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大,敲打着曾海峰家那扇有些年头的窗户。
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极了这些年他心头抹不去的沟壑。
一九九八年这个闷热的夏夜,他刚刚擦完第三遍那套跟随他十五年的工具。
每一个扳手、每一把钳子都泛着冷清的光,像在无声诉说往昔的荣光。
而此刻,它们和他一样,成了这个时代的多余品。
下岗已经三个月零七天了。
他曾是红星机械厂最好的钳工,如今却连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这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宿舍。
墙上挂着的先进生产者奖状在电光中一闪,又迅速隐没在黑暗里。
就在这雷声隆隆的间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曾海峰愣住了。
这样的雨夜,谁会来敲他这个下岗工人的门?
他迟疑地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雨水模糊的楼道灯光下,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
苍白的脸,凌乱的头发贴在额前,但那双眼睛——
曾海峰的心突然揪紧了。
那是林素云。
厂里曾经最骄傲的技术标兵,多少男工夜里做梦都会念着的名字。
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曾海峰的手搭在门把上,竟有些颤抖。
门外的林素云似乎耗尽了最后力气,又重重敲了两下门。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脚边形成一小滩水渍。
曾海峰深吸一口气,终于转动了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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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曾海峰打开门的瞬间,一股湿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腥味扑面而来。
林素云站在门外,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不断滴落。
她抬头看向曾海峰,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惶惑和脆弱。
“能...让我进去吗?”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曾海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侧身让开通道。
林素云踉跄着走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曾海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
狭小的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他看着林素云瑟瑟发抖的背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去给你拿条毛巾。”曾海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快步走进卧室,从衣柜里翻出最干净的一条毛巾。
回到客厅时,林素云仍然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
曾海峰把毛巾递过去,注意到她手指关节处有细微的擦伤。
“谢谢。”林素云接过毛巾,轻轻擦拭着脸上的雨水。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曾海峰去厨房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时尽量不让自己的手抖得太明显。
“你先坐吧。”他指了指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沙发。
林素云微微点头,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捧着那杯热水。
热水氤氲的白气模糊了她苍白的脸。
曾海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怎么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林素云明白他的意思。
她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没地方可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曾海峰注意到她随身只带着一个小包,而且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这完全不像他记忆中的林素云。
那时的她总是光彩照人,是整个红星机械厂最耀眼的存在。
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找件干净衣服。”
曾海峰起身走向卧室,心里乱成一团。
他在衣柜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件自己的旧衬衫和裤子。
回到客厅时,林素云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条件有限,你先将就穿我的衣服吧。”
林素云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给你添麻烦了。”她轻声说,接过衣服的手指微微发颤。
曾海峰指了指卫生间的位置,“你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看着林素云走进卫生间,曾海峰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心里涌起无数疑问。
曾经的厂花,技术科最出色的工程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想起最后一次在厂里见到林素云的情景。
那是下岗名单公布的前一天,她在技术科办公室里整理资料。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她专注工作的侧脸美得令人屏息。
当时曾海峰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匆匆走开了。
他从未想过,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卫生间的门轻轻响动,林素云走了出来。
曾海峰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湿漉漉的头发被她随意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即使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依然能看出她曾经的美丽。
“今晚你先住这里吧,我睡沙发。”曾海峰打破沉默。
林素云抬眼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谢谢您,曾师傅。”
这个称呼让曾海峰微微一怔。
在厂里时,她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曾海峰”,语气干脆利落。
现在这句“曾师傅”,无形中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先休息,我去给你铺床。”曾海峰说着走向卧室。
他找出最干净的一套被褥,仔细铺在单人床上。
林素云站在卧室门口,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条件比较简陋,你别介意。”曾海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林素云摇摇头,“已经很好了。”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过,最后落在床头的一张照片上。
那是曾海峰年轻时在厂里的合影,背景是红砖砌成的厂房。
照片上的他站在人群中间,笑得一脸灿烂。
林素云的视线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有些恍惚。
“早点休息吧。”曾海峰轻声说,退出了卧室。
他轻轻带上门,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
雨还在下,敲打窗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曾海峰望着卧室的门,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雨夜,似乎注定要改变些什么。
02
第二天清晨,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
曾海峰在沙发上醒来,浑身酸痛。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昨晚的一切仿佛一场梦。
卧室的门还关着,里面静悄悄的。
曾海峰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米缸里的米已经不多了,他小心地量出两勺,淘洗干净。
锅里的粥开始翻滚时,卧室的门轻轻打开了。
林素云站在门口,已经换回了昨天那身衣服,虽然还有些潮湿。
她的脸色比昨晚好了一些,但眼底的疲惫依然明显。
“醒了?粥马上就好。”曾海峰说着,往锅里撒了把青菜碎。
林素云默默走到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需要我帮忙吗?”
曾海峰摇摇头,“马上就好,你去坐着等吧。”
但林素云没有离开,而是靠在门框上,目光有些游离。
“昨晚...谢谢你。”她轻声说。
曾海峰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
阳光从厨房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这一刻,曾海峰终于敢仔细打量她。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独特的气质依然存在。
“举手之劳。”曾海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
他把煮好的粥盛进两个碗里,又拿出一碟咸菜。
两人在狭小的餐桌前坐下,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曾海峰注意到林素云吃饭的动作很慢,似乎没什么胃口。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林素云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即回答。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楼下传来邻居出门上班的声响。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两个下岗工人的处境显得格外刺眼。
“我可能需要在这里暂住几天。”林素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曾海峰点点头,“你尽管住,反正我这里就我一个人。”
他说完才觉得这话可能不太合适,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林素云打断他,嘴角勉强扬起一个弧度。
这个微笑让她看起来年轻了些,依稀有了从前的影子。
饭后,林素云主动起身收拾碗筷。
曾海峰想阻止,但她已经利落地把碗叠在一起,端进了厨房。
他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曾经的林素云,在厂里是出了名的讲究。
她用的饭盒永远洗得锃亮,工作服也总是熨烫得笔挺。
而现在,她站在这个简陋的厨房里,熟练地洗着碗筷。
“你今天要出去吗?”林素云背对着他问道。
曾海峰这才想起,今天约了陈明华去看零工的机会。
“嗯,要出去一趟。”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大概中午回来。”
林素云擦干手,转身看着他,“你放心,我不会乱动你东西的。”
曾海峰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响亮的敲门声。
“海峰!起来了没?再不出门好活儿都让人抢光了!”
