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拐进机场出发层的时候,我心里那点儿小小的雀跃,像被戳破的气球,嘶地一下漏了气。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
左边是我的大姐,林岚。她正 frowning,眉头拧得像个疙瘩,手指在手机计算器上飞快地戳着,嘴里念念有词。
“……酒店一晚八百,五晚就是四千,机票三个人往返是六千二,加上孩子的半价票……啧,这还没出门,一万二就没了。”
右边是我的小弟,林涛。他戴着降噪耳机,脑袋随着音乐一点一点的,眼睛盯着窗外一掠而过的广告牌,仿佛对大姐的碎碎念置若罔闻。
而我,林静,夹在中间的那个,正开着车,感觉自己不是司机,而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囚车押送员。
这次旅行,是我提议的。
起因是上个月家庭聚餐,我翻出老相册,看到一张我们仨小时候在公园划船的照片。照片上,大姐扎着两个小辫,神气地握着船桨;我穿着花裙子,笑得露出豁牙;小弟被我俩挤在中间,嘬着手指,一脸懵懂。
那时候,爸妈还在。妈妈摸着照片,感慨了一句:“你们仨,好久没这么凑一块儿了。要是能再一起出去玩玩,我跟你爸就安心了。”
妈妈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我心里。
爸妈走后,我们姐弟仨各自成家立业,一年到头也聚不齐几次。大姐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服装店,忙得脚不沾地,每一分钱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小弟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如意,索性躺平,靠着爸妈留下的那套小房子收点租金,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神仙日子”。
而我,嫁给了老周,一个普通的上班族,生了儿子豆豆,每天在工作、家庭和孩子之间连轴转,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中间层”。
我想,或许一次旅行,能把我们重新拉回那艘小船上的亲密无间。
于是我建了个群,名字很俗气,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我:“姐,弟,我们仨带上孩子,一起去海边玩几天吧?我请客!”
为了减少阻力,我特意加上了最后三个字。
大姐秒回:“去哪?几天?预算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她独有的精明和务实,像三把小锤子,敲得我脑门疼。
小弟则在半小时后悠悠地回了个表情包:一个戴着墨镜躺在沙滩椅上的猫。
下面跟了一句:“三亚吧,必须是三亚。阳光、沙滩、比基尼!”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大姐的消息又来了:“三亚?那是宰人窟!去个近点的海边不行吗?开车就能到的那种,住民宿,自己买海鲜做,又能省一大笔。”
小弟立刻反驳:“姐,都什么年代了还自己做饭?出去玩就是享受的!住民宿?那潮湿的被子能睡吗?要去就去五星级酒店,带私人沙滩那种!”
看着屏幕上你来我往的争论,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还没出发呢,分歧就已经这么大了。
我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争了。地方我来定,酒店我来选,钱我来出。你们俩,只要带上人和好心情就行,OK?”
我以为我的“豪气”能终结这场争论。
结果,大姐发来一个“呵呵”的表情。
小弟则发来一个“老板大气”的狗腿表情。
最终,在我的强力干预下,我们定下了去一个折中的海滨城市,机票比三亚便宜,酒店比民宿好点,四星级,带游泳池。
我天真地以为,我已经摆平了最大的矛盾。
直到出发这天,坐在车里,听着大姐的计算器声和闻着小弟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我才意识到,这趟名为“亲情”的旅程,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林静,你那个酒店,含早餐吗?”大姐终于放下了手机,身子前倾,拍了拍我的座椅。
“含的,自助早餐。”
“那就好。咱们早上吃饱点,中午就能省一顿。晚上我看了攻略,附近有个海鲜市场,我们自己去买,回酒店……哎,你订的酒店能做饭吗?”
我深吸一口气,从后视镜里看到小弟摘下了耳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姐,我们是去度假,不是去赶集的。你能不能别张口闭口都是省钱?”
