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的空气,黏稠得像化开的麦芽糖。
厨房水槽里泡着半盆黄澄澄的芒果,是社区团购买的,熟过了头,散发出一种近乎腐烂的甜腻。
我正拿着手机,跟团长扯皮超时赔付的问题。
“姐,这真不能怪我们,冷链车在路上堵了三个钟头,谁也没料到啊。”团长在微信里发来一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我刚想回复,门“咔哒”一声开了。
是周岳,我丈夫。
他今天回来得异常早,脸上挂着一种我许久未见的、近乎少年气的兴奋。
“小蔓,天大的好消息!”
他换鞋的动作都比平时快了三分,皮鞋在地板上磕出急促的声响。
“什么事?”我放下手机,心里莫名一沉。
“沈若,沈若回国了!刚发的飞机落地朋友圈!”
“沈若”两个字,像一枚细长的冰针,瞬间扎进我温热的神经。
我手里的芒果“噗通”一声,滑回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手背,冰凉。
“哦,是吗。”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枯井。
“什么叫‘是吗’?那可是沈若啊!”周岳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胸膛的震动带着亢奋,“咱们得给她办个接风宴,最高规格的!”
我能闻到他身上高级古龙水和室外热浪混合的味道,一种不属于这个家的、浮夸的气息。
“我看看订哪家餐厅,‘云府’怎么样?她以前最喜欢他们家的松鼠鳜鱼。”他已经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着。
我掰开他的手,转过身,看着他。
“周岳,我们上个月的房贷,是我拿我网店的流水先垫上的。”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哎呀,多大点事,我这个月的奖金马上就发了,双倍补给你。”
“还有儿子的游泳课,一万二,下周该续费了。”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怎么总是在这种时候提钱?俗不俗?”
我被他这句话气得心口发堵。
俗?
我每天对着电脑回上百条客服消息,打包发货到深夜,研究短视频平台的内容审核规则,绞尽脑汁地卖我那些坛坛罐罐,是为了“俗”吗?
“行,我不俗。”我拿起一个芒果,用力搓洗着表皮,“你订吧,‘云府’人均一千二,加上酒水,一桌下来没个万八千下不来。你请客,你刷卡。”
“刷就刷!为了给沈若接风,这钱必须花!”他梗着脖子,好像在捍卫什么至高无上的荣誉。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哗哗的水声,暂时盖住了我心里那片快要失控的火海。
沈若是谁?
她是我的大学闺蜜,是我曾经无话不谈的姐妹。
她也是周岳当年倾尽所有追求过的白月光。
我记得大三那年,周岳为了给沈若庆祝生日,用自己攒了半年的生活费,在学校操场上摆了999根蜡烛。
结果那天晚上突降暴雨,浇灭了所有的火焰和少年的一腔孤勇。
沈若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上,隔着雨帘,遥遥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但别这样了”,然后就转身进了宿舍。
周岳在雨里站了一夜。
第二天,是我给他送去的姜汤和感冒药。
后来,沈若毕业就出了国,嫁给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华裔建筑师。
再后来,周岳开始追我。
他不再搞那些浮夸的浪漫,而是每天早上给我送一份热腾腾的豆浆油条,在我来例假时默默递上一个暖水袋,在我考研压力大到崩溃时,陪我在操场一圈一圈地走到天亮。
我以为,他长大了,成熟了。
我以为,那些被大雨浇灭的,是年少轻狂的执念,而不是被暂时掩埋的火焰。
现在看来,我可能错了。
那火,只是变成了地下悄悄蔓延的熔岩,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喷发。
“老婆,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周岳举着手机凑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男士衬衫。
“我穿这个去见沈若,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他眉头微皱,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学术研究。
我瞥了一眼价格,四位数。
“挺好的,”我面无表情地说,“把你那块结婚时买的表也戴上,更配。”
“有道理!”他眼睛一亮,好像得到了莫大的肯定。
我看着他兴冲冲跑回卧室的身影,心里一阵发冷。
我们结婚五年,我从未见过他为了一次见面,如此精心准备。
哪怕是去见他最重要的客户。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不,更像是一个负责后勤和财务的管家,看着男主人要去赴一场与我无关的盛宴。
我关掉水龙头,擦干手,给团长回了条微信。
“没事,特殊情况我理解。芒果我自己处理就行。”
然后,我默默把那半盆熟烂的芒果,一个一个捞出来,扔进了厨余垃圾桶。
心疼,但不想吃了。
就像某些感情,一旦过了最佳赏味期,再怎么补救,都只剩下一股腐烂的酸楚。
接风宴定在周五晚上。
那天下班,周岳特地提前回家,在镜子前换了三套衣服,最后还是选了那件新买的衬衫。
他甚至还用了发胶,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至于吗?”我看着他,忍不住开了口。
“什么至于吗?这是尊重,懂不懂?”他一边调整着领带,一边从镜子里瞥我,“沈若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见多识广,我们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过得没品位。”
“我们?”我被这个词刺了一下,“是你,还是我们?”
