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我正在公司对着电脑做年底收尾,婆婆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屏幕上“婆婆”两个字,像个紧箍咒。
我深吸一口气,滑开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喂,妈。”
“小婉啊,忙着呢?”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喙的熟稔。
“嗯,年底了,公司事多。”
“哦,那也别太累了。跟你说个事儿,今年过年,我们都去你那儿。”
我捏着笔的手一紧。
“是啊,”婆婆的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跟你爸,你大哥大嫂一家四口,你小叔小姑子,还有你大姑家的两个表弟,他们今年不回老家,也跟着我们过去凑热闹。我算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口人。”
十八口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十八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我的家,三室一厅,一百二十平。
住十八个人?打地铺开流水席吗?
“妈,我们家……住不下这么多人啊。”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哎呀,怎么住不下?男人一屋,女人一屋,客厅沙发也能睡两个。挤挤嘛,过年不就图个热闹!你跟陈阳说一声,让他提前准备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把墙拆了改成大通铺吗?
她完全没给我反驳的机会,紧接着又说:“对了,你大嫂点名要吃你做的那个红烧蹄髈,你小姑子想吃你上次做的提拉米苏,还有几个小的,都馋你做的炸鸡翅。菜单我等会儿让你大嫂发你微信上,你照着买就行。”
我还没从十八口人的冲击里缓过神来,一份长长的菜单就已经在路上了。
这已经不是商量,是通知。
是理所当然地把我的家当成了免费的春节度假村,把我当成了任劳任怨的保姆加厨子。
“行了,先这样,我跟你大嫂她们打麻将呢,挂了啊。”
电话“嘟”的一声被挂断,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怒火和委屈像两股小火苗,从心底“噌”地一下蹿了起来。
结婚五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总觉得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就是他们的后花园。隔三差五,总有亲戚以各种名义来“小住”。
小到我的一瓶进口洗面奶,大到我给儿子新买的乐高,只要他们看上了,就跟自己家东西一样,随手就拿,随口就要。
陈阳总说:“都是一家人,别那么计较。”
“他们难得来一次,你就当招待一下。”
“我妈不容易,你多担待点。”
一次两次,我忍了。
为了家庭和睦,为了他口中的“不容易”,我把委屈当饭吃,把不甘当水喝。
可这次是十八个人,浩浩荡荡的十八个人!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那个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在几天之内变得满地瓜子壳,沙发上堆满脏衣服,卫生间水漫金山,厨房油腻得能刮下一层油的惨状。
而我,将会在厨房里昏天暗地,从早忙到晚,最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能还换不来一句好话。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他陈阳的老婆?
我拿起手机,直接给陈阳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很嘈杂。
“喂,老婆,我这儿跟客户吃饭呢,怎么了?”
“你妈说,他们家十八口人要来我们家过年。”我开门见山,声音冷得像冰。
陈阳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压低了声音的安抚:“啊……她跟你说了啊。那个……老婆,就过个年,一年也就这一次。”
又是这句话。
又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
“陈阳,我家不是旅馆,我也不是服务员。十八个人,你告诉我怎么住?怎么吃?”
“挤挤呗,我打地铺,让爸他们睡床上。吃的你辛苦点,我到时候给你打下手。”他话说得轻松。
打下手?
我冷笑。
去年他小叔一家来,说是打下手,结果就是饭端上桌了他出来扒两口,碗一推就说公司有急事,躲到书房打游戏去了。
最后油腻的锅碗瓢盆,还不是我一个人在水池边洗到半夜。
“我不辛苦,”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伺候。”
陈阳的语气也硬了起来:“林婉,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那是我爸妈,我亲戚!大过年的让他们去住酒店?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
“你的脸面,就要用我的休息时间和我的劳动来换吗?”
“什么你的我的,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你怎么越来越自私了?”
自私?
我气得想笑。
我为了这个家,放弃了晋升机会,从一个雷厉风行的项目经理,变成一个围着灶台打转的家庭主臂。
我赚的钱,一多半都花在了这个家里,花在了他时不时打秋风的亲戚身上。
现在,他竟然说我自私?
“陈阳,我最后说一遍,我不同意。这个年,我不想这么过。”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们票都买好了!就这么定了!”
