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卫国,今年65。
退休金一个月六千出头,不多,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够用了。
有房,老单位分的两室一厅,六楼,没电梯。
儿子李斌结婚了,有自己的家,有我大孙子,日子过得比我强。
按理说,我这条件,晚年生活应该挺舒坦。
但舒坦这俩字,得看跟谁比,也得看什么时候。
老伴儿走了五年,这五年,我的天就是灰的。
今天这天,倒是蓝得跟假的一样。
厨房里传来“滋啦”一声,是油下了锅,紧跟着就是一股呛人的、又香得让人流口水的蒜香味儿。
是张岚在做饭。
张岚,52岁,我的“搭伙老伴儿”。
我坐在客厅的旧藤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眼睛看着电视里打得热闹的抗日神剧,耳朵却全在厨房。
“老李,酱油呢?你家这酱油瓶子怎么跟捉迷藏似的?”张岚的嗓门不大,但亮堂,跟她的人一样。
我没起身,冲厨房喊:“就在灶台左手边第二个柜子,挨着醋放着呢!”
“看见了看见了,你这人,什么东西都喜欢塞犄角旮旯。”她嘴里嘟囔着。
我笑了。
这笑,是从心窝子里冒出来的,带着热气儿。
搁一年前,我绝对笑不出来。
一年前的这个点,我大概率是叼着根烟,对着电视发呆。
屋里是冷的,锅里是凉的。
晚饭?
不存在的。
中午吃剩的馒头,就着一包榨菜,对付一口就算一顿。
有时候连对付都懒得对付。
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是不想动。
感觉这屋子跟个冰窖似的,动一下,那股子孤单寂寞冷就钻进骨头缝里,疼。
儿子李斌一个礼拜打一次电话,标准流程。
“爸,吃饭没?”
“吃了。”
“身体还行吧?”
“行。”
“钱够不够花?”
“够。”
“那行,我挂了啊,豆豆(我孙子)这边催我呢。”
“嗯。”
嘟嘟嘟。
电话一挂,屋里又死一样地静下来。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这电话是不是坏了,不然怎么除了我儿子,就只有推销保险和卖理财的打进来?
有一次,我真没忍住。
“斌子,你跟你媳妇儿,周末带豆豆回来吃个饭呗?我……”
话没说完,那边就打断了。
“爸,这周不行啊,单位加班。再说,豆豆周末要去上那个奥数班,排得满满的。您也知道,现在孩子竞争多激烈。”
我嘴巴张了张,想说,那就下周。
可那股子气,一下子就堵在了喉咙口。
“行,知道了,你们忙。”
我“啪”一下挂了电话,比他还快。
我生什么气呢?
说不清楚。
是气儿子不孝顺?
他好像也挺孝顺的,每周电话不落,过年过节红包转账也准时。
是气儿媳妇不贴心?
人家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要照顾,我一个公公,排不上号也正常。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老伴儿的黑白照片。
她在照片里笑得温和。
“你说说你,走那么早干嘛?把我一个人扔这儿,受罪。”
我跟她说。
眼泪就下来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蔫了。
下楼遛弯,以前的老伙计们凑在一起下棋打牌,吹牛聊天,我也不去了。
就一个人,顺着小区后面的那条河,来来回回地走。
河水脏兮兮的,飘着塑料袋和烂菜叶子,跟我的心情一个德行。
就是在河边,我碰见的张岚。
那天我正走着,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差点摔个狗吃屎。
旁边一只手,快准狠地拽住了我的胳膊。
“大爷,您慢点!”
我一回头,就看见了张岚。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额头上还带着汗,一看就是刚锻炼完。
脸盘子不小,眼睛挺大,看人的时候亮晶晶的,没什么遮掩。
“谢谢啊,同志。”我站稳了,有点不好意思。
“客气啥。”她松开手,笑了,“您这把年纪了,眼神儿不好,走路可得看着点脚下。”
这话说的,不怎么中听。
我这暴脾气,当时就有点上来了。
“我眼神好着呢,刚才是想事儿走神了。”我顶了一句。
她也不生气,反而乐了。
“行行行,您眼神好。那您继续想事儿,我接着跑步去了啊。”
她摆摆手,跟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跑过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嘀咕:这女的,跟个炮仗似的。
本来以为就是个擦肩而过。
没想到,第二天,又碰见了。
还是那个点,还是那条河边。
她还是那一身红运动服,看见我,大老远就打招呼。
“嘿,想事儿的大爷!”
