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了三年活寡。
整整一千零九十五天。
陆承骁从战场回来的那天,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绸子。
我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守着,小火慢煨,香气把整个屋子都填满了。
婆婆喜气洋洋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我们家承骁可是英雄,这次回来,肯定得升官了。”
公公坐在沙发上,捧着紫砂壶,一言不发,但眼角的笑意藏不住。
我们都在等一个英雄回家。
下午三点,门铃响了。
我几乎是扑到门口的,心跳得像擂鼓。
门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陆承骁。
他瘦了,黑了,眼神里带着我看不懂的疲惫和风霜,但还是我刻在心里的那个样子。
我眼圈一热,喊了一声:“承骁。”
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却有些僵硬。
“我回来了。”
然后,他往旁边侧了一步。
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外套,脸色苍白,最重要的是,她的肚子高高隆起,看月份,至少有六七个月了。
我端着汤碗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客厅里的喜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
婆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公公放下了茶壶,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承骁,这位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陆承骁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不敢看我。
“她叫林晚。”
“是……我战友的遗孀。”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战友的遗孀。
那肚子呢?
也是战友的遗物?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肚子,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凉透了。
陆承骁的声音艰涩地继续响起:“老张……牺牲了。我答应过他,会照顾好林晚和孩子。”
“所以,你就把人带回家了?”我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的。
“沁沁,”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恳求,“她一个人,无依无靠。”
我笑了。
真的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守了三年活寡,每天掰着指头算他回家的日子。
我替他照顾父母,操持家务,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结果呢?
他回来了。
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
告诉我,他要照顾战友的遗孀。
多么伟大。
多么高尚。
我算什么?
我手里的汤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乳白色的汤汁和莲藕排骨滚了一地。
满屋的香气,瞬间变得无比讽刺。
“苏沁!你干什么!”婆婆尖叫一声,不是心疼我,而是心疼那锅汤,或者说,是心疼她儿子没喝上接风的汤。
我没理她。
我只看着陆承骁。
“陆承骁,你告诉我,你要怎么照顾?”
“是让她住咱家,等你战友的孩子出生,然后呢?”
“你给他当爹?”
我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承骁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叫林晚的女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怯生生地躲在陆承骁身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可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
“你说话啊!”我冲他吼道。
三年的思念,三年的等待,在这一刻,全变成了滔天的委屈和愤怒。
“够了!”公公猛地一拍茶几,站了起来,“像什么样子!承骁刚回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他转向陆承骁,语气沉重:“承骁,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陆承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
“爸,妈,沁沁。老张是为了救我死的。我这条命,是他换来的。”
“我答应他,会把林晚当成亲妹妹,把他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所以,她以后就住在我们家。我会负责她和孩子的一切。”
他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部队下达命令。
没有商量。
只是通知。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亲妹妹?
自己的孩子?
说得真好听。
婆婆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她看了一眼林晚的肚子,眼神复杂。
她走到陆承骁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
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心疼和……默许?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看向公公,他紧锁着眉头,最终也只是摆了摆手:“先进屋吧,站在门口,像什么话。”
所以,这个家,就这么轻易地接纳了她?
因为一个“报恩”的理由?
那我呢?
我苏沁这三年的付出,算什么?
陆承骁扶着林晚,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狼藉,就好像那不是一碗碎掉的汤,而是我碎掉的心。
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
我的家,没了。
那个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听着客厅里婆婆安排客房的声音,听着陆承骁温声细语地对林晚说“缺什么就告诉我”。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我以为的久别重逢,抵不过他的英雄情结。
半夜,房门被敲响了。
是陆承骁。
“沁沁,开门,我们谈谈。”
我没动,也没出声。
“我知道你生气,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林晚,只有责任。”
责任?
多么好用的一个词。
“沁沁,你别这样。我们这么多年感情……”
我猛地拉开门。
“别跟我提感情!”我红着眼睛瞪着他,“陆承骁,你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回家,跟我谈感情?”