是陈明华的大嗓门。
曾海峰心里一紧,看向林素云。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我...我去卧室躲一下。”她低声说,快步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曾海峰深吸一口气,这才去开门。
陈明华站在门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脸上带着惯有的乐观笑容。
“磨蹭啥呢?不是说好今天去劳务市场看看吗?”
曾海峰侧身让他进来,“马上就好,你先进来等会儿。”
陈明华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
“你昨晚没睡好?脸色这么差。”
曾海峰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可能吧...做了个噩梦。”
陈明华在沙发上坐下,突然吸了吸鼻子。
“奇怪,你家里怎么有股香味...像是女人用的雪花膏?”
曾海峰的心跳漏了一拍,“你闻错了吧,可能是窗外飘进来的。”
陈明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深究。
“赶紧的,去换衣服。听说今天有个装修队招临时工,日结呢。”
曾海峰应了一声,走进卧室拿外套。
林素云站在窗边,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来。
她的眼神里带着询问,曾海峰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别出声。
他快速拿起外套,用口型对她说:“等我回来。”
林素云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曾海峰心里莫名一软。
他走出卧室,带上房门。
“走吧。”他对陈明华说。
两人走出家门,曾海峰仔细锁好门。
下楼梯时,陈明华突然压低声音:“海峰,你家里是不是藏了人?”
曾海峰脚步一顿,强装镇定:“胡说什么呢。”
陈明华嘿嘿一笑,“咱俩多少年交情了,你还想瞒我?”
曾海峰没有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老旧的小区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曾海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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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劳务市场里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焦虑的气息。
曾海峰和陈明华挤在人群中,努力往招工信息栏前凑。
“让一让!让一让!”陈明华一边喊一边往前挤。
曾海峰跟在他身后,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还在想着独自在家的林素云,想着她苍白的脸和惊慌的眼神。
“海峰!发什么呆呢?”陈明华拽了他一把,“快看,那个装修队招工!”
曾海峰勉强集中精神,看向贴在墙上的招工启事。
日薪三十,要求有泥瓦工经验,工作地点在城西。
“我不会泥瓦活。”曾海峰摇摇头。
陈明华拍拍胸脯,“我会啊!我二叔就是干这个的,小时候跟着学过。”
他拉着曾海峰往报名处挤,“你先跟我去,我教你,总比在家闲着强。”
报名处排着长队,大多是和他们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生活的重压,眼神里透着急切。
曾海峰站在队伍里,不自觉地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
那时的红星机械厂,是全市最大的国营企业,效益好得令人羡慕。
他是技术科的骨干,每天穿着挺括的工作服,在机床前忙碌。
林素云就在隔壁的设计室,总是最晚下班的那一个。
有一次厂里举办技术比武,曾海峰得了钳工组第一名。
颁奖时,是林素云给他戴的大红花。
那天她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
给他别上红花时,她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胸口。
曾海峰至今还记得那一刻心跳加速的感觉。
“想啥美事呢?嘴角都咧到耳根了。”陈明华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曾海峰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排到了报名处前。
负责登记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头也不抬地问:“姓名?年龄?有什么技能?”
“曾海峰,四十二岁,以前在红星机械厂干钳工。”
小伙子终于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番,“下岗的?”
曾海峰点点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小伙子在表格上划拉了几笔,“明天早上六点,城西建设路口集合。”
陈明华凑过来,“我俩一起的,给我也登记上。”
登记完,两人挤出人群,站在劳务市场门口喘气。
阳光很烈,照得人睁不开眼。
陈明华掏出烟盒,递给曾海峰一支。
“你说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陈明华吐出一口烟圈。
曾海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抽烟。
马路对面,几个年轻人说笑着走过,手里拿着崭新的传呼机。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离他们已经很遥远了。
“对了,”陈明华突然压低声音,“你还没老实交代,家里到底怎么回事?”
曾海峰弹了弹烟灰,“没什么,一个老朋友暂时借住几天。”
“男的女的?”陈明华凑近些,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曾海峰犹豫了一下,“是林素云。”
陈明华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哪个林素云?不会是厂花那个林素云吧?”
曾海峰点点头,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
“她怎么会来找你?”陈明华一脸不可思议,“你俩在厂里的时候话都没说过几句。”
这正是曾海峰也想不明白的地方。
在厂里那些年,他和林素云就像两条平行线。
他是车间里默默干活的钳工,她是技术科耀眼的工程师。
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接触,他们几乎没有私交。
就连那次的技术比武,也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陈明华问。
曾海峰想起林素云昨晚的模样,心里一沉。
“看样子是的,但她没说具体原因。”
陈明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她那样的性子,肯定不愿意求人。”
这话说得没错。从前的林素云,是出了名的要强。
有一次厂里的进口设备出了故障,德国专家都束手无策。
是她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终于找到问题所在,让设备重新运转起来。
庆功会上,厂长亲自给她敬酒,她只是淡淡一笑,宠辱不惊。
那样的林素云,怎么会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你要小心点,”陈明华突然正色道,“我听说她下岗前,牵扯进厂里的一些事情。”
曾海峰心里一动,“什么事情?”
