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
六安那条进山的路，一到雨后就跟抹了油似的滑。
王倩把弟弟绑在背后，像背一袋二十多年的风雨，鞋底的泥巴糊得看不出颜色。
村口小卖部的大姐看见她，顺手往她兜里塞两块糖，说是给弟弟甜甜嘴——谁都知道那点甜味根本压不过药片儿的苦，但没人把这句话说破。
有人算过一笔账：弟弟每月的药钱大约等于山上两亩茶园整整一季的收成。
茶园是爸妈留下来的，爸妈走得早，留下姐弟俩，也留下一句话——“你是姐姐”。
这句话在村里比红头文件都管用。
于是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王倩把课本换成尿布，把未来换成晚上每两小时一次的翻身拍背。
别家姑娘赶集买头花，她跑镇医院排队拿片子。
去年县里残联的干部来过，背着一沓表，说护理补贴涨到一百五了。
王倩填完表，干部挠挠头补一句：“估计要排队，前面还有八百多人。
”八百多人，像八百多座沉默的小山，把希望一点点埋进土里。
后来“阳光家园”项目也说可以托管，可名额像山顶的雪，看着白茫茫，一脚踩下去全是空。
村里不是没人劝她嫁人。
媒人说得直白：“你总不能背他一辈子。
”王倩回得更直白：“我嫁了，他咋办？
后山那几户，瘫了的老人给几口剩饭就搁屋里，门锁一拉，鸡都不让进去。
”她这句话把媒人噎得半天没喝下一口水，也把流言蜚语一并关在了门外。
别以为政府没动作。
文件一年年地下，电话一年年地调研，像远处轰隆隆的雷声，雨一滴没落到王倩的屋檐。
直到今年，镇上妇联的小张带来“向阳花”计划——每月四小时的“喘息服务”。
四小时能干啥？
勉强够她坐车去县城扯两块布，连来回车费都得掐着算。
可就为了这四小时，她把屋梁上挂了两年的腊肉取下来，硬塞进小张怀里：“你们也不容易。
抖音上现在流行拍“真实助残”，摄影机往她家门口一架，弟弟流口水都算流量。
有人给弟弟捐了电动轮椅，却在拍到王倩深夜偷偷哭时关掉直播。
流量像露水，太阳一晒就没了。
她分得清哪句“加油”是心疼，哪句是打卡。
那条视频一夜涨了十万粉，评论区全是“坚强”“伟大”，可没人提到她背上的脊椎骨已经错位，下雨天像有一把锯齿在后腰来回拉。
最难的是，她也开始怕死。
不是怕穷，是怕自己万一先闭眼，弟弟会不会被当成一件旧家具扔掉。
去年村里一个五保户老头走了，屋里那台破旧轮椅被扔在河沟里，成了孩子们射击的靶子。
她看见那轮椅，像看见自己的明天，晚上就发了高烧，梦里全是弟弟在喊姐姐。
但变化也有，只是慢得像山里的竹笋。
今年县里新增了心理咨询热线，号码写在卫生室的黑板上，被雨水洇开了一角。
心理咨询师问：“你为自己活过一天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王倩说：“去年生日给自己煮了个鸡蛋，没吃完。
”咨询师在记录本上画了个圈，标注“情绪支持优先级”。
说到底，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
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一只沉默的背包，装着一个女孩的青春、弟弟的命，还有那张说“你是姐姐”的口供。
政策像梯子，可惜梯子短了一截；民间捐助像雨披，遮得了一时遮不了一世。
真正撑起那片天的，是她每天把弟弟从床上搬到轮椅，再从轮椅搬到床上时，嘴里哼的小曲——跑调跑得厉害，却能把天边的乌云撕开一条缝，让阳光漏进来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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