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搬进来的那天,是个顶好的秋天。
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阳光筛过窗户,在地板上切出一块一块亮晃晃的金色。
我把最后一串钥匙放在他手心,金属的冰凉触感,一瞬间就被他的体温捂热了。
“欢迎回家,周屿。”
他笑着,眼睛里有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要亮。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连同那串钥匙一起,紧紧地攥在掌心。
“嗯,我回家了。”
这套房子,是我拿这些年拼死拼活攒下的钱买的。不大,九十平,但视野极好,从阳台望出去,能看到远处连绵的青山。
首付、装修,前前后后花了我一百八十万。
房产证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堡垒,是我对抗这个世界所有疲惫的底气。
现在,我心甘情愿地,为我的堡垒,请进来了另一位主人。
周屿的东西不多,几个纸箱子就装完了。
他的生活一向简单,像他的人一样,清清爽爽。
我帮他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我的裙子旁边,从此就有了他的衬衫。
两种不同牌子的洗衣液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全新的、叫做“家”的气味。
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
“真好,像做梦一样。”
我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以后,每天都在这个梦里。”
我们一起逛超市,推着一辆购物车,为了一包薯片是买番茄味还是黄瓜味,争论得像两个三岁的孩子。
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盖着同一条毯子,看一部早就知道结局的老电影。
我们一起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一顿算不上丰盛的晚餐,油烟机轰隆隆地响,锅里滋啦滋啦地叫,他给我擦掉脸上的面粉,我给他递上一瓣剥好的蒜。
日子像被泡在了蜜罐里,每一分每一秒,都甜得冒泡。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
我们靠在阳台的懒人沙发上晒太阳,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山顶上悠悠飘过的一朵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周屿,”我轻轻开口,“我们聊聊未来吧。”
他“嗯?”了一声,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我想,等我们结了婚,我就把工作辞了。”
我说得很轻,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空气,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他慢慢地坐直了身体,原本放松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辞职?为什么?”
“累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坦白地说,“这些年,太累了。每天加班,熬夜,拿命换钱。我觉得,我赚够了。”
“赚够了?”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眉头微微皱起,“什么叫赚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我的底牌,全部摊开在他面前。
“除了这套房子,我还有一笔存款,大概两百万。”
我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清晰地看到,周屿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两百万。
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来说,不算一笔小钱。
那是我用无数个通宵,无数杯咖啡,无数次胃痛换来的。
是我拿我最好的青春,一点一点,从时间和资本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我想,用这笔钱,开个小小的书店,或者咖啡馆。不用很大,能养活自己就行。”
“每天晒晒太阳,看看书,逗逗猫。不用再看老板的脸色,不用再为了KPI焦虑。”
“我们就过那种,慢一点的生活,好不好?”
我描绘着我梦想中的未来,眼睛里闪着光。
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对这样的生活充满向往。
我以为,他会支持我,会拥抱我,会对我说:“好,只要你开心。”
可是,他没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阳台上的阳光,都从暖黄色,变成了浅浅的白色。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他说:“不行。”
就两个字。
不行。
我愣住了,像是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不行。”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你不能辞职。”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
“两百万,听起来很多,但在这个城市,能做什么?”他的语气,像一个冷静的财务分析师,“通货膨胀,医疗,教育,以后我们还要有孩子。这点钱,根本不够。”
“可是,我们可以省着点花。而且,我开店也会有收入的。”
“开店?”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十个开店九个亏。你以为是拍电视剧吗?你那点钱,投进去,水花都看不见一个。”
“你还年轻,事业也正在上升期。现在辞职,提前过上退休生活,这不叫享受,这叫不思进取,叫浪费生命。”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美好的幻想,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陌生。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会因为我一点小小的成就而为我欢呼的周屿。
这不是那个,会温柔地对我说“累了就歇歇”的周屿。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灼热的、带着欲望的火焰。
那火焰,烧得我心惊。
“周屿,”我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是我自己的钱。”
“我知道。”他点头,“但我们快要结婚了,你的钱,不就是我们的钱吗?”
“我们应该把钱用在刀刃上。用这两百万,再加上我们的公积金,可以换一套更大的房子,地段更好的学区房。或者,我们可以买一辆好车。你现在开的那辆,太小了。”
他开始规划起“我们”的未来。
那个未来里,有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有孩子的重点学校,有他事业的步步高升。
唯独,没有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在他宏伟的蓝图里,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甚至,是阻碍他前进的绊脚石。
“所以,”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我的梦想,在你看来,一文不值,对吗?”