陈明华摇摇头,“具体不清楚,就是听财务科的人嚼舌根,说有一笔账对不上。”
这时,一辆公交车进站,扬起一片尘土。
曾海峰望着远去的公交车,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他想起昨晚林素云惊惶的眼神,还有她手指上那些细微的擦伤。
也许,她的落魄背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走吧,”陈明华拍拍他的肩,“先去我那儿拿点泥瓦工具,明天好上工。”
曾海峰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劳务市场里攒动的人头。
那些焦虑的面孔,每一个背后都可能有一个辛酸的故事。
而林素云的故事,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04
曾海峰回到家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把楼道染成橘红色。
他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才掏出钥匙。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林素云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
曾海峰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他曾经偷偷想象过无数次。
但真的发生时,反而觉得不真实。
“我做了点简单的饭菜,”林素云转身走向厨房,“马上就好。”
曾海峰放下手里的工具包,注意到家里变得格外整洁。
地板拖得发亮,窗户玻璃也擦过了,连沙发上的毛巾都叠得整整齐齐。
“你不用做这些的...”他对着厨房方向说。
林素云端着一盘炒青菜走出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的脸色比早上好了一些,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
虽然穿着他的旧衣服,但依然难掩那份独特的气质。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简单的两菜一汤,却做得有模有样。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曾海峰夹了一筷子青菜。
林素云微微一笑,“以前在厂里吃食堂,下岗后只能自己学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到下岗的事。
曾海峰小心地问道:“你后来...去了哪里?”
林素云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眼神黯淡下来。
“去了几家私企,但都不太顺利。现在这个年纪,找工作很难。”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曾海峰能感觉到其中的艰辛。
一个四十岁的女工程师,在当下的就业环境里确实没有优势。
“你呢?”林素云转移了话题,“今天找到工作了吗?”
曾海峰把装修队零工的事说了,但省略了陈明华的猜测。
林素云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
“有活干就好,”她说,“总比闲着强。”
饭后,林素云又要去洗碗,被曾海峰拦住了。
“你今天忙了一天,休息一下吧。”
他收拾碗筷走进厨房,留下林素云独自坐在客厅里。
洗碗时,曾海峰透过厨房门缝,看到林素云在翻看桌上的报纸。
她的神情很专注,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寻找什么信息。
洗好碗,曾海峰泡了两杯茶端到客厅。
林素云已经放下了报纸,正望着窗外出神。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晕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曾海峰把茶杯推到她面前。
林素云转过头,眼神有些闪烁。
“可能...要麻烦你几天。等我找到住处就搬走。”
曾海峰连忙说:“不急,你尽管住。我这里虽然简陋,但还算安全。”
“安全”两个字似乎触动了林素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指节有些发白。
“曾师傅,”她突然抬起头,“我能相信你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曾海峰愣了一下。
“当然。”他郑重地点点头。
林素云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忧虑依然没有散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曾海峰起身开灯。
暖黄的灯光洒满小屋,营造出一种温馨的假象。
“我记得你在厂里的时候,技术很好。”林素云突然说。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厂里的事。
曾海峰有些意外,“比不上你,你是我们厂第一个女工程师。”
林素云摇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怅惘。
“其实...”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主播字正腔圆地报道着国企改革的进展,语气乐观向上。
但在曾海峰听来,每一个字都格外刺耳。
改革意味着进步,但也意味着无数像他们这样的人要被时代抛弃。
“明天我要很早出门,”曾海峰说,“你自己在家...小心些。”
林素云点点头,“我会的。”
她的回答很简短,但曾海峰能感觉到其中的谨慎。
夜深了,曾海峰照例睡在沙发上。
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林素云欲言又止的模样。
卧室里也很安静,不知道林素云是否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
曾海峰望着那道月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预感。
林素云的突然出现,恐怕不是简单的落魄这么简单。
而她选择来找他,这个在厂里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普通工友。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这个夜晚,似乎比昨晚更加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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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天还没亮,曾海峰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
他尽量不发出声响,但推开卧室门查看时,发现林素云已经醒了。
她坐在床边,借着晨曦的微光在看一本书。
“吵到你了?”曾海峰压低声音问。
林素云合上书,“没有,我习惯早起。”
曾海峰注意到那是一本技术手册,书页已经泛黄。
“这是我以前的书,”林素云解释道,“从家里带出来的少数几本之一。”
曾海峰没有问她为什么只带出这几本书,而是转身去准备早饭。
简单的稀粥咸菜,两人默默地吃着。
“我大概晚上才能回来,”曾海峰放下碗筷,“厨房有面条,你中午自己煮点吃。”
林素云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这句话说得自然,却让曾海峰心里一暖。
出门时,晨光刚刚照亮小区破旧的外墙。
曾海峰骑着自行车往城西赶,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
建设路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等活的人,陈明华远远地朝他招手。
“还以为你睡过头了呢!”陈明华递给他一个馒头。
曾海峰接过馒头,啃了一口,“你怎么来这么早?”
“得抢好活啊,”陈明华指指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那是工头。”
工头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本子点名。
点到曾海峰时,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干过泥瓦活吗?”
