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诚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啊,我回来了。”
“大爷,我向您打听个事儿。”
陆惟诚的声音沙哑得像被风沙磨过的旧石板,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郑重。
“二十年前,就是七七年夏天。”
“村东头那场大火,您……在场吗?”
01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对于溪岭村来说,和过去的任何一个秋天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田里的稻子收了,山上的叶子黄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将要沉睡的安详味道。
陆惟诚的到来,就像一颗石子,被轻轻丢进了这潭看似平静的秋水里。
他是一个老人了。
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沟壑,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从旧画报里走出来的人。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没有惊动任何人。
村里还认得他的人已经不多。
毕竟,二十三年前,当他作为最后一批返城知青离开这里时,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
如今的他,和村里那些土生土长的老头子,似乎已经没什么两样。
最先注意到他的是村口的王大娘,她当时正在井边洗菜。
“你是……惟诚?”
王大娘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才有些不确定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陆惟诚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啊,大娘,我回来了。”
王大娘热情地招呼他去家里坐坐,喝口水。
陆惟诚却摇了摇头。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越过王大娘,望向村子东头那片如今已经长满了杂树林的空地。
“大娘,我向您打听个事儿。”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郑重。
“二十年前,就是七七年夏天,村东头那场大火,您……在场吗?”
王大娘脸上的热情瞬间凝固了。
她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你问这个干啥?”
“您就告诉我,您在不在场。”
陆惟诚的眼神执着得让人有些害怕。
“不在,我不在……那天我回娘家了。”
王大娘一边说,一边端起菜盆,像是要躲开瘟神一样匆匆走了。
陆惟诚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村口,看着王大娘仓皇的背影,眼神愈发深沉。
接下来的几天,陆惟诚就像一个游魂,在村里四处游荡。
他不找当年的伙伴叙旧,也不去探望曾经相熟的乡亲。
他只是逢人便问。
问村里的老人,问村里的中年人,甚至问那些当年可能还只是孩童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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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问题始终只有一个。
“二十年前,村东头那场大火,你在场吗?”
村民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有的人像王大娘一样,一脸惊恐,避之不及。
有的人则一脸茫然,说年代太久远,记不清了。
还有些年轻人,把他当成一个脑子不清楚的疯老头,嬉笑着敷衍几句就走了。
渐渐地,村里开始有了关于陆惟诚的流言蜚语。
有人说,他当年在村里得罪了人,这次回来是寻仇的。
有人说,他当年在村里埋了什么宝贝,现在回来是想找的。
更有人说,他可能是得了失心疯,专门回来念叨陈年旧事的。
对于这些流言,陆惟承一概不予理会。
他白天在村里走访,晚上就借住在村小一间废弃的教室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白玉簪子。
那簪子样式简单,玉质也算不上上乘,但在月光下,却透着一股温润的光。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簪身,那些被他强行压在心底二十年的记忆,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他又想起了白书禾。
那个像山间清泉一样清澈明亮的姑娘。
那个在他最艰难、最迷茫的岁月里,给了他唯一光亮的姑娘。
“惟诚哥,你看,这山里的花都开了。”
年轻的白书禾提着裙角,在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丛中奔跑,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惟诚哥,这本书我帮你抄好了,你快看看,有没有抄错的字。”
昏黄的煤油灯下,白书禾低着头,认真地比对着书稿,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惟诚哥,你说,城里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他们并肩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白书禾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等我回城安顿好了,我就立刻回来接你。”
年轻的陆惟诚握着她的手,许下了自己一生的承诺。
他把这枚白玉簪子,亲手插在了她的发间。
“书禾,等我。”
记忆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他离开村子的那个清晨。
白书禾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对他挥着手,眼里满是泪水和不舍。
他一步三回头,以为这只是短暂的离别,却未曾想,那竟是他们今生的永别。
他回城后的第三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他收到了村里寄来的一封信。
信是村支书写的,内容很短。
信上说,村东头的知青点半夜失火,火势太大,没能救出来。
白书禾……没了。
那一瞬间,陆惟诚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
那个鲜活的、爱笑的姑娘,怎么会就这么消失在一场大火里?
