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走的那天,天阴得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灰沉沉地压在心口上,透不过气。
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混着若有似无的死亡气息,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每一个毛孔里。
我握着我妈的手,那只曾经能一巴掌把我拍老实,也能温柔地给我掖好被角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得像一块冻了三天的猪肉。
医生最后摇了摇头,说了句“节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我心里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我爸,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辈子没在我们面前掉过一滴泪,当时就那么顺着墙滑了下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没哭。
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浑身发冷,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苍蝇在开派对。
姑姑和舅舅几乎是同时到的。
车门甩上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像两道不同频率的鼓点,敲在医院死寂的走廊里。
姑姑林嘉慧,我爸的亲妹妹,一进门就“嗷”地一嗓子扑到病床边,哭得惊天动地,仿佛天塌下来的人是她。
“嫂子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让我哥怎么办啊!你让默默怎么办啊!”
她的哭声尖利,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穿透力,把走廊里几个打盹的家属都给惊醒了。
我看着她,心里没什么波澜。
舅舅苏诚,我妈的亲弟弟,走在后面。他没哭,只是眼圈红得吓人。
他走到我爸身边,弯下腰,费力地把我爸从地上扶起来,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用一种很沉闷的声音说:“姐夫,起来,咱不坐地上,凉。”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那双和我妈有七分像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只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我脑袋上重重地揉了一下。
“默默,别怕,舅舅在。”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冻得梆硬的冰,好像裂开了一丝缝。
我一直觉得,姑姑和舅舅是一样的。
一个是爸爸这边的至亲,一个是妈妈那边的至亲,在我们家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他们扮演着同样重要的角色。
过年时,他们会带着各自的家人来我们家,或者我们去他们家。桌上摆着差不多的菜,说着差不多的客套话,给我差不多的压岁钱。
我妈常说:“你姑姑刀子嘴豆腐心,人不错的。你舅舅呢,就是个闷葫芦,但心最实。”
我信了。
我以为血缘的纽带,无论来自父系还是母系,都一样坚韧,一样温暖。
直到我妈没了,我才发现,这根纽带的材质,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办后事那几天,家里乱成一锅粥。
姑姑成了总指挥。
她嗓门大,精力旺盛,叉着腰站在客厅中央,指挥着每一个细节。
“灵堂就设在客厅,对,白布多扯一点,挂高些,显得庄重!”
“遗像得找张最好看的,你嫂子爱美,得让她走得体体面面。”
“国栋,你别傻坐着了,去把烟酒糖茶备好,待会儿亲戚朋友来了得有东西招待。”
她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嘴里的话也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往外冒。
我爸像被抽了主心骨,完全没了主意,姑姑说什么,他就是什么,眼神空洞地去执行。
我看着姑姑忙碌的背影,心里甚至有一丝感激。
你看,我妈说得对,姑姑这人,关键时刻是真靠得住。
舅舅则完全是另一个画风。
他不怎么说话,总是在角落里默默地干活。
家里的灯泡坏了一个,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工具,踩着凳子就给换了。
下水道有点堵,他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伸手进去掏。
看到我和我爸没胃口,他什么也不问,第二天就从外面打包了我们最爱吃的那家店的粥和包子,硬塞到我们手里。
“吃点,不吃哪有力气。”
他的关心,笨拙,直接,不带任何多余的言语。
姑姑的关心,则总是绕着弯,带着点审视和评判。
她会捏着我的胳膊,皱着眉说:“默默,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妈看见了得心疼死。女孩子家家的,得爱惜自己身体,不然以后怎么找对象?”