“我省钱怎么了?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你姐夫去年生意不好,我这个店全靠我一个人撑着,我不精打细算,你姐我跟芽芽(大姐的女儿)喝西北风去啊?”大姐的嗓门一下子就高了八度。
“那你就在家待着呗,没人逼你来。出来玩还这么抠抠搜搜的,扫不扫兴?”小弟毫不示弱。
“嘿!你这个小白眼狼!你忘了你上个月换手机,钱不够是谁给你补的?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这么跟你姐说话了?”
眼看战火就要烧到我这儿,我赶紧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在出发层入口稳稳停住。
“到了!”我大声说,试图用音量盖过他们的争吵,“拿行李,办登机牌,别吵了!豆豆和芽芽还在后面车上呢!”
为了避免出发时就闹矛盾,我让我老公老周单独开了辆车,送两个孩子过来。
大姐和小弟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推开车门。
看着他们俩一个扛着巨大的登山包(大姐说托运费太贵,所有东西都得塞进登机箱和背包里),一个拉着崭新的名牌行李箱(小弟说旅行要有仪式感),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趟七天的旅行,我可能第一天就会后悔。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乐观了。
我不是第一天后悔的。
我是从踏进酒店房间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
酒店是我精心挑选的,在各大APP上对比了无数遍评论和照片,四星级,海景房,带一个漂亮的无边泳池。我想,这总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了吧?
结果,门一开,大姐的脸就拉了下来。
她没看窗外的海景,而是径直走到卫生间,摸了摸毛巾,又看了看洗漱用品的牌子。
“林静,这酒店不行啊。”她走出来,一脸嫌弃,“毛巾这么薄,跟砂纸似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是杂牌的,这能用吗?幸亏我带了全套的。”
说着,她打开她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献宝似的掏出毛巾、牙刷、洗发水、沐浴露,甚至还有一小瓶洗手液。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弟的声音就从阳台传来,带着一股子懒洋洋的嘲讽。
“姐,你这是去旅行,还是去逃难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去哪个山沟沟里支教呢。”
他靠在阳台栏杆上,海风吹着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身上那件潮牌T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这阳台也太小了,视野也不行,被前面那栋楼挡了一大半。静姐,你怎么订的这儿啊?我昨天看小红书上推荐的那个‘海悦’,那才叫无敌海景。”
我站在房间中央,左边是大姐对酒店硬件的鄙夷,右边是小弟对酒店软件的挑剔。
我的儿子豆豆和外甥女芽芽,两个小家伙倒是很兴奋,一进门就脱了鞋,在柔软的地毯上打滚。
“妈妈!这里好漂亮!我们什么时候去游泳?”豆豆仰着小脸问我。
我强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他的头:“等我们安顿好了就去。”
我转向我姐和弟,感觉自己像个联合国调解员。
“姐,酒店的毛巾可能是不太好,但我们也就用几天。你带了就用你自己的。小弟,‘海悦’一晚上三千多,我们这次预算有限,这里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性价比最高的了。”
大姐一听“三千多”,立马站在了我这边:“林涛你疯了?三千多一晚,你怎么不去抢?你以为你姐的钱是印出来的?”
小弟嗤笑一声:“所以说格局小了。出来玩,讲究的就是个体验。钱花了可以再挣,糟糕的体验可是会记一辈子的。”
“你挣?你挣什么了?你的房租够你买几件潮牌T恤啊?”大姐的战斗力瞬间爆表。
“我……”小弟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这是生活态度,你不懂!”
“我不懂?我只知道人得活在现实里!而不是活在小红书的滤镜里!”
“够了!”我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豆豆和芽芽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停止了打闹,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一阵刺痛。
我带他们出来,是想让他们开心的,不是让他们来看大人吵架的。
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好了,别吵了。我们是来度假的,不是来辩论的。现在,放下行李,换上泳衣,我们去游泳!谁再吵,谁就自己待在房间里!”
我的话起了作用。
大姐和小弟都不再说话了。
游泳池里,孩子们像两条快活的小鱼,嬉笑打闹。我靠在池边,看着他们,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也许,只要有孩子们的笑声,那些不愉快就能被冲淡吧。
然而,晚饭时间,新的战争又爆发了。
导火索是一顿海鲜。
小弟举着手机,屏幕上是一家装修得富丽堂皇的海鲜餐厅。
“姐,晚上我们去吃这家吧!网红店,评价超高!看这龙虾,这鲍鱼……”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咽了口口水。
大令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把手机推开,像在躲避什么瘟疫。
“不去!你看这人均,五百八!我们五个人,一顿饭就得三千块?抢钱啊!”
