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堵在老城区的巷子口,一步都动不了。
我开的是辆新提的宝马X5,黑色,锃亮,在下午四点钟的太阳底下,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巧克力。
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冷气嗖嗖地往外冒,但我还是觉得燥。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燥热。
前面,一个骑三轮车收废品的大爷,慢悠悠地横穿马路,车斗里叮叮当当,像是挂了一整支打击乐队。
我烦躁地按了两下喇叭,声音又尖又亮,在拥挤的旧街区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个行人不满地朝我这边看。
我把脸扭向一边,假装没看见。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林岚。
我的前妻。
她从街角的社区老年活动中心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帆布袋,上面印着“某某超市,天天特价”。
袋子鼓鼓囊囊的,露出一截碧绿的葱叶。
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一条灰色的运动裤,脚上一双超市里卖的塑料拖鞋。
头发剪得很短,没染,能看到鬓角夹杂的银丝。
她没看见我。
她的注意力全在路边一只橘猫身上。
她蹲下来,从帆布袋里掏了掏,拿出一根火腿肠,剥开,掰了一半,放在地上。
橘猫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然后大口地吃起来。
林岚就那么蹲着,看着猫吃,脸上带着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表情。
很平静。
像一池没有波澜的秋水。
我盯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紧。
五年了。
离婚五年,我几乎没再见过她。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是儿子张远。
可张远上了大学,住校,一个月回不来一次,我们之间的这点联系,也就变得若有若无。
我以为我早就把她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就像扔掉一件旧家具,刚开始可能有点不习惯,时间长了,连那块空地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可现在,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还是那副样子,朴素,甚至有点寒酸。
跟我现在的生活,我的宝马车,我身边坐着的老婆小雅,形成了 jarring 的对比。
一种让我极其不舒服的对比。
后面的车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
我回过神,前面的路通了。
我一脚油门,车子猛地窜了出去,从后视镜里,我看到林岚的身影迅速变成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不见。
回到家,一栋一百八十平的复式楼,装修花了小一百万。
小雅正敷着面膜,躺在沙发上刷手机。
茶几上摆着她刚做的美甲,艳红色,上面镶着碎钻,在水晶灯下闪闪发光。
“回来了?”她头也没抬。
“嗯。”
我换鞋,把车钥匙扔在玄关的柜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哟,谁惹我们张总了?火气这么大。”小雅斜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丝揶揄。
我没说话,径直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冰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
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但心里的那股燥火,却怎么也压不住。
“今天去提车,怎么一下午才回来?”小雅撕下面膜,露出她那张用钱和科技堆出来的、没什么瑕疵的脸。
“堵车。”
“堵哪儿了?”
“老城区。”
我说出这三个字,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为什么要说实话?
我完全可以说堵在高架上。
“老城区?你去那儿干嘛?”小雅果然皱起了眉,“那地方又破又烂,你的新车开进去也不怕刮了。”
我心里一阵烦恶。
“我就是路过。”
“路过?”小雅的声音拔高了,“你公司在城东,咱们家在城南,你去老城区路过?张伟,你当我傻吗?”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
“我去看个老朋友,行了吧?”
“老朋友?男的女的?”她追问。
“你查户口呢?”我火了。
“我关心你啊!”她也提高了音量,“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外面多少小姑娘盯着你?我能不看紧点吗?”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理所当然”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
我现在是“张总”了。
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建材公司,年收入好的时候能过百万。
有房,有车。
身边换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
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成功人士,人生赢家。
五年前,我和林岚离婚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做得对。
他们说,林岚配不上我了。
她就是一个普通的 textile factory 女工,思想保守,眼界狭隘,不懂交际,不会打扮。
我生意越做越大,需要的是一个能帮我应酬、给我长脸的贤内助。
而不是一个只会待在家里,跟我念叨柴米油盐、菜市场哪个摊位的菜又便宜了两毛钱的黄脸婆。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我觉得林岚跟不上我的脚步了。
我觉得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离婚是我提的。
林岚没哭没闹,很平静。
她只问了我一个问题:“张伟 an, 你想好了?”
我说:“想好了。”
她点点头,说:“行。房子和存款都给你,你生意刚起步,需要钱。我带着儿子租房子住就行。”
我当时还觉得她挺识大体。
为了弥补,我把当时卡里所有的二十万现金都给了她。
她没要。
她说:“我还有手有脚,饿不死。你给儿子留着当学费吧。”
然后,她就带着当时上高中的张远,搬出了那个我们一起住了十几年的家。
我很快就和小雅结了婚。
小雅比我小十二岁,是我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
她漂亮,会说话,会来事儿,把我的那些客户、朋友哄得团团转。
所有人都夸我好福气。
我也一度以为,我终于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
直到今天。
直到我看见林岚蹲在路边喂猫的样子。
那种平静,像一根针,扎破了我用金钱和虚荣吹起来的巨大气球。
“喂!想什么呢셔?魂都丢了!”