“以前在厂里干过维修,基本的都会。”曾海峰回答。
工头点点头,“一天三十,中午管饭,干得好明天还来。”
工地上灰尘很大,曾海峰被分去砌墙。
他确实有些基础,但和专业泥瓦工比起来还是生疏。
“慢点来,注意线要拉直。”旁边一个老师傅好心提醒。
曾海峰道了谢,努力跟上大家的节奏。
汗水很快湿透了衣服,灰尘沾在脸上,痒痒的。
休息时,工人们聚在一起抽烟聊天。
“听说老刘昨天从架子上摔下来,腿折了。”有人说。
“这下惨了,没医保,得自己掏钱治。”
曾海峰默默地听着,心里沉甸甸的。
在厂里时,他们有完善的劳保福利,从没为这些事发过愁。
而现在,一次意外就可能让一个家庭陷入绝境。
“海峰,”陈明华凑过来,“你那个房客怎么样了?”
曾海峰掸了掸身上的灰,“还好。”
“她没跟你说为什么要住在你那儿?”
曾海峰摇摇头,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陈明华压低声音:“我昨天特意打听了一下,听说林工下岗前...”
他的话被工头的哨声打断,“休息够了!继续干活!”
下午的活更重,要搬水泥和砖块。
曾海峰的手很快磨出了水泡,但他咬牙坚持着。
太阳火辣辣地晒着,每个人都汗流浃背。
曾海峰不时想起在家的林素云,想起她看技术手册时专注的侧脸。
那样的才华,现在却只能躲在一个下岗工人的家里。
这世道,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收工时,曾海峰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工头发钱很痛快,三十块钱攥在手里,有种踏实的感觉。
“明天还来吗?”工头问。
曾海峰点点头,“来。”
回去的路上,陈明华一直在抱怨腰酸背痛。
但曾海峰没什么心思搭话,他急着回家。
小区里飘着晚饭的香味,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曾海峰快步上楼,在门前停顿了一下,才掏出钥匙。
门一打开,他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
林素云从厨房探出头,“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比昨天还要丰盛些。
“你哪来的钱买菜?”曾海峰疑惑地问。
林素云盛着饭,“我当了手表。”
曾海峰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那块精致的女表不见了。
那是块瑞士表,在厂里时就见她戴着,应该很贵重。
“你不该...”曾海峰话没说完,林素云就把饭碗递到他面前。
“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她语气平静。
饭后,曾海峰执意要洗碗,林素云也没再争。
水流声中,曾海峰听见林素云在客厅里轻轻走动。
等他洗好碗出来,看见她站在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些技术书籍。
“这些书,你一直留着?”她问。
曾海峰点点头,“舍不得扔,虽然现在也没什么用了。”
林素云抽出一本机械原理,轻轻翻开。
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相片,飘落在地。
曾海峰弯腰捡起,那是厂里技术比武后的合影。
照片上的林素云站在前排正中,笑容自信而明亮。
他站在后排角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那时候真好。”林素云轻声说,眼里有泪光闪过。
曾海峰把照片递还给她,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那时候真好。
可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06
深夜,曾海峰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
他屏息细听,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
林素云在做噩梦,断断续续地呓语着。
曾海峰犹豫再三,还是轻轻敲了敲卧室门。
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的沉默。
“你没事吧?”曾海峰隔着门问。
过了好一会儿,林素云才回答:“没事...做了个噩梦。”
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
曾海峰站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去。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过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能...进来一下吗?”林素云突然问。
曾海峰轻轻推开门,看见林素云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
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恐。
“我梦见有人追我,”她低声说,“怎么跑也跑不掉。”
曾海峰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只是梦而已。”
林素云摇摇头,“不,不完全是梦。”
这句话让曾海峰心里一紧。
窗外忽然刮起风,树叶沙沙作响。
林素云裹紧了被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可能真的被人跟踪了。”
曾海峰的心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林素云咬着嘴唇,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最终,她还是开口了:“下岗前,我发现了一些事情。”
“关于厂里的?”曾海峰想起陈明华的话。
林素云点点头,“厂里有一笔设备采购款,对不上账。”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鼓起勇气才能继续。
“我查账的时候,发现签字的是副厂长赵建国。”
赵建国这个名字曾海峰很熟悉,主管财务的副厂长。
在厂里是出了名的能人,据说很快就要提拔为正厂长。
“金额很大,”林素云的声音在颤抖,“三百万。”
这个数字让曾海峰倒吸一口凉气。
在九十年代末,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你举报了?”曾海峰问。
林素云苦笑着摇头,“我收集了证据,准备交给纪委。”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下岗了。”林素云的声音里带着讽刺。
曾海峰明白了。这不是巧合。
“下岗后,我继续往上面反映情况。但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
曾海峰想起她第一天晚上的狼狈模样。
“所以你才来找我?”
林素云点点头,“我在这个城市没什么亲人,想来想去...”
她没说完,但曾海峰懂她的意思。
在厂里时,他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从不多言多语。
也许正因为这样,林素云才觉得他值得信任。
“那些证据还在吗?”曾海峰问。
“在,”林素云说,“我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车灯的光,林素云猛地一颤。
“别怕,”曾海峰轻声安慰,“这里很安全。”
但他的心里并不平静。
如果林素云说的是真的,那她现在的处境确实危险。
三百万的巨款,足够让一些人铤而走险。
“这件事,你还告诉过别人吗?”曾海峰问。
林素云摇摇头,“没有。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这句话让曾海峰心里莫名一动。
她相信他。这个认知让他既感动又不安。
“先睡吧,”曾海峰起身,“明天再想办法。”
林素云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你能...再坐一会儿吗?”