“姐!都说了是出来玩的!你能不能别这么扫兴?”
“我扫兴?我看是你没脑子!有这三千块,我回我们那菜市场能买一车海鲜!”
“那能一样吗?这里的气氛,这里的服务……”
“气氛能当饭吃?服务员能喂你嘴里?林涛我告诉你,要去你去,反正我跟芽芽不去!”
小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
我头都大了。
“要不这样,”我再次开始和稀泥,“我们不去那家网红店,也别自己买了。我搜一下,找个中档一点的,评价好的大排档,怎么样?”
这是一个我自认为完美的折中方案。
结果,两个人都不满意。
大姐撇撇嘴:“大排档?卫生吗?别吃坏了肚子,看病花的钱更多。”
小弟翻了个白眼:“大排档有什么好吃的,没格调。”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我们还是去了一家本地人推荐的大排档。
那顿饭,吃得极其压抑。
小弟全程垮着脸,给每道菜都拍了照,然后低头P图,估计是想P出一种在高级餐厅的假象。
大姐则像个质检员,每盘菜上来,她都要先闻闻,再用筷子翻来覆去地检查。
“这虾不新鲜。”
“这贝壳里有沙。”
“老板,你这秤准不准啊?”
老板被她问得一脸无奈,周围几桌的客人也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在鞋子里抠出一座三室一厅了。
我只能埋头猛吃,顺便不停地给豆豆和芽芽夹菜,试图用食物堵住他们的嘴。
一顿饭下来,我感觉比加了一天班还累。
回到酒店,我把自己扔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老周发来视频通话。
屏幕上,他正敷着一张面膜,看起来有点滑稽。
“怎么样?第一天还顺利吗?”他问。
我看着他,突然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我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跟他说了,从机场的争吵,到酒店的挑剔,再到晚饭的闹剧。
老周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才慢悠悠地撕下面膜,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都觉得无比正确的话。
“静静,你记住,亲人之间,最好不要一起旅游。”
“为什么?”我问。
“因为旅行,就像一个放大镜。它会把你平时可以忽略不计的、所有细小的分歧和矛盾,都放大一百倍。”
“消费观、生活习惯、性格差异……平时不住在一起,一年见几次面,大家都可以客客气气,维持表面的和谐。可一旦二十四小时捆绑在一起,所有的伪装都会被撕掉,剩下的,就是最赤裸裸的摩擦和碰撞。”
我愣住了。
老周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正在经历的困境。
是啊,放大镜。
大姐的节俭,平时我觉得是持家有道;可是在旅行中,就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斤斤计较。
小弟的随性,平时我觉得是年轻人的洒脱;可是在旅行中,就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自私自利。
而我,那个总想让所有人都满意的老好人,在他们俩的夹击下,变成了一个筋疲力尽、里外不是人的受气包。
“那我该怎么办?”我无力地问,“这才第一天,还有六天呢。”
“放过自己。”老周说,“你不是他们的妈,你没有义务为他们的情绪负责。你组织了这次旅行,你出了钱,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从现在开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他们俩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是……”
“没有可是。你再这么惯着他们,最后累死的只有你自己。”
挂了电话,我看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放过自己。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
第二天,我决定实践老周的“放过自己”理论。
大姐一早就拿着她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行程单”来敲我的门。
“静静,快起来!我们九点出发去A景点,门票我已经看好了,网上买比现场买便宜二十块。中午我们就在景点门口吃自带的干粮,下午去B景点,那个五点关门,我们得抓紧时间……”
我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来。
“姐,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
大姐愣住了:“什么?那怎么行?门票我都研究好了,今天这两个景点一条线,最顺路,最省时间!”
