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卫国,今年七十有二。
我在城南这家“夕阳红”养老院,住了快三年了。
大女儿林静,二女儿林岚,两个都出息。一个是大公司的部门总监,一个是自己开公司的老板。
她们俩联手把我送进这家养老院的时候,话说得特别好听。
“爸,这儿是全市最好的,一个月一万二呢。有专门的营养师,24小时护工,还有老年大学可以上。”
“您就当是享福了,比一个人在家强。”
我没说话,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我老伴儿的相片和几件换洗衣服,就跟她们来了。
今天是中秋节前三天,养老院里已经有了点气氛,挂上了灯笼,餐厅说晚上加餐,有月饼。
护工小秦,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笑嘻嘻地端着我的降压药进来。
“林大爷,今天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我把药吞了,喝了口温水。
“大爷,快中秋了,您女儿她们……接您回去过节吧?”小秦试探着问。
我眼皮都没抬。
“不回。”
“啊?”她有点惊讶,“过节嘛,肯定要一家人团圆的呀。”
我心里冷笑一声。
团圆?
手机在这时候不识趣地响了,屏幕上跳着两个字:林静。
我拿起来,直接按了挂断。
过了不到十秒,又响了。
还是林静。
我深吸一口气,接了。
“喂。”
“爸,您怎么挂我电话?”林静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急,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领导口气。
“手滑了。”我说。
“行了爸,跟您说正事。后天中秋,我让司机去接您,到我家里来过。我跟林岚都说好了,她也带孩子过来。”
“不去。”
又是这两个字,我说得斩钉截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钟。
“爸,您又闹什么别扭?”她的语气里明显带了不耐烦,“去年您就没来,今年还这样?我们工作都那么忙,特意为您把时间空出来了。”
我听着“为您”这两个字,觉得格外刺耳。
“我在这儿挺好,有吃有喝,清净。”
“清净什么啊清净!那是养老院!过节哪有在养老院过的道理?传出去人家怎么看我们姐妹俩?”
看,这才是重点。
面子。
“我累了,想歇会儿。”我不想再跟她废话。
“爸!您别不识好歹!我给您订了最新款的按摩椅,直接送到家里,您过来正好能用上。还有您爱吃的海参,我都叫人从大连空运过来了!”
我捏着手机,骨节发白。
按摩椅,海参。
在她们眼里,我这个爹,大概就是一堆可以用物质填满的欲望集合体。
“心意领了,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吃,留着享受吧。我用不惯。”
“您这人怎么这么倔啊!”
“就这样吧,挂了。”
我没等她再说话,结束了通话。
把手机扔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
小秦还没走,站在门口,一脸尴尬。
“林大爷,您……”
“没事。”我摆摆手,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被子里是我自己的味道,混合着养老院消毒水的味道。
这不是家的味道。
但林静和林岚的家,更不是。
去年中秋,我就领教过了。
去年也是这样,她们姐妹俩轮番给我打电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最后我没拧过,想着一年就一次,别让孩子们太没面子,就去了。
去的是大女儿林静家。
市中心最高档的楼盘,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落地窗外就是城市最璀璨的夜景。
司机把我送到楼下,林静的丈夫,我那个叫李伟的姑爷,下来接我。
他客气,但疏离。
“爸,您来了。”
然后帮我拎过那个依旧寒酸的帆布包,大概是觉得跟这高档小区的画风格格不入,他的手指尖都带着点嫌弃。
一进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中央空调开得足,吹得我这老胳膊老腿有点发僵。
“外公好!”