小雅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
我转身想回书房。
“站住!”小雅叫住我,“我下个月想去趟欧洲,我闺蜜她们都去了,就我没去过,多没面子。”
“公司最近资金有点紧张。”我说的是实话。
“又紧张?你的钱到底花哪儿去了?”她立刻警惕起来,“张伟,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又来了。
每次我一说钱紧,她就觉得我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
仿佛我的钱,天生就该源源不断地供她挥霍。
“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我忍着气,“有个客户的款没结,几十万压在那儿,我不得周转吗?”
“那是你的事!”小雅振振有词,“我不管,反正我下个月要去欧洲,机票酒店我都看好了,两个人十万块钱,你准备好。”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林岚。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穷得叮当响。
我一个月工资三百块,她两百五。
我们租了一个十平米的小单间。
夏天热得像蒸笼,只有一台吱嘎作响的破风扇。
我们俩就光着膀子,一人捧着半个冰西瓜,用勺子挖着吃。
她总是把最中间最甜的那一块给我。
她说:“你是一家之主,得多吃点甜的,生活才有盼头。”
那时候,我们没钱。
但是我们很快乐。
现在,我有钱了。
我住着大房子,开着豪车。
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
我只觉得累。
心累。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又把车开到了老城区。
我没敢开那辆扎眼的宝马,换了我公司那辆半旧的别克。
我把车停在远处,然后步行过去。
老城区还是那个样子,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
狭窄的街道,斑驳的墙壁,頭頂上是蜘蛛网一样交错的电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饭菜香,有垃圾的馊味,还有老房子潮湿的霉味。
我找到了林岚住的那栋楼。
很旧的红砖楼,楼道里贴满了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我没上去。
我就在楼下那棵大槐树底下站着。
像个賊。
我看到林岚从菜市场回来,帆布袋依旧是满的。
她跟邻居打招呼,笑着聊几句家常。
然后上楼。
没过多久,她家的窗户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是红烧肉的味道。
我儿子张远最爱吃她做的红烧肉。
我的鼻子莫名其marvellous 一酸。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或许,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她过得到底怎么样。
一个小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是老孙。
我们以前的邻居,在街道办工作,是个包打听。
“哟,这不是……张伟吗?”老孙显然也认出了我,一脸惊讶。
“孙哥。”我有点尴尬。
“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路过,顺便看看。”我撒了个谎。
老孙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意味深长。
“混得不错啊,都当上大老板了。”
“嗨,什么老板,就是个小个体户。”我谦虚着。
“谦虚了不是?”老孙拍拍我的肩膀,“不像我们,死工资,一辈子就那样了。”
我干笑了两声。
“对了,孙哥,我刚才好像看见……林岚了,她还住这儿?”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是啊,她不就住三楼嘛。”老孙指了指楼上,“去年刚退了休,现在天天闲着,养养花,喂喂猫,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坦。”
退休了?
我愣了一下。
我记得林岚今年才四十七岁。
“她不是才四十七吗?怎么就退休了?”
“厂子效益不好,搞提前内退,她就第一批报了名。”老孙说,“一个月三千块退休金,虽然不多,但她一个人过,绰绰有余了。”
三千块。
这个数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中了我的心脏。
三>千>块。
小雅一件衣服,一个包,都不止这个数。
她那张脸,每个月的保养费,都不止这个数。
我们家一个月的水电燃气物业费,都不止这个数。
林岚就靠着这三千块钱过日子?
而且,老孙还说她过得“舒坦”?
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她……就一个人?”我追问,“儿子呢?”
“小远上大学了呀,住校。周末有时候回来。”老孙说,“不过林岚那个人,你还不知道?闲不住。前段时间还在社区里当志愿者,教老头老太太用智能手机呢。”
“她……过得还好吧?”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想问的问题。
老孙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还有一点点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说:“张伟啊,说句你不爱听的。林岚现在,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看着开心多了。”
“她那个人,心宽。没什么大的追求,就图个安稳。现在退了休,没压力了,钱虽然不多,但时间都是自己的。你看她,是不是比以前还显年轻了?”
我无言以对。
是的。
我不得不承认。
今天下午我看到的林岚,虽然穿着朴素,素面朝天,但她的那种状态,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松弛感,是骗不了人的。
那是一种被生活彻底放过之后的安详。
而我呢?