“你配吗?”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上满是疲惫和愧疚。
“你就不能……理解我一次吗?”他低声说,“在战场上,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我理解你?”我冷笑,“谁来理解我?”
“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的时候,你在哪?”
“我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自己爬去医院挂水的时候,你在哪?”
“你妈和我吵架,我躲在被子里哭的时候,你又在哪?”
“陆承骁,你以为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看新闻,等电话,每天都怕听到你的死讯!”
“我等了你三年,就等回来这么个结果?”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歇斯底里。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沙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和责任,他还会说什么?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看着他,“陆承骁,我只要你一句话,让她走。”
“这个家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痛苦。
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
“我不能对不起老张。”
我懂了。
在他心里,一个死去的战友,比我这个活生生的妻子,重要得多。
我“砰”的一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核桃似的眼睛下楼。
餐桌上,婆婆已经准备好了早餐。
小米粥,煮鸡蛋,还有几样小菜。
林晚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看见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嫂子。”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桌边,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婆婆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陆承骁不在,应该是去部队销假了。
一顿饭,吃得死一样寂静。
吃完饭,婆婆把林晚拉到沙发上,嘘寒问暖。
“小晚啊,昨晚睡得好不好?褥子够不够软?”
“想吃什么就跟阿姨说,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可不能亏着。”
那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林晚是她亲儿媳妇。
我站在旁边,像个多余的局外人。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掏出手机,点开我和陆承骁的结婚照。
照片上,我们笑得那么甜。
他说,沁沁,等我回来,我们去补拍一套婚纱照,去爱琴海度蜜月。
承诺还言犹在耳。
人,却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下午,我回了一趟娘家。
我妈看我脸色不对,拉着我问了半天。
我没瞒着,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我妈当场就炸了。
“什么?他敢这么做?反了他了!”
“走,跟我回去!我倒要问问他陆承骁,我们苏家的女儿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我爸拦住了她。
“你现在去闹,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看着我,眼神沉静:“沁沁,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我想离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它就像一颗种子,一旦落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妈还在旁边气得跳脚:“这还有什么好想的?离!必须离!我们家闺女,还能受这种委屈?”
我爸叹了口气:“沁沁,爸知道你委屈。但你和承骁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
“他刚从那种地方回来,脑子可能……有点转不过弯。”
“你再给他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我爸的话,让我冷静了一些。
是啊,这么多年的感情。
从校服到婚纱。
真的要因为这件事,就彻底结束吗?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从娘家回来,天已经黑了。
一进门,就看到陆承骁坐在客厅沙发上,军装还没换。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去哪了?电话也不接。”
“回我妈家了。”我淡淡地说。
“吃饭了吗?”
“没胃口。”
我绕过他,准备上楼。
“沁沁。”他叫住我。
“我们能……像以前一样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以前什么样?”
“以前你受伤了,我会心疼得掉眼泪。”
“以前你皱一下眉头,我都会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以前,我的世界里只有你。”
“陆承骁,你告诉我,我们怎么回到以前?”
他沉默了。
是啊,怎么回去呢?
破镜难圆。
更何况,这面镜子中间,还隔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我睡书房。”他最后说。
我没回答,径直上了楼。
分居,就从他回家的第二天开始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一个屋檐下,三个人,各怀心事。
我开始找工作。
结婚前,我是一家设计公司的首席设计师,为了照顾家庭,我才辞了职。
现在,这个家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需要找回我自己。
很快,我凭借之前的履历,在一家不错的公司找到了职位。
上班的第一天,我化了精致的妆,穿上了我最贵的那套职业装。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工作很忙,忙到我没有时间去想家里的那摊子烂事。
我开始加班,应酬,把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我回得越来越晚。
有时候回去,他们都已经睡了。
我和陆承骁,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我们就像合租的室友,还是关系最差的那种。
他试图找我谈过几次。
无非还是那几句。
“沁沁,我知道你委屈。”
“给我点时间。”
“林晚她……很可怜。”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有一次,我加班到深夜,喝了点酒,胆子也大了。
“陆承骁,你别跟我说这些废话了。”
“你就是觉得亏欠了你战友,你想赎罪。”
“你想当圣人,你想感动天感动地,顺便感动你自己。”
“可你凭什么拉着我一起?”
