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的门是那种沉甸甸的实木,雕着繁复的龙凤,推开时,一股混杂着昂贵香水、海鲜腥气和中央空调干燥暖风的味道,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屏了一下呼吸。
弟媳林伟正靠在小叔陈峰身上,指着一本烫金菜单,声音尖细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穿透了整个包厢的嘈杂。
“妈,这个,澳洲龙虾,咱们得来一只大的,今天您过寿,必须吃点好的。”
婆婆坐在主位上,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褶子里都透着满意。
“哎呦,你们看着点就行,妈吃什么都香。”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黏在林伟和陈峰身上,那种宠溺,几乎要化成蜜淌出来。
我和陈阳走进去,像是两滴清水,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一锅滚油里。
“哥,嫂子,你们可算来了,就等你们了。”
陈峰抬了抬眼皮,语气不咸不淡。
林伟甚至没回头,只是把菜单往服务员面前一推,豪气干云地说:“再来一份帝王蟹,清蒸。象拔蚌刺身,东星斑……嗯,先这些吧,不够再加。”
服务员的笔在单子上一路划下去,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像小虫子,一点点往我心里钻。
陈阳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时,椅子腿和光洁的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有些潮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反手握住他,指尖冰凉。
我们都明白,今天这顿饭,名为“寿宴”,实为“鸿门宴”。
小叔陈峰说他要为婆婆大办六十大寿,特意选了城里最贵的这家海鲜酒楼,说是要让老太太风光风光。
电话里,他的声音意气风发,仿佛他已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老板。
可我和陈阳都清楚,他那个所谓的“投资公司”,不过是个空壳子,前前后后,已经从我们这里拿走了不下二十万。
那些钱,像石子扔进大海,连个响声都没听到。
今天的菜,一道比一道硬。
巨大的青瓷盘里,那只澳洲龙虾通体赤红,虾壳上还泛着油润的光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林伟夹起最大的一块虾肉,放进婆婆碗里,嘴甜得像抹了蜜。
“妈,您尝尝,这个最补了。”
婆婆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然后夹起那块肉,颤巍巍地,又放到了陈峰碗里。
“你弟弟工作辛苦,他多吃点。”
整个过程,她看都没看我和陈阳一眼。
仿佛我们是两团空气。
陈阳的背脊,在那一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
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指节根根凸起,用了极大的力气。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那一点点米饭,白得刺眼。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我和陈阳刚结婚,租住在城中村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单间里。
夏天没有空调,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冬天没有暖气,我们把所有的被子都盖在身上,还是会冻得瑟瑟发抖。
那时候,婆婆偶尔会从老家来看我们。
每次来,她都皱着眉头,嫌弃我们住的地方又小又破,像个鸽子笼。
她说:“你们好歹也是大学生,怎么混成这个样子?”
她说:“你看看人家陈峰,虽然没读多少书,但在家里多舒坦。”
那时候,陈峰还在老家,没工作,整天游手好闲。
婆婆每次带来的土特产,一大半都要我们想办法,再寄回给陈峰。
她说:“你弟弟嘴馋,离不开这些。”
陈阳从来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去邮局,把那些沉甸甸的包裹寄出去,邮费比东西本身都贵。
有一次,我过生日。
陈阳破天荒地买了一只烧鸡,还买了一小块奶油蛋糕。
那天我们特别开心,觉得生活虽然苦,但有盼头。
结果婆婆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她腰扭了,在医院里,让我们赶紧过去。
我们俩连口热饭都没吃上,揣着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就冲去了医院。
后来才知道,她根本没什么大事,就是轻微的肌肉拉伤。
可她硬是住了半个月的院,说要“好好调理调理”。
那半个月,我和陈阳每天一下班就往医院跑,送饭,擦身,倒尿盆。
我们省吃俭用,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就为了省下钱给她买点有营养的。
而出院那天,她看着我们俩憔ें的脸,说的第一句话是:“哎,还是得让陈峰来照顾我,你们俩毛手毛脚的,哪有他细心。”
当时,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冬日惨白的太阳,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心寒。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怎么都暖不过来。
“嫂子,想什么呢?怎么不吃啊?”