我被生活架在火上烤。
每一天都在焦虑。
焦虑公司的订单,焦虑银行的贷款,焦虑小雅的账单,焦虑和继子的关系。
我像一个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敢停下来。
我以为我一直在往上走。
我以为我把林岚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们俩,可能从一开始,想去的就不是同一个地方。
告别了老孙,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车里。
我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我坐在驾驶座上,点了一根烟。
烟霧缭繞中,我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想起我和林岚谈恋爱的时候。
我騎着一辆破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她在后座上,轻轻哼着歌,裙擺飛揚。
那时候,我觉得拥有她,就拥有了全世界。
我想起我们结婚的时候。
没有婚礼,没有钻戒。
我们就请双方父母和几个最好的朋友吃了顿饭。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是我花了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
她在饭桌上,挨个给大家敬酒,脸喝得红扑扑的。
她说:“我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张伟,好好过日子。”
她做到了。
她真的把日子过得很好。
家里永远是干净的。
饭菜永远是热的。
我不管多晚回家,她都会给我留一盏灯。
我生意上遇到难处,她会笨拙地安慰我:“没事的,大不了从头再来。你还有我呢。”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大概是我的生意有了起色之后。
我开始频繁地出入各种酒局、饭局。
我开始觉得她给我丢人。
她不会喝酒,不会说场面话,穿着打扮永远跟不上趟。
我让她去学,去改。
她试过。
她穿上我给她买的名牌套装,踩着高跟鞋,化着不习惯的浓妆,陪我去参加客户的宴会。
她局促地坐在我身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别人跟她碰杯,她紧张得差点把酒洒了。
回去的路上,她脱掉高跟鞋,脚后跟磨得全是血。
她跟我说:“张伟,我真的不适合这样的场合。我学不来。”
我当时很生气。
我觉得她不求上进,不体谅我的难处。
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
那好像是我们之间裂痕的开始。
从那以后,争吵越来越多。
我嫌她不懂我的世界。
她怨我离她的世界越来越远。
我们都觉得是对方的错。
直到最后,我说出了“离婚”两个字。
我以为那是解脱。
对我,对她,都是。
可现在,我看着那栋旧楼房里,属于她的那扇窗户,我突然不确定了。
我真的解脱了吗?
我用失去她的代价,换来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雅。
“张伟!你死哪儿去了?还不回来吃饭!”声音尖利,充满了不耐烦。
“马上。”
我掐灭了烟头,发动了车子。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慌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害怕的,不是林岚过得不好。
我害怕的,是她过得太好了。
她的幸福,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狼狈和不堪。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有些魂不守舍。
公司的事情,我打不起精神。
回到家,面对小雅,我也懶得应付。
我脑子里总是盘旋着那个数字。
三千块。
以及老孙那句话:“她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看着开心多了。”
这两件事,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周末,儿子张远从学校回来了。
他现在跟我很生疏。
每次回来,都是直接回他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吃饭的时候,也是埋头扒饭,很少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怨我。
怨我抛弃了他妈妈。
小雅也不喜欢他。
她觉得张远是个外人,是来跟她儿子争家产的。
所以,每次张远回来,家里的气氛就格外诡异。
晚饭桌上,小雅的儿子,我那个十岁的继子,吵着要去迪士尼。
“妈妈,我同学他们暑假都去迪士尼了!我也要去!”
“好好好,宝贝,妈妈带你去。”小雅一脸宠溺,“我们不仅要去,我们还要住最好的酒店!”
说着,她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很明显:掏钱。
我没做声。
继子又说:“我还要买那个最大的乐高城堡!我同学他爸就给他买了!”
“买!都买!”小雅满口答应。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那个乐高城堡,我见过,八千多块。
比林岚两个月的退休金还多。
我突然开口,对张远说:“小远,你妈……最近怎么样?”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张远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挺好的。”他硬邦邦地回答。
小雅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好端端的,提她干嘛?晦氣。”
“我问我儿子他妈的情况,关你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直接怼了回去。
小雅愣住了。
我们结婚五年,我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张伟!你什么意思?”她反应过来,尖叫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黄脸婆?”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继子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张远默默地放下碗筷,说:“我吃饱了。”
然后起身,回了房间。
“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小雅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为了一个外人,你吼我?你还吓唬我儿子!”
“张远是我儿子!不是外人!”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儿子还在这儿哭呢!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娘俩?”
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看着哭闹不止的孩子,看着这一屋子昂贵却冰冷的家具。
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疲憊。
这就是我想要的“好日子”?