“我告诉你,我不奉陪。”
他被我的话刺得脸色发白。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然呢?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逼视着他,“是一个为了所谓的‘责任’,可以抛弃妻子的混蛋!”
那晚,我们大吵一架。
不,应该说,是我单方面地对他进行语言输出。
他从头到尾,除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吵完,我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
反而更空了。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他带着林晚进门的那一幕。
我瘦得很快,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
公司里的同事都开玩笑说,我是不是在减肥。
我只能苦笑。
这种减肥方式,谁想要谁拿去。
林晚的肚子越来越大。
婆婆对她也越来越上心。
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做营养餐,陪她去散步,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有一次我周末在家,看到婆婆拉着林晚的手,在阳台上晒太阳。
“小晚啊,等孩子生下来,就姓陆吧。”
“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承骁说了,这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林晚低着头,小声说:“阿姨,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们陆家,养得起!”婆婆说得理直气壮。
我站在客厅里,听得清清楚楚。
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原来,他们连孩子的姓都想好了。
陆家的孩子。
那我算什么?一个不能生蛋的母鸡,占着窝不下蛋?
我走过去,脸上带着笑。
“妈,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婆婆看到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没什么,就随便聊聊。”
我看向林晚的肚子,也笑了。
“是啊,林小姐这肚子,眼看着就要生了。到时候生个大胖小子,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丈夫了。”
我故意加重了“死去丈夫”这几个字。
林晚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婆婆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苏沁,你怎么说话呢?”
“我怎么说话了?”我故作无辜,“我说错了吗?这孩子,难道不是她丈夫的遗腹子吗?”
“陆承骁可是亲口说的,他是为了报恩,为了照顾战友的遗孀和遗腹子。”
“怎么?现在要改成我们陆家的种了?”
“那陆承骁这恩,报得可真够彻底的。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见血。
婆婆气得指着我,嘴唇哆嗦:“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我冷笑,“妈,到底是谁不可理喻?”
“你们把一个不清不楚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弄回家,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你们一口一个‘陆家的孩子’,有没有想过我这个正牌儿媳妇的感受?”
“还是说,在你们眼里,我苏沁,早就该给这位林小姐腾地方了?”
林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陆承骁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冲了过来。
他一把将林晚护在身后,怒视着我。
“苏沁!你又在发什么疯!”
又是这样。
每一次,只要牵扯到林晚,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
我看着他护着另一个女人的样子,心如刀绞。
“我发疯?”我指着自己的心口,“陆承骁,你看看我,我快被你们逼疯了!”
“你但凡心里还有我一点点位置,就不会让她在这里哭,让我像个笑话!”
“够了!”他低吼一声,“林晚身体不好,你别刺激她!”
我笑了,笑得绝望。
“好,她身体不好,她金贵。”
“我身体好,我皮糙肉厚,活该被你们这么磋磨。”
“陆承骁,我受够了。”
“我们离婚吧。”
这四个字,我说得异常平静。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承骁愣住了。
婆婆也愣住了。
连哭着的林晚,都忘记了掉眼泪。
“你说什么?”陆承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看着他的眼睛,“我成全你的伟大,成全你的责任感。”
“你带着你的‘亲妹妹’和你的‘亲儿子’,好好过吧。”
“我,不奉陪了。”
说完,我转身上楼,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
一些衣服,一些书,还有我工作用的电脑。
那些我们曾经一起买的家居用品,那些充满回忆的小摆件,我一样都没拿。
我怕脏了我的手。
我拉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客厅里一片死寂。
陆承骁站在楼梯口,脸色惨白。
“沁沁,你非要这样吗?”