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让曾海峰无法拒绝。
他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好,我等你睡着。”
月光静静地洒满房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许久,林素云的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
曾海峰轻轻带上门,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但他再也睡不着了。
三百万。副厂长赵建国。跟踪。
这些词在他脑海里盘旋,组成一个危险的谜团。
他想起林素云这些天的反常举动。
总是警惕地查看窗外,听到敲门声就紧张。
原来不是因为落魄,而是因为恐惧。
天快亮时,曾海峰才迷迷糊糊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林素云在厂里奔跑。
身后有人在追,但他们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客厅。
卧室门开着,林素云正在厨房准备早饭。
看见曾海峰醒来,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早饭马上好。”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正在独自面对巨大的危险。
而他,不能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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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早饭时,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的对话。
林素云安静地喝着粥,偶尔抬眼看看曾海峰。
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依赖,这让曾海峰既欣慰又沉重。
"今天还要去工地吗?"林素云轻声问道。
曾海峰点点头,"嗯,昨天说好要连续干几天。"
他注意到林素云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你放心,"曾海峰放下碗筷,"我会早点回来。"
林素云微微点头,但眼中的忧虑并未散去。
出门时,曾海峰特意检查了门锁。
老旧的门锁让他心里很不踏实。
他决定今天收工后去买把新锁。
工地上依旧尘土飞扬。
曾海峰干活时有些心不在焉,差点从架子上滑下来。
"小心点!"旁边的老师傅一把拉住他。
曾海峰道了谢,心里却更加烦躁。
午休时,他特意走到工地外的公用电话亭。
拨通了陈明华家的号码。
"明华,是我。"
电话那头的陈明华似乎刚睡醒,"海峰?咋了?"
"你上次说林素云牵扯进厂里的事..."
曾海峰压低声音,"具体是什么情况?"
陈明华顿时来了精神,"你等等,我换个地方说。"
电话里传来脚步声和关门声。
"我听说啊,只是听说,"陈明华的声音更低了,
"下岗前那段时间,厂里账目出了很大问题。"
曾海峰的心跳加快,"是不是关于设备采购款?"
"你也听说了?"陈明华有些惊讶,
"听说有三百万对不上账,当时查账的就是林工。"
"后来呢?"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赵副厂长说是账目调整,
但没多久林工就下岗了。"
曾海峰握紧话筒,"赵建国现在怎么样?"
"升官了呗,现在是轻工局的副局长。"
陈明华顿了顿,"你问这些干嘛?林素云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曾海峰含糊其辞,"就是随便问问。"
挂断电话后,曾海峰站在电话亭里发呆。
陈明华的话印证了林素云的说法。
三百万。赵建国。轻工局副局长。
这些词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
下午的活格外难熬。
曾海峰一边干活,一边惦记着在家的林素云。
收工时,他第一个领了工资,匆匆往家赶。
路过五金店时,他买了把最结实的门锁。
回到家门口,曾海峰仔细检查了门锁。
没有撬动的痕迹,他稍稍松了口气。
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
"素云?"他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曾海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快步走进卧室,发现林素云蜷缩在墙角。
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剪刀,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了?"曾海峰急忙蹲下身。
林素云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恐。
"下午有人敲门,"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问是谁,对方说是查水表的。"
"然后呢?"
"我从猫眼看出去,那个人根本不像水务局的。"
林素云的手还在颤抖,"他戴着墨镜,在门口站了很久。"
曾海峰的心沉了下去。
"别怕,我买了新锁,这就换上。"
换锁的时候,曾海峰的手有些发抖。
老旧的锁芯很难拆卸,费了他不少功夫。
林素云一直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
她的呼吸很轻,但曾海峰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新锁装好后,曾海峰试了试,很牢固。
"这下安全多了。"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
林素云勉强笑了笑,"谢谢你。"
她的笑容很脆弱,让曾海峰心里发酸。
晚饭时,林素云几乎没动筷子。
"你得吃点东西,"曾海峰给她夹菜,"不然身体撑不住。"
林素云小口小口地吃着,像只受惊的兔子。
曾海峰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从前的林素云,是那样自信从容。
而现在,她却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敲门就吓成这样。
"那些证据,"曾海峰放下筷子,"你放在哪里?"
林素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问这个?"
"如果我们真的要对付赵建国,"
曾海峰认真地说,"需要确凿的证据。"
林素云沉默了一会儿,"在我以前的办公室里。"
"红星机械厂的办公室?"
"嗯,"林素云点头,"下岗那天,我偷偷藏了一份复印件。"
"藏在什么地方?"
"技术科档案室,最里面的那个档案柜底下。"
林素云的声音很轻,"用胶带粘在抽屉底板下面。"
曾海峰在心里记下这个位置。
"原件呢?"
"我交给纪委了,"林素云苦笑,"但是石沉大海。"
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林素云猛地一颤,筷子掉在桌上。
"只是路过的车。"曾海峰安慰道。
但他自己心里也在打鼓。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曾海峰躺在沙发上,毫无睡意。
他想起在厂里的那些年。
赵建国总是西装革履,坐着小轿车进出。
而他们这些普通工人,只能骑着自行车上下班。
曾经以为那是正常的等级差别。
现在想来,也许早就有迹可循。
凌晨时分,曾海峰听见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轻轻起身,走到门边。
林素云正在低声啜泣。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她的呓语断断续续。
曾海峰这才想起,林素云的父母早逝。
她一直是独自一人。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揪得更紧。
她真的是孤身一人在对抗强大的势力。
回到沙发上,曾海峰做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林素云独自面对危险。
也许他这个小人物改变不了什么。
但至少,他可以陪在她身边。
天快亮时,曾海峰终于睡着。
他梦见自己和林素云手牵手在奔跑。
这一次,他们找到了出口。
08
第二天工地休息,曾海峰难得可以在家。
他早早起床,发现林素云已经在厨房忙碌。
"怎么起这么早?"曾海峰揉着惺忪的睡眼。
林素云转过身,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睡不着,"她轻声说,"想着今天可以去拿证据。"
曾海峰的心一紧,"太危险了,厂里现在还有人值班。"
"周日只有门卫老张,"林素云语气坚定,
"我认识他,可以说去拿遗忘的东西。"
曾海峰还是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
早饭后天色大亮,是个晴朗的秋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区,保持着距离。
这是下岗后曾海峰第一次回红星机械厂。
远远看见厂门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
曾经的荣光已经不再,厂区显得破败萧条。
大门紧闭,只有侧门开着,门卫室冒着炊烟。
老张正在门口扫地,看见他们愣了一下。
"林工?曾师傅?你们怎么来了?"
