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晚上九点半打来的。
周明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正拿毛巾胡乱擦着。
我窝在沙发里,腿上盖着薄毯,一边刷着手机短视频,一边等着他吹干头发,然后一起看那部攒了好几天没舍得看完的悬疑剧。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是那种老式的、自带土味的电子和弦。
不用看也知道,是我婆婆。
周明一看来电显示,眉头下意识地就皱了一下,但还是划开了接听键,声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暖意。
“喂,妈。”
我没抬头,耳朵却竖了起来。
这个点打电话,通常没什么好事。
要么是她又看上了哪个电视台购物里的神奇保健品,要么就是老家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要结婚随份子。
总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周明在那边“嗯嗯啊啊”地应着,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凝重。
他拿着毛巾的手停在半空,水珠顺着发梢滚下来,砸在他赤着的肩膀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不是小事。
他没开免提,但婆婆那特有穿透力的、带着哭腔的嗓门,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你哥他……不行了……”
“……医生说……就这几天了……”
“……他想回家……落叶归根……”
我的心沉了下去,手里的手机屏幕也暗了。
周明拿着电话,慢慢走到阳台上,背对着我,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能看到他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过了足足有十分钟,他才挂了电话,在阳台的黑暗里站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一尊雕像。
然后,他转过身,走进来,脸上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混杂着为难、愧疚和祈求的表情。
每次他想让我妥协点什么事,都是这副德行。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声音里没什么温度。
“我哥……肝癌晚期,扩散了。”他声音沙哑,眼圈红了。
我“哦”了一声。
这事我知道,半年前就查出来了。
当时我们还拿了五万块钱过去,大嫂接钱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嘴里说着“谢谢”,眼神却像在看一个迟到的施舍者。
“医生说,没几天了。”周明坐在我对面的小凳子上,身体前倾,双手插在头发里,“他……他有个遗愿。”
我看着他,没说话,等着那个“但是”。
“他想回老家,在老宅里走完最后一程。”
来了。
我心里的那点稀薄的同情,瞬间被这句话浇得冰冷,还结了一层霜。
老宅?
哪来的老宅?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两室一厅,就是他们口中的“老宅”。
一个被他们卖掉,又被我们辛辛苦苦、一砖一瓦重新买回来的“老宅”。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笑出来。
“周明,你是不是忘了,这房子现在姓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着,“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们的。可是……那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有感情……”
“感情?”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有感情,所以就把这承载着他感情的地方,为了给他儿子凑首付,毫不犹豫地卖了?”
“他卖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落叶归根?”
“他拿着卖房子的钱,给他儿子买了市中心的大平层,自己跟着吃香喝辣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这片‘根’?”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向他。
周明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不是……那不是情况不一样吗?”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哦?有什么不一样?”我抱起胳膊,“是人民币上的图案换了,还是他儿子不叫他爹了?”
“林晚!”他急了,也站了起来,“你能不能别这么刻薄?那是我亲哥!他都要死了!”
“死了?”我冷笑一声,“死是挺可怜的,但这不是他可以鸠占鹊巢的理由。”
“什么叫鸠占鹊巢?这是他家!”
“你再说一遍?”我盯着他的眼睛,“房产证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当年我们俩为了买这套房子,掏空了所有积蓄,还背了三十年贷款的时候,你那个好哥哥,给你一分钱了吗?”
“他但凡有点良心,给我们添个万儿八千的,我今天都认了!”
“他没有!他拿着那笔钱,转身就去给自己的宝贝儿子装修新房了,连句谢谢都说得勉勉强强!”
“现在他要死了,想起这儿是‘老家’了?早干嘛去了?”
“周明,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我的房子,不是收容将死之人的慈善机构。”
说完,我转身回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心脏砰砰直跳,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委屈。
这套房子,是我和周明结婚八年的所有心血。
当年公公婆婆还在世的时候,留下了这套老房子,说好了兄弟俩一人一半。
大伯哥周涛结婚早,一直和公婆住在这里。
我们结婚的时候,没地方住,就在外面租了个小单间。
后来公婆相继去世,按理说,这房子我们有一半的权利。
可大嫂不愿意,说他们住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了,而且他们儿子要上学,离不开这儿。
行,我们退让。
我说,要么你们把我们那一半的钱折算给我们,我们自己去买房。
要么,就把房子卖了,一人一半。
大伯哥和大嫂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们算过了,把房子卖了,他们拿一半的钱,刚好够给他们儿子在市区买房付个首付。
至于我们?
