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公公张国栋下葬后的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和我的婆婆陈淑芬,已经分床睡了整整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十年婚姻所构建的温情脉脉的幻象里。十年里,我以一个儿媳的身份,努力扮演着家庭润滑剂的角色,我以为我早已融入了这个家,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敬重他们相敬如宾的默契,甚至曾以此为榜样,教育我的丈夫张伟,要学学他父母那份平淡是福的从容。
原来,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精心维持的舞台,而我是台下那个最认真的观众。当大幕落下,我才发现,台上的人,早已在二十五年前,就各自走向了不同的后台。
这一切,都要从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日,公公突发心梗的前三天说起。
第1章 一碗没放盐的汤
那个周日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带着儿子乐乐回公婆家吃饭。张伟单位临时有事,要晚点到。我提着刚买的水果和排骨,一进门就闻到了厨房里飘出的香味。
婆婆陈淑芬正在灶台前忙碌,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她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厨房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灶台上的瓷砖能映出人影。听到我进门,她只是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说:“小卉来了,乐乐先去看电视,别在厨房捣乱。”
她的语气永远是这样,不冷不热,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我嫁给张伟十年,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也从未给过我一个真正热络的拥抱。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礼貌而疏远的薄雾。
“妈,我来帮您吧。”我放下东西,熟练地系上围裙。
“不用,快好了。你歇着吧。”她手上的动作没停,拒绝得干脆利落。
这是我们相处的常态。我努力靠近,她礼貌推开。我曾以为这是老一辈不善表达情感的缘故,张伟也总是说:“我妈就那性格,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也没跟谁掏过心窝子。”我信了,并努力用我的热情去焐热这块温吞的石。
我洗了手,还是凑过去,帮着把切好的葱花码进小碟里。“爸呢?”我随口问。
“在书房呢,还能干嘛,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婆婆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公公张国栋退休前是厂里的技术员,沉默寡言,唯一的爱好就是侍弄些花草。那个所谓的书房,其实是北边最小的一个房间,光线也不好,被他堆满了各种盆栽,还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和肥料混合的味道。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儿,吃饭时才出来,席间话也不多,偶尔会问问乐乐的学习。在我们这个家里,他像一个安静的背景板。
我端着葱花碟子,走到客厅,看到乐乐正乖乖地看动画片。我笑了笑,转身朝书房走去。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公公果然在里面,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把小镊子专注地给一盆君子兰清理枯叶。阳光从狭小的窗户挤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撒下一层金粉。
“爸。”我轻声叫他。
他抬起头,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小卉啊,张伟没跟你一块儿来?”
“他单位加班,晚点就到。”我走过去,看着那盆君了兰,“爸,您这花养得真好,叶子油光水滑的。”
“瞎摆弄呗,打发时间。”他放下镊子,有些不自然地搓了搓手。
每次和他单独相处,我都能感觉到他的一丝局促,仿佛不知道该和一个儿媳聊些什么。为了打破尴尬,我总会主动找些话题,聊聊菜价,说说乐乐在学校的趣事。他总是认真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点点头。
那天,我们聊了大概五分钟,婆婆就在外面喊:“开饭了。”
公公如释重负般站起身,说:“走,吃饭去。”
饭桌上,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婆婆的手艺很好,但口味偏淡,张伟总说那是“健康”。我给乐乐夹了一筷子鱼肉,又给公公婆婆盛了汤。
“妈,今天这排骨汤真鲜。”我喝了一口,由衷地赞叹。
婆婆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喝着自己的汤。公公也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又默默地喝了第二口。
我当时并未在意这个细节。直到张伟赶回来,一屁股坐下就喊饿,我赶紧给他盛了一碗汤。他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奇怪地问:“妈,今天这汤……您是不是忘了放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这才反应过来,那股所谓的“鲜”,其实是食材本身的原味,汤里确实一点咸味都没有。我立刻看向公公,他已经快把一碗汤喝完了,整个过程面不改色,仿佛那是一碗味道恰到好处的珍馐。
婆婆的脸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她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人老了,记性差,可能是真忘了。”她说着,起身要去拿盐罐。
“没事没事,”张伟连忙摆手,自己跑去厨房拿了盐,往自己碗里撒了点,“这样正好,爸妈吃清淡点好,对身体好。”他一边打着圆场,一边给我使眼色。
我立刻会意,笑着对乐乐说:“你看,爷爷奶奶为了健康,都不吃盐了,你也要少吃点哦。”
一场小小的尴尬,就这样被我们夫妻俩联手化解了。公公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婆婆也没有再多言,饭桌上的气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时我只觉得,公公的忍耐和体谅,是出于对妻子几十年习惯的包容。而婆婆的疏忽,也只是老年人常有的健忘。我甚至还有些感动,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夫妻,一个无心犯错,一个默契地包容,连一句辩解和一句埋怨都没有。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那碗没放盐的汤,不是因为遗忘,而是因为习惯。一个人的习惯。婆婆早已习惯了为自己一个人做饭时的口味,以至于在为全家人准备的汤里,也忘记了去迎合别人的味蕾。而公公,也早已习惯了在饭桌上沉默,咽下所有不合口味的菜,和所有没说出口的话。
他们不是相敬如宾,他们只是两个在同一屋檐下,各自过着自己生活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2章 一场过于冷静的葬礼
周三上午,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了张伟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老婆,你快来……我爸,我爸他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我怎么也无法把“不行了”这三个字,和三天前那个还在书房里侍弄君子兰的、沉默而健康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我疯了一样冲出公司,打车赶到医院。急救室的红灯刺得我眼睛生疼。张伟蹲在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婆婆陈淑芬,却异常平静地坐在长椅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慌乱。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老旧的布手提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冰冷的手,颤声问:“妈,怎么回事?”