我脸一热,假装没听见,扭头看天。
她跑到我跟前,停下来,叉着腰喘气。
“您这天天在这儿溜达啊?就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怎么了?碍着你了?”我没好气地说。
“没碍着我,我就是觉得奇怪。”她擦了擦汗,“您看着不像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啊。”
我心里一动。
她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人,管得还挺宽。”我嘴上还是硬的。
“我这人就这点不好,爱操心。”她一点不客气地接话,“我看您天天愁眉苦脸的,家里有事儿啊?”
我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跟你没关系。”
我迈开步子就想走。
“哎,大爷,您别走啊。”她跟了上来,“我叫张岚,就住前面那个阳光小区。您呢?”
我没理她。
“您这人,脾气还挺倔。”她在我旁边走着,自顾自地说,“我以前也跟你似的,我前夫刚跟我离婚那会儿,我也觉得天塌下来了,天天不想说话,见谁都想怼两句。”
我脚步慢了下来。
她还在说:“后来我想明白了,天塌不下来,日子还得过。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傻吗?”
我停下脚,看了她一眼。
阳光底下,她脸上的汗珠亮晶晶的,眼神也亮晶晶的。
那股子劲儿,是我身上早就没了的。
“我叫李卫国。”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她“噗嗤”一声笑了。
“李卫国,保家卫国,好名字!”
从那天起,我跟张岚就算认识了。
每天傍晚,我去河边溜达,她去跑步。
碰见了,就聊几句。
聊着聊着,就熟了。
我知道了她离婚七八年了,女儿在上海工作,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她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早餐店,卖豆浆油条包子,起早贪黑,但她说,忙点好,忙点就不胡思乱想了。
“人啊,一闲下来,就容易生病,不是身病,就是心病。”她说。
这话,简直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有一次,我跟她抱怨,说儿子不回来看我,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第二天,她跑步过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个保温桶。
“喏,给你。”她塞到我手里。
我打开一看,是小米粥,还卧着个漂亮的荷包蛋,旁边还有几根自己腌的小咸菜。
“你这是……”我愣住了。
“我店里早上剩的,倒了也浪费。”她轻描淡写地说,“你拿回去热热当晚饭吧,总比啃馒头强。”
我捧着那个还温热的保温桶,鼻子一酸。
老伴儿走了以后,再也没人给我做过一顿热饭了。
从那以后,她隔三差五就给我带点吃的。
有时候是一碗馄饨,有时候是几个肉包子。
她说都是店里卖剩下的。
我一个退休老钳工,这点事儿哪能看不明白?
她店里的包子馄饨,哪天不是早早就卖光了?这都是她特意给我做的。
我过意不去,想给钱。
她眼睛一瞪:“李卫国!你拿钱埋汰谁呢?我要是图你那几个钱,我天天累死累活开什么店?”
我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
“那我……”
“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把我家那个下水道给通通。”她话锋一转,“堵了好几天了,找人来看,开口就要两百,抢钱呢!”
我一听,乐了。
“这事儿,你找对人了!”
我拎着我的工具箱,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去了她家。
她家不大,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台上还养着几盆花,绿油油的,特有生气。
厨房下水道,小问题。
我三下五除二就给搞定了。
她在一旁看着,一个劲儿地夸。
“行啊老李,你这手艺,可比外面那些师傅强多了!”
我心里那叫一个美。
多少年了,没人这么夸过我了。
在儿子儿媳眼里,我就是个啥也不会、啥也不懂、等着他们照顾的糟老头子。
“小意思。”我嘴上谦虚,心里已经开了花。
那天,她留我吃饭。
四菜一汤,有荤有素,都是家常菜,但味道,绝了。
我吃了足足三碗米饭。
吃完饭,我俩坐在沙发上聊天。
她问我:“老李,你一个人住,是不是特没劲?”
我点头:“没人说话,没口热饭,活着跟死了差不多。”
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女儿不在身边,这屋子大得瘆人。晚上睡觉,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俩都没说话,但好像又都懂了对方心里想什么。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老年人特有的孤独。
是张岚先开的口。
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老李,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你说。”
“你看,你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做饭不行,但我做饭还凑合。我呢,家里灯泡坏了,水管堵了,抓瞎。你呢,这些又是强项。”
她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
“要不……咱俩凑合凑合,搭个伙,过日子?”
我脑子“嗡”的一下。
搭伙过日子?