谁管我们。
他们眼里,周明这个弟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提款机和受气包。
房子卖了八十万,一人四十万。
他们拿着钱,屁颠屁颠地去给儿子买了房。
而我们,拿着这四十万,想在同一个城市买个像样的房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几年,是我和周明最苦的日子。
我们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我连一支口红都舍不得买,周明戒了烟,我们俩每天下班还要去做兼职。
整整五年。
五年后,我们终于攒够了钱,加上那四十万,又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买下了这套房子。
讽刺的是,我们买下的,就是当年卖掉的那套老宅。
因为中介告诉我们,这套房子的原房主投资失败,急需用钱,降价出售。
我和周明去看房的时候,站在这个熟悉的门口,百感交集。
最终,我们还是买了下来。
不为别的,就为争一口气。
这里,本来就该有我们的一半。
现在,我们把它完完整整地拿了回来。
为了这套房子,我们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每个月睁开眼就是银行的催款短信。
可我们心里是踏实的。
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家。
一个用血汗换来的,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可现在,那个亲手把它卖掉的人,要在临死前回来“落叶归根”?
凭什么?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客厅里,周明还在打电话。
我能听到他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哀求。
“妈,你别逼我……林晚她不同意……”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房子……”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我哥……”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想再听。
我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周明已经不在家了,桌上放着他给我买的早餐,已经凉了。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我先去医院看看,你别生气了。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手机一开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婆婆和大嫂的。
我冷着脸,直接把他们拉黑了。
刚到公司,屁股还没坐热,一个陌生的号码就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林晚!你可真够狠心的啊!”
电话那头,是周涛老婆,我那个大嫂,张琴的尖叫。
“你还有没有良心?周涛都快死了,你就不能让他安安心心地走吗?”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她吼完,才慢悠悠地开口。
“大嫂,早上好啊,火气这么大,是昨晚没睡好,还是今天没吃药?”
“你!”张琴被我噎了一下,气得直喘粗气,“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我问你,周涛回老家的事,你到底同不同意?”
“我昨天跟周明说得很清楚了,不同意。”
“凭什么不同意?那也是他家!”
“哦?”我笑了,“房产证借你看看?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我和周明两个人的名字。你告诉我,哪块砖是周涛的?”
“林晚你别太过分!那房子本来就是我们周家的祖产!”
“是啊,祖产。”我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可这祖产,不是被你们为了给儿子买婚房,给卖了吗?怎么,卖出去的东西,还有‘精神所有权’?”
“我告诉你,这叫‘售出概不退换’,懂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张琴此刻咬牙切chǐ的样子。
过了半晌,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上了哭腔。
“林晚,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周涛他……他真的没几天了。他这辈子没求过人,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他就是想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闭眼,不然他死不瞑目啊。”
“你就当可怜可怜他,行吗?”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可怜他?
谁来可怜我们呢?
我们为了买这套房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那时候,他们在哪?
他们在装修着新房,规划着美好的未来,何曾想过我们这对被他们“牺牲”掉的弟弟弟媳,正在为了一个栖身之所而拼命。
“大嫂,医院的床位不舒服吗?还是说,殡仪馆的服务不够周到?”
“你非要让他死在我家里,是觉得我家的风水特别适合办白事,还是觉得我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冤大头?”
“你!”张琴的伪装瞬间被撕破,又恢复了泼妇本色,“林晚,你个没血没肉的冷血动物!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我嗤笑一声,“我的报应就是摊上了你们这一家子吸血鬼。行了,我忙着呢,没空跟你掰扯这些。想让你老公死得瞑目,就去给他找个风景好的墓地。别来打我房子的主意。”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顺手把这个号码也拉黑了。
世界清静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果然,下午的时候,周明又打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疲惫不堪。
“老婆,我哥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可能就是今晚了。”
我沉默着,听着。
“妈和嫂子都在医院哭,求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哥带回家。”
“所以呢?”我问。
“所以……我们能不能……就通融一下?”他几乎是在哀求,“就一晚上,行不行?等哥走了,我保证,立刻就处理干净,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周明。”我打断他,“这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
“这是原则问题。”
“今天我让他回来咽气,明天是不是就要在我家设灵堂?后天是不是就要在我家办丧事?”
“你那个好嫂子,好侄子,是不是就顺理成章地觉得,这房子他们也有份,可以随时回来住?”
