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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年我被分配到农场,跟一个离婚女人一起看仓库,睡在土坯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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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秋老虎还在发威。

我,陈烬,从绿皮火车上下来,脚踩在松软的黑土地上,感觉整个人都在晃。

空气里混着一股牲口粪便和烂泥发酵的味儿,呛得我直咳嗽。

农场的王场长捏着我的档案,一张四方脸没什么表情,眼皮耷拉着,像是没睡醒。

“陈烬,上海来的知识青年?”

我点点头,挺直了腰杆。

他“嗯”了一声,手指在档案袋上敲了敲,那声音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识字,身体也还行。这样吧,你去三号仓库,跟林晚一起,管着咱们场的种子和农具。”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之前就听说了,农场里最苦最偏的就是守仓库的活,跟发配边疆没两样。

“场长,我……”我想争取一下,好歹我也是高中毕业。

王场长抬起眼皮,那一眼没什么温度:“年轻人,要服从组织安排。林晚同志有经验,你跟着她多学习。”

他话里那个“林晚同志”的“同志”两个字,咬得特别轻,像片羽毛,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旁边一个干瘦的联络员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嘀咕”:“小陈,你就知足吧,那可是个清闲活儿。”

他挤眉弄眼的样子,让我心里更没底了。

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把我拉到了所谓的“三号仓库”。

与其说是仓库,不如说是两个巨大的、像坟包一样的土疙瘩,孤零零地立在农场最西边的角落。

旁边,是一栋低矮的土坯房。

墙皮脱落得斑斑驳驳,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像个老叫花子的头发。

这就是我的新家。

卡车扬起一阵黄土,绝尘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和一个旧帆布行李包。

风吹过,带来远处高粱地“沙沙”的声响,还有一股子仓库里特有的、陈年谷物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点光。

一个女人正坐在窗下,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在缝补一件灰色的劳动布褂子。

她没抬头。

“新来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是,我叫陈烬。”我拘谨地站在门口,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铺盖放东边那张炕上。”她指了指。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屋子中间拉着一道褪了色的布帘子,把这巴掌大的空间隔成了两半。

东边那张土炕光秃秃的,炕沿上积着一层灰。

“我叫林晚。”她终于抬起了头。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脸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很大,眼底却没什么光,像两口深井。

这就是王场长嘴里那个“有经验的”林晚同志。

也是一路上,那些人窃窃私语里那个“离了婚的女人”。

在七十年代的农村,一个离婚女人,差不多就是个活的罪人。

我把行李扔在炕上,心里五味杂陈。

我感觉自己不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是来陪着一个女犯人坐牢的。

晚饭是她做的。

高粱米糊糊,一碟咸菜疙瘩。

她把一碗推到我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默默地吃。

屋里只有我们俩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

我饿极了,也顾不上客气,三两口就喝完了。碗递过去,想说“再来一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没说话,起身又给我盛了一碗。

“仓库的规矩,明天跟你说。晚上锁好门,这地方不踏实。”她吃完,收拾了碗筷,撂下这么一句,就钻进了布帘子后面。

我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那盏昏黄的豆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

外面的风声更大了,像鬼哭狼嚎。

我忽然觉得,这土坯房,比那两个大仓库还要像坟墓。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邦邦邦”的敲门声惊醒。

“林晚!开门!检查!”

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粗野,蛮横。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看见布帘子那边,林晚已经穿好了衣服,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个矮壮的男人,一脸横肉,是农场的生产队长,姓李。

李队长斜着眼,视线在我脸上刮了一下,然后就黏在了林晚身上。

“哟,还藏了个小白脸?”他笑得不怀好意。

我气得脸都红了,刚要开口,林晚却抢先了。

“李队长,这是场里新派来的陈烬同志,负责仓库交接记录。你这么早来,是有什么紧急调拨任务吗?”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却像一把尺子,把距离划得清清楚楚。

李队长被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踢了踢我的行李包。

“没什么,例行检查。你们这儿管的是全场的命根子,可不能出岔子。”

他说是检查,眼睛却四处乱瞟,最后停在林晚洗得发白的枕巾上。

“林晚啊,一个人带个大小伙子,得注意影响。”

这话里的脏水,泼得明明白白。

我肺都要气炸了,“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李队长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怎么?新来的就想给我上课?上海来的学生娃,懂个屁!”