她会翻着我妈的衣柜,一边叠衣服一边叹气:“你看看你妈这些衣服,好多都还新着呢!这件,这件还是我陪她买的,当时就说太贵了,她非要买……唉,人啊,就是不知道哪天就没了。”
她的话,像一根根小刺,扎在我敏感的神经上。
我分不清,这到底是关心,还是在借着关心,宣泄她自己的某种情绪。
出殡那天,姑姑哭得最凶,几乎要昏厥过去,需要两个人搀扶着。
来的亲戚朋友都说:“嘉慧真是重感情,跟嫂子关系好。”
我看着她那张泪水纵横的脸,心里却莫名地有点走神。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我妈急得团团转,背着我就往医院跑。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妈没带伞,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我身上。
我趴在她背上,能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和雨点砸在她身上的声音。
那种感觉,是整个世界都把我包裹起来的安稳。
而姑我姑的哭声,很响,很悲痛,却像隔着一层玻璃,传不到我心里去。
舅舅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没发出任何声音,但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悲伤,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我妈下葬后,生活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家里空荡荡的,到处都是我妈的影子。
沙发上那个她最爱坐的角落,阳台上她种的花,厨房里她用惯了的锅铲。
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我,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爸迅速地衰老下去,背更驼了,话也更少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段时间,姑姑和舅舅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但他们来的方式,和带来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姑姑通常是下午来,拎着一些水果,或者打折的牛奶。
她一进门,就会先巡视一圈,然后开始发表她的意见。
“哎哟,国栋,你怎么又在抽烟!你嫂子刚走,你可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默默,你看看这地,都几天没拖了?女孩子要勤快点,你妈以前多爱干净啊。”
“这花都快死了,也没人浇水。唉,一个家没了女人,就是不行。”
她的话,像是在履行某种责任,一种“长辈的提点”。
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毫不掩饰的挑剔,让我越来越不舒服。
她总是在强调“你妈以前怎么样”,仿佛在用一个逝去的人的标准,来衡量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这让我感到窒息。
有一次,她甚至动手开始整理我妈的遗物。
“这些东西,放着也是占地方,不如早点处理了。人要往前看嘛。”
她一边说,一边把我妈的衣服、首饰、包,分门别类地堆在客厅里。
“这件羊绒大衣还能穿,我拿回去给我女儿。”
“这个金镯子……成色还不错,得收好了,这年头金子贵。”
“这些旧书,就卖废品吧,留着也没用。”
我看着她像个鉴定师一样,给我妈留下的每一样东西估价,决定它们的去留,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姑姑!”我忍不住开口,声音都在发抖,“这些是我妈的东西。”
姑姑愣了一下,随即摆出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表情。
“我知道是你妈的东西啊。我这不是帮你们整理吗?你们爷俩,哪会弄这些。”
“我们自己会整理。”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请你,不要动它们。”
姑姑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是你亲姑姑,我还能害了你不成?不知好歹!”
她把手里的一条丝巾重重地摔在沙发上,气呼呼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抱着我妈那件羊绒大衣,哭了整整一夜。
那上面,还残留着我妈身上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舅舅来的时间,则通常是傍晚。
他总是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他老婆做的热腾腾的饭菜。
他从不空手来,也从不说什么大道理。
他来了,就把饭菜在桌上摆好,然后坐到我爸身边,陪他看电视。
有时候是新闻联播,有时候是抗日神剧。
两个大男人,可以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但他只要坐在那儿,这个空荡荡的家,就好像有了一点人气。
他会趁着广告的间隙,问我:“工作累不累?老板有没有为难你?”
我说还好。
他点点头,说:“有事就跟舅舅说,别一个人扛着。”
有一次,家里的网断了,我爸捣鼓了半天也没弄好。
我打电话给舅舅,只是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弄。
结果半小时后,他就出现在我家门口,额头上还带着汗。
他蹲在路由器前面,捣鼓了快一个小时,最后终于弄好了。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到门口,轻声说了句:“舅舅,谢谢你。”
他摆摆手,憨厚地笑了笑:“谢啥,一家人。”
“一家人”。
从姑姑嘴里说出来,和从舅舅嘴里说出来,为什么感觉那么不一样?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我妈走后三个月。
那天,姑姑又来了。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她的儿子,我的表哥。
而且,她没带水果,也没带牛奶,而是带了一脸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把我爸叫到沙发上坐好,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
“国栋,今天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件正事。”
我爸茫然地看着她。
“你嫂子走了,这个家,以后就你和默默两个人。这房子,一百二十多平,你们住着,是不是太大了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得还房贷,又得交物业费,开销太大了。默默一个女孩子,刚工作,能挣几个钱?你呢,身体也不好,不能太操劳了。”
姑姑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我的意思是,不如把这房子卖了。”
我爸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也懵了。
卖房子?
这个房子,是我爸妈奋斗了大半辈子才买下的。
这里面的每一块地砖,每一面墙,都刻着我们一家三口的记忆。
我妈最喜欢在那个朝南的阳台上晒太阳,她说阳光晒在身上,骨头都是暖的。
我小时候的身高,还一道一道地刻在门框上。
这里不是一堆钢筋水泥,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卖了干什么?”我爸终于挤出几个字。
“卖了,换个小点的,两室一厅就够了。剩下的钱,可以存起来,给你养老,也给默默当嫁妆。”姑姑说得理所当然。
“而且,”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表哥,“阿超也准备结婚了,对方要求必须有婚房。你们要是卖了房,手里有闲钱,也可以先借给阿超周转一下,总比放在银行里贬值强吧?亲戚之间,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我终于听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关心我爸身体,又是心疼我工作辛苦,最后落脚点,是想让我们卖了家,把钱借给她儿子买婚房。
一股混杂着恶心和愤怒的情绪,从我胃里直冲上喉咙。
“我不卖。”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姑姑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顶撞她,她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默D默,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这是我的家,我妈的家,凭什么你说卖就卖?”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妈才走了多久?你就惦记上她的房子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姑姑“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惦记你家房子?我是为你们好!你爸一个人拉扯你容不容易?我这个当妹妹的,帮他分担点怎么了?你以为我想管你们这烂摊子?”