林素云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张师傅,我有点东西落在办公室了。"
老张点点头,"去吧去吧,快点出来啊。"
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但没多问。
厂区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落叶的声音。
车间大门紧闭,窗户上落满了灰尘。
林素云带着曾海峰快步走向办公楼。
她的脚步很轻,但曾海峰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技术科在二楼,走廊里昏暗阴冷。
林素云掏出钥匙,手有些发抖。
"这把钥匙我偷偷留了一把,"她低声说,
"下岗那天就预感会用得上。"
办公室里的景象让人心酸。
桌椅东倒西歪,文件散落一地。
林素云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档案室。
这里更加杂乱,档案柜都开着,像是被翻检过。
"希望还在。"林素云跪在地上,伸手摸索。
曾海峰站在门口望风,心跳如鼓。
过了一会儿,林素云发出一声轻呼。
"找到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薄,但曾海峰知道它的分量。
这里面装着可以扳倒一个副局长的证据。
突然,楼下传来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恐。
林素云迅速把信封塞进内衣口袋。
曾海峰拉着她躲到档案柜后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办公室门口停下。
"有人吗?"是老张的声音。
曾海峰屏住呼吸,感觉到林素云在发抖。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
"快走。"曾海峰低声说。
他们轻手轻脚地溜出办公楼,心跳如雷。
老张不在门口,这让他们松了口气。
但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厂门时,一辆黑色轿车驶来。
林素云猛地拉住曾海峰,"等等!"
他们躲到门柱后面,看着轿车停下。
车上下来的人让曾海峰倒吸一口凉气。
是赵建国,比以前更胖了,穿着笔挺的西装。
他径直走向门卫室,老张迎了出来。
两人低声交谈着,赵建国不时指向办公楼方向。
"他在问老张什么。"林素云的声音发颤。
曾海峰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们从小路走。"
他们绕到厂区后墙,从一个破洞钻出去。
墙外是荒废的农田,长满了杂草。
跑出一段距离后,两人才停下来喘气。
林素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手还在发抖。
"现在怎么办?"她问曾海峰,眼神无助。
曾海峰看着那个薄薄的信封,心里沉甸甸的。
这里面装的不仅是证据,更是他们的安危。
"先回家,"他说,"从长计议。"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阳光很好,但曾海峰却觉得浑身发冷。
赵建国突然出现在已经停产的工厂。
这绝对不是巧合。
也许老张根本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也许他们今天的行动,一直在别人的监视下。
到家后,林素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
里面是几张复印的票据和一份手写的说明。
"看这里,"林素云指着一行数字,
"这笔钱名义上是购买德国设备,但设备根本没到货。"
曾海峰仔细看着那些票据。
他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基本的账目还是能看懂。
三百万的转账记录清清楚楚。
收款方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公司。
"这个公司我查过,"林素云说,
"注册地址是假的,法人代表也查无此人。"
曾海峰放下票据,心情沉重。
证据确凿,但他们能相信谁?
"当初为什么没直接交给检察院?"
林素云苦笑,"我交了,但被退了回来。
说是证据不足,需要更多材料。"
曾海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建国的关系网,比他们想象的更强大。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
又要下雨了。
曾海峰起身关窗,看见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和今天在厂门口看到的那辆很像。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素云,"他压低声音,"来看一下。"
林素云走到窗边,脸色瞬间煞白。
"是赵建国的车,"她声音发颤,"他找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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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雨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户。
楼下的黑色轿车依然停在那里,没有动静。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林素云的声音带着哭腔。
曾海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能是老张说的。"
他拉上窗帘,屋里顿时暗了下来。
两人在昏暗中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
"现在怎么办?"林素云无助地问。
曾海峰深吸一口气,"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机械手册。
书页间夹着一把钥匙,已经有些生锈。
"这是..."林素云疑惑地看着他。
"我师傅家的钥匙,"曾海峰说,"他去年去世了,房子空着。"
梁铁柱师傅无儿无女,去世后房子一直空置。
曾海峰作为徒弟,帮着照看房子。
"我们可以暂时去那里避一避。"
林素云眼中燃起希望,"远吗?"