他转过身,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缓和了语气。
“哎呀,就是我们俩。你快去换衣服化妆啊,别穿得像个家庭主妇。”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T恤和牛仔裤。
这是我今天打包发货时穿的衣服,袖口上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胶带痕迹。
我忽然就没了赴宴的兴致。
“我有点累,头也疼,你自己去吧。”我说。
“那怎么行!”周岳立刻拔高了声音,“你可是女主人,你不去,沈若会怎么想?以为你不欢迎她吗?”
“我就是不欢迎她。”这句话在我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我不想吵架。
至少,不想在沈若回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这个节点上吵架。
那会显得我特别小气,特别输不起。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卧室,打开衣柜。
里面挂着的大多是方便活动的休闲装,唯一几条像样的裙子,还是前几年参加婚礼时买的。
我挑了一条黑色的连衣裙。
简单,不会出错,也像我此刻的心情。
去“云府”的路上,周岳一直在讲电话。
是打给他在广告公司的朋友,咨询一个什么海外品牌进入国内市场的推广方案。
“……对,品位一定要高,要打出国际范儿……预算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有格调……”
我坐在副驾,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霓虹灯一闪一闪,把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我忽然想起,沈若大学读的,就是品牌管理。
原来,他连叙旧的话题,都提前准备好了。
这种感觉,就像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电影,每一个情节,都精准地踩在我的意料之上,却又比意料中更让人窒息。
“云府”的包厢里,冷气开得很足,带着一股高级香薰的清冷味道。
周岳点菜的样子,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军。
“把你们这儿最贵的几样都上了,澳洲龙虾、东星斑……再开一瓶拉菲,年份好一点的。”
服务员的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哈腰。
我坐在旁边,感觉自己像个假人,一个用来填充座位的道具。
“周岳,点太多了,吃不完浪费。”我小声提醒他。
“没事,今天我高兴!”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那个曾经因为买不起一双名牌球鞋而懊恼的少年,那个曾经为了省钱陪我吃一个月食堂的男人,好像被眼前这个“成功人士”周岳,给彻底吞噬了。
沈若是在七点半准时到的。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化着淡雅而精致的妆。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从容笃定的气质。
“小蔓!周岳!”她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声音清脆悦耳。
“沈若!你可算回来了!”周岳立刻站了起来,热情地拉开身边的椅子。
那是我坐的位置。
我愣了一下,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
沈若似乎察觉到了这瞬间的尴尬,她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蔓,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好看。”
她的拥抱很温暖,身上有淡淡的木质香水味,很好闻。
“你也是,越来越有气质了。”我由衷地说。
“快坐快坐!”周岳在一旁催促,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
沈若坐下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一个递给我:“这是我给你带的,知道你喜欢捣鼓这些香薰蜡烛,这个牌子的小众香很特别。”
另一个递给周岳:“这是给你们家宝宝的,一套乐高,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就挑了个最复杂的。”
我心里一暖。
她记得我的喜好,也考虑到了我的孩子。
这份礼物,用心,且有分寸。
反观周岳,他从头到尾,只想着怎么在沈若面前“展翅开屏”,炫耀他所谓的“成功”。
“哎呀,人回来就行了,还带什么礼物,太客气了!”周岳嘴上说着,手却已经接过了礼物。
饭局开始了。
周岳像个脱口秀主持人,一个人撑起了全场。
他一会儿追忆大学时的峥嵘岁月,一会儿大谈自己这些年做项目的丰功伟绩,一会儿又开始请教沈若关于品牌营销的前沿理论。
我几乎插不上话。
大多数时候,我都在默默地给儿子发微信,问他作业写完了没有,提醒他早点睡觉。
沈若倒是很有礼貌,一直微笑着倾听,偶尔附和几句。
但她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寻。