“为我们好?为我们好就是让我们把家卖了,把钱给你儿子买房?”我冷笑一声,“姑姑,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
“你……你……”姑姑气得手指着我,浑身发抖,“反了你了!林国栋,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就是这么跟你亲姑姑说话的!”
我爸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姑姑的音量又拔高了八度,“你爸是我亲哥!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个家,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我气极反笑,“你凭什么说了算?就凭你是我爸的妹妹?我妈还在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能耐?”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姑姑的痛处。
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那是……我那是尊重你妈!现在你妈不在了,我作为长辈,就得负起责任来!”
“负责任就是卖我们的家?”
“这房子你爸也有一半!他同意就行!”姑姑转向我爸,语气又软了下来,“哥,你听我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别听孩子的,她年轻,不懂事,不知道过日子的难处。”
我爸抬起头,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姑姑,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门开了。
舅舅提着保温桶,站在门口。
他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争吵,一脸错愕。
“这是……怎么了?”
姑姑看到舅舅,像是找到了新的火力点,立刻调转枪口。
“苏诚,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我让我哥把房子卖了,换个小的,减轻点负担,剩下的钱还能帮衬一下阿超。你说,我这个当姑姑的,做得有错吗?”
她故意把“姑姑”两个字咬得很重。
“结果呢?你这个外甥女,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惦D记她们家产!你说说,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舅舅把保温桶放在鞋柜上,慢慢地走进来。
他没看姑姑,而是先看了看我爸,又看了看我。
然后,他才转向姑姑,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姐夫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姑姑的表情僵住了。
“你……你什么意思?我是他亲妹妹!”
“亲妹妹,就可以逼着哥哥卖房子了?”舅舅的眼神冷了下来,“我姐才走几天?她的骨头都还没凉透!你们就惦记着把她的窝给端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姑姑尖叫起来,“什么叫我惦记?我是好心!”
“好心?”舅舅冷笑一声,“你的好心,就是让你外甥没了家,让你外甥的儿子,用这笔钱去娶媳妇?林嘉慧,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要脸!”
“苏诚!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一个外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外人?”舅舅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充满了压迫感,“我姐是死了,但默默是我亲外甥女,国栋是我亲姐夫!只要我苏诚还活一天,他们就不是外人!这个家,就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
“还有,”舅舅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姑姑脸上,“别一口一个‘亲妹妹’。你对你哥什么样,你心里清楚,我们大家心里也清楚。我姐在的时候,给过你多少东西,帮过你多少忙,你自己数数。现在她人不在了,你就这么回报她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姑姑被舅舅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旁边的表哥,自始至终低着头玩手机,此刻也觉得脸上挂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角。
“妈,要不……我们先走吧。”
姑姑像是找到了台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瞪了舅舅一眼。
“好,好,好!你们苏家人,就是厉害!林国栋,你给我记着,以后你有什么事,别来找我!我没你这个哥!”