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手气得发抖。
好,好得很。
就这么定了?
谁定的?
你陈阳一个人,就能定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吗?
行。
你不是要面子吗?你不是要尽孝吗?
我成全你。
我打开电脑,没有再看那些报表,而是直接打开了旅游网站。
云南,三亚,厦门,成都……
一个个温暖如春,美食遍地的城市在我眼前划过。
凭什么我要在冰冷的厨房里洗洗涮涮,伺候那永远也满足不了的一大家子?
我也可以去晒太阳,去吃好吃的,去看风景。
我也有权利,过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轻松愉快的春节。
一个疯狂又清晰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迅速成型。
我查了查我自己的积蓄,那是我婚前的存款和这几年做一些兼职私活攒下的钱,陈阳不知道。
足够了。
足够我带着儿子,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做你的孝子,我做我的自由人。
我们,各得其所。
回到家,陈阳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脸色不太好看。
见我进门,他冷哼了一声:“想通了?”
我没理他,换了鞋,径直走进卧室。
他跟了进来,靠在门框上:“林婉,我跟你说话呢。别耍小孩子脾气,我妈他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你作为儿媳妇,就不能懂点事?”
我打开衣柜,开始收拾东西。
儿子的,我的。
春天的薄外套,夏天的T恤短裤。
陈阳看我这架势,有点懵:“你干什么?离家出走啊?我告诉你,这招没用。”
我把儿子的奥特曼塞进箱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不是离家出走,是去旅游。”
“旅游?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过年的时候。”
陈阳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疯了?我爸妈他们都要来了,你去旅游?你让我一个人招待他们十八个人?”
“不是你说的吗?你来招待,我只管辛苦。现在我不辛苦了,全权交给你这位大孝子,不好吗?”我把护肤品旅行装一个个装进化妆包,语气平静得可怕。
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
“林婉!你不能这样!你这是让我难堪!”
“难堪?”我甩开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陈阳,从我们结婚开始,你让我难堪的时候还少吗?”
“你妹妹说我买的包是假货,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你说,她年纪小,不懂事。”
“你妈把我妈送来的土特产转手就给了你嫂子,还说乡下东西不干净,你说,她没坏心,就是节省惯了。”
“你爸喝多了,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花钱大手大脚,不会持家,你说,他那是为我们好。”
我每说一件,陈阳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积压了五年的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找到了出口。
“每一次,你都让我忍,让我大度,让我懂事。我懂事了,我大度了,可结果呢?结果就是他们变本加厉,把我的忍让当成理所当然!”
“现在,他们要把我的家变成菜市场,把我变成老妈子,你还让我忍?”
“陈阳,我不是圣人,我的耐心,早就被你们这一大家子给磨光了!”
我说完,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刺啦”一声脆响。
像是某种关系的断裂声。
陈阳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拉着箱子,走到客厅,从抽屉里拿出我的银行卡,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放到茶几上。
“这张卡里有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生日。算是我们这个小家庭,给你那十八个亲戚的过年经费。买菜,买礼物,买日用品,应该够了。”
“你想怎么尽孝,就怎么尽孝。想怎么有面子,就怎么有面子。”
“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别再来烦我。”
第二天一早,我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儿子乐乐。
“宝贝,想不想去一个很暖和的地方看大海?”
乐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妈妈,是去三亚吗?”
“对,我们去看大海,去玩沙子,就我们俩。”
乐乐“耶”的一声欢呼起来,所有的瞌睡虫都跑光了。
陈阳被我们吵醒,顶着一头乱发从卧室出来,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他看到门口的行李箱,眼神黯淡下来,声音沙哑:“你……真要走?”
“机票都买好了。”我平静地回答。
“林婉,算我求你了,别走。等过完年,我保证,我跟他们好好说,以后再也不……”
“晚了,陈阳。”我打断他,“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再怎么抚平,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我的心,已经被你和你家那些‘不容易’的亲戚们,揉得太皱了。”
我不想再听他的保证。
狼来了的故事,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我给乐乐穿好衣服,拉着他,拖着行李箱,走向门口。
陈阳没有再拦我。
他只是颓然地靠在墙上,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即将远去的陌生人。
开门,关门。
将那个让我窒息的空间,彻底隔绝在身后。
冬日的清晨,空气清冷,吸进肺里,却带着一丝自由的甜意。
乐乐兴奋地拽着我的衣角:“妈妈,我们真的要去旅游了吗?爸爸不一起去吗?”