她像是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我,眼神依旧没有焦点,声音平铺直叙,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早上他在书房浇花,突然就倒下了。我打了120,送到这就直接进抢救室了。医生说是突发大面积心梗。”
她的冷静让我感到一丝寒意。那不是强装镇定,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一个相伴了四十多年的丈夫正在里面生死未卜,她却连一丝寻常人该有的焦灼和恐惧都没有。
半小时后,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张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我抱着他,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整个走廊里,都回荡着我们压抑的哭声。
只有婆婆,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医生面前,用一种近乎于事务性的口吻问:“医生,那……我们现在需要办什么手续?”
医生愣了一下,似乎也被她的冷静惊到了,才开始交代后续的流程。
接下来的三天,是操办公公后事的时间。灵堂设在家里,亲戚朋友陆续赶来吊唁。张伟哭得几度昏厥,整个人都垮了。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婆婆一个人在操持。
她像一个精准的机器人,有条不紊地联系殡仪馆,订购花圈,安排答谢宴的菜单,给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亲戚递上毛巾和茶水。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种得体的、程式化的哀伤,但她的眼睛里,没有泪。
我几次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灵堂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公公的遗像,一看就是很久。我以为她是在默默地悲伤,可当我走近,才发现她的眼神是放空的,她不是在看那张照片,而是在透过那张照片,看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遥远的过去。
亲戚们都在背后悄悄议论。
“淑芬真是坚强,老张走了,她一个人撑起这么大的场面。”
“是啊,一滴眼泪都没掉,怕是伤心过度了。”
“老两口一辈子没红过脸,感情好得很,这下子,剩她一个人,可怎么过啊。”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也认同。我觉得婆婆是把巨大的悲痛压在了心底,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作为儿媳,我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帮她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务,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一个依靠。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张伟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哭得几乎站不稳。我搀扶着婆婆,跟在后面。她的身体很轻,没什么重量,脚步却异常稳健。在和公公做最后告别的时候,所有人都泣不成声,只有她,静静地站着,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最后一次拂过冰冷的墓碑上“张国栋”那三个字。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告别的仪式感,却没有丝毫留恋。
那一刻,我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不像是一个妻子在送别相濡以沫的丈夫,更像是在送别一个……合租了很久的室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把它压了下去,觉得自己真是大不敬。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散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公公生前留下的气息仿佛还在,那盆君子兰依旧摆在窗台上,叶片翠绿。
张伟累得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我给婆婆倒了一杯热水,劝她也去休息一下。
她摇摇头,说:“小卉,你陪我坐会儿吧。”
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主动要求我的陪伴。我连忙坐到她身边。她捧着水杯,看着杯子里升腾起的热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家里……太空了。”
我以为她终于要流露悲伤了,赶紧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妈,您别难过,以后我和张伟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她却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悲伤,而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疲惫,又像是一种旷日持久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的茫然。
她轻声说:“不是,我是说,终于……清静了。”
第3章 那扇紧闭的房门
