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李商隐
橘红的云隆重地出现在山坳之上
望过去的群山高耸;山尖在云天游走
友人快递米易的枇杷,经邮途变熟丰沛甘甜
双腿行走平衡;术后的伤口不再拘束
脊椎鞘瘤被取出;甲钴胺营养神经
经络恢复通畅;你弯腰打扫回廊的积水
抬头时,鸦雀敛翅入巢,呼唤晚晴
你随口吟诵古老通人性的诗句
相遇五月的暮晚;时空久远契合
重叠于诗行,负载你们在世的某个时刻
在情境里书写,并抽象出共通的警句
你摸拟了他幽居桂林寓所的情境
平房门前的草坪涌现他爱怜的幽草
雨过天晴。黑夜降临前的时辰
夕光平照敷设到你们的窗子
光阴让人怜惜;变蓝的天色
幽玄短促——这高楼飞鸟草色
微注庭院的光亮;天地间山舍轮廓
和投影。你的身体没有疼痛和灰暗
——回廊五月的积水被扫除
少女胡美
少女胡美,从监利到潜江
——为不知的命运所牵引
少女胡美,把自己的美
放置在了荒凉的地方
在梦中回家,见到爹娘
醒来,泪珠儿挂在她脸上
少女胡美,说话不敢看人
她不知道,她有多美
这惊心动魄的美,让一个人
不安和忧伤
高过楼顶的杉树
高过楼顶的杉树
我一抬头见到
高过楼顶的杉树
心中念出这个句子
高过楼顶的杉树
阳光照亮它的叶子
高过楼顶的杉树
随风摇荡它的光亮
高过楼顶的杉树
灰色楼房将它衬托
看到它们,想到很多
而我仅仅说出这个句子
身体的遗址
你把旧金山的孤独带到武汉
深夜转钟三点。房门泄露
一线灯光。你守在计算机
和床头的杂书前,尚未入眠
你浩如烟海的穿行,逼现
——我越来越狭窄的前途
我们经历的城市,三十年
变了容貌无从辩认,寄居而已
一条高速公路通向平原的旧宅
在这国家生,也在这个国家死
能寄什么幻念——忆起五十年
我们的光阴,重温身体经历的
男欢女爱,以此打发迫近晚年
的孤寂。性事的娇贵与神迹
远离身体的异域。一切在瓦解
身体成了一个遗址:它燃烧过
现在残垣断壁。在其中你们凭吊
我们奔回的家乡,几乎变成异乡
你还可以回到旧金山。蜗居于此
我哪里也不愿去,守看只身孤影
鱼子酱及其他
冰箱里的鱼子酱让我回到
符拉迪沃斯托克,异国的旅馆
把鱼子酱涂抹在黑面包,吞咽
金水湾的海鸥金属般的鸣啾
掀开残梦一角。它们成群地
停歇在房屋的露台。白色粪便
散在有鱼腥味的空气,尾随游轮
展示类似诗意的翅膀,海面上空
翻飞停歇,红嘴接受抛给的面包屑
我看见两只白鸥站在伟人的秃顶
把它的排泄物撒到他的塑像
向人挥动的著名的臂膀上
似乎是刻意的。“有了鱼子酱,
谁还要需要鱼。”布罗茨基
坐在窗前的黑暗,观望过
这里的街道,和我们的到来
二流时代的臣民,不计分的游戏
而大地不闻时事,保持起伏形貌
宽敞与旷美,树木随意地长在
没有围墙的房子四周。人的谦逊
赋给了田地与河流,礼貌地生活
在三国比邻的远东,慵懒而闲适
战舰从海湾移置路边赚取旅游外汇
修饰过的原野,风物背后的政治文化
适度荒寂在那里;我们放弃国家
的概念,只在意它的美学意味
国际列车上频频张望,发出赞美
火车站像美术馆(墙面油画是真的)
时间和废弃的蒸汽火车头在此展示
它们的轮子似乎还在静止地转动
鱼子酱。回忆让一个词有了体温
和空间,异国的风物人事涌现
曼德里施塔姆(词语的崇拜者)
在劳改营写作家书,冰雪包围他
瘦得变形的身体。一只对峙的笔
尖锐的锋芒被磨钝。一个人死了
像一只海鸥,又能留下什么迹象
它却鸣叫出一个人的被动与执拗
黑面包内的鱼子酱有海水的苦涩
2015,汉口
致敬弗洛斯特
这可不是人为的特意打造的湖泊
校园的滨湖路,反为它而弯曲