这就是我当初拼了命想要挣脱旧生活,换来的新生活?
我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我摔门而出。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街上转。
不知不觉,又开到了老城区。
我把车停在老地方,下了车。
夜晚的老城区,比白天更有人情味。
家家户户亮着灯,传来饭菜的香味和电视的声音。
大槐树下,几个老头在下棋,旁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
孩子们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我走到了林岚住的那栋楼下。
三楼的窗户亮着橘黄色的灯光。
很温暖的颜色。
我看到窗帘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林岚。
她好像在……跳舞?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
是的,她在跳舞。
动作很缓慢,有点像广场舞,又有点像太极。
没有音乐,她就那么一个人,在灯光下,舒展着身体。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想起以前,林岚也喜欢跳舞。
那时候我们刚买了房,客厅里空荡荡的。
她就拉着我,在客厅里跳交谊舞。
我不会跳,总是踩她的脚。
她就咯咯地笑,说:“你个笨蛋。”
后来,我的生意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我们再也没一起跳过舞。
我甚至忘了,她还有这个爱好。
我站在树影里,像个偷窥者,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拉上了窗帘。
那扇窗,暗了下去。
我的世界,好像也跟着暗了下去。
我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
客厅的灯还亮着。
小雅坐在沙发上,显然是在等我。
她换了一身性感的丝质睡衣,化了淡妆。
茶几上放着一瓶红酒,两个高脚杯。
看到我回来,她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
“老公,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呢셔。”
她走过来,想抱我。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变得很难看。
“张伟,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疲惫地说,“我累了,想睡了。”
“你是不是去找她了?”她突然问。
我的心一沉。
“谁?”
“别跟我装蒜!林岚!你那个念念不忘的前妻!”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她冷笑一声,“你当我傻?你这几天不对劲,今天又为了她跟我吵架!你敢说你心里没鬼?”
“我说了,我就是问问儿子他妈的情况,这有错吗?”
“没错!你没错!错的是我!”她又开始激动起来,“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么个二手男人!心里还装着别人!”
“你他妈有完没完?”我所有的耐心都被耗尽了,“我告诉你,我就是去找她了!怎么样吧!”
我豁出去了。
我不想再撒谎,不想再伪装。
我太累了。
小雅大概没想到我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她愣了好几秒,然后,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哭。
是那种撒泼打滚的嚎啕大哭。
“张伟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为你生儿子……哦不对,我为你操持这个家,我陪你应酬,我给你长脸!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居然还去找那个黄脸婆!”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我。
“你是不是看她现在一个人过得可怜,你同情她了?你想跟她复婚?”
“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就让你净身出户!公司,房子,车子,你一样都别想拿走!”
我任由她捶打,一动不动。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没有想过要和林岚复婚。
我知道那不可能。
我们之间,早就回不去了。
我只是……我只是想不明白。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把自己的人生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雅哭累了,闹够了,瘫坐在地上。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很可悲。
她以为她拥有了我,拥有了我的钱,就拥有了全世界。
她不知道,她拥有的,只是一个空壳。
一个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迷路的空壳。
“小雅。”我平静地开口,“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谈谈我们以后的日子,到底要怎么过。”
我的平静,似乎让她感到了害怕。
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狐疑地看着我。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这么过了。”我说,“我不想再为了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去挣扎,去焦虑。我不想再回到家,面对的是无休止的争吵和猜忌。”
“所以呢?”她的声音在发抖。
“所以,我们都冷静一下。想一想,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说完,转身走进了书房,反锁了门。
我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和小雅的婚姻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必须面对那个最真实的问题:
我,张伟,我后悔了。
我后悔当初和林岚离婚了。
我不是后悔失去了她这个人。
我是后悔,我亲手打碎了那种安稳、平静的生活。
我像个贪婪的赌徒,压上了我所有的筹码,去赌一个更大的未来。
结果,我赢了全世界的喝彩。
却输掉了内心的安宁。
我在书房的沙发上,枯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我的助理打了电话,让他处理掉那辆宝马X5。
“亏点就亏点,尽快出手。”
然后,我给小雅发了条信息。
“我出去静几天。公司的事,助理会处理。家里的事,你先看着办。”
我没等她回复,就关了机。
我开着那辆旧别克,漫无目的地上了高速。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只是想逃离。
逃离那个让我窒息的家,逃离那份让我焦虑的事业,逃离那个戴着面具的自己。
我开了一天一夜。
最后,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城停了下来。
县城很小,很安静。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在县城里闲逛。
我关掉了所有的社交网络,不看新闻,不接电话。
我把自己从那个喧嚣的世界里,彻底隔绝了出来。
一个星期后,我的心,终于慢慢地静了下来。
我开始思考。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想要钱,想要成功,想要出人头地。
因为我穷怕了。
我不想再过那种斤斤計較的日子。
我做到了。
我有钱了,也算是成功了。
可我为什么不快乐?