“清静了”这三个字,像三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妻子,形容自己的家是“清静了”,这无论如何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妈,您这几天太累了,是该好好清静清静,休息一下。”
婆婆没再说什么,只是捧着水杯,继续看着窗外。那晚,我坚持留下来陪她。张伟睡在我和他以前的房间,我则提出睡在婆婆的床上,方便夜里照顾她。
“不用,”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一个人睡惯了。”
她的拒绝干脆得不留余地。我只好说:“那我睡沙发吧,您有事叫我一声就行。”
她看了我一眼,没同意也没反对,算是默许了。
夜里,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公公的遗像还摆在客厅正中,白色的挽联在夜风中微微飘动。整个房子里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安静,这种安静不同于往日的平和,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大概凌晨两点多,我口渴得厉害,便轻手轻脚地起来想去厨房倒水。经过主卧室门口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着。这很正常。
可当我端着水杯往回走,经过书房门口时,我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书房的门,也是紧闭的。
这太不寻常了。公公在世时,书房的门从来不关。因为他养的那些花草需要通风,而且他自己也总是在里面进进出出。他是个恋旧的人,书房里那张老旧的木头椅子,坐上去会“咯吱”作响,我夜里起夜时,偶尔还能听到那声音,知道是公公又在摆弄他的宝贝。
可现在,这扇门却关得严严实实。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进我的脑海:婆婆说她“一个人睡惯了”,难道……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可能。他们是模范夫妻,是亲戚邻里口中“一辈子没红过脸”的榜样。我一定是这几天精神太紧张,胡思乱想了。我摇了摇头,端着水杯回到了沙发。
第二天,我醒来时,婆婆已经做好了早饭。小米粥,煮鸡蛋,还有两碟小菜。依旧是清淡得几乎没有味道。我们沉默地吃着饭,她忽然开口:“小卉,等下你帮我个忙吧。”
“妈,您说。”
“帮我把……老张书房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吧。有些他以前的衣服,看看能不能捐了。那些花草,你也挑几盆喜欢的拿回去。”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杂物。
我心里一紧。人刚走,尸骨未寒,就要这么快地清理他的遗物吗?这未免也太……决绝了。但我没敢多问,只是点点头:“好的,妈。”
吃完饭,婆婆给了我一把钥匙。
“书房的门,他总锁着。”她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
我的心彻底凉了下去。他总锁着。这五个字,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一个需要用钥匙才能打开的书房,里面藏着的,绝不仅仅是几盆花草和几件旧衣服。
我拿着那把小小的、泛着铜锈的钥匙,走到书房门口,手竟然有些颤抖。我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混杂着尘土、旧书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大概只有七八平米,被一个大书架和各种盆栽挤得满满当当。窗户紧闭,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窗下的一样东西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张床。
一张窄小的、宽度不足一米的单人行军床。床上铺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蓝白格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豆腐块。床头的矮柜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里面积了半缸烟头,旁边还有一个老式的闹钟和一副老花镜。
一切的陈设都说明,这里,是一个长久以来有人居住睡觉的地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我僵在原地,浑身发冷。那个我一直以为的、属于公公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那个被花草和书籍填满的“书房”,原来,是他的卧室。
二十五年。
一个可怕的数字,从婆婆昨天那句“一个人睡惯了”的呢喃中破土而出,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慢慢地走进去,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在向我诉说着一个被隐藏了太久的故事。那张行军床的床腿下,垫着几本书,为了让它保持平稳。墙角的暖气片上,搭着一条半旧的毛巾。书架的最下层,塞着几双男式的旧拖鞋。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活过的痕迹,一种孤独的、局促的、日复一日的生活痕迹。
我无法想象,过去的十年,每一个我来这里吃饭的周日,当我推开这扇虚掩的门,和公公聊着家常时,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就藏着他全部的睡眠和夜晚。而一墙之隔的主卧室里,我的婆婆,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独自入眠?
他们是如何做到在我和张伟面前,甚至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将这个秘密保守得天衣无缝的?那饭桌上的默契,客厅里的并肩而坐,在我们看来是恩爱的证明,于他们而言,又是什么?是责任,是习惯,还是一场长达二十五年的漫长表演?