他想立刻赶回溪岭村,可当时单位有紧急任务,他根本走不开。
等他处理完所有事情,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当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看到的只有一片被烧成焦炭的废墟,和一个为白书禾立起的孤零零的土坟。
村里人都说,这是一场意外。
说是因为天气干燥,线路老化,才引起的火灾。
可陆惟诚不信。
他的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一个解不开的结。
为什么偏偏是书禾一个人在知青点?
为什么火势会那么大,连一点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疑问,像一根毒刺,在他的心里扎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来,他娶妻生子,努力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片火光,那个孤坟,就会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不敢回来。
他害怕面对这片承载了他所有青春和伤痛的土地。
直到去年,他的妻子因病去世。
临终前,妻子握着他的手说:“惟诚,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坎。去吧,回那个村子看看,把心里的结解开,不然你这辈子都不会安生。”
妻子的遗言,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要回来。
他要搞清楚,二十年前那个夏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才会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问。
“你在场吗?”
这不仅仅是一个问题。
这是他积压了二十年的执念,是他对逝去爱人的交代,也是他对自我灵魂的救赎。
这天下午,陆惟诚又一次走到了村东头那片废墟前。
二十年的风吹日晒,当年的残垣断壁早已被野草和灌木所覆盖。
只有几截被烧得焦黑的房梁,还顽固地戳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陆惟诚拨开半人高的杂草,缓缓地走了进去。
他用手抚摸着一截焦黑的木头,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余温。
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你天天在这里转悠,到底想找什么?”
陆惟承回头,看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
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看穿着打扮,应该是村里的干部。
陆惟诚认得他。
他叫向东,是现任的村支书,也是当年处理那场火灾的老村支书的儿子。
“我没想找什么,只是随便看看。”
陆惟诚淡淡地回答。
向东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警惕。
“我听村里人说,你到处打听二十年前那场火灾的事。”
“是。”
陆惟诚没有否认。
“陆知青,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向东的语气沉了下来。
“当年那场火灾,县里都派人来调查过,定性为意外事故,档案都还在镇上放着呢。你现在这样到处问,让村里人心惶惶的,对你,对我们,都没好处。”
“我只想知道真相。”
陆惟诚的目光直视着向东。
“真相就是意外。”
向东斩钉截铁地说。
“当年我爹为了这事跑前跑后,累得病倒了。白书禾的家里人也接受了这个结果。你一个外人,时隔二十年,还在这里瞎搅和什么?”
陆惟诚沉默了。
他知道向东说的是事实。
从法律上,从程序上,这件事早就已经尘埃落定。
可他心里的那个结,却越系越紧。
“如果……那不是一场意外呢?”
陆惟诚缓缓地说道。
向东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陆惟诚转过身,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在那片废墟上。
“我只是觉得,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向东看着陆惟澄固执的背影,眼神变得异常复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你好自为之吧。”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了。
看着向东离去的背影,陆惟诚知道,自己的探寻之路,不会那么顺利。
这个看似平静的村庄,在那场大火的灰烬之下,一定还掩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他,必须把它挖出来。
02
向东的警告,并没有让陆惟诚退缩,反而更坚定了他要查明真相的决心。
他意识到,那种大范围的、漫无目的的询问,不会有什么结果。
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他需要改变策略。
他开始尝试从一些细节入手,去拼凑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零碎片段。
他不再直接问“你在不在场”,而是换了一种更迂回的方式。
“大叔,我记得七七年那会儿,村里还没通电吧?”
他在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和一个正在编箩筐的老人搭上了话。
“可不是嘛,黑灯瞎火的,晚上出门都得打手电。”
老人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那年夏天,村东头走水那次,火光肯定很大吧?在村西头都能看见?”