说完,她抓起包,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我爸压抑的啜泣声。
舅舅走到我爸身边,坐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姐夫,别难过。林嘉慧就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往心里去。”
我爸抬起头,泪流满面:“阿诚,我对不起你姐……我没用,我连个家都护不住……”
“胡说什么呢。”舅舅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递给我爸,“这不是护住了吗?有我和默默在,谁也动不了这个家。”
然后,他转向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默默,今天,你做得对。像你妈。”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决堤了。
我扑进舅舅的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压抑、思念和愤怒,都哭了出D来。
舅舅没有说话,只是像小时候一样,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那感觉,温暖,厚重,像一座山。
从那天起,姑姑就真的再也没来过我们家。
电话也不打一个。
我爸给她打过两次,她都直接挂了。
后来我听说,她在外面跟所有亲戚说,我爸养了个白眼狼女儿,被外人挑拨,六亲不认,连亲姑姑都往外赶。
我爸听了,只是叹气,没再说什么。
生活还在继续。
没有了姑姑的“指点”,家里反而清静了许多。
我和我爸,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我学着做饭,虽然一开始总是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我爸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爸学着使用洗衣机,学着给阳台上的花浇水。
我们俩,像两个笨拙的学生,重新学习如何生活。
舅舅还是和以前一样,隔三差五地来。
他会带来舅妈做的好吃的,会陪我爸看电视,会检查一下家里的水电煤气。
有一次,我发工资,想把之前他帮我们垫付的丧葬费还给他。
我取了厚厚一沓现金,用信封装好,递给他。
“舅舅,这是之前您垫的钱,您收着。”
舅舅看都没看,直接把信封推了回来。
“拿回去。”
“舅舅,您拿着,这是应该的。”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舅舅的脸沉了下来,“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帮你我帮谁?这点钱,你舅舅还出得起。你留着,自己买点好吃的,买件好衣服。别苦了自己。”
我拿着那个信封,手都在抖。
“可是……”
“别可是了。”舅舅打断我,“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以后你舅我老了,走不动了,你给我端碗饭吃,就行了。”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点点头,重重地。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我妈的房间里,待了很久。
我打开她那个被姑姑觊觎过的首饰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个翡翠手镯。
通体碧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妈生前最喜欢这个手镯,她说,这是我外婆传给她的。
她也曾开玩笑地对我说:“等以后你出嫁了,妈就把这个传给你。”
我把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戴在手腕上。
尺寸刚刚好,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皮肤,却好像有一股暖流,顺着手腕,一直流进心里。
我想起那天姑姑和舅舅的争吵。
姑姑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是他亲妹妹!”
舅舅斩钉截铁地说:“默默是我亲外甥女!”
一个强调的是“我”,是“我的身份”,是“我应该得到的尊重和权力”。
一个强调的是“你”,是“你的安危”,是“我应该付出的责任和守护”。
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妹妹。
这层关系,让她觉得她有权介入我们家的生活,评判我们的一切,甚至,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候,为她自己的儿子谋取利益。
她的爱,是有条件的,是需要回报的,是精打细算过的。
而舅舅,他是我妈妈的弟弟。
这层关系,让他觉得他有责任照顾我们,保护我们,不让我们受一点委屈。
他的爱,是无条件的,是不求回报的,是发自肺腑的。
我曾以为,姑姑和舅舅,就像我左右两只手,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亲,一样重要。
直到我妈去世,我才发现,原来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一只手,总想着从你这里拿走点什么。
而另一只手,却总想着为你做点什么。
血缘,有时候并不是衡量亲疏远近的唯一标准。
流着同样的血,未必怀着同样的心。
姑姑的血缘,连着我父亲。她看到的是利益,是责任,是她作为“林家人”的话语权。当这份话语权受到挑战,当利益无法满足时,亲情就成了可以随时撕毁的契纸。
舅舅的血缘,连着我母亲。他看到的是我母亲的嘱托,是我和父亲的悲伤,是他作为“娘家人”的守护。这份守护,不计成本,无关利益,只源于对我母亲最深的爱和承诺。
就像我妈常说的,你舅舅,心最实。
原来,这才是“实”的真正含义。
它不是木讷,不是不善言辞。
它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那双沉默而有力的手;是在全世界都指责你的时候,那个坚定地站在你身边的身影;是在你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那句“别怕,有我”的承诺。
那天晚上,我给我爸倒了一杯热水。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无聊的广告,眼神却很空。
“爸。”我坐到他身边。
他“嗯”了一声。
“姑姑那边……你还生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气了。”他说,声音很沙哑,“有什么好气的。你姑姑……她一辈子就是这样。你奶奶走得早,她从小就觉得什么都得靠自己争。你妈嫁给我的时候,她就总觉得你妈是外人,抢了我的心思。”
我静静地听着。
“你妈……对她其实够好了。她家里孩子上学,你妈塞钱。她要换工作,你妈托人。可她呢,总觉得那是应该的。你妈这个人,心善,不跟她计较。”
我爸的眼圈又红了。
“这次……是我没用。我不该让她那么跟你说话。”
“爸,不怪你。”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很凉,“都过去了。”
“默默,”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有你舅舅,”我爸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得记着他的好。他是……你妈留给我们爷俩,最后的亲人了。”
最后的亲人。
这五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最后一道锁。
是啊。
姑姑,是我父亲的妹妹。她和我们之间的连接点,是父亲。当她认为父亲没有站在她那边,当她觉得我们这个小家庭损害了她的利益时,这层连接就可以轻易地断裂。