这词儿我听说过,公园里那些老头老太太聊天时,经常聊这个。
但我从没想过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我第一反应是荒唐。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搞这些?让人知道了,不得笑掉大牙?我儿子李斌不得炸了?
“这……这不合适吧?”我结结巴巴地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张岚倒是坦荡得很,“咱俩又不是搞对象,也不是要结婚领证。就是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你住你家,我住我家也行。你到我这儿来吃饭,我家里有什么活儿你帮我干干。或者,你干脆搬我这儿来,或者我搬你那儿去,省得两头跑。”
她看着我,继续说:“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图的,是你这个人能帮我干点力气活,晚上家里有个男人,我睡得踏实。我图的,是吃饭的时候有个人陪着,不是对着墙。至于你的钱,你的房,我一分不要。咱俩可以做个财产公证。”
“生活费,咱俩一人一半。谁也别占谁便宜。你要是觉得行,咱就试试。你要是觉得不行,就当我没说,咱俩以后还是朋友,我照样给你送饭。”
她一口气说完,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等着我的回答。
我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说实话,我心动了。
每天有口热饭吃,每天有个人说话,家里坏了什么东西有人修……这不就是我做梦都想要的日子吗?
可是一想到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一想到儿子李斌那张臭脸,我就头皮发麻。
“我……我得想想。”我含糊地说。
“行,你慢慢想,不着急。”张岚。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张岚说的话。
一边,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有人陪伴的温暖。
另一边,是“名声”和儿子的“面子”。
我斗争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的自己。
我问自己:李卫国,你这辈子,要面子要了一辈子,你得到了什么?
老伴儿在的时候,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说一不二,有面子。
现在呢?
你就是个没人管的孤寡老人。
那点可怜的面子,能给你做一碗热汤面吗?能让你生病的时候,床边有个人递杯水吗?
不能。
想通了这一点,我突然觉得浑身一轻。
去他妈的面子!
老子都65了,活一天少一天,再不为自己活一把,就真没机会了。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张岚的号码。
“喂,张岚吗?我是李卫国。”
“老李啊,想好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挺平静。
“想好了。”我深吸一口气,“我同意。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你搬来我这儿住吧。你那房子租出去,还能多一份收入。我这儿两室一厅,你住一间,我住一间,方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听见她笑了。
“行啊,李卫国。没想到你还挺爷们儿。”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张岚的行动力比我还强。
三天时间,她就把自己的房子挂到了中介,然后把一些日常用品打包,搬进了我家次卧。
她搬进来的那天,我心里是忐忑的。
感觉像做梦。
家里突然多了个女人,多了很多瓶瓶罐罐,阳台上多了几盆花,空气里也多了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馨香。
那天晚上,她做了四菜一汤。
红烧肉,番茄炒蛋,清炒菠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我爱吃的。
我俩坐在饭桌前,都有点不自在。
“吃吧,尝尝我手艺。”她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
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是我最熟悉的,老伴儿在世时的味道。
我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扒饭。
“怎么了?不好吃?”她问。
“好吃。”我声音有点哑,“太好吃了。”
那顿饭,我俩吃得很安静。
但那种安静,和以前一个人吃饭的死寂,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客厅里有个人陪着我。
这种感觉,很踏实。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或者说,幸福的日子,总会有人来搅局。
这个搅局的人,就是我儿子,李斌。
我本来想等过段时间,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他说。
没想到,我还没开口,他倒先找上门了。
那天是周末,我跟张岚刚吃完午饭,正在沙发上看电视。
门铃突然响了。
我从猫眼一看,是李斌,旁边还站着我儿媳妇王慧,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谁啊?”张岚问。
“我儿子。”我硬着头皮去开门。
门一开,李斌和王慧的笑脸,在看到我身后的张岚时,瞬间凝固了。
“爸,这位是……”李斌的眼神在我跟张岚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张岚倒是落落大方,笑着说:“你们就是斌子和小慧吧?我是你爸的朋友,张岚。快进来坐。”
她说着就要去接王慧过来。
王慧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把手里的东西抓得更紧了。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我赶紧打圆场:“啊,对,这是张阿姨。那个……先进来,进来再说。”
李斌和王慧换了鞋,走进客厅。
当他们看到次卧门口属于张岚的拖鞋,看到阳台上晾晒的女式衣物,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王慧把东西往茶几上一放,力道有点重。
“爸,我们要是再不来,是不是都不知道您家里多了个人啊?”王慧的话里带着刺。
我脸上一热,有点挂不住。
“说什么呢?这是张阿姨,暂时在我这儿住几天。”我撒了个谎。
“住几天?”李斌冷笑一声,“爸,您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呢?这都快赶上搬家了吧?”