我想起了林岚。
我想起了她蹲在路边喂猫时,脸上那平静的表情。
我想起了她一个人在灯下,安静跳舞的身影。
我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钱够用就行,时间才是自己的。”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追求的,是“更多”。
而她想要的,是“够了”。
“更多”是一个无底洞,它会吞噬你所有的时间、精力和快乐。
而“够了”,是一种智慧,一种与生活和解的智慧。
我输给的,不是林岚。
我输给的,是我自己那永不满足的欲望。
在小县城待了半个月,我决定回去。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必须回去,面对我亲手制造的这一切。
回到家的时候,小雅也在。
她瘦了,也憔ें了。
看到我,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又哭又闹。
她只是红着眼睛,看着我。
“你回来了。”
“嗯。”
我们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
良久,她开口了。
“张伟,我们离婚吧。”
我看着她,有点意外。
我以为,她会像上次那样,用财产来威胁我。
“我想了很久。”她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你说的对,我们都该想一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过的,是你给我的这种生活。名牌包,高级餐厅,出国旅游。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可是,你不在的这半个月,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大房子,我突然觉得很害怕。”
“这个房子太大了,太空了。没有你,它就只是个房子,不是家。”
“我天天刷你的卡,买很多东西回来,想把这个房子填满。可是,它还是空的。”
“我才发现,我想要的,可能不只是钱。”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很平静。
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小雅。
也许,她也在这次的事件中,被迫成长了。
“你呢?”她抬起头问我,“你想好了吗?”
我点了点头。
“我想好了。”
“你是不是……想回去找她?”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去找她。”
“她有她的生活,我不想去打扰。”
“而且,我回不去了。”
“我只是……想换一种活法。”
“我不想再为了生意,喝到胃出血。不想再为了面子,打肿脸充胖子。不想再为了维持一段关系,去撒谎,去伪装。”
“我想过几天……人的日子。”
小雅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次,她没有哭出声。
“那我们……”
“我们先把财产算清楚吧。”我说,“公司,房子,车子,都可以给你。我只要那辆别克,和能让我东山再起的一笔启动资金。”
小雅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放弃这一切。
“你……你疯了?”
“我没疯。”我笑了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只是想通了。”
“我用前半生,拼命地做加法,想拥有一切。”
“现在,我想用后半生,学着做减法。”
“减掉不必要的欲望,减掉虚伪的社交,减掉让我感到疲憊的一切。”
“我只想留下最重要的东西。”
“那……什么是最重要的?”她哽咽着问。
我想了想。
我想起了林岚平静的脸。
我想起了儿子张远小时候,骑在我脖子上咯咯笑的样子。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和林岚挤在那个十平米的小屋里,分吃一个西瓜的夏天。
“是内心的安宁。”我輕輕地说。
我和小雅最终还是离了婚。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我几乎是净身出户。
我只要了那辆旧别克,和五十万现金。
我用这五十万,在老城区附近,租了一个小门面,重新开了一家五金店。
就像我最早创业时那样。
店很小,生意也一般。
但我每天自己看店,自己进货,自己搬货。
很累。
但是,心是踏实的。
我没有再去打扰过林岚。
但我偶尔,还是会开车,从她住的那栋楼下经过。
有一次,我看到她和儿子张远一起,从楼里走出来。
张远拎着一个行李箱,应该是放假回家了。
林岚跟在他身边,不停地嘱咐着什么。
张远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摆手。
但他的嘴角,是上扬的。
阳光照在他们母子身上,画面很温暖。
我把车停在路边,看着他们走远。
我拿起手机,给张远打了个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儿子已经变成熟的嗓音。
“小远,是我。”
那边沉默了一下。
“……爸?有事吗?”
“没事。就是……你放假了,有空的话,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好。”
挂了电话,我趴在方向盘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和儿子失去的关系,还能不能找回来。
我也不知道,我失去的那些岁月,还能不能得到补偿。
我更不知道,我的下半生,会不会真的得到我想要的安宁。
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我知道,我已经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那条路,不通往更高的山巅。
它只通往我自己的内心。
我承认,当我看到守着3000元退休金悠闲度日的林岚时,我慌了。
但现在,我不慌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
一个人真正的富足,不是你拥有多少。
而是你放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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