“嗯,爸爸公司忙,要加班。”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孩子还小,我不想让大人的纷争,过早地污染他纯净的世界。
机场里人来人往,充满了春节前夕的喧嚣和喜悦。
这一次,我也是这喜悦人群中的一员,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厨房里的怨妇。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传来。
我看着窗外,北京的轮廓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斑点。
再见了,我的一地鸡毛。
你好,我的海阔天空。
手机关机前,陈阳的微信和电话轰炸般地涌了进来。
“老婆,我错了,你回来吧。”
“我妈他们到车站了,我怎么跟他们说?”
“林婉,你接电话啊!你真的这么狠心?”
我一条都没回。
直接开了飞行模式。
世界,清静了。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三亚凤凰机场。
一股湿热的、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北京的严寒。
我脱掉厚重的羽绒服,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针织衫。
乐乐兴奋地指着远处的椰子树,大喊:“妈妈,看!椰子树!跟图画书里的一样!”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们入住了预定好的海景房。
推开阳台的门,蔚蓝的大海就在眼前铺展开来,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一首治愈的催眠曲。
我什么都没干,就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大海,发了一下午的呆。
乐乐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探索着这个新奇的环境,时不时跑过来塞给我一块酒店送的欢迎水果。
傍晚,我带着乐乐去了海边的海鲜市场。
各种鲜活的鱼虾蟹贝,琳琅满目。
我挑了一只大龙虾,几只鲍鱼,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贝类,找了一家加工店。
麻辣、蒜蓉、清蒸……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再也不用考虑谁不吃辣,谁海鲜过敏,谁又嫌弃什么东西有腥味。
热气腾腾的海鲜大餐端上来,香气四溢。
我给乐乐剥着虾,自己啃着螃蟹,喝着冰镇的椰子汁,觉得这才是人生。
这顿饭,吃得酣畅淋漓。
晚上,陈阳的电话又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老婆!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在哪儿啊?”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三亚。”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我把他们安顿在酒店了。”
我有点意外:“酒店?”
“嗯,”他声音很低,“我没敢说你走了,就说你公司临时有紧急项目,派你去外地出差了。然后我说家里暖气坏了,正在修,就自费给他们在附近开了几间房。”
我能想象到那个场面。
他一个人,面对着那浩浩荡荡的十八口人,编着漏洞百出的谎言。
“他们……没说什么?”
“说了,”陈阳苦笑,“我妈当场就拉下脸了,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说你就是故意的。我大哥大嫂也在旁边煽风点火,说你这儿媳妇太娇气,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反正……说什么的都有,难听得很。”
我心里没有丝毫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然后呢?”
“然后我……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这下我真的愣住了。
陈阳,那个永远的“和事佬”,那个把“家和万事兴”挂在嘴边的男人,竟然会跟他的家人吵架?
“我说,林婉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们看不到吗?她工作那么忙,还要天天给我们做饭收拾屋子,你们来,她就得放下所有事情伺候你们?她也是人,她也会累!”