“你!”

“陈烬。”林晚突然开口,打断了我。

她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没有求饶,只有一种“别跟他一般见识”的疲惫。

我把话咽了回去,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李队长大概是觉得自讨没趣,又或者是没抓到什么把柄,骂骂咧咧地走了。

门一关上,我终于忍不住了。

“他就这么欺负人?没人管吗?”

林晚正在收拾被李队长踢乱的东西,头也没抬。

“管?谁管?怎么管?”

她一连三个反问,问得我哑口无言。

“在这里,人言可畏。你越是激动,他们越是来劲。”她说完,拿起一个本子和一支笔,递给我。

“这是仓库的账本。从今天起,你负责记。一粒米,一颗钉子,都得对上号。”

我接过账本,心里又酸又气。

我一个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热血青年,跑到这广阔天地,难道就是为了和一个被欺负的女人,记一本钉子账?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和林晚的分工很明确。

她负责体力活,盘点、搬运、防潮防鼠。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一麻袋五十斤的种子,她一弯腰就扛上了肩。

我负责记账,整理卡片。我的字写得好,账目做得清楚,这是我唯一的优点。

我们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干活,我记录。

仓库里阴冷潮湿,只有打开大铁门通风的时候,才有一道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那是我一天中唯一觉得有点暖意的时刻。

农场其他人,把我们这里当成了瘟疫区,没人愿意靠近。

偶尔有人来领东西,也是匆匆忙忙,看我们的眼神,像在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尤其是那些妇女,聚在一起,对着我们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有一次,我去公共水井打水,听见二队的孙嫂子正跟人“科普”。

“那个林晚,骚得很!当年就是她勾引她们单位的领导,才离的婚!”

“现在又跟个小白脸住一块儿,啧啧,这叫什么?这叫狗改不了吃屎!”

尖酸刻薄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

我拎着水桶,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我真想冲上去,把那桶水从她头上浇下去。

可我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打完水,转身走了。

回到土坯房,林晚正在烧火。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明明灭灭。

“水打回来了?”她问。

“嗯。”

我把水倒进缸里,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有什么资格问这个?

林晚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火钳拨弄着柴火,火星子“噼啪”作响。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你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她的声音,比外面的北风还要冷。

那天晚上,我们之间那道薄薄的布帘子,仿佛变成了一堵厚厚的冰墙。

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恨那些长舌妇,也恨自己的懦弱和愚蠢。

我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去揭人家的伤疤?

从那天起,林晚对我更加冷淡了。

她不再给我盛饭,不再提醒我天冷加衣。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哑巴,用沉默互相惩罚。

这种气氛,比李队长的骚扰更让我窒息。

我开始怀念上海。

怀念家里那盏明亮的台灯,怀念母亲做的红烧肉,怀念和同学们一起在弄堂里争论未来的日子。

可现实是,我被困在这里,和一个不说话的女人,守着一堆不会说话的种子。

我开始破罐子破摔。

记账的时候潦草敷衍,打扫卫生也应付了事。

有一天,林晚看着我弄得一塌糊涂的卡片,终于忍不住了。

“陈烬,你如果不想干,就去找王场长,别在这里碍事。”

我被她冰冷的语气刺激到了,压抑了多日的委屈和愤怒一起爆发出来。

“我碍事?我怎么碍事了?我一个上海来的高中生,被发配到这鬼地方,陪你这个……陪你一起守仓库,我还不够倒霉吗?”

“你以为我愿意来吗?我活该被人数落,被那个姓李的欺负,被全场人当怪物看吗?”

我吼得声嘶力竭,像一头困兽。

林晚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悲哀。

“倒霉?”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觉得你倒霉?”

“你吃着现成的饭,睡着安稳的觉,动动笔杆子,就觉得天塌下来了?”

“你知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吗?”