“我告诉你,口子一旦开了,就再也堵不上了。”
“不会的!我保证!”他急切地说,“就这一次,我拿我的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我笑了,笑得有点悲凉,“你的人格在他们面前,值几毛钱一斤?”
“周明,你清醒一点!他们是在逼你,也是在逼我!他们就是要用‘孝道’和‘亲情’来绑架我们,让我们让出自己的房子,来成全他们的‘体面’!”
“什么体面?”
“你想想,他们现在住的是租的房子,又小又破。你哥要是在那儿咽气,在那儿办丧事,他们觉得丢人!”
“可在‘老宅’就不一样了。这在亲戚朋友面前,多有面子?说明他们周家根基还在,说明周涛是‘落叶归根’,走得风风光光。”
“他们要的是面子,凭什么要我们出里子?”
周明那边又没声了。
我知道,我的话戳中了他的痛点。
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要面子,心又太软。
尤其是在他妈和他哥面前,永远直不起腰。
“老婆……”他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那……我该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
“周明,去医院,告诉他们,不可能。”
“然后,去殡仪馆,联系好一条龙服务。钱,我们出一半,就当是我们做弟弟弟媳的,尽最后一份心意。”
“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管。”
“如果他们闹,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让他们来找我。”
挂了电话,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我知道,我这么做,会把周明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会很难做人。
但是,没办法。
婚姻是两个人共同经营的公司,我是董事长,他是CEO。
在对外决策上,必须有一个人唱红脸,一个人唱白脸。
而我,注定是那个唱白脸的人。
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足够强硬,事情应该会告一段落。
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他们一家人不要脸的程度。
晚上七点,我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换鞋,门就被敲响了。
急促而杂乱,像是要拆门。
我通过猫眼往外看,心瞬间凉了半截。
门口站着的,是我婆婆。
她身后,还跟着张琴和她那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周凯。
婆婆一脸悲愤,张琴双眼红肿,周凯则是一脸的不耐烦和戾气。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林晚!”
门刚开一条缝,婆婆就挤了进来,一把抓住我的胳at膊。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你还有没有心啊!”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掐得我生疼。
“妈,你先放手。”我皱着眉,试图挣脱。
“我不放!”她开始撒泼,“你今天不答应让你哥回来,我就死在你家门口!”
张琴也跟着哭天抢地起来。
“林晚,你行行好吧!我们家周涛快不行了,他就想回家看一眼啊!”
周凯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仇人。
“叔叔都快死了,你们就不能做点好事积积德吗?这么恶毒,不怕遭天谴?”
我被他们吵得头疼欲裂。
“这里不是他家!”我甩开婆婆的手,声音陡然拔高,“我再说一遍,这里,是我和周明花钱买的房子!跟你们没有一分钱关系!”
“怎么没关系?”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嚎哭,“这是我们周家的根啊!周涛是在这长大的!他死都不能回自己的家,我这个当妈的,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啊!”
她的哭声尖利刺耳,引得楼道里有邻居探出了头。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被人一巴掌一巴掌地扇。
“妈,你别在这儿闹,有话好好说。”我强压着火气。
“我不!我今天就坐在这儿不走了!”婆婆耍起了无赖,“除非你答应!”
张琴也跟着附和,“对!不答应我们就不走了!”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无赖,气得浑身发抖。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周明的号码,拨了过去。
“周明,你妈、你大嫂、你侄子,现在都在我家门口撒泼。你管,还是不管?”
电话那头的周明,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老婆,你……你先让她们进去,别让邻居看了笑话……”
“进去?”我冷笑,“引狼入室吗?”
“我再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他们要是不走,我就报警。”
“别!别报警!”周明急了,“家丑不可外扬!我……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我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地上坐着的婆婆。
“妈,我给周明打电话了,他马上回来。”
“我最后跟您说一次。这房子,不可能让大伯哥进来。你们现在走,我们之间还留点情面。要是等会儿闹得邻居都来看笑D笑话,或者警察来了,那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婆婆被我的话噎了一下,哭声小了点。
张琴却不依不饶,“你吓唬谁呢?警察来了又怎么样?我们是家事!警察也管不着!”
“是吗?”我扬了扬眉毛,“私闯民宅,寻衅滋事,你猜警察管不管?”
张琴的脸色变了变。
周凯那个愣头青却冲了上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个毒妇!我爸都快死了,你还在这儿计较一套破房子!你信不信我抽你!”