“我太累了,豆豆也累了。我们今天就想在酒店待着,游游泳,在沙滩上玩玩沙子。”我说。
“那怎么行!酒店这么贵,待在房间里不是浪费钱吗?”大姐的声调又高了起来。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姐,钱是我付的,就算浪费,也是浪费我的钱。你和芽芽如果想去,你们就自己去吧。”
大姐被我的态度惊到了,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时,小弟打着哈欠从他房间里晃了出来。
“吵什么呢,一大早的。谁要去景点啊?要去你们去,我今天要睡到自然醒,下午去做个SPA,晚上去泡吧。”
大姐的火力立刻转移到了小弟身上。
“泡吧?林涛你还有钱泡吧?你知不知道你姐我为了省二十块门票钱,研究了半个晚上!”
“那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事。”小弟一脸无所谓,“静姐,SPA馆的钱,从公共经费里出,没问题吧?”
所谓的“公共经费”,是我出发前建的一个基金。我往里面打了五千块,说是用来支付旅行中的一些零散开销。
我还没说话,大姐就炸了。
“不行!公共经费是用来吃饭和买门票的!不是给你去做SPA的!林涛你还要不要脸?”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花点钱怎么了?”
眼看新一轮世界大战又要爆发,我举起了手。
“停。”
他们俩同时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酝酿了一晚上的决定。
“从现在开始,我们分头行动。”
“什么?”大姐和小弟异口同声。
“我的意思是,大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姐,你想跑景点,你就带着芽芽去。弟,你想做SPA想泡吧,你就自己去。我,就带着豆豆在酒店玩。”
“至于钱,”我顿了顿,看向他们俩,“公共经费取消。所有的开销,AA制。”
“AA制?”大姐的眼睛亮了。
“AA制?”小弟的脸垮了。
“对,AA制。”我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自己花了什么钱,自己记账。回来以后,我们再算。当然,我之前承诺的,机票和酒店的钱,还是我来出。但其他的,吃、喝、玩、乐,所有费用,我们三家,平摊。”
我说完,房间里一片死寂。
大姐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AA制,意味着她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她的省钱天赋,而不用被小弟这个“败家子”拖累。
小弟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愤怒。AA制,意味着他不能再心安理得地“啃”我这个姐姐了。
“静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质问我,“你之前不是说你请客吗?”
“我请了机票和酒店,这已经是最大头了。”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丝毫的愧疚,“林涛,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得学会为自己的消费买单。”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我,又指了指大姐,“好,好,你们行!你们俩联合起来欺负我!”
说完,他“砰”地一声摔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大姐则喜气洋洋地拉着芽芽,拿着她的行程单,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静静,那我们先走了啊!晚饭你们自己解决,我跟芽芽随便吃点面包就行!”
偌大的房间,瞬间只剩下我和豆豆。
豆豆走到我身边,小声问:“妈妈,舅舅和姨姥姥是不是生气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搂进怀里。
“没有,他们只是……有自己的想法。走,豆豆,我们去游泳,妈妈今天陪你玩一整天。”
那一整天,是我这次旅行中最轻松的一天。
我和豆豆在泳池里打水仗,在沙滩上堆城堡,在儿童乐园里玩滑梯。
没有了争吵,没有了算计,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晚上,我带着豆豆在酒店的西餐厅,点了他最爱吃的意大利面和披萨。
豆豆吃得满嘴都是酱汁,开心地对我说:“妈妈,我喜欢今天。”
我看着他满足的小脸,突然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然而,我低估了“AA制”带来的后遗症。
晚上十点,我接到了小弟的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姐,我被打了。”
我心里一惊,睡意全无:“怎么回事?在哪?”