“我说,房子是我跟林婉一起买的,家是我们两个人的,不是我的私人招待所。你们要来,可以,我欢迎,我请客,住酒店,我花钱。但是谁也别想再让我老婆受委屈。”
电话里,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
我握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话,我等了五年。
我以为我永远也等不到了。
可现在听到了,心里却酸酸的,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陈阳……”
“老婆,你别说话,你听我说完。”他打断我。
“昨天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坐了一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个爱笑爱闹的姑娘,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爱叹气。你跟我抱怨,我总觉得是小事,是你太敏感。我总想着,息事宁人,两边都不得罪。”
“我以为这是维系家庭的最好方式,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每一次的和稀泥,都是在往你心上扎刀子。我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为了我那点可怜的‘面子’和‘孝心’,牺牲了你的快乐。”
“老婆,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缓慢而沉重。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委屈。
这句迟来的道歉,并不能抹去过去所有的伤害。
但至少,他开始懂了。
“你在那边好好玩,跟乐乐开开心心的。家里的事,你别管了,都交给我。”
“钱够不够?我再给你转点。”
“不用,我带了。”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好。那……照顾好自己和乐乐。”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漆黑的海面,海浪声依旧。
心,却乱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放空自己。
我带着乐乐去蜈支洲岛潜水,去看五彩斑斓的珊瑚和热带鱼。
我们去亚龙湾的沙滩上堆城堡,看夕阳把整个海面染成金色。
我们去南山寺,听着暮鼓晨钟,内心一片宁静。
我拍了很多照片,发在只有自己可见的朋友圈里。
照片里,乐乐笑得像个小太阳,而我,也久违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陈阳没有再频繁地打扰我。
只是每天晚上,会雷打不动地发来一条微信。
“今天带他们去吃烤鸭了,我妈嫌贵,我嫂子打包了半只,说要带回去给你侄子吃。”
“小姑子想去逛SKP,我说太远了,带她去了西单,她买了一双打折的靴子,花了我一千多,还不太满意。”
“今天年三十,在酒店订的年夜饭。一桌三千八,我爸心疼得直哆嗦,说这钱在老家能摆三桌席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抱怨酒店的菜没有家里的好吃,尤其没有你做的好吃。”
我看着这些文字,仿佛在看一部黑色幽默剧。
我能想象出陈阳夹在中间,左支右绌,焦头烂额的样子。
这就是他曾经要求我过的生活。
现在,他自己亲身体验了一遍。
我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看着。
大年初一,他发来一张照片。
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酒店房间里,对着一碗泡面。
配文是:“新年快乐,老婆。想你做的饺子了。”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在三亚待了一个星期,我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心情也彻底放晴。
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解决问题。
逃避,永远换不来真正的安宁。
我订了回程的机票,没有告诉陈阳。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也想亲眼看看,我离开后的那个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飞机落地北京,一股熟悉的寒意袭来。
我裹紧了衣服,带着乐乐,打车回家。
站在家门口,我掏出钥匙,却发现钥匙孔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插不进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按了门铃。
等了很久,门才从里面被打开一条缝。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你找谁?”他语气不善。
我愣住了:“这是我家,你是谁?”
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吐出一口烟圈:“你家?这是我表哥家,你谁啊?”
他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嘈杂的麻将声,小孩的哭闹声,还有浓重的烟味和一股说不出的酸臭味。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表哥?
陈阳哪儿来的表哥?
我一把推开他,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石化。
这还是我家吗?
我那个干净、整洁、温馨的家,此刻变成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垃圾场。
地上扔满了瓜子壳、花生皮、烟头,还有不知名的污渍。
我最喜欢的米色布艺沙发上,堆着几件油腻腻的脏衣服,沙发套上是黑乎乎的手印和几块深色的酱油渍。
餐厅的桌子上,杯盘狼藉,吃剩的饭菜已经结了一层油垢,几只苍蝇在上面盘旋。
我精心养护的那几盆绿植,叶子已经全部枯黄,花盆里塞满了烟蒂,成了临时烟灰缸。
墙上,乐乐的涂鸦画被撕掉了一半,旁边被人用黑色的笔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乌龟。
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味、汗臭味、剩饭剩菜的馊味……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熏得我几欲作呕。
而客厅中央,正摆着一张自动麻将桌。
我的婆婆,大嫂,小姑子,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正围着桌子“哗啦啦”地搓着麻将。
她们对我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又继续投入到牌局中。
仿佛我才是那个外人。
婆婆看到我,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哟,大忙人回来了?”
大嫂则阴阳怪气地开口:“弟妹可真是贵人啊,过年把一大家子扔下,自己跑出去潇洒。我们还以为,这门你不打算进了呢。”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我没有理会她们的冷嘲热讽,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寻找着陈阳的身影。
他不在。
我的儿子乐乐,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紧紧地抱着我的腿,小声说:“妈妈,我们家……怎么变成这样了?好脏啊。”
这一声“好脏”,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走到麻将桌前。
“陈阳呢?”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婆婆摸起一张牌,看了一眼,扔出去:“八筒!胡了!”