他指了指阳台。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张岚从厨房端出来一盘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
“斌子,小慧,吃水果。别站着了,快坐。”
李斌看都不看她一眼,盯着我:“爸,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我跟着他进了我的卧室。
门一关上,李斌就爆发了。
“爸!你搞什么名堂?你多大岁数了?你找个保姆,我们不反对,你也不能把人领回家里住啊!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她不是保姆!”我吼了回去,“她是我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能住到家里来?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女的什么来路你清楚吗?她多大年纪?干什么的?是不是图你房子图你退休金的?”
李斌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
每一句,都戳在我的心窝子上。
“你胡说什么!”我气得浑身发抖,“张岚不是那样的人!她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
“有房子她还住到咱家来?爸,你醒醒吧!现在的女人,骗术高着呢!专门骗你们这种独居老人!等她把你哄得团团转,把房产证一拿到手,就把你扫地出门了!”
“你……你混账!”我扬起手,想给他一巴掌。
手在半空中,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是我儿子。
我唯一的儿子。
我手抖得厉害,最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李斌,我没老糊涂。”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你张阿姨,是搭伙过日子。”
“搭……搭伙?”李斌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又夹杂着鄙夷的神情,“爸,你疯了?搭伙?亏你想得出来!这跟非法同居有什么区别?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我气血上涌,“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找个人做伴,吃口热饭,说说话,我犯了什么法了?我碍着谁了?”
“碍着我们了!”李斌也吼了起来,“我跟小慧在单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妈才走几年?你就领个女人回家!别人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家?说我爸为老不尊?说我们做儿女的不孝顺,把我爸逼得出去找野女人?”
“野女人”三个字,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气得眼前发黑,指着门口:“你给我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爸!”
“滚!”
李斌看着我,眼神复杂。最后,他一跺脚,摔门而去。
客厅里,王慧也站了起来,拉着李斌就往外走。
“斌子,跟爸好好说,你吼什么呀……”
“还说什么?他让咱们滚!”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屋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瘫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脏跳得厉害,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疼。
张岚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老李,喝口水,顺顺气。”
她把水杯递给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对不起,张岚。”我说,“让你受委屈了。”
张岚摇摇头,在我床边坐下。
“这有什么委屈的。你儿子的反应,我早想到了。”
“那你……”
“我没事。”她拍了拍我的手,“倒是你,别气坏了身子。儿女嘛,都是这样,一时转不过弯来。等他们想明白了就好了。”
我喝了口水,心里的火气稍微降下去一点。
“他们想不明白。”我苦笑一声,“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老糊涂,你就是个骗子。”
“那就让他们看着。”张岚的语气很平静,但很有力,“时间长了,他们就知道我是不是骗子了。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咱俩只要自己过得舒坦,不就行了?”
我看着她。
她的眼神那么坦然,那么坚定。
那股子被李斌搅乱的烦躁和羞愧,好像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是啊。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我李卫国,窝囊了大半辈子,为这个家,为儿子,什么时候真正为自己活过?
现在老了,想为自己活一次,怎么就那么难?
“张岚。”我叫了她一声。
“嗯?”
“谢谢你。”
她笑了:“谢什么。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不好,我能好到哪儿去?”