"在城东老城区,骑自行车半小时。"
曾海峰看了看窗外,"等天黑了再走。"
雨越下越大,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楼下的轿车依然没有离开的迹象。
曾海峰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
林素云把那个珍贵的信封仔细藏在内衣里。
"要走的时候,"曾海峰低声嘱咐,
"你跟紧我,不要出声。"
晚上八点,天色完全黑透。
雨声掩盖了其他声音,这或许是好事。
曾海峰轻轻拉开房门,楼道里静悄悄的。
他示意林素云跟上,两人轻手轻脚下楼。
快到一楼时,曾海峰突然拉住林素云。
楼道口有个人影,正在抽烟。
是轿车里的那个人。
曾海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环顾四周,发现楼道尽头有个小窗。
窗外是小区后院,堆着一些杂物。
"从那边走。"曾海峰低声说。
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曾海峰轻轻推开窗。
雨立刻打了进来,冰凉刺骨。
曾海峰先翻出去,然后扶着林素云下来。
后院杂草丛生,在雨中更显荒凉。
他们猫着腰,借着杂草的掩护往外走。
快到小区后门时,曾海峰突然停下。
后门口也停着一辆车,车里有人。
"被包围了。"林素云的声音带着绝望。
曾海峰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跟我来。"
他记得小区围墙有个地方比较矮。
以前孩子们经常从那里爬进爬出。
雨水模糊了视线,两人浑身湿透。
终于找到那个矮墙,曾海峰先爬上去。
"把手给我。"他俯身拉住林素云。
林素云的手冰凉,但在雨中握得很紧。
翻过围墙,是一条狭窄的小巷。
巷子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
"这边。"曾海峰凭着记忆带路。
老城区的小巷错综复杂,像迷宫一样。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脚步声被雨声掩盖。
曾海峰不时回头,确认没有人跟踪。
终于,他们来到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前。
梁师傅的家就在这里,安静地立在雨中。
曾海峰掏出钥匙,手有些发抖。
锁孔有些锈,试了几次才打开。
屋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但很安全。
曾海峰反锁上门,长长舒了口气。
林素云靠在墙上,浑身湿透,不住发抖。
曾海峰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蜡烛。
烛光亮起的瞬间,他看见林素云脸上的泪水。
"我们安全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屋里只有最简单的家具,蒙着白布。
曾海峰找出梁师傅的旧衣服,"先换上,别着凉。"
林素云接过衣服,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他们不会找到这里吧?"
"应该不会,"曾海峰说,"这里很隐蔽。"
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赵建国的势力比想象的更大。
他们就像被困在网中的鱼,无处可逃。
夜深了,雨还在下。
两人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分享着一条薄毯。
"如果...如果有什么不测,"林素云突然说,
"你要保护好自己,别管我。"
曾海峰摇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定。
烛光摇曳,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两个落魄的人相依为命。
曾海峰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林素云。
那时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梳着马尾辫。
而现在,岁月和磨难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但在他眼里,她依然美丽。
"睡吧,"他轻声说,"明天再想办法。"
林素云靠在他肩上,慢慢闭上眼睛。
曾海峰却毫无睡意。
他知道,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
10
天刚蒙蒙亮,雨终于停了。
曾海峰轻轻挪开林素云靠在他肩上的头,起身活动发麻的手臂。
屋内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但至少暂时安全。
林素云还在睡,眉头微蹙,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曾海峰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晨雾中的老巷寂静无人,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啄食。
他需要想办法联系陈明华。
在这个城市里,现在能信任的只有这个老友了。
林素云醒来时,看见曾海峰正在整理房间。
"你一夜没睡?"她坐起身,声音还带着睡意。
"睡了一会儿,"曾海峰递给她一个馒头,
"这是我在厨房找到的,虽然有点硬。"
梁师傅去世后,家里还留着一些粮食。
虽然不多,但够他们支撑几天。
"今天我要出去一趟,"曾海峰说,
"去找明华想想办法。"
林素云紧张起来,"太危险了,他们可能还在找你。"
"我会小心的,"曾海峰安慰她,
"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早饭后,曾海峰戴上梁师傅的旧草帽,换了身衣服。
这样简单的伪装,或许能瞒过那些人的眼睛。
老城区的巷子像迷宫一样。
曾海峰绕了好几个圈,确认没人跟踪,才往陈明华家走去。
陈明华住在城西的筒子楼里,条件比曾海峰家还差。
曾海峰敲门时,心里七上八下。
门开了条缝,陈明华警惕地探出头。
看见是曾海峰,他立刻把人拉进屋。
"你疯了?还敢到处跑!"陈明华压低声音,
"昨天有几个人来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
曾海峰的心一沉,"什么样的人?"
"穿着西装,看着像政府的人,"陈明华说,
"我说好久没见你了,他们才走。"
曾海峰简单说了昨天的事,省略了藏身地点。
陈明华听得目瞪口呆。
"你们惹上大事了,"他连连摇头,
"赵建国现在可是副局长,你们斗不过的。"
"但证据确凿,"曾海峰说,"三百万不是小数目。"
陈明华沉默了一会儿,"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想把证据直接送到省纪委,"曾海峰说,
"但需要你的帮助。"
陈明华在屋里踱步,显然很纠结。
最后他停下脚步,"好,我帮你们。"
曾海峰松了口气,"我们需要一辆车,去省城。"
"我表弟有辆面包车,"陈明华说,
"但得晚上才能用,他白天要送货。"
两人商量好细节,曾海峰准备离开。
"小心点,"陈明华叮嘱,"最近陌生人很多。"
回程的路上,曾海峰格外警惕。
他绕了好几个圈子,确认安全后才回到梁师傅家。
林素云正在窗前张望,看见他回来明显松了口气。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曾海峰把计划说了,林素云却皱起眉头。
"太冒险了,可能会连累陈师傅。"
"这是唯一的机会,"曾海峰说,
"在本地,没人敢接这个案子。"
傍晚时分,天空又阴沉下来。
一场新的暴雨正在酝酿。
曾海峰站在窗前,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这场雨,或许能掩护他们的行动。
晚上八点,陈明华准时开着面包车出现在巷口。
曾海峰和林素云迅速上车,蜷缩在后座。
"路上小心,"陈明华说,"我刚才看到几辆可疑的车。"
面包车在夜色中驶向城外。
雨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
出城的检查站亮着灯,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值班。
曾海峰的心提了起来。
"放松点,"陈明华低声说,"正常通过。"
工作人员示意停车,走过来检查。
"这么晚去哪?"他打量着车内。
"去省城送货,"陈明华递过一支烟,
"老板催得急,只好连夜赶路。"
工作人员用手电照了照后座。
曾海峰和林素云低着头,假装在睡觉。
"走吧。"工作人员挥挥手。
面包车缓缓启动,驶过检查站。
曾海峰长舒一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
后面有辆车跟了上来,一直保持着距离。
"我们被跟踪了。"陈明华看着后视镜。
林素云紧紧抓住曾海峰的手,指甲陷进他的肉里。
前面的路越来越偏僻,雨也越来越大。
跟踪的车突然加速,试图超车。
"坐稳了!"陈明华猛踩油门。
面包车在雨中颠簸前行,像一片飘摇的叶子。
在一个急转弯处,跟踪的车强行超车,横在路中央。
陈明华紧急刹车,面包车打滑撞向路边。
撞击的瞬间,曾海峰本能地护住林素云。
世界天旋地转,然后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曾海峰被雨水浇醒。
面包车侧翻在沟里,陈明华满头是血,昏迷不醒。
林素云在他怀里微微动弹,"海峰..."