她指着墙角:“冬天没柴烧,我就睡在那里,用稻草裹着身子。饿得不行了,就去偷生产队的烂红薯。”

“你知道李队长为什么总来找茬吗?因为我没让他得逞!”

“你知道那些女人为什么骂我吗?因为她们的男人多看了我一眼!”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砸在我的心上。

“陈烬,你不是倒霉,你只是眼瞎心盲。”

她说完,转身进了仓库,沉重的大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把我一个人隔绝在外面。

我愣在原地,像个木雕。

“眼瞎心盲”。

这四个字,像四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是啊,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却没看到她的苦。

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发配”,却没看到她的“绝境”。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把所有的账目卡片重新整理了一遍,写得工工整整。

然后,我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挑满了水,劈好了足够用三天的柴。

晚上,林晚从仓库出来,看到焕然一新的屋子,愣了一下。

我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她面前。

面里卧着一个荷包蛋。

这是我用自己省下来的粮票,跟农场食堂换的鸡蛋。

“对不起。”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林晚看着那碗面,没说话。

她坐下来,拿起筷子,夹起那颗荷包蛋,轻轻咬了一口。

然后,我看见,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掉进了碗里。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哭。

我们之间的冰墙,在那一刻,悄然融化了。

那次争吵像一场暴雨,冲刷掉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伪装。

我们开始说话了。

不是客套,是真的交谈。

她告诉我,她是城里工厂的工人,因为前夫家暴,她忍无可忍提了离婚。

在那个年代,女人提离婚,就是大逆不道。

厂里为了“影响”,把她“下放”到了这里。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能想象,那平静下面,是怎样翻涌的血海深仇。

我也跟她说了我的家。

我父亲是大学教授,因为写过几篇“有问题”的文章,被隔离审查。我这个“黑五类”子女,自然就被打发到了最远的地方。

我们俩,原来都是被时代抛弃的“孤儿”。

同病相怜,让我们走得更近了。

我开始教她认字,读报纸。

她很聪明,学得很快。

她则教我各种农活的门道。

怎么看天气,怎么分辨种子的好坏,怎么用最省力的方式捆麻袋。

她甚至教我设陷阱,抓野兔和黄鼠狼。

有一次,我们真的抓到了一只肥硕的野兔。

那天晚上,我们奢侈地炖了一锅兔肉。

肉香飘满了整个土坯房,连风都好像没那么冷了。

我们俩盘腿坐在炕上,就着豆油灯的光,一边吃肉,一边聊天。

我说起上海的繁华,她说起工厂里的趣事。

我们都笑了,笑得像两个孩子。

那一刻,我忘了这里是偏远的农场,忘了我们是被孤立的“怪物”。

我只觉得,这土坯房里,有光,有暖,有家一样的味道。

好景不长,李队长又来了。

这次,他带着两个人,气势汹汹。

“有人举报,你们偷盗仓库物资,私自开火!”

他指着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锅,一脸“抓到现行”的得意。

“李队长,这是我们自己抓的野兔,跟仓库没关系。”林晚站出来,不卑不亢。

“野兔?谁给你作证?”李队长冷笑,“我看就是监守自盗!你们俩,跟我去场部走一趟!”

我急了,挡在林晚身前:“你这是诬陷!我们没偷!”

“哟,小白脸还学会护食了?”李队长伸手就要来推我,“滚开!”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我的时候,林晚突然动了。

她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李队长的手腕。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我只听见李队长“嗷”地一声惨叫,整张脸都扭曲了。

“李队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手更不能乱动。”

林晚的声音冷得像冰,“再有下次,断的就不是你的手腕了。”

她一甩手,李队长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捂着手腕,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带来的那两个人,也被这阵势吓住了,愣在原地不敢动。

李队长又惊又怒,指着林晚:“你……你敢动手!反了你了!”