他说着,扬起了手。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你动我一下试试。”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周凯被我镇住了,扬起的手停在半空,涨红了脸。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周明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妈!嫂子!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看到眼前的景象,脸都白了。
婆婆一看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厉害了。
“儿啊!你可回来了!你快劝劝你媳妇,她要把你哥往死路上逼啊!”
周明一个头两个大,一边去扶他妈,一边看我。
“林晚,先进去说,行吗?”他向我投来哀求的目光。
我没动,只是看着他。
“周明,我的话,你没跟他们说清楚吗?”
周明一脸为难,“我说了,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打断他,“今天,当着你妈、你大嫂、你侄子的面,你再说一遍。这房子,到底让不让他进。”
周明被我逼到了墙角。
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妈,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老婆……就……就这一次……”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凉透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八年、陪他吃糠咽菜、一起奋斗的男人。
在关键时刻,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还是那个拎不清的、愚孝的软骨头。
“好。”我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周明,这是你选的。”
我退后一步,让开了门口。
“你们进来吧。”
婆婆和张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扶着彼此,就要往里走。
周明松了口气,以为我妥协了。
他对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我没看他。
我只是侧过身,对着楼道里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们,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
“各位街坊邻居,都来看看啊。”
“我大伯哥,周涛,当年为了给他儿子买房,把这套父母留下的祖宅给卖了。”
“现在他快死了,没地方去,又想回我们家来‘落叶归根’。”
“我不同意,他们就一家老小上门来闹,说我不让他们进,就要死在我家门口。”
“大家给评评理,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安静的楼道里炸开了。
邻居们都愣住了,随即开始议论纷纷。
这楼里住了不少老人,对周家当年的事,多少都有些耳闻。
“哎哟,我想起来了,周家老大不是早就把房子卖了吗?”
“是啊,听说卖了给儿子在市里买房了,怎么又要回来了?”
“这……这不就是占人家便宜吗?人家小夫妻俩买回来的房子,凭什么让你回来死啊?”
“太不讲理了这也……”
婆婆和张琴的脸,瞬间变得五颜六色。
她们没想到,我竟然会把家丑直接捅到外面去。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张琴气急败坏地指着我。
“我胡说?”我冷笑,“当年你们卖房子的时候,中介是不是王姐?签合同的时候,李大爷是不是也在场当了见证人?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他们叫来,当面对质?”
张琴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婆婆的脸也挂不住了,拉着周明的手臂,“儿啊,你看看她!她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
周明也懵了。
他大概也没想到,一向还算顾及他面子的我,会做得这么绝。
“林晚,你……”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周明,我给过你机会了。”
“是你自己,没有珍惜。”
“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儿。这个家,有他们,就没我。”
“你自己选。”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从鞋柜里拿出我的包,换上鞋,直接推开他们,走了出去。
身后,是婆婆的咒骂,张琴的尖叫,周凯的怒吼,和周明无助的呼喊。
“林晚!林晚你去哪儿!”
我没有回头。
夜风吹在脸上,很冷。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我在附近的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天上的月亮。
我知道,我今晚回不去了。
那个我用尽心血打造的家,此刻正被一群强盗占据着。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们进去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婆婆会理所当然地指挥着一切,张琴会挑剔着我家的装修,周凯会霸占着沙发打游戏。
而我的丈夫,周明,会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疲于奔命。
活该。
我掏出手机,给我最好的闺蜜发了条信息。
“收留我一晚。”
不到一分钟,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怎么了?跟周明吵架了?”
“嗯。”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闺蜜在电话那头气得破口大骂。
“这都什么人啊!简直是刷新了我的三观!周明也是个!你别回去了,来我这儿,我给你炖猪蹄汤喝!”
我笑了笑,眼眶有点湿。
“好。”
在闺蜜家,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喝着她给我炖的汤,心里的那股憋屈和寒意,才总算散去了一些。
“你打算怎么办?”闺蜜问我。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离!”闺蜜斩钉截铁地说,“这种拎不清的男人,留着过年吗?还有他那一家子极品,你跟他们耗不起!”
离婚?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和周明,从大学就在一起,爱情长跑十年,结婚八年。
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坚不可摧。
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在所谓的“亲情”和“孝道”面前,我们的爱情,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一晚,周明给我打了几十个电话,发了几百条微信。
我一个都没接,一条都没回。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无非是道歉,求我原谅,让我回家。
可是,回得去吗?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合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没有去公司。
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我的未来。
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我以为又是周家人,本想挂断,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
“请问是林晚女士吗?”