“小蔓,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一轮高谈阔论的间隙,沈若终于找到了机会问我。
“我啊,开了个小网店,卖点自己喜欢的小东西。”我轻描淡写地说。
“是吗?那很棒啊!”沈若眼睛一亮,“把店名告诉我,我去看看。我最喜欢逛这种有个人特色的店了。”
“就叫‘蔓蔓生活’。”
“别听她的,”周岳抢过话头,带着一种轻描淡写的炫耀,“她就是瞎折腾,赚那点钱还不够买包的。女人嘛,总得找点事做,不然多无聊。”
我的心,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
我抬起头,直视着周岳。
他的脸上,带着那种自以为是的、属于男人的宽宏与体谅。
他根本没意识到,他这句话,把我所有的努力和心血,都贬低成了一文不值的消遣。
我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沈若的笑容也淡了下来。
她看了看周岳,又看了看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周岳,你这话就不对了。”她放下酒杯,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自己创业,把喜欢的事情做成事业,是很了不起的。这跟赚多少钱没关系,这叫自我价值实现。”
周岳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精彩。
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一心想要讨好的人,会反过来“教育”他。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有些结巴地解释,“我当然支持她了,我就是觉得她太辛苦了。”
“辛苦,但有成就感,不是吗,小蔓?”沈若转向我,对我眨了眨眼。
那一刻,我心里的冰山,仿佛融化了一角。
我冲她笑了笑,是今晚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是啊,每天看着订单一点点多起来,特别有成就感。”
这顿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周岳去结账的时候,沈若陪我一起去洗手间。
镜子前,她一边补口红,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小蔓,你跟周岳,一直都是这样吗?”
“哪样?”我假装不懂。
“就是……他好像总在努力证明什么。”沈若的用词很谨慎。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
“可能男人都这样吧,尤其是在老同学面前,总想显得自己混得不错。”
“是吗?”沈若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我倒觉得,他不是想证明给‘老同学’看,是想证明给‘某一个’老同学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果然什么都明白。
“小蔓,”她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当年我为什么拒绝他,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因为他太用力了。他送我的所有东西,做的所有事,都像在完成一个清单,一个‘如何感动女神’的清单。他感动的不是我,是他自己。我感觉不到真诚,只感觉到了压力。”
“他今天晚上,还是这样。”
沈若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不敢正视的脓疮。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原来,我感受到的那种窒息的“表演感”,沈若也感受到了。
而且,她从一开始就看透了。
这是我们今晚的第一个小反转。
我以为的“情敌”,其实是我的“盟友”。
从洗手间出来,周岳已经结完账,正站在门口等我们。
他看到我们一起出来,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热情的笑。
“聊什么呢,这么久?”
“女孩子的悄悄话。”沈若笑着说。
我们要打车送沈若回家,她拒绝了。
“不用了,我自己叫了车。你们也早点回去吧,看小蔓脸色不太好,好像累了。”她体贴地说。
周岳还想坚持,沈若已经转身走向路边一辆亮着双闪的网约车。
临上车前,她回头对我说:“小蔓,保持联系,我很想逛逛你的店。”
“好。”我点点头。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回家的路上,周岳显得有些沉默。
车里的香薰味和古龙水味混在一起,闻起来有点闷。
“你是不是跟沈若说什么了?”他突然开口。
“说什么?”
“说我坏话了?不然她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指责。
我被他这种颠倒黑白的逻辑气笑了。
“周岳,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我对她还不够好吗?我订了最贵的餐厅,点了最贵的菜,我全程都在活跃气氛,我做得还不够吗?”他一连串的反问,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你那不叫活跃气氛,叫个人演讲。”我冷冷地说,“你从头到尾,有关心过我一句吗?有关心过沈若真正想聊什么吗?”
“你除了会聊你那个破网店,还会聊什么?沈若那种层次的人,能跟你聊到一块儿去吗?”