“在……在‘夜色’酒吧。我跟人起了点冲突……他们人多……”
我立刻穿上衣服,根据他发来的定位,打车赶了过去。
在酒吧门口,我看到了他。
他蹲在马路边,头发乱糟糟的,嘴角和眼角都有淤青,那件昂贵的潮牌T恤也被撕了个口子。
看到我,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把他扶起来,带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冰袋和碘酒。
一边给他处理伤口,我一边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才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他一个人去酒吧喝酒,看上了一个姑娘,想请人家喝一杯。结果那姑娘有男朋友,他跟对方起了口角,对方人多,就把他给揍了。
“那你怎么不报警?”我问。
“报警?”他缩了缩脖子,“多丢人啊……姐,医药费怎么办?我没钱了。”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气又心疼。
气他不争气,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冲动,这么没担当。
心疼他毕竟是我弟弟,从小被我们保护得太好,没经历过什么风浪。
我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拿出所有的现金,塞给他。
“先去医院看看。不够我再给你转。”
他捏着钱,低着头,小声说:“姐,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我没好气地说,“林涛,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你不能一辈子都指望别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把他送到医院,看着他挂号、拍片,折腾到凌晨两点,才把他送回酒店。
回到房间,我累得几乎虚脱。
躺在床上,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以为“AA制”能让我解脱,结果,我只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我管得了他们的钱,却管不了他们的烂摊子。
只要这份亲情还在,我就永远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放过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姐弟仨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和平。
我们依然分头行动。
大姐带着芽芽,严格按照她的“穷游”攻略,早出晚归,把这个城市的免费公园、博物馆逛了个遍。每天晚上,她都会在我们的“AA制”记账本上,一笔一画地记下她当天的开销:公交车费4元,矿泉水2元,面包5元。
小弟自从那天晚上被打之后,就老实了很多。他不再提SPA和酒吧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里睡觉、打游戏。偶尔出门,也是去沙滩上躺着,或者去商场里吹空调,绝不踏入任何需要花钱的地方。他的记账本上,一片空白。
而我,则带着豆豆,过着真正的“度假”生活。我们去海洋馆看海豚表演,去坐帆船出海,去吃昂贵的冰淇淋。我把每一笔开销都认认真真地记在我的那一页上。
我们三个人,在同一个城市,住同一家酒店,却过着三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每天早上在自助餐厅的偶遇,成了我们唯一的交集。
我们会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各自取餐,坐在相隔很远的桌子上,默默地吃完。
孩子们成了唯一的传话筒。
“妈妈,姨姥姥说她今天要去爬山,问我们去不去。”豆豆一边喝牛奶一边说。
“不去。”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舅舅,妈妈问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芽芽跑过来问。
“不去。”小弟戴着耳机,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这种状态,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这比争吵更可怕。
争吵,至少证明我们还在乎对方,还在试图沟通,哪怕方式是错误的。
而现在这种冷漠和疏离,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地切割我们之间那点所剩无几的亲情。
我开始怀疑,我提议的这次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证明,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就是为了让我们认清,我们早已不是照片上那三个亲密无间的小孩,而是三个被生活打磨得面目全非的、陌生的成年人?
旅行的第五天,矛盾终于在沉默中迎来了总爆发。
那天是豆豆的生日。
我提前预定了一家很有名的亲子餐厅,还订了一个漂亮的蛋糕。
我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大家重新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把这几天的隔阂都消除掉。
我分别给大姐和小弟发了信息,告诉他们餐厅的地址和时间。
大姐回得很快:“去。但是说好了,这顿饭不算在AA里,是你请客。”
我看着信息,苦笑了一下,回了个“好”。
小弟则过了很久才回:“知道了。”
晚上七点,我带着豆豆提前到了餐厅。
餐厅布置得很温馨,到处都是气球和彩带。
豆豆很开心,戴着生日帽,在餐厅里跑来跑去。
七点半,大姐带着芽芽来了。
她一进门,就四处打量了一下,然后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这地方不便宜吧?就吃个饭,搞这么大阵仗干嘛,浪费。”
我懒得跟她争辩,只是笑了笑:“今天豆豆生日,开心最重要。”
我们等到八点,小弟还没来。
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发信息,也不回。
豆豆饿了,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蛋糕,问:“妈妈,舅舅怎么还不来?我们能先吃蛋糕吗?”