“是你逼我的。”
“就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我给了。”我看着他,“我给了你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我想清楚了。”
“陆承骁,我们回不去了。”
他想上来拉我,被我躲开了。
“别碰我。”
我的眼神,一定冷得像冰。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就像我的心情。
我搬回了娘家。
我妈抱着我哭了一场,嘴里不停地骂着陆承骁狼心狗肺。
我爸叹着气,给我收拾出一间房。
“先住下吧,外面的事,别想太多。”
我递给他一份文件。
“爸,这是我拟好的离婚协议。”
“财产我什么都不要,陆家那套房子,婚前是他父母买的,我没份。我自己的存款和工资,归我。我只要离婚。”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
“沁沁,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长痛不如短痛。
这段已经烂到根子里的婚姻,我不要了。
第二天,我委托律师,把离婚协议和起诉书,一起送到了陆家。
我不想再见到那一家人。
我怕我会忍不住,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陆承骁没有立刻签字。
他开始疯狂地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我一概不理。
他找到我公司楼下等我。
我让保安把他拦住了。
“苏小姐说了,不想见你。”
他隔着玻璃门,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红血丝,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心里不是没有波澜。
但一想到林晚那张脸,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怜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找我爸妈。
我妈直接把他骂了出去。
我爸倒是和他谈了一次。
回来后,我爸对我说:“承骁说,他知道错了。他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说,等林晚生下孩子,安顿好,他就……”
“他就怎么样?”我打断我爸,“把她送走,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和我重归于好?”
“爸,你觉得可能吗?”
“就算她走了,那个孩子呢?陆承骁说了,他要当那个孩子的爹。以后逢年过节,是不是还要接回来团聚?”
“我们俩中间,永远隔着一个孩子。一个他为了‘责任’,不惜伤害我而去负责的孩子。”
“我做不到。”
我爸沉默了。
他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半个多月。
陆承骁的耐心,似乎也快被耗尽了。
而我,却在工作里,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我接了一个大项目,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同事们都说我像个拼命三郎。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
我怕一停下来,那些痛苦的回忆就会将我淹没。
这天,我正在公司开会,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挂断了。
对方又打了过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接起:“喂,哪位?”
“嫂子,是我,林晚。”
我的心猛地一沉。
“有事吗?”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想跟你谈谈。”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求求你了,嫂子,就一次,最后一次。”她带着哭腔,“我在你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你。”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捏着手机,心里天人交战。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去。
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但鬼使神差地,我还是站了起来,跟总监请了个假。
我倒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咖啡馆里,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看起来比上次更憔ove了,脸色蜡黄,嘴唇干裂。
看到我,她挣扎着想站起来。
“坐着吧,孕妇。”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
她局促地绞着手指。
“嫂子,对不起。”
“如果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三个字,那就不必了。”我打断她,“我听腻了。”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嫂子,我知道,你肯定恨死我了。”
“你不用知道,你只需要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我会走的。”她急切地说,“等我生下孩子,我马上就走。”
“但是走之前,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挑了挑眉,没说话,示意她继续。
“承骁哥他……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爸爸。”
我心里冷笑一声。
这话,陆承骁也说过。
你猜我信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这孩子的爸爸,另有其人。我丈夫……老张,他其实……没有生育能力。”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这是我们结婚前,我就知道的。”林晚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很快就结了婚。他说他不介意,他只想有个家。”
“后来,我……我犯了错。我遇到了我以前的……男朋友。”
“我怀孕了。我不敢告诉老张。”
“就在这个时候,老张接到了上战场的命令。”
“他走之前,拉着承骁哥的手,告诉他,我怀孕了。他求承骁哥,如果他回不来,一定要照顾好我和孩子。”
“他到死,都以为这个孩子是他的。”
“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承骁哥,却唯独瞒着我,他不能生的事。”
我被这个故事的复杂程度惊呆了。
“所以,陆承骁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他战友的?”