"别动,"曾海峰轻声说,"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跟踪车上下来三个人,打着手电走近。
曾海峰认出其中一个是赵建国的司机。
"把东西交出来,"司机冷冷地说,
"赵局长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曾海峰紧紧护住林素云,"做梦。"
司机示意手下上前,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警笛声。
那三人愣了一下,迅速上车逃离。
警车停下,几个警察跑过来。
"有人报警说这里发生车祸,"一个警察说,
"你们没事吧?"
曾海峰看着远去的尾灯,心里五味杂陈。
这场生死较量,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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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警灯划破雨夜。
曾海峰感到有人在拉他,是警察在救他们出去。
“车里还有人!”曾海峰指着驾驶座上的陈明华。
警察们合力将陈明华抬出驾驶室。
他额头的伤口还在流血,但呼吸还算平稳。
“需要救护车,”一个警察对着对讲机说,“有伤员。”
另一个警察蹲下来查看他们的伤势,“怎么回事?”
曾海峰刚要开口,林素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雨天路滑,不小心翻车了。”曾海峰说。
警察看了他们一眼,“先去医院检查。”
林素云突然抓紧曾海峰的手臂,“证据...”
曾海峰这才想起那个珍贵的信封。
他在衣服内袋摸索,信封还在,虽然有些湿了。
“先去医院,”警察说,“其他的事稍后再说。”
在救护车上,林素云悄悄检查了信封。
里面的文件虽然湿了,但字迹还能辨认。
“他们跑了,”林素云低声说,“但我们还活着。”
曾海峰点点头,心里却更加沉重。
赵建国的人连这种事都敢做,说明已经狗急跳墙。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陈明华被推进急诊室,曾海峰和林素云在外等候。
雨还在下,敲打着医院的窗户。
“现在怎么办?”林素云问,声音里透着疲惫。
“先等明华醒来,”曾海峰说,“然后去省城。”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做完检查后,一个警察走过来,“需要做个笔录。”
曾海峰和林素云对视一眼,心里都在犹豫。
该不该把真相说出来?
如果警察里也有赵建国的人怎么办?
“我觉得...”林素云欲言又止。
曾海峰明白她的顾虑。
在这个小城市,赵建国经营多年,关系网复杂。
“等明华醒了再说。”曾海峰说。
凌晨三点,陈明华终于醒来。
“我这是...在哪?”他声音虚弱。
“医院,”曾海峰说,“你受伤了。”
陈明华摸了摸头上的绷带,“那些人...”
“跑了,”曾海峰说,“但证据还在。”
陈明华虚弱地笑了笑,“那就好。”
做完笔录已是清晨。
警察离开前说:“有需要可以申请保护。”
但他们都知道,这远远不够。
陈明华需要住院观察,暂时不能离开。
曾海峰和林素云坐在走廊长椅上,都疲惫不堪。
“你们可以信任我,”一个年轻警察突然折返,
“我是新调来的,赵建国的事我听说过一些。”
曾海峰警惕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刚,”警察掏出证件,“刚从省厅调来。”
曾海峰和林素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也许这是个转机。
“我们需要去省纪委,”曾海峰说,“但路上不安全。”
李志刚想了想,“我可以安排车送你们去。”
这个提议让人心动,但也让人怀疑。
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的援手。
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
“让我考虑一下。”曾海峰说。
中午,雨终于停了。
曾海峰在医院门口的小店买了几个包子。
回到病房时,看见林素云站在窗边,神情忧虑。
“吃点东西吧。”曾海峰递给她一个包子。
林素云接过,却没有吃。
“我们可能真的需要帮助。”她轻声说。
曾海峰明白她的意思。
单凭他们两个人,很难安全到达省城。
“相信他一次?”曾海峰问。
林素云沉默片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下午,李志刚如约而来。
“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说,“现在就可以出发。”
曾海峰看着林素云,等待她的决定。
林素云深吸一口气,“好,我们走。”
李志刚开来一辆普通牌照的轿车。
“这车比较不显眼,”他说,“路上应该安全。”
曾海峰最后去看望陈明华。
“放心去,”陈明华说,“我这里没事。”
曾海峰点点头,“谢谢你,明华。”
“别说这些,”陈明华摆摆手,“小心点。”
车上路后,李志刚才开口:“其实我调来这里,就是为了调查赵建国。”
林素云猛地抬头,“真的?”
李志刚点头,“省纪委已经盯他很久了。”
这个消息让曾海峰心里一松。
也许,他们真的找到了希望。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通往省城的公路上。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路面泛着金光。
林素云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
曾海峰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保护欲。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她独自面对危险。
无论前方有什么,他们都要一起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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