大姐不耐烦了:“不等了!他爱来不来!这么大个人了,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菜很快就上齐了。
大姐和芽芽埋头苦吃,仿佛饿了三天三夜。
我没什么胃口,心里堵得慌。
我看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刷新,希望看到小弟的回复。
就在我们快吃完的时候,小弟终于出现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
女孩化着浓妆,穿着吊带短裙,亲密地挽着小弟的胳膊,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我愣住了。
大姐也愣住了。
“林涛!你干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来?这位是……”大姐站了起来,皱着眉头问。
小弟一脸得意地介绍:“我女朋友,小雅。我们刚才去看电影了,没注意时间。姐,静姐,这是我女朋友。”
那个叫小雅的女孩,朝我们露出了一个商业化的微笑,声音甜得发腻:“姐姐们好。”
我看着小弟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再看看桌上被吃得差不多的饭菜和那个还没来得及切的蛋糕,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上了我的脑门。
“林涛,”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他一脸茫然。
“今天是你外甥,豆豆的生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豆豆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躲到了我身后。
小弟这才注意到戴着生日帽的豆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哦……哦,对,豆豆生日啊。舅舅给忘了。那个……生日快乐啊,豆豆。”他干巴巴地说。
“忘了?”大姐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吧!林涛,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个家?你知不知道你姐为了等你,饭都没吃好?”
“我怎么就没把你们当家了?我不就是带女朋友来给你们认识一下吗?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小弟的脸也沉了下来。
“我们什么态度?你看看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大姐上下打量着那个叫小雅的女孩,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你说谁不正经?”那个叫小雅的女孩尖叫起来,“你个老女人,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我说的就是你!穿得这么暴露,跟个妖精似的!”
“你!”
“好了!都别吵了!”小弟护在小雅身前,冲着大姐吼道,“林岚,我警告你,你别太过分了!小雅是我女朋友,你对她客气点!”
“女朋友?认识几天啊就女朋友了?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别是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
“我乐意!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公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你还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
“你……你胡说!”大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胡说?上次我去找姐夫,亲耳听见讨债的在门口骂!你以为你瞒得住谁啊?”
“林涛!”我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整个餐厅的人都向我们看来。
我感觉自己的血都涌到了头顶。
我指着小弟,手都在发抖:“你给我闭嘴!”
然后,我转向大姐,看着她煞白的脸和强忍着泪水的眼睛,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一直以为大姐的节俭,只是因为性格。我从来不知道,她的生活,已经艰难到了这个地步。
而我,作为她的妹妹,竟然一无所知。
我又看向小弟,那个被我从小宠到大的弟弟。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姐姐最深的伤疤,这样血淋淋地揭开,撒上一把盐,只为了维护一个刚认识几天的所谓“女朋友”?
“林涛,”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失望?我才对你们失望!”小弟也彻底爆发了,“从小到大,你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没出息,觉得我一事无成!林岚她天天对我冷嘲热讽,你呢?你林静就好吗?你给我钱,你请我旅游,你就以为你了不起了?你那是同情我,是可怜我!我不需要!”
“这次旅行,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AA制?亏你想得出来!你就是想看我笑话,想看我没钱付账的窘迫样子,对不对?”
“你就是想在我们面前,炫耀你过得比我们好!你有个好老公,有个好儿子,有个好工作!你什么都有了,所以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我的弟弟吗?
这是那个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甜甜地叫我“姐姐”的男孩吗?
原来,我的付出,在他看来,只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原来,我小心翼翼维护的亲情,在他看来,只是虚伪的炫耀。
餐厅里,豆豆的哭声响了起来。
“妈妈……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
我猛地惊醒过来。
我低下头,看到儿子满是泪水的小脸。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委屈、失望,都化作了无尽的疲惫和心疼。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把自己的幻想,强加在孩子身上。
我不该为了一个早已破碎的梦,让我的儿子承受这一切。
我抱起豆豆,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拍在桌子上。
“这顿饭,我请。从现在开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看着大姐,又看了看小弟,一字一句地说:
“这趟旅行,到此为止。”
说完,我抱着豆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
身后,是小弟的咆哮,大姐的沉默,和那个女孩幸灾乐祸的窃笑。
外面的空气很冷,我却感觉不到。
我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豆豆,一步一步,走在陌生的街头。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回到酒店,我立刻开始收拾行李。
我把所有的衣服,胡乱地塞进行李箱。
豆豆已经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在网上订了最早一班回程的机票。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地毯上,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感觉自己的心,空了一大块。
手机响了。
是大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林静,你……你别冲动。”电话那头,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沙哑。
“我没冲动。”我说,“姐,我累了。真的累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
“我对不起你……静静……我不该……不该瞒着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家里的事……我没脸跟你们说……我怕你们看不起我……”
“姐,”我打断她,“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林涛他……他就是个混蛋!你别往心里去!他从小就那个德性,被爸妈惯坏了!”