“我只是正当防卫。”林晚淡淡地说,“你要是觉得委屈,可以去跟王场长告状,正好也让场长评评理,生产队长三更半夜闯进女同志的住处,到底安的什么心。”

李队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知道这事闹大了,对他没好处。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就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看着林晚,心里又是佩服,又是后怕。

“你……你刚才……”

“吓着了?”她转过头,嘴角竟然有一丝笑意。

“没……没有!太解气了!”我挺直了胸膛。

她笑了,是真的笑了。

那笑容像一朵在寒风中悄然绽放的雪莲,清冷,却美得惊心动魄。

“放心,他不敢再来了。”她说,“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的怂包。”

我点点头,心里对她又多了一份敬佩。

她就像一株长在悬崖上的松树,无论风吹雨打,都那么坚韧,挺拔。

从那天起,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来“体验生活”的学生娃了。

我开始真正地把自己当成这个仓库的守护者,当成林晚的战友。

我们一起,把仓库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一起,对抗着外界的流言蜚语和恶意。

冬天来了。

东北的冬天,冷得能把人的骨头冻裂。

我们的土坯房四处漏风,晚上睡觉,炕都是冰的。

我把我在上海带来的唯一一件羊毛衫,给了林晚。

她不要。

“你年轻,身体弱,你穿着。”

我硬是塞给了她:“你比我更需要。你病了,谁来扛麻袋?”

她没再推辞,默默地收下了。

那天晚上,她把她那床厚厚的棉被,往我这边挪了挪,盖在了我们两个人的铺位中间。

“这样,暖和点。”她说。

隔着那道布帘子,我能闻到她被子上淡淡的皂角香。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那年春节,是农场最热闹的时候。

家家户户都飘出了肉香,孩子们在雪地里放鞭炮。

只有我们这里,冷冷清清。

除夕夜,林晚用我们攒下的最后一点白面,包了饺子。

是酸菜馅的。

我们没有酒,就用开水代替。

“新年好。”她举起搪瓷缸子。

“新年好。”我也举起缸子。

两个缸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是漫天的烟火。

窗内,是两颗相互取暖的心。

我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忽然觉得,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温暖的一个春节。

春节过后,农场开始准备春耕。

仓库变得异常忙碌。

每天都有成队的马车来拉种子和化肥。

我负责发货记账,林晚负责监督装车。

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连一向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王场长,在全场大会上,都不得不点名表扬了三号仓库。

“工作做得不错,账目清晰,没有损耗。”

李队长的脸,当场就绿了。

我和林晚站在台下的人群里,相视一笑。

那是一种只有我们才懂的,胜利的喜悦。

我们的关系,在农场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那些风言风语,从没断过。

有人说我是被她迷住了,甘愿当个“上门女婿”。

有人说我是“老黄瓜刷绿漆”,想吃天鹅肉。

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说我们早就在土坯房里“滚炕席”了。

有一次,孙嫂子又在水井边嚼舌根,被我听见了。

这次,我没有走开。

我拎着水桶,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

“孙嫂子,你家男人是不是很久没回家了?嘴这么闲,是心里太寂寞了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孙嫂子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个小王八蛋,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我冷笑一声,“你要是再敢背后说林晚一句坏话,我就把你这些闲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你男人。我倒要看看,他回来是先收拾你,还是先来找我。”

说完,我不再理她,打满水,扬长而去。

背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林晚的不是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林晚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忐忑。

我怕她觉得我太冲动。

没想到,她听完,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晚饭的碗里多加了一勺菜。

“下次,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她说,“不值得。”

我知道,她这是在关心我。

我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春天,农场旁边的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有一次,我们去巡查仓库周围的防火沟。

走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林晚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摘下一朵紫色的小花,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阳光下,她的侧脸柔和得像一幅画。

我看得有些痴了。

“好看吗?”她忽然转过头问我。

我脸一红,慌忙移开视线:“嗯,花……花好看。”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傻小子。”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这么叫我。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感觉,有些东西,正在我们之间悄悄地发酵,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暴雨说来就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和林晚正在仓库里盘点新到的农药。

突然,一声巨响,像打雷一样。

我们冲出去一看,都傻眼了。

仓库后面靠着的那段山坡,因为雨水冲刷,塌方了!

泥石流像一头黄色的巨兽,咆哮着冲向仓库的后墙。

那面墙,是整个仓库最薄弱的地方。

一旦被冲垮,里面的种子和化肥,就全完了!