“是。”林晚点头,“但他更知道,这是老张唯一的念想。老张是为了救他死的,他觉得,他必须完成老张的遗愿,哪怕这个遗愿,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上。”
我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陆承骁那该死的、扭曲的责任感,到底从何而来。
他不是在为战友养孩子。
他是在替战友,守护一个虚假的希望。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救赎自己。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住在他家,接受他的‘照顾’?”我看着林晚,眼神冰冷。
“不!”她激动地摇头,“我跟他说过,我可以自己走。但他不肯。”
“他说,他答应了老张,就一定要做到。”
“他说,他不能让老张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
“嫂子,承骁哥他……他心里只有你。他每天晚上都在书房里,看着你们的结婚照发呆。他喝醉了,嘴里喊的也都是你的名字。”
“他只是……被困住了。”
“他从战场上回来,人就变得不对劲了。他晚上会做噩梦,会突然惊醒,一身冷汗。”
“他把对老张的愧疚,当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
林晚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是她和孩子,横在我们中间。
现在我才明白。
横在我们中间的,是那场该死的战争。
是陆承骁无法摆脱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我沉默了很久。
咖啡已经凉透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她。
“因为我不想再看他这么痛苦下去了。”林晚擦了擦眼泪,“更不想你因为我,和他走到这一步。”
“嫂子,他是个好人。只是……太傻了。”
“我今天来,是想求你。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我生完孩子,我会带着孩子离开。我会告诉他,孩子的亲生父亲来找我了。这样,他就没有理由再‘负责’下去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可恨吗?
可恨。
她欺骗了自己的丈夫,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另一个男人的庇护。
但她,也可怜。
被命运推着,一步步走到今天。
“你的故事讲完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
“很好。”我站起身,“但这跟我没关系。”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他有千万种理由。”
“他选择用伤害我的方式去‘赎罪’,这就是事实。”
“我苏沁,不是圣母。我没有义务去拯救一个,用谎言和牺牲我,来成全他自己伟大形象的男人。”
“至于你,你好自为之。”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我又停了下来。
我没有回头。
“林晚,别再叫我嫂子。我担不起。”
走出咖啡馆,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仰起头,想把眼泪逼回去。
可是没用。
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为陆承骁,也为我自己。
我们的爱情,终究是死在了那场,我从未参与过的战争里。
几天后,我的律师打电话给我。
“苏小姐,陆先生那边,同意离婚了。”
“但他提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求,房子和所有的存款,都归你。”
我愣住了。
“你告诉他,我什么都不要。”
“我们跟对方律师沟通过了,他们说,这是陆先生唯一的条件。如果不同意,他就不签。”
我捏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陆承骁,你这是什么意思?
用钱,来弥补你对我的亏欠吗?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安理得吗?
“好。”我听到自己说,“我同意。”
我就是要让你一辈子都记着,你欠我的。
不是钱能还清的。
签离婚协议那天,我们约在了律师事务所。
那是我在咖啡馆之后,第一次见他。
他好像又瘦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完全没有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兵王模样。
我们全程没有交流。
律师把文件递给我们,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签下了字。
当我的笔尖离开纸张的那一刻。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
尘埃落定。
走出律师事务所,外面下起了小雨。
他没有打伞,就那么站在雨里。
“沁沁。”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
还是这三个字。
我听得都麻木了。
“以后……照顾好自己。”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他。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陆承骁,你知道吗?”
“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最怕的,是接到你牺牲的电话。”
“现在我才知道,我最怕的,是你活着回来,却不再是我的了。”
“我等了你三年,不是为了等你一句对不起。”
“算了,都过去了。”
“你保重吧。”
我撑开伞,走进雨幕里。
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
再见了,陆承桑。
再见了,我死去的爱情。
离婚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凭借那个大项目,在公司站稳了脚跟,很快就升了职,当上了设计部总监。
我买了辆车,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小公寓。
我开始健身,学插花,周末和朋友去逛街,看电影。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他。
想起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
然后,心口就会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我爸妈来看过我几次,看到我状态还不错,也就放心了。
我妈说:“离了就对了,咱不愁嫁!妈给你物色了好几个青年才俊!”
