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建国,今年六十有三。从县里的纺织厂退休快三年了,每个月拿着六千五的退休金,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婆子身体还行,每天给我变着花样做三餐,孙女周末过来,屋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我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安安稳稳,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顶天的福气。可我没想到,一个电话,差点把我这点福气,连同我的养老本,都给搅得天翻地覆。
电话是林月打来的。听到这个名字,我拿着手机的手都抖了一下。林月,那是我二十岁出头时,在厂里谈过的对象。那时候,我们都是学徒工,一个月工资三十几块,却能攒下钱来看一场电影,在县城最好的馆子里吃一碗牛肉面。她漂亮,性子也烈,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后来,因为我家里穷,她父母死活不同意,硬是把她嫁给了一个跑运输的包工头。再后来,她跟着丈夫去了南方,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这个名字,已经快在我记忆里生锈了。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当年清脆的银铃,而是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沙哑和从容。她说她回老家办事,想见见老朋友。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看正在厨房忙活的老伴秀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我跟秀英撒了个谎,说是厂里几个老伙计聚会,晚上不回来吃饭了。秀英没多想,只是叮嘱我少喝点酒,早点回来。我心里一阵发虚,像是偷了东西的孩子。
约定的地方是县城新开的一家西餐厅,叫什么“蓝色多瑙河”,据说一杯咖啡就要好几十。我这辈子,连肯德基都没进去过,更别说这种地方了。我特意翻出了压箱底的深蓝色夹克,那是儿子前年给我买的,一次都没舍得穿。可一进门,看到坐在窗边的林月,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刚从地里刨食回来的老农民。
她变了,又好像没变。眼角有了皱纹,但保养得极好,皮肤白皙,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一身我叫不上牌子的套装,手腕上戴着个玉镯子,通透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皮包,还有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最晃眼的是她手指上那颗钻戒,在餐厅的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我局促地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建国,你可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老实巴交的。”她笑着开口,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水。
我干笑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四十年的光阴,像一条鸿沟,横在我们中间。她不再是那个会为了半碗牛肉面跟我撒娇的姑娘,我也不是那个敢为了她跟全世界叫板的愣头青。我们都老了,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我们聊了些陈年旧事,聊当年的车间,聊那些已经记不清面孔的工友。每当我说起一件往事,她都只是淡淡地笑,说“是吗?都忘了”。她的语气里,没有怀念,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我渐渐明白,她约我出来,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叙旧。我心里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绮念,像被冷水浇过的火星,瞬间熄灭了。
果然,牛排上来后,她切了一小块,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然后话锋一转:“建国,你现在退休了,一个月拿多少钱啊?”
我这人实在,藏不住话,就老老实实地说了:“六千五,在咱们这小县城,够花了。”
她放下刀叉,轻轻叹了口气:“六千五……建国啊,你这辈子,就没想过过点不一样的生活吗?你看看我,我老公前几年走了,给我留下的公司和资产,我这辈子都花不完。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活着的时候,它能让你活得有尊严。”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的生活怎么就没有尊严了?我虽然不富裕,但家庭和睦,儿孙孝顺,走到哪儿都有人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张师傅”。但在她面前,我这引以为傲的一切,好像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听说,你们厂里前几年改制,你们这些老工人都分了一笔钱,是不是?”她状似无意地问。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事儿是真的。三年前退休的时候,厂里确实补发了一笔工龄买断金,加上我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共是四十万。这笔钱,是我和老伴的养老本,是我们的底气,也是我们绝对不能动的棺材本。我从没跟外人提过,她是怎么知道的?
“没……没多少。”我含糊地应付着。
林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建国,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还跟我藏着掖着?我知道,你手里至少有四十万的存款。这笔钱,放在银行里,一年利息才多少?通货膨胀一来,钱越来越不值钱。你这是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汗钱缩水啊。”
我愣住了,她怎么连数字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是找人打听过我?一股寒意从我脚底升起。
她看出了我的疑虑,端起红酒杯,轻轻晃了晃:“你别紧张。我这次回来,除了处理点老家的产业,也是想帮帮你们这些老朋友。我手里有个项目,在省城新区,投资一个高端养老社区。现在是内部认购阶段,五十万一股,年回报率能到百分之二十。我跟项目方老总关系特别好,可以帮你拿到半股的份额,二十五万就行。”
百分之二十的回报率!我脑子嗡的一声。我那四十万存在银行,一年定期利息还不到一万块。要是投二十五万进去,一年就能分红五万!那我和老伴的日子,得过成什么样?可以给孙女报最好的兴趣班,可以带秀英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甚至可以换个带电梯的房子……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怦怦直跳。理智告诉我,这事儿不靠谱,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可林月描绘的那幅蓝图,又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死死地吸引着我。更重要的是,说这话的人是林月,是我年轻时爱过的女人。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她不会骗我。
“这个……风险大不大?”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都有些发颤。
“风险?建国,做什么事没风险?你把钱放银行,银行还有倒闭的风险呢。我告诉你,这个项目是政府扶持的,稳赚不赔。我自己的亲戚朋友,都投了几百万进去。我让你投,是看在咱们当年的情分上。这机会,我不是谁都给的。”她语气笃定,眼神真诚,不容置疑。
她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上面印着各种图表和合同条款,看得我眼花缭乱。她指着上面的红头文件印章,说得头头是道,什么资本运作,什么股权分红,那些我听都没听过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你想想,二十五万放进去,一年回本五万,五年就回本了。后面全是纯赚的。到时候,你每个月除了退休金,还能多拿四千多的分红,加起来一万多。在咱们这小县城,你就是首富了。”
“首富”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年轻时因为穷,失去了林月。老了,还要因为穷,在昔日的情人面前抬不起头吗?如果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是不是就能证明,我张建国也不是个窝囊废?