林伟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正用公筷给我夹了一块象拔蚌刺身,冰凉滑腻的肉片落在我的盘子里,像一条冰冷的蛇。
“这可是好东西,美容的。”她笑着说,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挑衅。
我扯了扯嘴角,说:“谢谢,我海鲜过敏。”
这是谎话。
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恶心。
我不想吃这些用我们的血汗钱堆出来的东西。
林伟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笑起来:“哎呀,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那嫂子你多吃点青菜,青菜也养人。”
她嘴上说着抱歉,可那语气,分明是在看我的笑话。
婆婆也帮腔道:“就是,不能吃就别勉强,看着我们吃也一样。”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那笑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耳膜上。
陈阳终于忍不住了,他放下筷子,声音有些沉。
“妈,今天您生日,我们本来也准备了礼物。”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很好的金手镯。
这是我们俩攒了小半年的钱买的。
我们想着,婆婆辛苦了一辈子,手上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婆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接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不咸不淡地说:“哎,花这个钱干嘛,我一个老太婆,戴这个给谁看。”
话音刚落,林伟就从自己的爱马仕包里,也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妈,我们也没准备什么特别的,就是前两天逛街,看到一支玉镯子,觉得特别衬您的肤色,就买下来了。”
盒子打开,一抹温润的绿色,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镯子通体碧绿,水头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
婆婆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几乎是抢一样地把镯子拿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戴在手腕上,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哎呦,这个好,这个好,还是我儿媳妇有眼光。”
她把我们送的金手镯,随手就放在了桌角,像是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然后,她抬起戴着玉镯的手,拉住林伟,亲热得像亲生母女。
“还是你们有孝心,不像某些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花钱也花不到点子上。”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了陈阳的心里。
他的脸,瞬间就白了。
我看到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年,是谁在她生病时,跑前跑后?
是谁在她需要钱时,二话不说就把工资卡递过去?
是谁为了让她在城里住得舒服点,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买下了那套离我们不远的小两居?
而陈峰和林伟呢?
他们除了会说几句好听的话,除了会伸手要钱,还做过什么?
可是在婆婆眼里,所有的付出,都抵不过那几句甜言蜜语,抵不过一支昂贵的玉镯。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
饭局的气氛,因为这支镯子,变得更加诡异。
陈峰和林伟意气风发,频频举杯。
婆婆满面红光,仿佛年轻了十岁。
而我和陈阳,则成了这场盛宴里,最多余的两个人。
我们像两个局外人,冷眼看着他们的其乐融融。
终于,酒足饭饱。
陈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靠在椅子上,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
林伟拿出小镜子,仔细地补着口红,那鲜艳的红色,像吸饱了血。
服务员拿着长长的账单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
“您好,请问哪位买单?”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我们。
或者说,是看向了陈阳。
陈峰慢悠悠地开口了,语气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哥,你来吧。”
林伟也笑着附和:“是啊,哥,今天妈过生日,你这个做大儿子的,总得表示表示吧。”
婆婆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手腕上的玉镯,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服务员把账单递到了陈阳面前。
我瞥了一眼。
账单的末尾,那个鲜红的数字,像一团燃烧的火,灼痛了我的眼睛。
一万八千八。
将近两万块。
这是我和陈阳差不多三个月的工资。
我能感觉到陈阳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在微微发抖。
那张纸,仿佛有千斤重。
他抬起头,看着陈峰,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陈峰,你不是说,今天你做东吗?”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陈峰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我是说了我做东啊,我负责张罗,你负责买单,这不挺好吗?咱们兄弟俩,还分什么彼此。”
“就是啊,哥,”林伟娇滴滴地说,“你现在是大公司的部门经理,一个月工资好几万,还在乎这点小钱?不像我们,小本生意,赚的都是辛苦钱。”
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我差点就笑出声来。
他们的“小本生意”,本钱是哪里来的?