“我是。”
“我是XX律师事务所的张律师。受您的委托,关于您和周明先生的房产纠纷及离婚事宜,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的法律文件。”
我愣住了。
“我……我没有委托你们啊?”
张律师也愣了一下,“没有吗?昨天晚上,一位自称是您朋友的女士联系我们,说是您授权她全权处理的。”
闺蜜?
我瞬间明白了。
这丫头,真是……
我心里又暖又好笑。
“那……都需要什么文件?”我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主要是房产证,您的身份证,结婚证。另外,如果您能提供当年购买房产时,对方出售房产的证明,以及你们自己出资的银行流水,会对您非常有利。”
“这套房产虽然是婚后购买,但大部分出资来源于您的婚前财产(卖掉旧房分得的四十万),并且您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对方家庭对你们的经济压榨和精神伤害,在财产分割上,法官会酌情向您倾斜。”
听着律师条理清晰的分析,我的脑子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是啊,我怕什么呢?
房子是我的,法律是保护我的。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和一群无赖,委屈自己?
“好的,张律师,我明白了。我会尽快把材料准备好给您送过去。”
挂了电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
我不再是那个无助的、被动的受害者。
我是手握武器的战士。
我给周明回了个电话。
他几乎是秒接。
“老婆!你终于肯理我了!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急切。
“不用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周明,我们谈谈吧。”
“好,好,你说,我听着。”
“你哥,是不是已经接到家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周明艰难的声音,“……是。”
我心里最后一点侥P幸,也破灭了。
“行,我知道了。”
“周明,我们离婚吧。”
“什么?!”周明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老婆,你别吓我!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我马上就让他们走!我马上就让他们离开我们家!”他慌乱地保证着。
“晚了,周明。”我轻轻地说,“从你选择让他们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晚了。”
“那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一个没有尊重,没有底线的家,我不要了。”
“你……你别这样,林晚……”他带上了哭腔,“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是啊,这么多年的感情。”我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抵不过你妈的一滴眼泪,抵不过你哥的一个‘遗愿’。”
“周明,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房子的事,我会请律师跟你谈。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净身出户,但属于我的,我一分都不会少拿。”
说完,我挂了电话,再也没有理会他的任何信息。
下午,我回了一趟“家”。
我不是回去妥协的,我是回去拿我的东西的。
我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堪。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烟味和饭菜馊了的味道。
沙发上,茶几上,扔满了瓜子皮、烟头和用过的纸巾。
婆婆和张琴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看见我,像见了鬼一样。
“你……你回来干什么?”张琴警惕地站了起来。
我没理她,径直走向卧室。
我的卧室,门关着。
我推开门,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死亡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大伯哥周涛,就躺在我和周明的床上。
他面如金纸,瘦得脱了形,双眼紧闭,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要不是那点动静,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周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戴着耳机,一边玩手机,一边不耐烦地抖着腿。
看到我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摘下耳机,站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出去!”
我看着那张被他们弄得一片狼藉的床,那是我精心挑选的四件套,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现在,它上面躺着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沾满了污秽和不祥。
一股恶心和愤怒,直冲我的头顶。
“这是我的房间。”我冷冷地说,“要出去的,是你们。”
我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拿出我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的衣服,我的包,我的化妆品,我的书……
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放进行李箱。
周凯看傻了眼。
张琴和婆婆也冲了进来。
“林晚!你要干什么!”婆婆尖叫道。
“拿我的东西,然后,滚出你们的生活。”我头也不回地说。
“你敢!”婆D婆冲上来要抢我的行李箱。
我侧身躲过,冷眼看着她。
“妈,我劝你别动手。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的眼神,大概是吓到她了。
她停住了手,只是站在那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
“你这个扫把星!丧门神!我们周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了你这么个媳妇!”
“你!你出门被车撞死!”
我充耳不闻,继续收拾我的东西。
张琴也跟着骂。
“你把周明害成这样,你还有脸回来拿东西!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站直了身体,看着他们。
“我害周明?你们搞清楚,是你们,一步一步,把我和他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是我不要脸,还是你们不要脸?”
“霸占着别人的房子,咒骂着房子的主人,你们哪来的底气?”
我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
周明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刚买的菜。
他看到我拉着行李箱,脸色瞬间煞白。
“老婆,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周明,该说的,我电话里都跟你说了。”我看着他,心如止水,“签字吧。”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
是离婚协议书。
周明看着那几个字,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离婚!”