两个外孙,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从沙发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喊得字正腔圆,然后又迅速低下头,一人捧着一个iPad,手指在上面划拉得飞快。
林静从厨房里探出头,系着一条崭新的围裙。
“爸,您来啦,快坐。李伟,给爸倒茶。”
我被按在客厅那套巨大的白色真皮沙发上。
沙发又宽又深,我的脚够不着地,坐着很不舒服,像陷进去一样。
李伟给我端来一杯茶,茶叶是好茶叶,但我喝着,总觉得不对味。
太香了,香得发腻。
我想起以前在老房子里,用我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泡的茉莉花茶。
那才叫喝茶。
林静很快就端着一盘盘菜出来了。
菜是叫的五星级酒店的外卖,装在精致的盘子里,看上去很漂亮。
清蒸东星斑,澳洲大龙虾,佛跳墙……
她一样样地报着菜名,像是在介绍她的战利品。
“爸,您尝尝这个,这家的粤菜最正宗。”
“爸,这个龙虾是今天早上刚到的,新鲜。”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
嫩,滑,入口即化。
但就是没有味道。
或者说,没有我熟悉的人间烟火味。
我看着满桌子的“硬菜”,突然很想念我老伴儿做的那盘普普通通的红烧肉。
肥而不腻,酱香浓郁,能就着吃下两大碗米饭。
饭桌上,林静和李伟一直在聊他们公司的事,什么A轮融资,什么KPI,什么下个季度的市场规划。
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两个外孙,一人面前摆着一碗饭,眼睛还盯着iPad上的动画片,饭要林静哄着才肯吃一口。
偶尔,林静会想起我。
“爸,您多吃点啊。”
“爸,这汤有营养,您喝一碗。”
她的关心,就像是按时完成任务一样,精准,但冰冷。
我感觉自己不是来过节的。
我像一个被请来参观的客人。
参观她成功的生活,幸福的家庭,以及她那份“价值不菲”的孝心。
二女儿林岚带着她老公和女儿是晚一点到的。
林岚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想死我了!”
她比她姐姐会来事,嘴甜。
她给我带了礼物,一大堆包装精美的盒子。
“爸,这是给您买的羊绒衫,英国牌子的,贴身穿舒服。”
“这是给您买的保健品,挪威的鱼油,瑞士的辅酶Q10。”
“哦对了,我还给您换了个手机,最新款的,屏幕大,您用着方便。”
她把一个新手机塞到我手里。
我看着那个光滑的,连个按键都没有的“砖头”,一阵茫然。
我那个用了五年的旧手机,上面每个数字键的漆都磨掉了,但我用得顺手。
“这个……我不会用。”我小声说。
“哎呀爸,很简单的,我教您。”
林岚兴致勃勃地开始给我演示,什么叫“滑动解锁”,什么叫“点开APP”。
我学得很慢,她教了几遍,脸上的笑容就有点挂不住了。
“爸,您怎么这么笨啊。”她女儿,我那十岁的外孙女,在一旁撇着嘴说。
林岚瞪了她女儿一眼,但那眼神里,分明也带着一丝同样的无奈。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从山里来的,与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土包子。
晚饭后,他们开始切月饼。
月饼是香港最有名的酒店出的,一个就要好几百。
包装得像个珠宝盒。
莲蓉的,蛋黄的,还有什么黑松露的,燕窝的。
林静切开一小块,递给我。
“爸,尝尝这个,流心奶黄的,现在最火。”
我咬了一口。
甜,腻。
一股子香精味。
我突然无比怀念,几十年前,我跟我老伴儿,坐在老房子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分吃一个五毛钱的五仁月饼的场景。
月饼很硬,得用力才能掰开。
但里面的青红丝,甜得那么实在。
天上的月亮,也比这落地窗外的月亮,要亮得多,圆得多。
“爸,您在想什么呢?”林岚见我发呆,问道。
我想说,我想你妈了。
我想我们那个家了。
但我说不出口。
说了他们也不懂。
在他们眼里,那个阴暗潮湿,连个像样厕所都没有的老房子,是“贫民窟”,是他们急于摆脱的过去。
他们不会明白,那是我和他们母亲,一砖一瓦,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家。
那里有我们全部的青春和回忆。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说话。
他们聊他们的,我喝我的茶。
像一尊被供起来的菩萨,接受着他们的香火。
但那香火,是冷的。
晚上十点,我提出要回养老院。
林静愣了一下。
“爸,今晚就在这儿住吧,客房都给您收拾好了。”
“不了,我在这儿睡不惯。”
我说的是实话。
那张柔软的大床,那套丝绸的被褥,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习惯了我的硬板床。
林静没再坚持,大概也是松了口气。
我这个老头子杵在这儿,估计也挺碍他们事的。
李伟开车送我。
车里放着轻柔的音乐,他一言不发。
快到养老院门口,他突然开口了。
“爸,林静她们其实……挺孝顺的。”
我没做声。
“她们就是太忙了。压力大。”
我从车窗里,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
“我知道。”我说。
我知道她们忙,我知道她们不容易。
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人越成功,心就会变得越硬。
从那以后,我就跟自己说,再也不去他们家过节了。
那不是回家。
那是去“被孝顺”。
我宁愿在养老院里,吃着大锅饭,看着电视里吵吵闹闹的晚会,也比坐在那张又冷又大的餐桌边,吃那些没有味道的山珍海味要强。
第二天,林岚的电话追过来了。
她的声音比林静软,但意思是一样的。
“爸,您怎么连我姐的电话都不接了?她也是好心。”
“我说了,不去。”
“为什么啊?您跟我们说说,到底哪儿不满意?您要是不喜欢我姐家,来我家也行啊!”