他们开的那辆宝马,首付是谁付的?
他们身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名牌,又是谁的钱买的?
陈阳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愤怒,却又无处发泄。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里带着一丝最后的恳求。
“妈,您也觉得,应该我来付吗?”
婆婆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她的宝贝镯子上移开了。
她看了看陈阳,又看了看账单,皱了皱眉。
“哎呀,多大点事,你们是亲兄弟,谁付不一样?”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这一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再说了,你当哥哥的,多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你弟弟还年轻,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应该的。
又是这三个字。
从我们结婚开始,这三个字就像一个魔咒,牢牢地套在了我们身上。
你当哥哥的,就应该帮弟弟。
你当嫂子的,就应该多担待。
你们有工作,有收入,就应该多付出。
凭什么?
就凭我们更努力,更辛苦,更懂得生活的艰难吗?
凭什么我们的付出,就要被当成理所当然?
凭什么他们的索取,就心安理得?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
我看到陈阳的眼睛,一点点地,从通红,变成了死灰。
他缓缓地,放下了那张账单。
然后,他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面前那盘吃剩下的龙虾壳,红得那么刺眼。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每一个字都用刀子刻在了空气里。
“我不会付的。”
他说。
整个包厢,瞬间鸦雀无声。
陈峰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
“哥,你什么意思?”
林伟也收起了那副娇媚的嘴脸,声音尖利起来:“陈阳,你别给脸不要脸!妈还在这儿呢!”
婆婆也急了,她“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陈阳!你这是要造反吗?为了这点钱,你连妈的生日都不顾了?”
陈阳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妈,您还记得,您过的是六十大寿吗?”
他看着婆婆,一字一句地问。
“您还记得,爸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照顾您和弟弟吗?”
“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所以,我大学毕业,第一份工资,全都给了您。您说要给弟弟买电脑,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们结婚,没要家里一分钱彩礼,办酒席的钱,都是我们俩自己凑的。您说,钱要留着给弟弟娶媳妇用。”
“我们买房,您一分钱没出,还说我们不懂事,不知道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买婚房。”
“陈峰做生意,前前后后,从我这里拿了二十三万。我连张欠条都没让他打。因为您说,我们是亲兄弟。”
“林伟买车,首付差五万,也是我给的。因为您说,他们出门有辆车,有面子。”
“您去年做手术,住院一个多月,是谁在床前伺候?是我,是小雅(我的名字)。”
“陈峰和林伟呢?他们就来了两次,一次是您刚住院,一次是您快出院。每次待不够半小时,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就走了。”
陈阳的声音,越来越平静。
可那平静下面,是压抑了十年,二十年的火山。
他每说一句,陈峰和林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婆婆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青白。
“这些年,我自问,作为一个儿子,一个哥哥,我尽力了。”
“我不敢说自己做得多好,但我问心无愧。”
“可是,妈,您呢?”
他直视着婆婆的眼睛,那眼神,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失望。
“在您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是您的儿子,还是一个只会赚钱,给你们擦屁股的工具?”
“今天这顿饭,一万八千八。”
“这个钱,我不是出不起。”
“但是我不想出了。”
“因为我的心,被你们,一点一点地,给喂凉了。”
他说完,拿起我的外套,给我披上。
然后,他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走。
他的手,不再颤抖,而是坚定,有力。
“陈阳!你给我站住!”
婆婆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
“你要是今天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妈!”