“快!拿麻袋去堵!”林晚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我们冲进仓库,扛起空的麻袋就往外跑。

雨太大了,我们浑身都湿透了,眼睛都睁不开。

我们把麻袋装满土,一袋一袋地往墙根下堆。

可是,泥石流的势头太猛了,我们堆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它冲刷的速度。

后墙开始出现裂缝,泥水从缝里渗了进来。

“不行,这样堵不住!”我绝望地大喊。

林晚看了一眼汹涌的泥石流,又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墙。

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坚定。

“陈烬,你去找人!快!我在这里顶着!”

“不行!要走一起走!”

“别废话!这些种子是全场的命根子!快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推开。

然后,她扛起一根最粗的顶梁木,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顶住了那面即将倒塌的墙。

雨水、泥浆,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往下流。

她的身体在发抖,但她的眼神,却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面墙上。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疯了一样,转身就往场部的方向跑。

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

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来人啊!救命啊!仓库要塌了!”

我的嗓子都喊哑了,喊出了血。

等我带着王场长和一大帮人赶回来的时候,仓库的后墙,已经塌了一半。

林晚被埋在了下面。

我疯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挖!

我徒手就去刨那些泥土和砖块。

我的手指很快就磨破了,鲜血和泥水混在一起。

所有人都被我吓到了。

王场长最先反应过来:“还愣着干什么!救人!”

所有人都冲了上去,用手,用工具,拼命地挖。

终于,我们找到了她。

她蜷缩在顶梁木下面,形成的一个小小的三角空间里。

她浑身是泥,脸色惨白如纸,已经昏迷了。

她的腿,被一块预制板死死地压着。

我冲过去,想抱她,却被王场长一把拉住。

“别动她!快,送卫生所!”

农场的拖拉机,从来没开得那么快过。

我抱着她,坐在拖拉机上,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我把我的衣服,她的衣服,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了她身上。

我贴着她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林晚,你醒醒!你看看我!”

“你不能有事!你答应过我,要教我包酸菜饺子的!”

“林晚!我喜欢你!你听见没有!我喜欢你!”

眼泪和雨水,糊了我一脸。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林晚在卫生所躺了三天三夜。

医生说,她失血过多,加上腿部粉碎性骨折,情况很危险。

那三天,我一步都没离开过。

我就守在她的病床前,不吃不喝,不睡。

王场长来看过她一次,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放下几斤水果糖就走了。

李队长也来了,在门口探头探脑,被我一个“滚”字骂走了。

孙嫂子她们也来了,脸上第一次没有了幸灾乐祸,而是带着一丝敬畏和同情。

她们大概也没想到,那个她们嘴里“骚得很”的女人,会为了保住农场的财产,连命都不要了。

第四天早上,我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

我猛地惊醒,一抬头,对上了林晚的眼睛。

她醒了。

“傻小子。”

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烟,但她确实在对我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擦去我的眼泪。

“我没死,哭什么。”

“我……我那天说的话……”我忽然想起我在拖拉机上喊的那些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她的嘴角,笑意更深了。

“我听见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

“那……那你……”

她看着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陈烬,等我腿好了,你娶我,好不好?”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睛里的认真和期盼,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我握着她的手,感觉自己握住了全世界。

林晚成了英雄。

三号仓库保住了,她舍己为人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农场。

王场长亲自给她送来了奖状和慰问金。

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大家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

从鄙夷、猎奇,变成了尊敬、祝福。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来的。

林晚的腿伤得很重,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

那段时间,我包揽了所有的活。

守仓库,记账,给她做饭,洗衣服,端屎端尿。

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很幸福。

每天看着她一点点好起来,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她的脾气,也变了。

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浑身是刺的林晚。

她会对我笑,会跟我开玩笑,会像个小女孩一样跟我撒娇。

有一次,我给她喂饭,她突然说:“陈烬,你做的饭,真难吃。”

我愣了一下,有点委屈:“很难吃吗?”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骗你的。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甜得冒泡。

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我甚至开始害怕。

害怕有一天,我的处分会结束,我会被调回上海。

那我该怎么办?