来你家?
我眼前浮现出去年春节,我去林岚家的情景。
林岚家是郊区的别墅,带个小花园。
装修得是那种所谓的“新中式”,红木家具,墙上挂着水墨画,茶几上摆着一整套紫砂茶具。
看着古色古香,但处处透着一股子“样板间”的刻意。
林岚的丈夫,姓王,搞金融的,一天到晚说的都是股票、基金、比特币。
我去了,他就拉着我,非要给我“科普”理财知识。
“爸,您那点退休金,放银行里就是贬值。我给您推荐几只基金,保证比银行利息高。”
他说得口沫横飞,我听得昏昏欲睡。
林岚呢,则热衷于向我展示她的“健康生活”。
“爸,您尝尝这个,我打的羽衣甘蓝汁,排毒的。”
我喝了一口,那味道,比中药还难喝。
“爸,别老坐着,跟我去做做瑜伽,拉伸一下筋骨。”
她让我在一张垫子上,学她那样把腿掰成各种奇怪的角度。
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没当场散架。
吃饭的时候,更是一种折磨。
桌上全是各种水煮的青菜,白灼的鸡胸肉,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谷物。
林岚说,这叫“轻食”,对心血管好。
我看着那盘寡淡无味的“草”,只想来一碗白米饭,配一块我老伴儿做的咸菜。
那天,林岚还请了她的几个朋友来家里做客。
她把我推到众人面前,骄傲地介绍。
“这是我爸。身体好吧?都七十多了。我天天盯着他养生。”
她的朋友们纷纷夸她孝顺。
“岚岚你真是个好女儿。”
“叔叔您真有福气。”
我站在那里,像个被展览的猴子,脸上还得挤出微笑。
她们夸的不是我身体好。
她们夸的是林岚的“作品”。
一个被她精心打造、可以用来证明她品味和孝心的“健康老爸”。
那天晚上,我外孙女,林岚的女儿,拿着她学校的奖状给我看。
“外公,你看,我英语竞赛拿了一等奖。”
我高兴啊,摸着她的头说:“真棒!我们家月月真聪明!”
她却突然问我:“外公,你会说英语吗?”
我愣住了。
我一个退休的工厂钳工,哪会说那玩意儿。
“外公……不会。”
她脸上露出一丝失望,转身跑开了。
我听见她小声跟她妈妈说:“外公连‘Hello’都不会说,我们同学的爷爷奶奶都会。”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口被人扎了一下。
是啊。
我不会说英语,不懂理财,用不来智能手机,吃不惯健康餐。
我跟他们的世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在他们光鲜亮丽的生活里,是一个落伍的,不合时宜的,甚至有点丢人的存在。
他们接我过去,不是因为想我,不是因为需要我。
而是因为,“孝顺”是他们这种成功人士的“标配”。
就像他们手上的名牌包,车库里的豪车一样。
一个被妥善安置的父亲,是他们完美履历上,不可或缺的一笔。
想到这里,我对电话那头的林岚说:“岚岚,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咱们……就各过各的吧。”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什么叫各过各的?我们是一家人啊!”林,岚的声音急了,甚至带了点哭腔。
一家人?
我苦笑。
一家人,是坐在一起,能说到一块儿去。
是吃着一锅里的饭,心里觉得暖。
是我们这样吗?
“你们忙,我知道。不用为了我,特意耽误工夫。我在养老院,有老张他们陪着,挺好。”
老张是我的室友,一个退休的中学老师。
我们俩臭味相投。
“爸,您别拿那个老张跟我们比!我们是您女儿!”