陈阳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拉着我,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包厢。
门在我们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里面传来盘子被砸碎的声音,还有林伟尖锐的哭喊声。
外面的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走得很快,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一直走到酒店大门外,被晚上的冷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难过。
是一种释放。
一种解脱。
陈阳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别哭,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隐忍,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我们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站在繁华的街头,相拥而泣。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洗完澡,躺在陌生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我们谁也睡不着。
陈阳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小雅,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对不起,我总是想着,他们是我的家人,我退一步,再退一步,总会好的。”
“可是我错了。”
“我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保护好我们这个家。”
我摇摇头,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不关你的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我知道,他夹在中间,才是最难受的那个人。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边是相濡以沫的爱人。
他想要两全,可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以后不会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从今天起,我只为你,为我们的小家负责。”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穿着白衬衫,在图书馆里,阳光洒在他身上,那么干净。
聊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看了一场很烂的电影,却笑得很开心。
聊我们挤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一起吃泡面,一起畅想未来。
聊我们为了买第一套房子,每天加班到深夜,数着手里的每一分钱。
那些辛苦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竟然都带着一丝甜。
因为那时候,我们虽然穷,但我们的心,是满的。
我们有彼此,有对未来的期盼。
而现在,我们有车有房,有看似体面的工作,心却好像被掏空了一块。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手机被打爆了。
有婆婆的,有陈峰的,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亲戚。
我们一个都没接。
我们关掉手机,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我们在那家酒店,住了三天。
三天里,我们什么都没做。
就是睡觉,吃饭,看电视,聊天。
好像要把这十年来亏欠彼此的陪伴,都补回来。
第三天下午,陈阳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是陈峰发的。
“哥,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吧,妈病了。”
看到“妈病了”三个字,陈阳的脸色,还是变了。
我知道,他心里,终究是放不下的。
我说:“我们回去看看吧。”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犹豫。
我说:“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自己。去看看,求个心安。以后,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欠他们的了。”
他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接开车,回了老家。
那个承载了陈阳所有童年记忆的地方。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
屋子很久没人住了,推开门,一股尘封的味道。
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陈阳给婆婆打了电话。
电话里,婆婆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虚弱。
她说她在老家的卫生院里输液,让我们过去。
我们买了些水果,去了卫生院。
小小的输液室里,挤满了人。
婆婆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脸色蜡黄,看上去确实憔悴了不少。
陈峰和林伟不在。
看到我们,婆婆的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
“你们……还知道回来啊……”
陈阳没说话,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看了看输液瓶。
是普通的葡萄糖和消炎药。
“医生怎么说?”他问。
“医生说……就是年纪大了,急火攻心,没什么大事,调理调理就好。”婆婆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陈阳“嗯”了一声,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我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一时间,三个人,相对无言。
只有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过了很久,婆舍婆才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东西,递给陈阳。
是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陈阳打开,里面是一张存折,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
婆婆看着陈阳,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愧疚和不安。
“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我不是不心疼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不心疼。”
“只是……你弟弟,从小就不让人省心。我总怕他吃亏,总想多帮他一点……”
“我总觉得,你比他有出息,比他能干,你吃点亏,没什么。”
“我没想到……我的偏心,会伤你这么深……”
她的声音,哽咽了。
眼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滑了下来。
“那天晚上,你们走了以后,他们俩……跟我大吵了一架。”
“他们怪我,没本事,压不住你。”
“说我养了个白眼狼。”
“那顿饭的钱,最后还是他们自己付的。回来以后,林伟就把我那支镯子,给要了回去。她说,那么贵的东西,给我这个老太婆戴,浪费了。”
“那天晚上,我想了一夜,才想明白。”
“我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
“我以为我一碗水端平了,其实,我的水,早就泼光了。”
“这个钱,是我和你爸,攒了一辈子的。本来,是想留着养老的。现在,我给你。”
“我知道,这点钱,跟你给家里的,比不了。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还有这个……”
她指了指那个木盒子。
“这是你奶奶传给我的。她说,要传给长孙媳妇的。你打开看看。”
陈阳的手,有些抖。
他打开那个小小的木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银手镯。
样式很老旧了,上面雕着朴素的花纹,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发黑。
但是,在阳光下,依然泛着温润的光。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个镯子,不值钱。
甚至比不上我们送给她的那对金手镯。
更比不上林伟送的那支玉镯。
可是,它代表的意义,却比什么都重。
它代表着一种承认。
一种传承。
一种迟到了太久的,歉意。
陈阳拿起那支镯子,走到我面前,亲手,给我戴上。
镯子碰到我的皮肤,凉凉的。
却好像有一股暖流,顺着手腕,一直流进了我的心里。
陈阳看着我,笑了。
“好看。”
他说。
那天,我们在医院,陪了婆婆一下午。
傍晚的时候,陈峰和林伟来了。
看到我们,他们俩的表情,都很不自然。
林伟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陈峰搓着手,走过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哥,嫂子,你们回来了。”
“那天……是我的错,我喝多了,胡说八道,你们别往心里去。”
陈阳看着他,没说话。
那种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让陈峰有些害怕。
“哥,你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行。咱们还是一家人,对不对?”