“刺啦——”
我猛地踩下了刹车。
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我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
“周岳,你再说一遍。”
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
他大概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气焰消了一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喝了点酒,说话直了点。”
“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只会守着破网店的俗气女人,配不上跟你们这种‘高层次’的人聊天,对吗?”
“我没这么说!”
“但你就是这么想的!”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在你眼里,我所有的辛苦和努力,都上不了台面,都是给你丢人的,对不对?”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原来,真正看不起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朝夕相处的枕边人。
我重新发动车子,一路无话。
到家后,我把他一个人关在客厅,自己回了卧室,反锁了门。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未眠。
那个晚上,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时,租住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虽然穷,但每天都很快乐。
他会给我讲公司里的笑话,我会跟他分享新学的一道菜。
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只剩下了房贷、账单和孩子,以及他对我的各种不耐烦?
是我开了网店,开始有了自己的收入和事业,让他感到了威胁吗?
还是说,他的心里,一直都为沈若留着一个位置,而我的出现,只是填补了那个位置暂时的空缺?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卧室。
周岳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我昨晚给他买的面包。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
“小蔓,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我昨天喝多了,胡说八道。”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咖啡机前,给自己煮了一杯黑咖啡。
“我已经跟沈若道过歉了,说我昨天失态了。”他继续说。
我端着咖啡,转身看他。
“你跟她道歉?”
“是啊,我怕她误会,以为我们夫妻关系不好。”
我气得差点把咖啡泼他脸上。
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维护自己在沈若面前的形象。
至于我受到的伤害,似乎根本不重要。
“周岳,”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谈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不就是我昨天喝多了说了几句胡话吗?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他一脸的不解和无辜。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跟一个永远活在自己世界里,拒绝沟通的人交流,就像对着一堵墙打拳,除了震痛自己的手,毫无用处。
“算了。”我放弃了。
我拿起包,准备出门去工作室。
“你去哪?”
“上班。”
“今天周六!”
“我的网店没有周六。”
我摔门而出。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周岳陷入了冷战。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他几次三番想跟我说话,都被我用“忙”挡了回去。
我确实很忙。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破网店”里。
我升级了店铺的视觉设计,优化了商品的详情页,还报名了一个关于社交媒体营销的线上课程。
我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不停地运转,因为我害怕一停下来,就会被那种无边无际的失望和痛苦所吞噬。
这期间,沈若给我发了几次微信。
她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不愉快,只是像个普通朋友一样,问我最近在忙什么,给我分享一些她看到的有趣的东西。
她还真的光顾了我的网店,买了好几样东西,然后很认真地给我写了长篇的买家秀评价。
“掌柜的品位很好,每一样东西都看得出是用心挑选的。包装也很用心,打开包裹像在拆礼物。会无限回购!”
我看着那条评价,眼睛有点发酸。
这句“用心”,比周岳那句轻飘飘的“瞎折腾”,重了一万倍。
周三下午,我正在工作室打包,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请问是林蔓女士吗?”
“我是,您是?”
“我是恒信小额贷款公司的,跟您核对一下,您爱人周岳先生,上周在我们公司申请了一笔十万元的个人消费贷款,留的紧急联系人是您。”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一样。
贷款?
十万?
我握着电话的手,抖得厉害。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的,周岳先生,身份证号是……手机号是……贷款已经于本周一发放到他指定的银行卡里了。”对方报出了一串准确无误的信息。
我挂了电话,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什么时候去贷的款?
为什么要贷款?
那十万块钱,他拿去干什么了?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搅得我天翻地覆。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若。
难道……他是为了沈若?为了在她面前继续维持那个“成功人士”的假象?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我颤抖着手,给沈若发了条微信。
“在吗?方便见个面吗?”
她很快回复:“方便,你在哪?我来找你。”
我们在我工作室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
我把事情跟她说了。
她听完后,脸色也变了。
“他没跟我说,我也没问他要过任何东西。”她立刻表明了立场。
“我知道。”我点点头。
其实在我心里,我已经不怀疑沈若了。
我只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和求助的人。
“你别急,”沈若握住我冰冷的手,“我们先弄清楚,他这笔钱到底用在哪了。”
“怎么弄清楚?”