从那天起,李斌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
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赌气。
我心里不是不难受。
但一想到他说的那些话,那股子倔劲儿就又上来了。
我没错。
我就是要跟他耗到底。
我跟张岚的日子,还在继续。
一开始,小区里确实有些风言风语。
那些跟我下棋打牌的老伙计,看见我,眼神都怪怪的。
“老李,行啊你,真人不露相啊。”
“什么时候办喜酒啊?可得请我们喝一杯。”
话里话外,都是调侃和试探。
我一概不理。
倒是张岚,落落大方。
碰见邻居问,她就笑呵呵地说:“我跟老李是搭伙过日子,互相照应。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她越是坦荡,别人反倒越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甚至有人开始羡慕我。
“老李,你这福气可真好。你看你现在,气色都比以前强多了。”老王头在楼下碰见我,酸溜溜地说。
“那可不。”我挺了挺胸膛,“家里有人做饭,就是不一样。”
我跟张岚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滋味。
早上,她去早餐店忙活,我起床后,把家里收拾干净,然后去菜市场买菜。
我学会了跟小贩讨价还价,学会了挑新鲜的蔬菜。
中午,她从店里回来,我俩一起做午饭。
她掌勺,我打下手。
厨房里,油烟机呼呼地响,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那种感觉,特别好。
下午,我俩一起看电视,或者下楼遛弯。
晚上,吃完饭,她跳她的广场舞,我去公园跟老伙计们杀几盘象棋。
日子规律,充实,而且,暖和。
我的胃不再是凉的,心也不是。
我甚至都胖了好几斤。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又幸福地过下去。
直到我生了一场病。
那天晚上,我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喘不上气。
整个人头晕眼花,一身冷汗。
我挣扎着想去拿桌上的速效救心丸。
手刚伸出去,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
等我再醒过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
我一转头,就看见了趴在床边睡着的张岚。
她好像瘦了点,眼底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我动了一下,她立刻就醒了。
“老李!你醒了!”她又惊又喜,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我这是怎么了?”我声音嘶哑。
“你突发心梗,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不然就……”她说着,泣不成声。
我心里一颤。
“是你……送我来的?”
“不是我还有谁!”她擦了擦眼泪,有点生气地说,“你半夜哼哼唧唧的,我过来一看,你脸都白了,躺在地上,吓死我了!我赶紧打了120。”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
如果那天晚上,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敢想。
“谢谢你,张岚。”我握住她的手,“你又救了我一命。”
“说什么傻话。”她反手握住我,“咱俩现在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三个字,让我心里暖得发烫。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张岚把她的早餐店都关了,一天24小时在医院陪着我。
喂我吃饭,给我擦身,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我一个大男人,有时候都觉得不好意思。
“张岚,你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能行。”
“你行什么行?”她眼睛一瞪,“你现在就是个重点保护对象,老实待着吧你!”
我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哪是搭伙过日子啊。
这比亲老婆伺候得都周到。
李斌是在我住院第三天来的。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张岚正在给我喂粥。
他看到这一幕,愣在了门口。
“爸……”他叫了我一声,声音有点干。
我没理他。
我还在生他的气。
张岚倒是站了起来,有点局促。
“斌子来了。快坐。”
李斌走到床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医生怎么说?”他最后问。
“死不了。”我没好气地说。
李斌的脸白了白。
“爸,你别这样。我……我也是担心你。”
“担心我?”我冷笑,“你是担心我死了,房子被骗走吧?”
李斌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爸!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我怎么想你?不是你说的吗?你张阿姨是骗子,是图我房子图我钱的野女人!”我越说越激动,胸口又开始疼。
“老李!你别激动!”张岚赶紧过来给我顺气,“医生说了,你不能情绪激动!”
她又回头对李斌说:“斌子,你爸刚做了手术,身体还虚。你有什么话,等他好点再说。或者,你跟我说也一样。”
李斌看着张岚。
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审视,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张阿姨,这几天……谢谢你。”
声音很低,但很诚恳。
张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谢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那天,李斌在病房里待了很久。
他没怎么说话,就坐在那儿,看着张岚给我削苹果,给我倒水,给我掖被角。
他脸上的表情,一直在变。
临走的时候,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要塞给张岚。
“张阿姨,这是我爸的住院费和营养费,你拿着。”
张岚把钱推了回去。
“不用。你爸的住院费,我已经交了。你爸有医保,花不了多少钱。至于营养费,我天天给他做,也花不了几个钱。你的钱,自己留着吧,你们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
李斌还要坚持。
张岚脸色一沉:“斌子,你要是还认我这个阿姨,就把钱收回去。你要是觉得我是图你爸的钱,那我现在就走,让你来照顾。”
李斌不说话了,默默地把钱收了回去。
他看着我,说:“爸,你好好养病。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他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从那天起,李斌每天都来医院。
有时候带点水果,有时候带点他自己熬的汤。
虽然他熬的汤,味道跟我做的有一拼,难喝得很。
但他来了,我就很高兴。
他跟张岚的话也多了起来。
会问我病情,会问张岚累不累,需不需要他晚上来替班。
张岚都拒绝了。
“你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带孩子,哪有时间。我一个闲人,没事。”
我出院那天,是李斌和张岚一起接我回家的。
车开到楼下,李斌抢着要背我上楼。
我六楼,没电梯。
我虽然瘦了点,但好歹也有一百三四十斤。
“不用,我自己能走。”我拒绝了。
“爸,你就让我背一次吧。”李斌坚持。
我看着他,没再说话。
他蹲下身,我趴在他背上。
他的背,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宽厚。
甚至有点单薄。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但也很吃力。
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爬到三楼的时候,他已经满头大汗。
“歇会儿吧。”我说。
“不用,快到了。”他喘着粗气说。
我趴在他背上,鼻子一酸。
我有多久,没有跟儿子这么亲近过了?