她把牌一推,喜笑颜开地开始收钱,完全无视我的问题。
还是小姑子开了口,语气里满是轻蔑:“我哥啊,出去给我们买夜宵了。怎么,一回来就查岗啊?”
我看着这一屋子的狼藉,看着这些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的人,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我明白了。
陈阳所谓的“把他们安顿在酒店”,所谓的“跟他们吵了一架”,所谓的“一个人吃泡面”,全都是骗我的!
他只是用花言巧语把我稳在外面,然后把这群人,堂而皇之地请进了我的家!
他甚至,把钥匙给了这些不相干的“表哥”“表弟”!
我的家,成了他们呼朋引伴、随意进出的公共场所!
一股巨大的、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走到电视柜前,一把拔掉了麻将桌的电源。
“哗啦啦”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干什么!”婆婆一下子站了起来,怒视着我。
“这是我家,”我看着她,也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请你们所有的人,立刻,马上,从我家出去!”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那个开门的“表哥”把烟一扔,走了过来:“嘿,你这女人怎么说话呢?我们是陈阳请来的客人!”
“客人?”我冷笑,“有在别人家里搞得像猪窝一样的客人吗?有随随便便带外人来,还把主人关在门外的客人吗?”
“你!”
大嫂也站了起来,叉着腰:“林婉,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是陈阳的家人,来他家住几天怎么了?你一个做媳妇的,有什么资格赶我们走?”
“就凭这房子的房产证上,有我林婉的名字!就凭这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有我赚的钱!”
我指着门口,“我再说一遍,出去!”
“反了你了!”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儿子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么一个不孝不贤、尖酸刻薄的女人!陈阳呢?让他出来!让他来评评理!”
“好啊,”我拿出手机,直接拨了陈阳的电话,按了免提。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老婆?怎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陈阳,你在哪儿?”
“我……我在公司加班呢。怎么了?你到家了?”他还想继续演。
“加班?”我气笑了,“你加的什么班?是给你这些亲戚买烧烤的班吗?”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陡然加重的呼吸声。
“陈阳,我给你十分钟。十分钟之内,你要是没出现在我面前,那我们就不是回不回家的问题了,是直接去民政局的问题。”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屋子里的人,都被我这番话镇住了。
婆婆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大概是没想到,一向“懂事”的我,会突然变得这么强硬,甚至把“离婚”两个字都搬了出来。
不到十分钟,陈阳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回来。
他手里还提着几大袋烧烤,额头上全是汗。
看到屋里的对峙场面,和他脚边脸色惨白的乐乐,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老婆……你……你听我解释……”他结结巴巴地说。
“解释?”我指着这一片狼藉,“好,你解释。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走的时候干干净净的家,现在变成了垃圾堆?”
“你给我解释一下,你所谓的‘住酒店’,就是住在我家?”
“你再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回家,还要被你的‘表哥’拦在门外?”
我每问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
陈阳被我逼得连连后退,脸色越来越白。
“我……我……”他“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婆婆见儿子被我逼问,立刻“护子心切”地冲了上来。
“你凶什么凶!不就是家里乱了点吗?我们走的时候给你收拾干净不就行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还拿离婚吓唬人吗?”
“就是!”大嫂也帮腔,“我们住自己弟弟家,天经地义!你一个外姓人,神气什么!”
“外姓人?”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刺进了我最痛的地方。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为这个家操持了五年,生儿育女,到头来,还是一个“外姓人”。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看着陈阳,那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那个此刻在我面前懦弱得像个鹌鹑的男人。
“陈阳,你听到了吗?在你家人的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外姓人。”
“所以,我的家,他们可以随意践踏。我的东西,他们可以随意毁坏。我的感受,他们可以随意无视。”
“而你,我的丈夫,就是这一切的纵容者和帮凶!”