“就因为你们是我女儿,我才不想去给你们添麻烦。”我叹了口气,“行了,不说了。你姐那边,你帮我跟她说一声。今年中秋,我就在院里过了。”
说完,我又一次挂断了电话。
并且,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世界清净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是白色的,干净,但单调。
就像我现在的生活。
傍晚的时候,老张回来了。
他刚从他儿子家回来,满面红光。
“老林,干嘛呢?躺着装死啊?”
老张这人,说话就这么直。
我坐起来,“你才装死。怎么样,孙子见着了?”
“见着了!”老张一屁股坐到他的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我孙女画的,送你的。”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画。
画上,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手拉手,旁边画着一个大大的月亮。
画得歪歪扭扭,但颜色很鲜艳。
“嘿,这小丫头,还记得我。”我笑了。
老张的孙女来过几次,很喜欢听我讲以前工厂里的故事。
“那可不。我跟他们说了,中秋那天,我把你也接过去。我儿子儿媳都说好,让你也去热闹热闹。”老张拍着胸脯说。
我心里一暖。
“不了,老张。心意我领了,我去算怎么回事啊。”
“怎么不算回事了?你一个人在这儿过节,冷冷清清的。去我们家,多双筷子的事儿。”
“不去,不去。”我把画小心地夹进我床头那本旧书里,“你快别给我找事了。”
老张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女儿家,有什么不能去的?”
我没说话。
我怎么跟他说?
说我去她们家,比一个人在养老院还孤独?
说她们的孝顺,像一把把软刀子,扎得我心疼?
说了,老张也不一定懂。
他儿子儿媳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住的也是老旧的家属楼。
他每次去,都是帮着带孙子,修修水管,换换灯泡。
他儿子儿媳,会给他做他爱吃的酱肘子,会陪他喝两杯。
那才是家。
那才叫过日子。
而我女儿们的家,是“展厅”。
是用来展示她们有多成功的。
我这个爹,不过是其中一件,显得不那么光鲜,但又必须存在的展品。
中秋节前一天,林静和林岚,一起来了。
她们没打招呼,直接杀到了我的房间。
彼时,我正戴着老花镜,在修老张那个接触不良的收音机。
这是我的老本行,以前在厂里,我可是有名的“林一刀”,再精密的仪器,到我手里,没有修不好的。
“爸。”
林静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手一抖,差点把螺丝刀戳到线路板上。
我抬起头,看见她们俩,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
林静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林岚则是一身名牌的休闲服。
她们俩,跟这个小小的,堆满了各种零碎玩意儿的房间,格格不入。
“你们怎么来了?”我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
“我们再不来,您是不是就不打算认我们这两个女儿了?”林静的语气很冲。
林岚赶紧拉了拉她姐姐的衣袖,然后走上前,脸上堆着笑。
“爸,我们来看看您。您看您,又在鼓捣这些东西,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
她说着,就想帮我收拾桌上的工具。
“别动!”我喝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手停在半空中。
“这些都是我的宝贝。”我说。
林静抱着胳膊,冷眼看着。
“爸,我们没时间跟您耗。今天我们来,就是想问您一句,这个中秋,您到底回不回去?”
“我说过了,不回。”
“为什么?”林静的音量提高了八度,“您给我们一个理由!我们到底哪儿做得不好?是给您钱少了,还是给您买的东西您不满意?您住着全市最好的养老院,一个月一万多,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
养老院里的护工和其他老人,都探头探脑地往我们这边看。
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家丑不可外扬。
她们却非要在这里,把家丑嚷嚷得人尽皆知。
“你们都坐。”我指了指床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林岚顺势坐下,林静却站着不动,一副“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的架势。
我叹了口气。
“静,岚,你们是不是觉得,你们现在很孝顺?”
“难道不是吗?”林静反问。
“你们给我钱,给我买东西,把我送到这个高级的地方。从物质上,你们确实没亏待我。”
“那您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悲哀,“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有多久,没好好跟我坐下来,聊聊天了?”
“我们不是在聊吗?”
“这不是聊天!”我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螺丝钉都跳了起来,“这是审问!这是质问!你们每次给我打电话,除了问我钱够不够花,身体怎么样,然后就是命令我,该吃这个,该用那个,该去你们家‘过节’!你们问过我,我想要什么吗?”