我哭笑不得地把她推出去。
再开始一段感情?
我还没准备好。
或者说,我不敢了。
大概过了半年,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陆承骁的父亲,我以前的公公。
“是沁沁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苍老。
“叔叔,是我。”
“有时间吗?想跟你见一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了一家老茶馆。
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
“叔叔,您找我……有事吗?”
他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
“这是承骁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
还有一本……日记。
“承骁他……走了。”
“什么?”我心里一惊,“去哪了?”
“他申请调去最艰苦的边防哨所了。他说,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说,他没脸见你,只能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
我的手,抚上那本带着烟草味的日记本。
“林晚呢?还有那个孩子。”
“生了,是个女孩。”公公的眼神黯淡下来,“生完孩子没多久,她就走了。留下一封信,说孩子的亲生父亲来找她了,她对不起我们。”
“承骁给她卡里打了一大笔钱,足够她们母女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闹剧。”
公公的眼圈红了。
“沁沁,是我们陆家,对不起你。”
“承骁他……从战场上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我知道,他病了,心里病了。”
“我们劝过他去看医生,他不肯。他说他没病。”
“是我们做父母的没用,没能……没能把他拉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那天,我抱着那个牛皮纸袋回了家。
我一封一封地看那些信。
都是陆承骁在战场上写给我的。
大部分,都没能寄出来。
信里,他一遍遍地写着我的名字。
他说,沁沁,我又梦到你了。梦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他说,沁沁,这里的炮火声太响了,我好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说,沁沁,等我回去,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最后一封信,是在他回来之前写的。
他说,沁沁,我对不起你。我可能……做了一件会让你非常非常伤心的事。但我别无选择。如果……如果你不能原谅我,就忘了我吧。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我翻开那本日记。
第一页,是他回家的第二天写的。
【沁沁不理我了。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但我能怎么办?老张的脸,一直在我的脑子里。他浑身是血地对我说:‘承骁,我媳妇儿……孩子……交给你了……’我怎么能拒绝?我欠他一条命啊。】
【今天跟沁沁大吵了一架。她说我自私,说我为了当圣人,拉她下水。她说的对。我就是个混蛋。我把战场上的那一套,带回了家。我以为我是在报恩,其实我是在伤害我最爱的人。】
【她提出离婚了。我一点都不意外。换做是我,我也无法忍受。可是我不想签。我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能说断就断?】
【她不肯见我。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她公司楼下等了三个小时。看着她从我面前走过,没有一丝停留。沁沁,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林晚把真相都告诉她了。她会原谅我吗?不,她不会。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用谎言和责任绑架了她,她怎么可能原谅我。】
【签了。终于还是签了。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天在下雨。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里,感觉我的世界也塌了。沁沁,没有你的世界,我要怎么过?】
【我申请去边防了。那个地方,很苦,很远。也许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一点平静。沁沁,忘了我吧。找个好人,嫁了。一定要幸福。】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苏沁,我爱你。】
我合上日记本,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委屈,知道我的痛苦,知道他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只是……走不出来。
被战争的阴影,被战友的死亡,被那份沉重到扭曲的责任感,死死地困在了原地。
他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伤人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也惩罚了我。
我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拨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边很吵,风声很大。
“喂?”
是他的声音。
沙哑,疲惫,却又那么熟悉。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是沁沁吗?”
他迟疑地问。
风声里,我好像听到了他陡然急促起来的呼吸。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陆承骁。”
“是我。”
“你的信,和日记,我看到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呼啸的风声,在我和他之间回荡。
“你……还好吗?”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我很好。”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里……星星很亮。”
我能想象得到。
在遥远的边防线上,一个孤独的哨所,一个孤独的人,守着漫天的繁星。
“陆承骁。”我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我等你回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像是哭泣又像是解脱的抽气声。
良久。
我听到他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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