陆惟诚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老人的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大,那火是真大,把半边天都映红了,跟白天似的。”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忆的神色。
“那天晚上也怪,一点风都没有,那火不知道怎么就烧得那么邪乎。”
一点风都没有。
陆惟诚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细节。
他又找到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
“李大夫,向您打听个事儿,当年白书禾那姑娘,她……身体怎么样?”
李大夫扶了扶老花镜,想了好一会儿。
“书禾啊,那是个好姑娘,身体也好得很,平时连个头疼脑热都很少有。”
“那她……有没有什么仇人?”
陆惟诚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大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你问这个干嘛?”
“我就是随便问问。您也知道,我们当年一起在这里,感情好。”
陆惟诚的脸上挤出一丝悲伤。
李大夫叹了口气,放下了戒备。
“仇人倒是没听说,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不过什么?”
陆惟诚追问道。
“出事之前那段时间,我倒是听人说,村里的二流子向金宝,一直在纠缠她。”
向金宝。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过了陆惟诚的脑海。
他记得这个人。
是现任村支书向东的堂弟,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地痞。
当年就因为偷看女知青洗澡,被狠狠地批斗过。
“他怎么纠缠白书禾了?”
“还能怎么着,就是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动手动脚的,被书禾骂了好几次。”
李大夫摇了摇头。
“不过那也就是年轻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应该不至于……不至于闹出人命吧?”
陆惟诚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他告别了李大夫,立刻就去找人打听向金宝的下落。
村民告诉他,向金宝早在十几年前就离开村子,去南方打工了,再也没回来过。
有人说他在外面发了财,也有人说他因为犯事,早就死在外面了,众说纷纭。
线索,似乎在这里中断了。
但陆惟诚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向金宝,和当年的火灾,一定脱不了干系。
他的调查,也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和阻挠。
村支书向东找过他好几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他赶紧离开村子,不要再给村里添乱。
“陆惟诚,我再跟你说一遍,当年的事早就结案了。”
向东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
“你再这么查下去,是在怀疑当年的办案人员,是在怀疑政府的结论吗?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不仅是向东,一些村里的老人也开始对他冷眼相待。
他们见到他,要么掉头就走,要么就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句。
“人都死了二十年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就是,让死者安息吧,活着的人也该往前看。”
这些无形的压力,像一张大网,将陆惟诚紧紧地包裹住。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
有时候,他也会在深夜里问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或许,真相就是一场意外。
自己这样固执地追寻,不过是在折磨自己,也在打扰别人。
可是,每当他产生放弃的念头时,白书禾那双清澈的眼睛,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惟诚哥,我相信你。”
那是他当年在政治学习会上,因为观点不同,被众人围攻时,白书禾悄悄对他说的话。
简单的七个字,却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不,他不能放弃。
如果连他都放弃了,那白书禾就真的白死了。
他要为她讨一个公道,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
这份深入骨髓的执念,支撑着他疲惫的身体和精神。
他开始更加细致地梳理自己得到的线索。
“没有风,火势却很邪乎。”
“向金宝的纠缠。”
“村里人的讳莫如深和刻意隐瞒。”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结论:那场火,绝对不是意外。
可突破口在哪里呢?
谁是那个能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人物?
陆惟诚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下了所有他拜访过的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反应。
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年纪越大、在村里越有威望的老人,对他所提问题的反应就越是激烈和抗拒。
他们在害怕什么?
又或者说,他们在共同守护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一天傍晚,陆惟诚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非常破败的土坯房前。
房子坐落在村子最偏僻的角落,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人修缮了。
一个干瘦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默默地抽着旱烟。
老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地明亮,只是那眼神里,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
陆惟诚认得他。
他是方伯,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
也是村里唯一的哑巴。
陆惟诚走上前,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方伯也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示,又继续低头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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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惟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试一试。
他蹲下身,拿出纸和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方伯,二十年前,村东头那场大火,您有印象吗?”