她们俩都愣住了。
“爸,我们给您的,不都是您需要的吗?健康,舒适的生活……”林岚小声说。
“需要?我需要那个会说话的马桶吗?我上个厕所,它又是冲水又是烘干,还配着音乐,我吓得差点尿不出来!我需要那个一万块的按摩椅吗?我这身老骨头,让它捏两下,跟要散架一样!我需要你们空运来的海参鲍鱼吗?我牙都快掉光了,我嚼得动吗?我吃了一辈子粗茶淡饭,我的胃,它就认那个!”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些话,我憋了太久了。
“你们给我的,是你们觉得我需要的。是你们觉得,一个‘幸福晚年’的老人,应该拥有的东西。你们把我,当成一个项目来规划,一个指标来完成。你们的孝顺,是做给外人看的,是用来满足你们自己的道德优越感的!”
“爸,您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林岚的眼圈红了,“我们是真心为您好啊。”
“真心为我好?”我冷笑,“那你们卖掉老房子的时候,怎么没问问我这个老头子,是不是真心愿意?”
提到老房子,林静和林岚的脸色都变了。
那是我心里,最深的一根刺。
我老伴儿走后,我在那个老房子里,又一个人住了五年。
那房子,是我们结婚时单位分的,后来房改,我买了下来。
面积不大,六十平。
冬冷夏热,墙皮都脱落了。
但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沾着我和老伴儿的气息。
阳台上,她种的那盆君子兰,每年都开花。
厨房里,那个被熏得发黑的抽油烟机,是她当年托了多少关系才买到的。
卧室里那个大衣柜,是我亲手打的。
后来,那片区域要拆迁。
开发商给的条件不错,可以选一套新楼盘的房子,或者拿一笔补偿款。
我不想搬。
我说,我就死在这个房子里。
林静和林岚,轮番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爸,这破房子有什么好留恋的?又旧又小,您住着也不方便。”
“咱们换个电梯房,您上下楼也省力。”
“拿了补偿款,我再给您添点,买个更好的。或者您拿着钱,我们送您去最好的养老院。”
她们说得头头是道。
在她们眼里,那个房子,只是一个“资产”。
一个可以被置换,被变现的资产。
她们不明白,那不是资产。
那是我的根。
我不同意,她们就天天来。
今天说,邻居张大妈已经签了。
明天说,李师傅也搬走了。
整栋楼,就剩下我一个“钉子户”。
最后,林静下了最后通牒。
“爸,您要是不签,我们就不认您这个爹了!您想让我们在单位里,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吗?人家会说,林总监的爹,是个不讲道理的钉子户!”
那天,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她的脸,和她妈年轻的时候很像。
但眼神,完全不一样。
她妈的眼神,是温柔的,是暖的。
她的眼神,是锐利的,是冷的。
我最后,还是签了字。
我不想让她们为难。
我一辈子的心血,不就是为了她们能有出息,能抬头挺胸地做人吗?
签字那天,我手抖得厉害。
我感觉,我亲手把自己的根,给拔了。
拿到补偿款,她们果然“孝顺”地给我找了这家养老"夕阳红"。
剩下的钱,她们说,帮我“理财”了。
从我住进养老院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再也没有家了。
此刻,旧事重提,林静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爸,那件事不是都过去了吗?我们也是为了您好。您看您现在,住得多舒服。”
“舒服?”我指了指这个不到二十平的房间,“这里,有你们妈的味道吗?有你们小时候的笑声吗?有咱们一家人,围着一个小桌子,吃年夜饭的记忆吗?”
“没有!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这里不是家!”
我吼出了最后一句。
整个楼道,鸦雀三郎。
林静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林岚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爸,对不起……我们……我们不知道您是这么想的。”
“你们不知道?”我看着她们,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啊,你们不知道。你们忙着成功,忙着赚钱,忙着成为人上人。你们怎么会有时间,来知道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在想什么呢?”