好像从他上大学开始,我俩就越来越疏远了。
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固执。
父子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到了家门口,他把我放下来,自己扶着墙,大口喘气。
张岚开了门,心疼地说:“你看你,累成这样,让你爸自己走嘛。”
“没事,张阿姨。”李斌擦了擦汗,笑了,“我年轻,有力气。”
进屋后,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张岚早就炖好了鸡汤。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李斌突然端起酒杯。
“爸,张阿姨。”
他看着我们,眼神很诚恳。
“之前是我不懂事,说了些混账话,做了些混账事。我在这儿,给你们赔不是了。”
他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对不起。”
“张阿姨,对不起。”
我眼眶一热。
张岚也红了眼圈。
“好孩子,快坐下。”张岚拉他坐下,“都过去了。你能想明白,我跟你爸就高兴了。”
李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张阿姨,说实话,一开始,我跟我媳妇儿,确实是怀疑您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网上这种骗老人的新闻太多了,我们也是怕我爸上当。”
“我爸这人,脾气又臭又硬,我们说的话,他从来不听。我们也是没办法。”
“但是这次我爸生病,我全看见了。您是怎么照顾他的,是怎么为他忙前忙后的。我跟小慧都特别感动,也特别惭愧。”
“我爸能遇上您,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
说完,他又端起酒杯,敬了张岚一杯。
张岚喝了,眼泪也下来了。
“斌子,你能理解就好。我跟你爸在一起,什么都不图。就图老了,有个伴儿,生病了,有人递杯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我跟儿子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在那一刻,彻底消失了。
从那以后,李斌和王慧,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每周都带着我大孙子豆豆回来吃饭。
豆豆一口一个“张奶奶”地叫着,叫得张岚合不拢嘴。
王慧也跟张岚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俩人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有时候,张岚的女儿从上海回来看她,两家人就凑在一起,一大桌子人,热热闹闹的。
我看着满屋子的人,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心里那叫一个满足。
这,才是家啊。
这,才是过日子啊。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简单又幸福。
早上起来,跟张岚一起去公园锻炼。
她跳她的广场舞,我打我的太极拳。
回家路上,顺便买个菜。
然后回家做饭,吃饭,看电视,午睡。
下午,她有时候会去跟她的姐妹们打打麻将。
我呢,就泡上一壶茶,坐在藤椅上,看看书,或者刷刷手机短视频。
我学会了用微信,加上了儿子儿媳,还有张岚的女儿。
我甚至还建了个群,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俗气吧?
但我就喜欢这俗气。
晚上,吃完饭,我俩就一起下楼遛弯。
手牵着手。
对,你没看错,就是手牵着手。
一开始我还不好意思,觉得老夫老妻的,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是张岚主动牵我的。
她说:“怕什么?咱俩又没偷又没抢,光明正大的。再说了,你心脏不好,我牵着你,我放心。”
她的手,有点粗糙,是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
但很温暖。
牵着她的手,走在小区的路灯下,我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我那过世的老伴儿。
我会在心里跟她说:
“老婆子,你别怪我。我现在,过得很好。张岚她,是个好人。她把我照顾得很好。”
“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等我将来去找你,我再跟你细说。”
“不过,你别着急啊,我跟张岚约好了,我俩都要好好活着,活到一百岁呢。”
厨房里,张岚已经把菜炒好了。
“老李,开饭了!别看你那破电视剧了,赶紧洗手去!”
“来咯!”
我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核桃,关掉电视,站起身。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把整个屋子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闻着空气里饭菜的香气,突然觉得,这辈子,值了。
什么面子,什么名声,都是虚的。
人老了,求的,不就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与你立黄昏吗?
我很庆幸,我在65岁这一年,抓住了这后半生的幸福。
跟张岚搭伙这一年,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日子。
以前那不叫过日子,那叫熬日子。
现在,这才是真真正正,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奔头,越过越幸福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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