“我……”陈阳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又看看他妈,满脸的痛苦和挣扎。
“够了。”
我不想再看他这副窝囊的样子。
我转过身,对屋子里的所有人说:“我不想再说第三遍。现在,拿着你们的东西,从我家滚出去。”
“你敢!”婆婆尖叫起来。
“你看我敢不敢。”
我拿出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拨打了110。
“喂,你好,我要报警。有人私闯民宅,赖在我家里不走,还毁坏我的私人物品。”
我平静地报上了我家的地址。
屋子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把家事闹到警察局去。
婆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阳也慌了,冲过来想抢我的手机:“老婆,别!别这样!家丑不可外扬啊!”
我侧身躲开,冷冷地看着他:“现在知道是家丑了?他们把你家当成垃圾场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是家丑?他们把我关在门外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是家-丑?”
“是你,一步步把事情逼到这个地步的!”
挂了电话,我不再理会这群人是什么反应。
我拉着乐乐的手,把他带回他的小房间。
万幸,乐乐的房间门是关着的,里面的情况比外面好一些,但床铺也被人睡过,一股陌生的味道。
我把乐乐安顿在椅子上,轻声说:“宝贝,别怕,妈妈在。妈妈会把坏人都赶走,把我们的家变回原来的样子。”
乐乐懂事地点点头,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
警察来得很快。
当两个穿着制服的民警出现在门口时,屋子里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婆婆他们显然没见过这阵仗,一个个都蔫了。
民警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看了看房产证上我的名字,然后对婆婆他们进行了严肃的口头警告。
“阿姨,这房子是人家夫妻俩的共同财产,女主人有权决定谁能住谁不能住。你们这样赖着不走,已经涉嫌侵犯他人权益了。”
“现在请你们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
在警察的威严面前,婆婆再多的撒泼打滚也使不出来了。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然后,她开始不情不愿地指挥着那一大家子人收拾东西。
那场面,混乱又滑稽。
他们骂骂咧咧,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说我“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我充耳不闻。
我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一个监工,看着他们把我家的东西一件件地往外搬。
那些不属于我家的东西。
那些他们带来的,廉价又俗气的行李。
陈阳想上来跟我说话,被我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了。
他只能尴尬地站在中间,一会儿帮他妈拿个包,一会儿又想过来看看我的脸色,像个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小丑。
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这群“瘟神”总算是都走了。
临走前,婆婆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林婉,你给我等着。只要我儿子一天不跟你离婚,我跟你这梁子就结下了!”
我看着她,平静地回了一句:“好啊,我等着。”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世界,终于清静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陈阳,还有不知所措的乐乐。
以及,这一地的狼藉。
陈阳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没有给他机会。
我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开始打电话。
“喂,是XX家政吗?我要一个深度保洁,地址是……对,全屋无死角,包括除甲醛和消毒。越快越好。”
“喂,是XX开锁公司吗?我要换一个指纹锁,最高安全级别的。地址……对,现在就过来。”
“喂,是XX家具店吗?我看中你们那款米色的沙发……对,我要换掉。还有我家的床垫,也全部换掉。尽快送货。”
我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打。
每打一个,陈阳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我打完所有电话,他终于忍不住了,声音沙哑地问:“林婉,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看着他,笑了,“我在清理垃圾。”
“清理那些被弄脏的,被毁掉的,让我觉得恶心的东西。”
“包括沙发,床垫,也包括……一些人和一些关系。”
我的话,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他的心脏。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脸上满是绝望。
“非要……这样吗?”
“是你逼我的。”
我不想再跟他废话,拉着乐乐:“走,乐乐,妈妈带你去住酒店。等家里打扫干净了,我们再回来。”
我没有再看陈阳一眼,拉着乐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我们在附近的五星级酒店住了三天。
第一天,家政公司派了一个团队过来,从早到晚,整整打扫了十个小时。
第二天,锁匠上门,换上了全新的指纹锁。我的指纹,乐乐的指纹,录了进去。陈阳的,我没让录。
第三天,新的沙发和床垫送到了。旧的那些,我让师傅直接拉走扔掉,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
这三天里,陈阳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微信。
“老婆,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家我都打扫干净了,你回来看看吧。”
“你别不理我,我心里害怕。”
“乐乐还好吗?我想他了。”
我一条都没回。
直到第三天晚上,我带着乐乐,回到了那个焕然一新的家。
屋子里,空气清新,地板光洁如新,沙发散发着新布料的味道。
一切,都回到了它本该有的样子。
仿佛那场噩梦,从未发生过。
陈阳坐在新的沙发上,看起来憔ें待了很久。
他瘦了,也憔悴了很多,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看到我回来,他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
“回来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他面前,把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他问。
“离婚协议书。”
陈阳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雷击中。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里迅速充满了红血丝。
“离……离婚?”