我蹲下身,手抚上那床冰冷的被子,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我不是在为公公的去世而哭,也不是在为婆婆的故作坚强而哭。我是在为一个被欺瞒了十年的自己,为一段我所崇拜和向往的、却原来是空壳的婚姻,为这个家里那厚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放声大哭。
第4章 没有恨,也没有爱
我的哭声惊动了在客厅的婆婆。她走进来,看到我蹲在床边,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
她没有安慰我,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等我哭声渐歇,她才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擦擦吧,地上凉。”
我抬起红肿的眼睛,哽咽着问她:“妈……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问得毫无底气。我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一个老人的过去?可我控制不住。这十年的真情实意,这十年对这个家的付出和融入,我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真相。
婆婆在我身边坐下,不是坐在床上,而是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之间,隔着那张窄小的行军床。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打算回答了。她的目光落在床头的烟灰缸上,眼神变得悠远。
“二十五年前,你公公……在外面有过人。”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个答案,虽然在我的猜测之中,但从婆婆嘴里如此平静地说出来,还是让我震惊得无以复加。
“被我发现了。”她继续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没有吵,也没有闹。那时候张伟正准备高考,我不想因为大人的事,影响到孩子。”
“所以,你们就……”我不敢往下说。
“所以,那天晚上,我就把他的枕头和被子,从主卧抱了出来,放到了这个房间。那时候这里还只是个堆杂物的储藏室。”婆婆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我对他说,张国栋,这个家,为了儿子,我不会让它散。但是这张床,你没资格再睡。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是张伟的爸妈,但不是夫妻了。”
我呆呆地听着,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在发现丈夫的背叛后,能用如此冷静甚至堪称残酷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婚姻。
“他同意了?”我颤声问。
“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婆婆的嘴角,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于嘲讽的笑意,“他知道自己理亏。从那天起,他就睡在了这里。白天,我们在儿子面前,在外面所有人面前,还是夫妻。关上门,他是他,我是我。”
“那……那个女人呢?”
“断了。他是个胆小的人,没胆子真的离婚。也就是一时糊涂。”婆婆说得云淡风轻,“对我来说,断了还是没断,那个人是谁,都不重要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粘不起来的。”
二十五年。他们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扮演了二十五年的夫妻。每天同桌吃饭,饭桌上却相对无言。公公默默咽下那碗没放盐的汤,不是包容,而是他早已失去了对这个家的口味提出任何要求的资格。婆婆做饭只顾自己的口味,不是遗忘,而是她的世界里,早已不需要再为另一个人费心。
我想起公公在我面前的局促,想起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或许,他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在这长达二十五年的“惩罚”中,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和话语。他的沉默,是一种赎罪,也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而婆婆的冷静,她那近乎麻木的平静,也不是因为坚强。是因为她的心,早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死了。一个心死了的人,自然不会再感到疼痛,也不会再流泪。公公的离去,对她而言,不是失去,而是解脱。那场漫长的、耗尽了她半生心力的表演,终于落幕了。
“妈,您……恨他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婆婆摇了摇头,目光从烟灰缸上移开,落在我脸上。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茫然,却没有恨。
“小卉,刚开始是恨的。恨得我夜夜都睡不着,想拿把刀子捅死他。可后来,日子一天天过,恨也就淡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到最后,就什么都不剩了。没有恨,也没有爱。他就像住在家里的一个租客,我们合伙把儿子养大,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压得我几乎窒息。一段四十多年的婚姻,最后只剩下“如此而已”。
“这件事,张伟知道吗?”我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婆婆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那么大了,睡一个屋还是两个屋,他看不出来吗?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说破。这个家,就靠着这点心照不宣的默契,才维持到今天。”
原来,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局外人。
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十年如一日地,对着一个空壳的家庭,努力地添砖加瓦,以为能把它建造成一个温暖的港湾。
婆婆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轻。“行了,别哭了。都过去了。把他的东西收拾收拾吧,这个房间,我也该腾出来,种种花了。”
她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那个充满了秘密和尘埃的房间里,久久无法起身。
第5章 我丈夫的沉默
那天下午,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帮婆婆整理着公公的遗物。那些旧衣服,带着樟脑丸和淡淡的烟草味,每一件都像在诉说一个男人沉默而孤独的后半生。我把它们一件件叠好,放进捐赠的袋子里,心里五味杂陈。
张伟一觉睡到傍晚才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间,看到客厅里堆着的几个大袋子,愣了一下:“老婆,妈,你们这是在干嘛?”