我能带她走吗?

上海的家人,会接受一个比我大,离过婚,还瘸了一条腿的农村女人吗?

这些问题,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告诉她我的担忧,我怕她多想。

我只能加倍地对她好,仿佛这样,就能把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秋天的时候,林晚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

虽然还有点跛,但总算是恢复了。

我们一起,把那间破旧的土坯房,重新修葺了一遍。

我们糊了新的墙纸,换了新的窗户,还用我画的设计图,打了一个小小的书架。

那间曾经像坟墓一样的屋子,被我们布置得温馨又明亮。

我们甚至在屋前,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上了白菜和萝卜。

看着我们的新家,林晚的眼睛里,闪着光。

“陈烬,真好。”她说。

“是啊,真好。”我从背后抱住她。

我们依偎在一起,看着远处的夕阳,把整个农场都染成了金色。

我以为,这就是幸福的结局了。

可我忘了,命运最擅长的,就是开玩笑。

一九七六年底,一个消息,像惊雷一样,在农场炸开。

那场持续了十年的浩劫,结束了。

紧接着,知青返城的政策,也下来了。

农场里,所有像我一样的年轻人,都疯了。

大家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回城,回家,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愿望。

只有我,笑不出来。

我拿着那张可以申请返城的表格,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回去,还是留下?

这是一个比死还难的选择题。

林晚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那天晚上,她给我倒了一杯水,静静地坐在我身边。

“你想回上海,就回去吧。”她先开了口。

我猛地抬头看她。

“我不回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守仓库,过日子。”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不行!”我抓住她的手,“我们说好的,你要嫁给我!”

她看着我,苦笑了一下:“陈烬,你别傻了。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你家里是大学教授,你是前途无量的大学生。我呢?我是一个离过婚,瘸了腿的农村妇女,我还比你大那么多。”

“你带我回上海,你家里人会怎么看你?你朋友会怎么看你?你以后还怎么做人?”

她把我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

“陈烬,你走吧。忘了我,回你的上海去。那里,才是你的世界。”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到骨子里的女人,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林晚,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嫌贫爱富,贪生怕死的人吗?”我红着眼问她。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在乎你!”

她别过头,不看我。

“你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什么?你不就是怕拖累我吗?”我气得口不择言,“林晚,你太自私了!”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是她打的。

我捂着脸,愣住了。

她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全是慌乱和痛苦。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想来摸我的脸,又缩了回去。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们俩,隔着一张桌子,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睡。

第二天,我交了返城申请表。

我没有告诉她。

我只是想,或许,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都好。

等我在上海安顿好了,再回来接她。

我天真地以为,她会等我。

我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农场敲锣打鼓,欢送我们这些返城知青。

很多人都来送我。

王场长,孙嫂子,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人。

他们往我手里塞煮鸡蛋,塞玉米饼子。

“小陈,常回来看看!”

“小陈,祝你前程似锦!”

我笑着跟他们道别,眼睛却一直在人群里搜索。

她没有来。

直到卡车开动,我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卡车开过三号仓库的时候,我扒着车窗,拼命地往外看。

仓库的大门,紧紧地关着。

那间我们一起修葺过的土坯房,也关着门。

一切,都跟我刚来的时候一样,冰冷,死寂。

仿佛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车轮滚滚,带我离开了那片我曾经憎恨,后来又深爱上的黑土地。

再见了,我的青春。

再见了,林晚。

回到上海,我像一个孤魂野鬼。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都让我感到陌生和窒管。

我父母的问题已经解决,恢复了工作。

家里给我安排了大学,让我继续读书。

所有人都为我高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丢在了那个东北的农场。

我给林晚写信,一封又一封。

写的都是我在上海的生活,我的思念,还有我们未来的计划。

我求她,等我毕业,我就回去娶她。

那些信,像石沉大海,没有一封有回音。

我慌了。

我跑去邮局,想给她打电报。

可我除了“黑省红星农场三号仓库”,根本不知道她的具体地址。

电报根本发不出去。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上海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找不到方向。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我想早点毕业,早点回去找她。

四年大学,我只用了三年就读完了。

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天,我没有参加毕业典礼,直接买了去东北的火车票。

时隔三年,我又一次踏上了那片黑土地。

农场变化很大。

盖了新的砖瓦房,修了柏油路。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三号仓库。

仓库还在,但已经换了新的管理员。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你找谁?”他警惕地问我。

“我找林晚,以前在这里工作的林晚。”

“林晚?”男人想了想,“哦,你说那个瘸腿的英雄啊。她早就不在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在了?她去哪了?”