“对,”我点点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房子归我,车子归你。儿子的抚养权归我,你可以随时探视。存款一人一半。我算过了,很公平。”
“不!我不离!”他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老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这么对我!我们不离婚,好不好?”
“陈阳,晚了。”我挣开他的手,“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回不去了。”
“我可以改!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信任已经没有了,陈阳。我对你,对我们的未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不想我的后半辈子,都活在跟你的家人斗智斗勇,和你无休止的争吵里。”
“我也不想我的儿子,生活在这样一个乌烟瘴气的环境里。”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我说完,不再看他。
我牵着乐乐的手,走进卧室。
“妈妈,爸爸哭了。”乐乐小声说。
我摸了摸他的头:“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用管。你只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都爱你。”
那一晚,陈阳在客厅坐了一夜。
我听着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他没有签字。
旁边放着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他的字,潦草又用力。
“老婆,这是我全部的积蓄,密码还是你生日。我知道这些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协议我不会签的,我不同意离婚。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好吗?我会证明给你看,我能改。”
我拿起那张卡,又放下。
我没有去查里面有多少钱。
因为我知道,再多的钱,也买不回被毁掉的信任和被伤透的心。
生活,还在继续。
我照常上班,下班,接送乐乐。
只是我的家,变成了一个只有我和乐乐两个人的地方。
陈阳没有再回来住。
他似乎真的在履行他的诺言,给了我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他只是每天风雨无阻地,会出现在乐乐的幼儿园门口。
不为别的,就为了看乐乐一眼。
他会给乐乐带他最喜欢的玩具,最爱吃的零食。
然后蹲下来,红着眼眶,摸摸乐乐的头,说:“乐乐,要听妈妈的话。”
他不敢跟我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祈求和悔恨。
婆家那边,也彻底消停了。
我拉黑了他们所有人的电话和微信。
听说,婆婆因为这件事,气得大病了一场。
大哥大嫂和小姑子他们,也都跟陈阳闹翻了。
他们骂陈阳“没出息”“怕老婆”,是个“妻管严”。
陈阳这一次,没有再沉默。
他跟每一个亲戚都打了电话,态度强硬地告诉他们,以后谁要是再敢对我出言不逊,就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他的这些改变,我是从我妈那里听说的。
我妈来看我,小心翼翼地问我跟陈阳到底怎么了。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
我妈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婉儿啊,妈知道你委屈。但是,陈阳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太孝顺,有点拎不清。现在他既然知道错了,也愿意改了,你看……是不是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
我沉默了。
机会?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很舒服。
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担心谁会突然袭击我的家。
我不用再费尽心思地去应付那些永远也满足不了的亲戚。
我不用再因为一个男人的懦弱和稀泥而感到愤怒和失望。
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那个自信、独立、有底线、有原则的林婉。
周末,我带着乐乐去公园放风筝。
阳光很好,风也很好。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
乐乐在草地上奔跑,笑着,闹着。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觉得岁月静好。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
是陈阳。
他没有过来打扰我们,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
他的眼神,穿越人群,落在我身上。
专注,而悲伤。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也是在这里放风筝。
那时候,我们刚恋爱不久。
风筝线断了,他跑了很远很远,才把风筝追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把风筝递给我,笑着说:“林婉,我不会让你跑掉的,就像这风筝一样,不管飞多远,我都会把你追回来。”
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
而现在,他眼里的光,好像熄灭了。
是被我亲手熄灭的。
手机响了一下,是他发来的微信。
“风筝很好看,像你一样。”
我看着那条微信,看了很久。
然后,我抬起头,迎着阳光,看向他的方向。
我没有笑,也没有躲闪。
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再也不会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我的家,我做主。
我的人生,我做主。
至于那份离婚协议书,它还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
签,或是不签。
主动权,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握在了我自己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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