婆婆正在厨房做饭,没有理他。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张因为悲伤而憔悴,又因为睡眠而显得有些懵懂的脸,一字一句地问:“张伟,爸妈分房睡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开始躲闪,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今天都看到了。书房里那张床,那张爸睡了二十五年的床。”
张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然后又变得煞白。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他小声辩解,“我……我只是觉得,这是他们老一辈的事,我们做晚辈的,不好多问,也不好多说……”
“不好多问?不好多说?”我气得笑了起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张伟,我们是夫妻!我嫁到你家十年,为你生儿育女,孝敬公婆,我以为我是这个家的一分子!结果呢?你们家最大的秘密,你们母子俩心照不宣,就瞒着我一个人!你觉得这合适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外人?一个需要被你们合伙欺骗的傻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十年的委屈和愤怒。
厨房里的切菜声停了。婆婆端着一盘菜走出来,平静地放在桌上,对我们说:“吵什么?人都没了,还吵这些有什么用?过来吃饭。”
她的语气,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火焰。是啊,人都没了,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张伟如蒙大赦,立刻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坐到了饭桌前。
我看着他那副逃避现实的懦弱模样,心中一阵悲凉。我终于明白,他的不善言辞,他的逃避冲突,他的“老好人”性格,究竟是在怎样一个家庭环境中被塑造出来的。
一个在长达二十五年的家庭冷战中长大的孩子,他学会的唯一生存技能,就是沉默和无视。只要不看不问不说,那个家就还是完整的。只要假装一切正常,那对貌合神离的父母,就还是恩爱的。
这顿晚饭,吃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压抑。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婆婆吃得很少,很快就放下了筷子。张伟埋头扒着饭,不敢看我。我味同嚼蜡,随便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吃完饭,我坚持要带乐乐回家。张伟想留我,被我一个冰冷的眼神挡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乐乐在后座睡着了。张伟坐在副驾驶,几次想开口,都被我无视了。直到快到家,他才终于鼓起勇气,拉住我的手。
“老婆,你别生气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我爸妈他们……他们一辈子就那样过来了。我从小看到大的,早就习惯了。我以为……我以为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跟着我们家一起烦心。”
“为了我好?”我冷笑一声,把车停在路边,转头死死地盯着他,“张伟,你管这叫为我好?你让我像个小丑一样,在你父母面前扮演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媳,你让我对着一段虚假的婚姻感动了十年!你知不知道,当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这十年都像一个笑话!”
“对不起,老婆,真的对不起……”他除了道歉,说不出任何别的话。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最该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你看到了婚姻最不幸的样子,可你学到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学到!你只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逃避!你以为只要不把问题说出口,问题就不存在了吗?张伟,我今天才发现,我嫁的这个男人,在情感上,根本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愣住了,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后,第一次分房睡了。我躺在主卧的大床上,辗转反侧。我看着身边空出来的另一半位置,心里一阵阵发冷。
我害怕。我害怕我和张伟,会变成我公婆的样子。我们之间,会不会也有一些被刻意无视的问题,在沉默中慢慢发酵,直到有一天,也需要用一张单人行军床,来划清彼此的界限?
我不敢想下去。
第6章 一盆被搬走的君子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和张伟陷入了冷战。他每天按时回家,会主动做饭、带孩子,用一种近乎讨好的方式试图修复我们的关系。但我知道,那个核心的问题,他依然在逃避。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冰,谁也无法触碰到彼此的内心。
周末,婆婆打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说是有东西要给我。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异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有些事,终究需要一个了结。
我一个人去了婆婆家。张伟想跟着,被我拒绝了。
一进门,我就发现家里变了样。客厅里公公的遗像已经收了起来,整个空间显得明亮而空旷。原本摆着君子兰的那个位置,换上了一盆绿萝。
婆婆正在阳台上浇花。她换上了一件亮色的衬衫,头发也像是新修剪过,显得比以前精神了不少。看到我来,她放下水壶,指了指墙角。
“小卉,那盆君子兰,你拿回去吧。你公公生前最宝贝它,总说你夸它养得好。放你那,也算有个念想。”
我看着那盆熟悉的君子兰,叶片依旧油亮挺拔,心中百感交集。公公在世时,这盆花是他精神的寄托,是他那个狭小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如今,他走了,这盆花也失去了原来的主人,被“请”出了这个家。
“妈,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把书房彻底收拾出来了。”婆婆仿佛知道我想问什么,主动说道,“那张床,我让收废品的拉走了。里面的东西也都清空了。我打算买个跑步机放进去,以后每天在家锻炼锻炼身体。”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松的神采。那是一种卸下了长达二十五年的枷锁后,发自内心的松弛。她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这个房子,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布置它,生活在其中,而不再需要顾及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帮着她把那盆沉重的君子兰搬到楼下,放进我的后备箱。关上后备箱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带走了一段沉重的历史。
“小卉,”婆婆叫住我,“我知道你和张伟最近在闹别扭。”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别怪他。”婆婆的声音很轻,“他是在我们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他不懂得怎么处理这些事。他怕,怕把事情说破了,家就散了。就像他小时候,明明知道我和他爸不对劲,却从来不敢问一句为什么。”
“他不是不懂,他是不想懂。”我忍不住反驳,“他选择了最省事的方式,就是装作看不见。”
婆婆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也许吧。我们这一代人,信奉的是‘忍’。觉得夫妻过日子,忍一忍,一辈子就过去了。可忍到最后,剩下的,只有怨和悔。你们不一样,你们有得选。”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温度。“别学我们。有什么话,摊开来说。吵一架,也比憋在心里,把两个人憋成仇人强。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这番话会从婆婆的嘴里说出来。她用自己失败的、压抑了一生的婚姻,给了我最沉重,也最真诚的忠告。
我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妈,我知道了。”
“回去吧。”她拍了拍我的手,“好好跟张伟谈谈。”
我开着车,载着那盆君子兰回家。车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那是公公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我想,婆婆让我带走这盆花,或许不只是为了让我有个念想,更是为了让她自己,能彻底地和过去告别。
她已经开始了她的新生活。而我呢?