“走了呗。”男人说,“你走后没多久,她也走了。听说是回她老家了,又好像是去南方了,谁知道呢?”

走了?

她竟然也走了?

我不相信。

我跑去找王场长,他已经退休了。

我找到了新上任的张场长。

他翻了很久的档案,才找到林晚的资料。

“离职。原因:个人原因。”

档案上,只有这简短的四个字。

没有去向,没有联系方式。

她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里。

我在农场待了半个月,问遍了所有我认识的人。

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有人说,她可能再婚了,不想再提过去的事。

有人说,她可能病死了,毕竟她身体一直不好。

各种各样的猜测,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地割着我的心。

最后,我去了我们的那间土坯房。

房子已经荒废了,门窗都破了,里面结满了蜘蛛网。

我推开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那个我们一起打的书架,歪倒在墙角。

炕上,还留着那道褪了色的布帘子。

我走到东边的炕前,那里曾经是我的床。

在炕沿的砖缝里,我发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纸条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是她的字。

“陈烬,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不是不爱你,正是因为太爱你,所以不能拖累你。

你是雄鹰,应该在天空翱翔,而不是被我这个断了翅膀的麻雀,锁在小小的仓库里。

忘了我吧,找一个好姑娘,结婚,生子。

你送我的那件羊毛衫,我带走了。

就让它,陪我度过以后每一个寒冷的冬天。

林晚。绝笔。”

信的最后,还有一行被泪水浸染过的小字:

“我爱你,从你为我打抱不平的那天起。”

我拿着那封信,跪在冰冷的地上,嚎啕大哭。

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

原来,她什么都懂。

她用最残忍的方式,给了我最完整的自由。

傻姑娘。

你哪里是麻雀。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强的雄鹰。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回过上海。

我留在了东北,在离农场不远的一个小县城,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我没有再结婚。

我用我的一生,去守着那段只有三年的回忆。

有时候,我会回到那个农场,去三号仓库看看。

看看那间已经快要倒塌的土坯房。

仿佛只要我站在那里,就能看到,一个清瘦的女人,扛着麻袋,从仓库里走出来,对我淡淡一笑。

“陈烬,发什么呆,记账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走,如果我再勇敢一点,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退休了,身体也大不如前。

去年,我做了一次大手术。

在医院里,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的护士。

她对我特别好,细心又温柔。

有一天,她跟我聊天,问我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我给她讲了我和林晚的故事。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问我:“陈老师,您说的那个林晚,她的腿,是不是有点跛?”

我心里一动:“是,你怎么知道?”

“她的左手手腕上,是不是有一道很浅的疤?”

我浑身一震:“是!你……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小护士的眼圈,红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

那个女人,笑得温柔又灿烂。

是她。

是林晚。

“这是我妈妈。”小护士哽咽着说。

我感觉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你……你妈妈……她……”

“我妈妈,在一个月前,刚刚去世。”

“她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一个叫‘陈烬’的名字。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她还说,如果有一天,能遇到一个从上海来的,姓陈的老师,就把这个交给他。”

小护士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用红绳穿着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颗用子弹壳做的,小小的哨子。

是我当年,闲着没事,做给她解闷的。

我接过那个哨子,冰冷的触感,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把它放在嘴边,轻轻一吹。

“呜——”

一声清脆,又悠远的哨声,在病房里响起。

仿佛穿越了四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

我看着窗外,泪流满面。

林晚,你听到了吗?

这是我给你的信号。

下辈子,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好不好?

有些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而我用一生,去怀念那段青春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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