“你们走吧。”我摆摆手,转过身去,重新拿起我的螺丝刀和收音机。
“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林岚的哭声,和林静拉着她离开的脚步声。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我的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收音机里,传来“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我低着头,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冰冷的线路板上。
中秋节那天,天阴沉沉的。
养老院发了月饼,一人两个。
豆沙的,五仁的。
是食堂自己做的,样子不好看,但用料很足。
我拿着月饼,去了老张的房间。
老张没去他儿子家。
“我儿媳妇,昨天晚上急性肠胃炎,住院了。儿子要照顾她,孙女要上补习班。我就跟他们说,别折腾了,我自己过挺好。”
老张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看得出他眼里的失落。
我把一个月饼递给他。
“喏,五仁的,你不是爱吃这个吗?”
老张接过去,掰了一半给我。
“你也吃。”
我俩就坐在窗边,一人啃着半块五仁月饼。
这月饼,没有香港大师傅做的精致,没有流心奶黄的噱头。
但咬下去,满嘴都是核桃仁和花生碎的香味。
很硬,很实在。
就像我们这辈子的生活。
“老林,”老张突然说,“昨天,你女儿她们来,我都听见了。”
我没做声。
“你说得对。”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们有孩子们的难处,但咱们,也有咱们的活法。不是给钱给东西,就叫孝顺的。”
“人老了,图个啥?不就图个念想,图个心里热乎嘛。”
我鼻子一酸,赶紧扭过头,看着窗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的城市,亮起了万家灯火。
每一扇窗户里,或许都有一家人,正在团圆。
我的手机,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直很安静。
我知道,我那些话,伤了她们的心。
或许,她们再也不会理我这个“不识好歹”的爹了。
也好。
清净。
晚上七点,养老院的联欢会开始了。
大厅里很热闹,有老人上去唱歌,有护工表演节目。
我和老张坐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我们年轻时候当工人的日子,聊我们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工厂,聊我们那些已经不在了的老伙计。
聊着聊着,我的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条微信。
是林静发的。
我点开。
不是文字,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盘菜。
一盘红烧肉。
烧得黑乎乎的,卖相很难看,有的地方甚至有点焦了。
紧接着,又来了一条微信。
还是林静。
“爸,我照着妈以前的菜谱做的。第一次做,火候没掌握好。”
“您不来,我们也没什么胃口。月饼也没吃。”
“您……是不是真的不想再认我们了?”
我看着那几行字,手指开始发抖。
然后,是林岚的微信。
“爸,姐哭了。她说她错了。”
“我们以前,总想着给您最好的,却忘了问您,您到底想要什么。”
“爸,对不起。”
“您要是还生我们的气,就骂我们一顿。别不理我们。”
我握着手机,眼前一片模糊。
老张凑过来看了一眼。
“嘿,你这俩闺女,还不算太没救。”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
屏幕上,那盘烧糊了的红烧肉,在我眼里,慢慢地,和我老伴儿做的那盘,重合在了一起。
过了很久,我用颤抖的手,打下了一个字。
“嗯。”
然后,我又打了一行字。
“肉,要用冰糖炒糖色,不能用白糖。要放两颗八角,一片香叶。”
“火要小,慢慢炖,才入味。”
发出去之后,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大厅里,有人在唱《十五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我抬起头,透过大厅的窗户,看到天上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
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
清冷,但明亮。
老张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走,出去抽根烟。”
我点点头。
我们俩走到养老院的小花园里。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老张一根。
我们俩点上烟,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抽着,看着天上的月亮。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老房子的那个小院。
看到了桂花树下的那张石桌。
看到了我那已经离开了很多年的老伴儿。
她正冲着我笑。
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红烧肉。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个家,已经没了。
但是,或许,从今天开始,我可以试着,教我的女儿们,如何重建一个家。
一个不是用钱,而是用爱,用时间,用一盘烧得不那么完美的红烧肉,慢慢砌起来的家。
这很难。
可能比我当年造一台精密的机器还难。
但我得试试。
因为,我是她们的爹。
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在垃圾桶里摁灭。
“老张,我那收音机,好像有救了。”
“是吗?那太好了!”
“嗯,明天,我再给你加个天线,说不定,还能收到国外的台呢。”
“真的假的?你可别吹牛。”
“我林卫国,什么时候吹过牛?”
我笑了笑,转身往房间走去。
脚步,好像比来的时候,轻快了一点。
今年的中秋,我是一个人在养老院过的。
但我的心,好像没有那么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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