第7章 我们自己的床
回到家,张伟正陪着乐乐在客厅搭积木。看到我搬着那盆巨大的君子兰进来,他连忙上前帮忙。
“妈让你拿回来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嗯。”我把花放在阳台上,找了一个光线最好的位置。
乐乐跑过来,好奇地问:“妈妈,这不是爷爷养的花吗?为什么搬到我们家来了?”
我蹲下身,摸着儿子的头,轻声说:“因为爷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怕没人照顾它,就拜托我们好好照顾它。”
安顿好乐乐,我走进卧室。张伟跟了进来,关上了门。
我们俩站在房间中央,相对无言。这几天来的冰冷气氛,在这一刻显得尤为凝重。
最终,还是张伟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老婆,我们……能谈谈吗?”
我点了点头,在床边坐下。
他没有坐,而是站在我面前,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妈今天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让我们别学他们。”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她说,有什么话,要摊开来说。”
张伟的身体震了一下。他低下头,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于忏悔的语气说:“老婆,对不起。我错了。我一直以为,沉默是对这个家最好的保护。我爸妈的事,在我心里是个脓包,我不敢碰,也不敢让任何人碰,包括你。我怕一碰就破,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我从小就生活在那种气氛里,”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痛苦,“他们从来不吵架,但家里比吵架还可怕。没有声音,没有交流,吃饭的时候只有碗筷声。我那时候就想,等我长大了,我的家一定不能是这个样子。可是……可是我好像除了沉默,什么都没学会。”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心里的那块坚冰,开始慢慢融化。我恨他的懦弱和逃避,但我也开始理解,他的懦弱和逃避,从何而来。他不是不爱我,不是不爱这个家,他只是用了一种他认为最安全,却实际上最愚蠢的方式,在“保护”我们。
我向他伸出手。
他愣了一下,随即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坐到我身边。他的手心,全是汗。
“张伟,”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们的家,不能再靠沉默来维持。我不想等到二十五年后,我们的儿子,也像你今天这样,去面对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充满了秘密的家庭。”
“我不想有一天,我们之间也只剩下责任,没有爱。我不想我们的床,中间也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希望我们能吵架,能争论,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摆在桌面上。哪怕吵得面红耳赤,也比心平气和地走向疏远要好。”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心中那潭死水。他的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用力地把我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老婆,不会的。我们绝对不会变成那样。我改,我一定改。以后有什么事,我们都说出来,好不好?你教我,教我怎么说,怎么沟通。”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眼泪,也终于流了下来。这一次,不是委屈和愤怒的泪,而是释放和宽慰的泪。
我们之间那道厚厚的冰墙,终于在这一刻,开始破裂。
那天晚上,张伟把那盆君子兰搬到了我们的床头。他说,要让它看着我们,提醒我们,永远不要让沉默,偷走我们的婚姻。
我看着那盆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翠的君子兰,心里百感交集。公公和婆婆用他们一生的悲剧,为我们上了一堂最深刻的婚姻课。他们分开了二十五年的床,最终,却让我们更懂得了该如何珍惜我们自己的这一张。
生活还在继续,伤痛会慢慢愈合。我知道,我和张伟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改变一个人的惯性思维模式,并不容易。但至少,我们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
我们开始学着沟通,学着表达,学着去面对那些曾经被我们无视的问题。
而那盆君子兰,就在我们的卧室里,静静地生长着。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一个家庭的悲剧,也见证着另一个家庭,努力走向新生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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