他冲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周明,别让我看不起你。”
“你看看这个家,还像个家吗?”
“你看看你的亲人,再看看我。”
“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屋里。
他的母亲,坐在地上,像个泼妇。
他的大嫂,叉着腰,满脸刻薄。
他的侄子,一脸的桀骜不驯。
他的亲哥,躺在我的床上,奄奄一息。
而我,站在门口,拉着行李箱,像一个即将逃离地狱的囚犯。
他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自己家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跪了下来,抱住我的腿。
“你别走,求求你,别走……”
“我马上让他们走!我发誓!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婆婆和张琴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她们大概没想到,一向孝顺的周明,会为了我,给她们下跪。
“周明!你疯了!你给她跪什么!”婆婆尖叫着冲了上来,要拉他起来。
周明却死死地抱着我的腿,不肯松手。
“妈!你别管!这都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他第一次,对他妈吼了出来。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不是没有动容。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心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今天可以为了留住我而下跪,明天,就能为了他妈的眼泪,再次牺牲我。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周明,太晚了。”
我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绝望的哭喊声。
我的眼泪,也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再见了,周明。
再见了,我八年的青春。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把所有材料都交给了律师,然后搬到了闺蜜给我租的一套小公寓里。
周明那边,大概是真的被我吓到了。
我走后第二天,他就把周涛送回了医院,把他妈和张琴他们,也都赶了出去。
据说,家里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婆婆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孝,张琴说他六亲不认,周凯甚至要动手打他。
周明一个人,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把所有的怨气和委屈,都发泄了出来。
他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扔出了门外,换了门锁,告诉他们,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做完这一切,他又开始疯狂地找我。
来我公司楼下堵我,去我父母家求情,通过我们所有的共同朋友,给我带话。
但我都没有见他。
心死了,就是死了。
再多的弥补,也暖不回来了。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周明的短信。
“我哥走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我看着,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终究,还是没能死在我家的床上。
又过了几天,他发来了第二条短信。
“我把离婚协议签好了,放在了门口的信箱里。房子……都给你。我净身出户。”
我看着短信,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回。
我让律师去处理了后续的事情。
律师告诉我,周明非常配合,几乎是放弃了所有的权利。
房子,存款,都归我。
他只要了他的几件衣服和一些个人用品。
办完手续的那天,我在民政局门口,最后一次见到了他。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神里没有了光。
“林晚。”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
“对不起。”他说。
“都过去了。”我说。
“以后……还能做朋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周明,我们之间,做不了朋友。”
“祝你以后,能找到一个,比我更懂事的妻子。”
说完,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回到了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家。
现在,它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周明请了家政,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到了我离开前的样子。
仿佛那场闹剧,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它发生过。
床单被套已经换成了全新的,但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死亡和药水混合的味道。
我把所有的床品,连同床垫,一起扔了出去。
我重新粉刷了墙壁,换了所有的家具。
我把这个家里,所有关于周明的痕迹,一点一点地,全部清除干净。
半年后,我把房子卖了。
卖了一个很好的价钱。
拿着那笔钱,我在一个离市中心更远,但环境更好的小区,买了一套属于我自己的,全新的房子。
拿到新房钥匙的那天,阳光很好。
我站在空旷的毛坯房里,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金黄的光晕。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和周明拿到老宅房产证的那一天。
那天,阳光也这么好。
我们俩抱着那个红色的本本,在房间里又笑又跳,规划着未来。
他说,要在这里,给我一个最温暖的家。
他说,要在这里,和我生一个可爱的宝宝。
他说,要在这里,和我一起,慢慢变老。
誓言犹在耳边,人却早已散场。
手机响了,是闺蜜打来的。
“喂,林大富婆,拿到钥匙了吗?晚上给你办乔迁宴啊!”
我笑了,眼角有泪光闪过。
“好啊。”
生活,总要继续。
没有了周明,没有了那些一地鸡毛的破事,我的生活,或许会更轻松,更自由。
我一个人,也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
至于周明,后来我听说,他辞了职,离开了这个城市,回了老家。
他和他的母亲、大嫂,彻底断了联系。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就像一颗尘埃,消失在了人海里。
我偶尔会想起他,想起他抱着我的腿,哭着求我别走的样子。
我会心软吗?
不会了。
有些错,犯了,就是一辈子。
我站在我的新家里,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深吸一口气。
属于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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