而舅舅,是我母亲的弟弟。他和我们之间的连接点,是母亲。母亲虽然不在了,但这份深植于血脉里的爱和责任,却延续了下来,成为了他守护我们的本能。
一个是基于“我能得到什么”的亲情。
一个是基于“我应该付出什么”的亲情。
天差地别。
从那以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不再是那个躲在父母身后,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小女孩了。
我开始关注家里的水电费,开始计划每个月的开销,开始学着像个大人一样,去面对这个复杂而现实的世界。
我和我爸的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
虽然家里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但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慢慢被一种新的、相依为命的温暖所取代。
我们会一起去超市,我爸会耐心地教我怎么挑新鲜的蔬菜。
我们会一起看电影,我给他讲那些他看不懂的科幻情节。
我们很少再提起我妈,但我们都知道,她从未离开。
她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努力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里。
舅舅还是会常来。
他来的时候,家里就特别热闹。
他会和我爸喝酒,吹牛,聊国家大事。
他会考我工作上的事,给我一些过来人的建议。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欣慰的笑意,就好像在看自己慢慢长大的女儿。
有一次,我公司发了年终奖,我悄悄给舅妈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的羊毛衫,又给舅舅买了一双好点的皮鞋。
我拿到他们家去的时候,舅妈嘴上说着“你这孩子,乱花钱”,脸上的笑容却藏都藏不住。
舅舅板着脸,试了试鞋,嘀咕了一句“还挺合脚”,嘴角却偷偷地上扬。
那天,我在他们家吃饭。
舅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饭桌上,舅舅突然说:“默默,下个月你表姐结婚,你来当伴娘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啊。”
“你姑姑那边……估计也会去。”舅舅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没事,舅舅,我不怕她。”
我是真的不怕了。
因为我已经明白了,有些人,你把她当亲人,她把你当外人。有些人,你以为隔着一层,他却把你刻在心里。
亲疏远近,从来不是靠一张户口本,或者一句“我是你亲戚”来定义的。
而是看,在你跌入谷底的时候,是谁,毫不犹豫地向你伸出了手。
表姐的婚礼,在一个五星级酒店举行,办得很气派。
我穿着伴娘服,站在表姐身边,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仪式开始前,我在休息室里,果然看到了姑姑。
她比上次见面时,好像又老了一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发也染得没那么勤了,露出了些许白发。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我以为她会像上次一样,对我怒目而视,或者干脆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主动朝我走了过来。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尴尬,有躲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默默。”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姑姑。”我平静地回应。
她搓着手,似乎在组织语言。
“你……最近还好吗?你爸……身体怎么样?”
“都挺好的,谢谢姑姑关心。”我回答得客气而疏离。
她沉默了。
休息室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反而衬得我们之间的沉默更加突出。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塞到我手里。
“这个,是给你的。”
我低头一看,是个红包。
“姑姑,这是干什么?”
“拿着。”她的声音很低,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就当是……姑姑给你赔个不是。”
我愣住了。
“那天……是姑姑说话太重了。你别往心里去。阿超那件事,后来他自己贷款解决了,没用你们的钱。”
我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说“没关系”,还是该说“我早就忘了”?
可我没忘。
那天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像刀刻一样,印在我心里。
我也不觉得没关系。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抹平。
见我没说话,姑姑的眼圈红了。
“默默,姑姑知道错了。你爸就我这么一个妹妹了,我们……总不能一辈子不来往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她吗?
好像也谈不上。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那种理所当然的亲近,已经在那场争吵中,被彻底击碎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收那个红包。
我把它轻轻地推了回去。
“姑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说,“今天表姐大喜的日子,我们都开开心心的。”
我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神黯淡下去,默默地收回了红包。
婚礼仪式上,我看到姑姑坐在亲友席里,不停地用纸巾擦着眼睛。
不知道是为表姐出嫁而高兴,还是为别的什么。
舅舅坐在我爸旁边,两个男人不时地低声交谈着,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一片澄明。
亲情,或许就像一个家。
有些人,只是偶尔来做客的亲戚,坐一会儿,喝杯茶,就走了。你们之间,隔着客气,隔着礼貌,也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而有些人,却是这个家真正的支柱。他或许不常把“爱”挂在嘴边,但他会默默地为你修好漏水的屋顶,为你挡住外面的风雨,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曾以为姑姑和舅舅一样亲。
现在我明白了,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姑姑,是我父亲世界里的一个坐标,提醒着他的过去和来源。
而舅舅,是我母亲用生命为我们留下的,一个指向未来的,温暖的路标。
婚礼结束后,我陪着我爸和舅舅一起回家。
车里,我爸和舅舅聊着天,我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手腕上那个冰凉的翡翠手镯,却仿佛越来越暖。
我知道,我妈不在了。
但她的爱,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留在了我的生命里。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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