“查他的消费记录,或者……直接问他。”
“他不会说的。”我苦笑了一下,“他只会觉得我在查他,在侵犯他的隐私。”
沈若沉默了片刻。
“小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接风宴那天,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一个男人,跟周岳打招呼。那人我有点印象,好像是我们大学时一个社团的,叫什么……我想想……好像叫吴飞。”
“吴飞?”这个名字我很陌生。
“对,我记得他大学时就挺能折腾的,倒卖过各种东西,但名声不太好。我听见他对周岳说‘周总,上次跟你提的那个项目,考虑得怎么样了?这可是个一本万利的好机会’。”
“周岳当时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了。我没听清后面他们说了什么。”
沈若的这段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项目?
一本万利?
我突然想起,周岳最近总是在半夜偷偷摸摸地打电话,还买了很多关于虚拟货币和区块链的书。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他不会是……拿这笔钱去投资了吧?”我喃喃自语。
“很有可能。”沈若的表情很凝重,“很多男人,尤其是到了中年,总想着要一夜暴富,证明自己。特别是受到一点刺激之后。”
“刺激?”
“比如,我的回国。”沈若一针见血。
我无言以对。
原来,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
沈若的回国,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周岳那颗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心湖,激起了他所有压抑已久的不甘、虚荣和好胜心。
他不是想追回沈若。
他是想向沈若,以及向那个曾经被沈若拒绝过的、狼狈的自己证明:
看,我现在成功了,我有钱了,我过得比你好,我能配得上你了。
多么可悲,又多么可笑的男人自尊心。
这,就是这整个故事里,最大的反转。
我一直以为的“情敌危机”,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伪命题。
真正的危机,是我的丈夫,为了他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正在把我我们整个家,拖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蔓,你打算怎么办?”沈若问我。
我低头看着杯子里那圈褐色的咖啡渍,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抬起头,眼神里再也没有了迷茫和软弱。
“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
“这个家的财务主导权。”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周岳回来。
我把他所有的银行卡、信用卡账单、投资理财APP,全都找了出来,摊在客厅的茶几上。
我还打印了那家小贷公司的合同,以及我和沈若的聊天记录。
我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清点着我的所有武器。
十一点,周岳回来了。
他哼着小曲,心情不错的样子。
当他看到客厅里的场景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慌乱。
“周岳,坐下。”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我把那份贷款合同,推到他面前。
“解释一下吧。”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你……你调查我?”他第一反应还是指责我。
“如果我不‘调查’你,你是不是打算等房子被银行收走的那天,再告诉我?”我冷笑一声。
“我……”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十万块,投给吴飞那个所谓的‘区块链项目’了,对吗?”我步步紧逼。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我现在只想问你,那十万块,现在还剩多少?”
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那是个长线投资,需要时间才能看到回报……”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打断他,“我就问你,现在,立刻,马上,能把钱取出来吗?”
“取不出来……”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吴飞说,项目进入了锁定期,要三个月后才能……才能……”
“才能跑路,对不对?”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他彻底蔫了,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瘫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多赚点钱,让你和孩子过得好一点……沈若回来了,我看着她那么光鲜亮丽,我……我就是觉得压力大……”
“所以你就去贷款,去赌一个骗子给你画的大饼?”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岳,你不是压力大,你是虚荣!你不是想让我们过得好一点,你只是想满足你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你怕被沈若看不起,你怕被所有人看不起!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才是最让人看不起的!”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终于崩溃了,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没有安慰他。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等他哭够了,才重新坐下,把另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草拟的‘家庭财务共管协议’。”
他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不解地看着我。
“从今天起,你所有的收入,必须全部上交到我们俩的联名账户里。每一笔超过五百块的支出,都必须经过我同意。”
“你名下所有的信用卡,全部由我保管。我会给你留一张额度一千块的附属卡,用于日常交通和午餐。”
“至于那十万块的贷款,我们一起还。但是,我会从你的‘零花钱’里,每月扣除一部分,直到你还清属于你的那一半为止。”
“你……”他震惊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么“苛刻”的条件。
“如果你同意,我们这个家,还能继续过下去。如果你不同意……”我顿了顿,拿起旁边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份文件。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房子归我,孩子归我,你净身出户,并且承担那十万块的全部债务。你自己选。”
周岳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那个一直以来温顺、隐忍、凡事都以他为先的林蔓,会变得如此决绝和强硬。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他的命运倒计时。