“不只是他。”我轻声说,“我们都有问题。”
大姐不说话了。
是啊,我们都有问题。
大姐的死要面子,小弟的自私自利,和我的自以为是。
我们三个人,用各自的方式,亲手把这段关系,推向了绝境。
“你真的要走吗?”大姐问。
“嗯。”
“那……好吧。”她叹了口气,“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
“好。”
挂了电话,我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我就带着豆豆,悄悄地离开了酒店。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坐在出租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就像一场荒诞的梦。
我们满怀期待地来,却如此狼狈地离开。
七天的旅行,我们只待了五天。
但这五天,却比五年还要漫长。
机场里,豆豆拉着我的手,仰头问我:“妈妈,我们不等舅舅和姨姥姥了吗?”
我蹲下来,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能告诉他,我们吵架了吗?
我能告诉他,我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一起出来玩了吗?
我只能摸着他的头,说:“舅舅和姨姥姥还想在这里多玩几天。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豆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五味杂陈。
我后悔吗?
我问自己。
我后悔提议了这次旅行。
我后悔高估了血缘的力量。
我后悔把成年人世界的复杂和不堪,暴露在了孩子面前。
但是,我好像又不那么后悔。
因为这次旅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最真实的样子。
它让我看清了,亲情,并不能成为绑架彼此的枷锁。
它也让我明白了,成年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需要距离和边界。
靠得太近,只会互相灼伤。
回到家,老周来机场接我们。
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和疲惫的神情,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接过行李,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在车上,我把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静静地听着,然后握住我的手,说:“回来就好。”
简单的四个字,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是啊,回来就好。
这里,才是我的家。
有爱我的丈夫,有可爱的儿子,有我需要守护的一切。
至于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姐弟情,就让它暂时随风去吧。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大姐的转账。
金额不多,一千二百三十五块六毛。
后面附着一张照片,是她那个记账本的截图,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和芽芽这几天的所有开销,精确到每一毛钱。
我看着那个数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收,也没有退回。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接到了小弟的电话。
是在一个深夜。
他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
“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混蛋……”
“那个小雅……她就是个骗子……她把我剩下的钱都骗走了……”
“姐……我怎么办啊……我没地方去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哭诉,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
我的心,像一潭死水,再也起不了任何波澜。
“林涛,”我说,“去跟你大姐道歉。”
“什么?”
“去跟你大姐,说声对不起。如果你真心悔过,她会帮你。如果你只是想找个人给你收拾烂摊子,那对不起,我也无能为力。”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去找大姐。
我也不想知道。
我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我的小家庭上。
我陪老周一起看无聊的球赛,陪豆豆一起拼复杂的乐高。
我们会在周末的早晨,一起去公园散步,会在傍晚,一起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生活平淡,却很安心。
我再也没有提过那次旅行,仿佛它从未发生过。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张老照片。
照片上,我们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
那时候,我们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紧紧地靠在一起。
可是我们都忘了,船,总有靠岸的一天。
人,也总有长大的一天。
长大,就意味着分离。
意味着我们要去面对各自的风雨,承担各自的责任。
我们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也不可能永远绑在一起。
也许,保持距离,各自安好,才是对那段回不去的童年,最好的纪念。
我打开手机,找到了那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我看着那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删除并退出”。
退出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关系再亲,也不建议一起旅游。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趟旅程的终点,是更紧密的拥抱,还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路口。
而我们,不幸地,走到了后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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