他把纸递到了方伯的面前。
方伯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连带着手里的烟杆也抖个不停,烟灰洒了一地。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架破旧的风箱,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和痛苦的表情。
他猛地推开陆惟诚递过来的纸,摇着头,站起身,踉踉跄跄地逃回了自己的屋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陆惟诚被他剧烈的反应惊呆了。
他敢肯定,方伯一定知道些什么!
而且,他所知道的,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以至于时隔二十年,仅仅是提起,就让他恐惧成这个样子。
方伯,就是那个突破口。
接下来的几天,陆惟诚每天都会来找方伯。
他不再用纸笔提问,只是静静地坐在方伯家门口。
有时候,他会帮方伯挑一担水。
有时候,他会把自己买的干粮分一半给方伯。
方伯一开始很抗拒,但慢慢地,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存在。
他不再躲着他,但依旧不和他有任何交流。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就像两尊沉默的雕像,在夕阳下被拉出长长的影子。
陆惟诚有足够的耐心。
他知道,要想让一块被冰封了二十年的石头融化,只能用最执着的温度,去一点一点地温暖它。
他相信,总有一天,方伯会对他敞开心扉。
因为他从方伯那复杂而挣扎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那就是,对真相的渴望。
03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浓。
陆惟诚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去方伯家门口“报到”。
他就像一棵扎了根的老树,沉默而固执地守在那里。
村里人对他的行为愈发不解,看他的眼神也愈发像在看一个怪物。
连向东都懒得再来警告他了,大概是觉得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陆惟诚照例来到了方伯的家门口。
方伯正坐在小板凳上,费力地用一把钝了的斧头劈柴。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陆惟诚走上前,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了斧头。
“我来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口型和手势比划了一下。
方伯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澜,最终还是默默地把斧头交给了他。
陆惟诚年轻时在村里干过农活,这点力气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挽起袖子,手起斧落,没一会儿,就把一堆木柴劈得整整齐齐。
他干完活,用衣袖擦了擦汗,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在旁边坐下。
方伯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角。
陆惟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只见方伯指了指屋里,又指了指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这么多天来,方伯第一次主动邀请他。
陆惟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知道,转机,可能就要来了。
他跟着方伯走进了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
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陈旧的气味。
方伯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
他打开箱子,在里面翻找了很久,然后颤抖着手,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蓝色印花布料。
方伯把那块布料递到陆惟诚的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陆惟诚接过布料,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
他认得这块布料。
这是当年白书禾最喜欢的一件衬衫的布料,那还是他用自己省下来的布票,专门为她买的。
他永远也忘不了,白书禾穿着这件新衬衫时,脸上那像花儿一样灿烂的笑容。
“惟诚哥,好看吗?”
“好看。”
怎么会……
这块布料怎么会在方伯这里?
陆惟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抬起头,用颤抖的声音问。
“这……这是哪里来的?”
方伯没有回答。
他只是指了指那块布料,又指了指村东头的方向,然后做了一个用手捂住嘴,拼命摇头的动作。
陆惟承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明白了。
方伯是想告诉他,火灾当晚,他在场。
他看到了这块属于白书禾的布料。
他在保守一个秘密。
“你……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陆惟诚一把抓住方伯的手臂,情绪有些失控。
“求求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拼命地想要挣脱。
陆惟诚也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
他松开手,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不能逼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贴身的口袋里,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被手帕包裹着的白玉簪子。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把它展示在别人面前。
他把簪子摊在手心,递到方伯的眼前。
当方伯看清那枚簪子的瞬间,他苍老的身体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震惊、恐惧,以及一种……巨大的悲恸。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簪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陆惟诚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他知道,这枚簪子,触动了方伯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就在陆惟诚以为方伯会再次崩溃逃避的时候,他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方伯猛地抓住陆惟诚的手臂,那双枯瘦的手,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像是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他将陆惟诚拉到屋外,指着院子里那片满是灰尘的空地,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开始在地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的动作很慢,很费力,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陆惟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指尖,连呼吸都停止了。
第一个字,是“她”。
第二个字,是“没”。
当第三个字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陆惟诚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静止了。
那是一个“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