一种混合着自卑、不甘和贪婪的情绪,在我心里疯狂滋长。我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路的尽头,是林月赞许的目光,是所有瞧不起我的人羡慕的眼神。
“我……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我最后的理智在做抵抗。
林月脸色微微一沉:“建国,这就没意思了。你老婆一个家庭妇女,她懂什么投资?你儿子女儿,他们懂什么资本市场?这种事,得有魄力的人才能做决定。机会不等人,我明天就要回省城了,内部认购的名额就这一个,你不要,有的是人抢着要。”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刺中了我的要害。是啊,秀英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跟她说这些,她肯定只会哭着喊着说那是骗子。我作为一个男人,一家之主,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吗?
“这样吧,”林月看我还在犹豫,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界面,“我先帮你把名额占上,你现在先转五万定金给我。剩下的二十万,你明天去银行取了再给我。合同我明天让人送过来给你签。”
五万块。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这可不是小数目。
“建。。。建国,”她突然放软了声音,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像是回到了四十年前,“当年,我们分开,就是因为穷。我不想看到你老了,还因为钱过得这么憋屈。我是真心想帮你。难道你连我都不信吗?”
这一声“建国”,这一个眼神,彻底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是啊,她现在什么都有了,怎么会看得上我这几十万?她就是想帮我,看我们当年的情分上拉我一把。我如果再推三阻四,就太不是男人了。
我颤抖着手,掏出了我的那个老年机。林月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算了,你那个手机转不了账。用我的,你登录你的手机银行,我教你操作。”
她把她的苹果手机推到我面前。那屏幕又大又亮,晃得我眼睛疼。我犹豫着,输上了我的银行卡号和密码。我的手心里全是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界面跳转,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数字:403,521。78元。这是我和秀英一辈子的心血。
就在我准备输入转账金额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来一条微信消息。是秀英发来的,上面只有一句话:“老张,锅里给你炖了排骨汤,记得趁热喝。”
就这么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被贪婪和虚荣蒙蔽的脑子。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秀ins在昏暗的厨房灯光下,佝偻着背,为我洗手作羹汤。我看到她为了省几毛钱,跟菜市场的摊贩磨半天嘴皮子。我看到她把我的退休金存折翻来覆去地看,脸上露出满足又安心的笑容,说“老张,有这些钱,我们以后生病都不怕了”。
这四十万,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它是秀英的安心,是儿女的后盾,是我们晚年尊严的保障。如果这笔钱没了,我怎么面对她?我怎么面对这个家?
林月口中的“尊严”,是开豪车,住豪宅,是手指上鸽子蛋大的钻戒。而我的尊严,是每天晚上能和秀英一起看电视,是孙女跑过来抱着我的脖子撒娇,是口袋里有钱,心里不慌的踏实。我们的尊严,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怎么了?快输金额啊。”林月催促道,语气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我猛地清醒过来,像从一场噩梦中挣脱。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却面目陌生的女人,她眼里的热切,不再是当年的情意,而是一种对猎物志在必得的算计。什么狗屁情分,什么拉我一把,她只是看中了我口袋里那点养老本!
我一把抢过手机,迅速退出了银行登录界面,然后把手机推还给她。
“林月,这钱,我不投。”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笑容僵在脸上:“张建国,你什么意思?你耍我玩呢?”
“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我这六千五的退休金挺好的,我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也挺好的。你说的那些大富大贵,我没那个命,也不想要。”我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拍在桌上,“这顿饭,我请了。就当是……为我们四十年前那碗牛肉面,画个句号吧。”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林月气急败坏的声音:“张建国,你别后悔!你就是个穷酸了一辈子的窝囊废!”
我没有回头。走出西餐厅,外面小县城的夜风格外凉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未觉得如此轻松。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存着四十万的银行卡,它沉甸甸的,暖烘烘的,像我安稳的生活一样,踏实而滚烫。
回到家,秀英正坐在沙发上打盹,电视里放着她最爱看的家庭伦理剧。桌上的排骨汤还冒着热气。我走过去,轻轻地关掉电视,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她被惊醒了,揉着眼睛问我:“回来了?喝酒了没?”
我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粗糙的手,心里百感交集。我差点,就因为一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故人,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毁了眼前这个为我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毁了我们安稳的晚年。
那一夜,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秀英说了。她听完,没有骂我,只是红着眼圈,后怕地捶了我几下:“你个老糊涂!那是我们的命根子啊!你要是真把钱转出去了,我们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我抱着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后来我从别的老工友那里听说,林月这次回来,找了好几个当年的老同事,说的都是同一套话术。有个姓王的,家里条件不好,被她说动了心,投了十万进去,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再也联系不上林月了。王师傅的老婆因为这事,气得住了院。
听到这个消息,我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我不敢想象,如果那天我按下那个转账键,现在躺在医院里的,会不会就是秀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动过发大财的念头。我把那四十万,分成了好几笔,存了不同年限的定期。每天陪着秀英去买菜,去公园散步,周末等着儿女孙辈回家,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但喝到嘴里,却是最解渴的甘甜。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晚上,想起林月那颗闪得刺眼的钻戒。我明白了,人和人,终究是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有的人追求的是山珍海味、锦衣玉食,而有的人,求的不过是一碗热汤,一盏晚归时为你亮着的灯。我的那六千五百块退休金,买不来钻戒,也住不进豪宅,但它能让我和我的家人,在这个熟悉的小县城里,安安稳稳地,有尊严地,活到老。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