我们的行走因了它而有了曲线
不规则的湖光映照到图书馆向东的
玻璃窗,折射到戴近视镜女生
镜片上。她正读到弗洛斯特
《一个男孩的意愿》其中一句
“蝴蝶凭着黑夜变暗的记忆寻找
昨日欢愉后歇息过的某枝花朵。”
诗人在校园里出现就可以了
多么绝妙的邀请。他一出现
就带出了飞鸟与湖泊,牧场的水泉
垂柳弯曲着投映在云彩浮现的水镜
这里的空气发生变化。灰椋于飞
以其天赋的弧线;黑色的八哥
用它的嗓音去叫鸣吧出没在湖心岛
蒿草或菖蒲间起落,携带原始气息
歪脖子杨树,长在那里就是了
不可规范矫直以适宜人类的观看
我们热爱的古老意象,穿越时空
生长于此又回到这里,透露出神妙
野生狗尾草倾向茅草(我指给你看)
弗洛斯特散步或描述过的林间空地
位移到三角湖边,透射暮晚的光线
你和我,和三三两两散步的男女
三角湖的秋风吹乱你们的裤脚和思绪
2016,三角湖
笛音和语音
黑瓦屋檐前的菜园
园中的土路伸向河边水埠头
月夜或晨雾浮起的时辰
一个少年在吹笛
流动的月光或晨雾让他的
笛音染上水气和月的光晕
从河边白色的夜空传递到远方
涵溶那乡村的静寂和神灵
那被吹奏的美感和忧伤
从那多维时空流泻出来
笛声和着月光与水雾
从一个少年的体内发散
水埠头上,小小身体在颤动
在跨行词句的语音之间跳荡
那沾染月光水气的笛音
如今,化入可以触抚的母语
2016,12,汉口
芭茅十四行
万物有其自身之美。一抬头
回廊边角,芭茅抽出紫灰色
花穗摇晃或低垂,映衬山舍
物性的塑形,初冬风中的皓首
白发,和你一起出没山岭
无用的芭茅,贫瘠而奢华
平原河边的芦荻迁徙山地
柔弱坚韧;废名从北地回返
楚地家乡发明的芭茅,注入
身世的书写。顺从与锋芒
手指滴血被割伤,花线投影
竹帘窗纱;寻常麻雀的双足
令它弯曲低垂。人面与茅花
你们共有萧瑟,俯身的美学
趁着即逝的晨光
从山脊平射的日光,透过竹帘
映现墙面,影影绰绰的竹影
光带,交叉在地板。投影屏幕
浮现窗框倾斜的复调
光与物象叠影共生出的
矩形阴翳,稀疏或轻淡
太阳翻过山岭,光线同时
抵达室内,长长光束斜伸
至霍珀的画布,寂静有深度
书架的书脊被照亮;灰色自画像
也抹上橘光。光块错落漫延的
内部。渐渐隐没被身体吸收
日光山舍交叠节奏。你是它的反影
屏住呼吸,趁着即逝的晨光
戊戌秋日黄昏过大崎山
经过山腰的贾庙,从高速公路
驶入本地的缓慢;偏僻的山岭
成为归依的近者。黄牛散行
一个个边界,被汽车前轮冲撞
穿过不同的行政村镇,沿途
解脱辖域。从山涧褶皱幽深
上升至云绕山巅。结庐山坳
燕子野蜂飞入的屋檐巢穴。
野鸽穿过自我的版图:平原
山地。盘山公路抬举至高处
引领你俯冲下沉。身处的大崎山
外部的内部山岭。短促的高速时间
驶入长久缄默。一枚松果的自我构造
勾勒山冈轮廓,这凹陷处的你的生活
戳柿子记
今年山上柿子多:因为去年
山坳柿子密。少权带你上山
戳柿子——他的身体混淆
柿树的枝杈。特制竹杆延长
他的臂膀双手,斜伸到茎蒂
戳住。使用臂力,转动竹杆
挂柿子的枝茎,随竹杆挪移
放入仰望的草帽(柿不离枝)
亮柿从杆尖V形处掉落
被你捧住;有的却散入草丛
石上闷响,磨盘柿分成两半
红瓤露出;醉甜的柿子拾起即食
树上的少权重返地面。枝头残余
三个柿子,那是跟鸦雀留下的
写于2020年大崎山舍
来源:以上内容选自《诗草堂》、新诗学微信公众号,内容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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