陈阳摇了摇头。
“陈峰,”他说,“我们是兄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但是,从今以后,我们,各过各的。”
“你们的生活,我不会再干涉。我们的生活,也请你们,不要再打扰。”
“妈这里,我会尽我做儿子的义务。每个月,我会给她打生活费。她生病了,我会负责医药费。”
“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至于你,”他看着陈峰,一字一句地说,“你长大了,该学会自己承担责任了。”
陈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伟站在他身后,死死地咬着嘴唇。
婆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但我们都知道,她听到了。
每一个字,都听到了。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们没有再回老宅,而是直接开车,上了高速。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我摸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合。
我们和陈峰一家,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甚至,我和陈阳,跟婆婆之间,也隔了一层无法言说的东西。
亲情,有时候,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
看着坚固,其实,脆弱不堪。
摔碎了,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还是会留下丑陋的裂纹。
但是,没关系了。
重要的是,我和陈阳,我们两个人的心,比以前,更近了。
我们经历了一场风暴,但我们的船,没有翻。
反而,更坚固了。
车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你劝我要耐心等候,并且陪我度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如此的宽容……”
我靠在陈阳的肩膀上,看着前方,那一条被车灯照亮的路。
路很长。
但只要我们手牵着手,就没什么好怕的。
后来,我们听说,陈峰的那个“投资公司”,到底还是黄了。
他欠了一屁股债。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伸手。
婆婆把她剩下的那点养老钱,都拿出来,给他填了窟窿。
然后,她搬回了老家,一个人住。
我们每个月,按时给她打钱。
逢年过节,也会回去看她。
只是,我们再也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吃过一顿团圆饭。
她的话,变得很少。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发呆。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摩挲着我手腕上的那支银镯子,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悔恨,也有无奈。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了。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人,总要往前看。
我和陈阳的生活,回归了平静。
我们换了一份压力小一点的工作,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彼此。
我们开始一起旅行,去很多以前想去,却没有时间去的地方。
我们在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
我们养了一只猫,很黏人,我们给它取名叫“团子”。
日子,过得平淡,却很温暖。
有一天,我们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个相册。
里面,有一张我们刚结婚时的照片。
照片上,我们俩,站在那个破旧的出租屋前,笑得一脸灿烂。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
但我们,好像拥有一整个世界。
陈阳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小雅,”他轻声说,“谢谢你。”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但他的眼神,还是像当年那个图书馆里的白衣少年一样,干净,清澈。
我说:“应该是我谢谢你。”
谢谢你,在那场漫长的拉锯战里,最终,选择了我。
选择了我,和我们的家。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手腕上的那支银镯子,已经被我戴得越来越亮。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一个家庭里,最重要的,不是血缘,而是爱与尊重。
任何以“亲情”为名的绑架,都是最残忍的伤害。
而我们,有幸,从那样的泥潭里,挣脱了出来。
虽然过程,很痛。
但,值得。
因为我们,终于找回了,属于我们自己的,那片晴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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