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份“财务共管协议”。
“我签。”
那一刻,我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我知道,我的婚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但我也知道,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将由我自己主宰。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家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模式。
周岳像个被没收了所有玩具的孩子,变得小心翼翼。
他每天准时上下班,不再有不必要的应酬。
下班后,他会陪儿子做作业,或者笨拙地学着做家务。
每个月,他都会把工资条和银行流水打印出来,像交作业一样交给我。
我没有再提那件事,也没有再给他脸色看。
生活还要继续。
我只是,不再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的网店生意越来越好。
我租了一个更大的工作室,还雇了一个助理。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安宁。
我和沈若成了真正的闺蜜。
我们每周都会见一次面,聊工作,聊生活,聊八卦。
她教我如何做品牌规划,我教她如何用最少的钱淘到最好的货。
我们成了彼此最坚实的后盾。
有一次,我们聊起周岳。
“你还爱他吗?”沈若问我。
我想了很久。
“可能,还剩一点亲情吧。就像左手和右手,没感觉,但砍掉了会疼。”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摇摇头,笑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现在,我过得很好。”
是的,我过得很好。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谁的藤蔓,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
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汲取着养分。
枝叶,努力地向着阳光伸展,活得茂盛而恣意。
半年后,那十万块的贷款还清了。
那天晚上,周岳第一次主动跟我提起那件事。
“小蔓,谢谢你。”他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这个家。”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少了许多浮躁和油滑,多了一些沉稳和沧桑。
“不用谢我。”我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的孩子。”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设计很简约的项链,吊坠是我网店的logo——一株小小的蔓草。
“我用我存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不贵,但……这是我的心意。”
我看着那条项链,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我不要”。
我只是把它接了过来,放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有些伤口,虽然愈合了,但疤痕永远都在。
它会时时刻刻提醒你,曾经受过的伤,和那份刻骨铭心的痛。
又过了一年,我的网店开了第一家线下实体店。
开业那天,阳光很好。
沈若送了我一个巨大的花篮,上面写着“祝我的女王,事业长虹”。
周岳带着儿子,在店里忙前忙后,招待客人,像个尽职尽责的男主人。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忽然有些恍惚。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和沈若一起吃饭,庆祝开业。
地点不再是“云府”,而是我家楼下一家很火的家常菜馆。
菜不贵,但味道很好,充满了烟火气。
周岳不再高谈阔论,只是安静地给我们夹菜,给儿子剔鱼刺。
沈若笑着对我说:“小蔓,你现在看起来,真的一身光芒。”
我笑了。
是啊,光芒。
不是别人给的,是我自己挣来的。
饭后,沈若要走,周岳主动说:“我送你吧。”
沈若看了我一眼,我微笑着点点头。
他们走后,我带着儿子在楼下散步。
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很舒服。
“妈妈,爸爸和沈若阿姨,以前是不是谈过恋爱?”儿子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感觉,爸爸看沈若阿姨的眼神,跟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孩子的心,有时候比大人更敏感。
我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爸爸现在看妈妈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我反问他。
儿子歪着头,想了想。
“嗯……有点怕怕的,但又很……很尊敬!”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怕和尊敬吗?
好像,也挺不错的。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周岳回来了。
他一个人。
“送到小区门口,她自己打车走了。”他主动向我汇报。
“嗯。”
我们并排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小蔓,”他突然开口,“谢谢你。”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跟我说谢谢了。
“今天,沈若跟我说,她准备结婚了,对象是她现在的同事。”
我的心,轻轻地“咯噔”了一下。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还说,”周岳继续说,“她很羡慕我们。”
“羡慕我们什么?”
“她说,她羡慕你,把我从一个做着白日梦的傻小子,变成了一个脚踏实地的男人。”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清澈的光。
“周岳,”我说,“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选择了,要不要从那个梦里醒过来。”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大学的那个雨夜。
周岳站在倾盆大雨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这一次,我没有给他送姜汤。
我只是撑着一把伞,走到他身边,对他说:
“别等了,雨这么大,我们回家吧。”
梦醒了。
天光大亮。
我转过头,周岳睡在我的身边,呼吸均匀。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
我突然觉得,或许,这就够了。
婚姻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电影,而是一张需要两人共同填写、共同承担的资产负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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