他躲开了我的眼神。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更现实一点。”
“现实?”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拼了命地赚钱,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活得不那么现实。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我要用我拼命换来的资本,去过一种,更现实的生活?”
这是什么道理?
这算什么?
我忽然觉得,阳台上的阳光,一点都不暖了。
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我浑身发冷。
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悄地变了。
他不再跟我分享工作中的趣事,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投资理财的讲座链接。
他不再陪我看那些无聊的老电影,而是拉着我,研究各大楼盘的优劣。
他甚至,开始干涉我的消费。
我买了一件稍微贵点的大衣,他会皱着眉头说:“又乱花钱。这件衣服的钱,都够我们还半个月房贷了。”
我忘了,这房子的贷款,是我一个人在还。
我买了一套进口的画具,那是我一直想学的。他看到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买这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然后,那套崭新的画具,就被我塞进了储物间的角落,和我那个摇摇欲坠的梦想一起,落满了灰尘。
我们的家,还是那个家。
家具没变,装饰没变,甚至连空气中,都还是那两种洗衣液混合的味道。
但是,感觉全变了。
这个我一手打造的堡垒,开始让我觉得窒息。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憔悴,眼神黯淡。
这还是那个,曾经以为拥有了全世界的我吗?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身边的周屿,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悄悄地转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描摹他的轮廓。
我爱他吗?
我当然爱。
我爱他阳光下的笑容,爱他打篮球时流汗的样子,爱他笨拙地为我下厨时的背影。
可是,那份爱,好像正在被一些别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吞噬。
那种东西,叫做“现实”,叫做“未来”,叫做“我们应该”。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阳台。
阳光很好,我躺在懒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一只猫,趴在我的脚边,懒洋e`yang地打着哈欠。
不远处,画架上立着一幅刚画了一半的油画,颜料的气味,混着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那是我梦想中,最完美的一天。
可是,我却一直在哭。
哭得撕心裂肺。
因为,那个梦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我从梦中惊醒,脸上全是泪。
周屿被我吵醒了,他打开床头灯,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我看着他关切的脸,忽然觉得,无比地讽刺。
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人,此刻,却在温柔地为我擦着眼泪。
“没事,”我摇摇头,“做了个噩梦。”
他把我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别怕,有我呢。”
他的怀抱,曾经是我的港湾。
可现在,我却只想逃离。
我开始躲着他。
用加班,用出差,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减少我们在同一个空间里的时间。
我宁愿一个人在办公室吃着冰冷的盒饭,也不想回家,面对他那张写满了“规划”和“未来”的脸。
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
少到,只剩下一些程式化的问候。
“回来了?”
“嗯。”
“吃饭了吗?”
“吃过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是,每一根。
那天,我提前下班回家。
打开门,发现周屿也在。
他正坐在沙发上,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相谈甚欢。
茶几上,摊着一堆文件。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瞳孔瞬间放大。
那是一份,理财产品的认购合同。
认购金额那一栏,赫然写着:两百万。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周屿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你回来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王经理,专业的理财顾问。”
那个王经理,也站起来,朝我伸出手。
“周太太,你好。”
我没有理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屿。
“我问你,这是什么?”
周屿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把王经理送到门口,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关上门,走了回来。
“你别激动,先听我解释。”
“解释?”我拿起那份合同,狠狠地摔在茶几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周屿,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动我的钱?”
“我不是在动你的钱,我是在让我们的钱,实现增值!”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款产品,年化收益率有百分之八,比你放在银行里吃活期利息,强一百倍!”
“我乐意!我放在银行里碍着你什么事了?”我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的钱!我的!你做这个决定之前,问过我吗?尊重过我吗?”
“我们是一家人,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帮你打理,有什么不对?”他理直气壮地反问。
“一家人?”我看着他,忽然笑了,“周屿,你真的把我当成一家人吗?”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是你的爱人,还是你实现你人生规划的,一个带资进组的合伙人?”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他心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怎么能这么想?”
“不然呢?我该怎么想?”我一步步地逼近他,“从你知道我有那笔钱开始,你所做的一切,哪一件,是真正为我考虑的?”
“你否定我的梦想,干涉我的生活,现在,甚至要替我决定我的钱该怎么花。”
“周屿,你想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妻子。你想要的,是一个能帮你实现阶级跨越的跳板!”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在客厅里响起。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我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手,还扬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懊悔,和一丝被我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
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我们都愣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过了很久,他才放下手,声音沙哑。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说话。
心,已经冷了。
那一巴掌,打掉的,不仅仅是我的情分。
还有我对他,最后的一丝幻想。
原来,当一个人的欲望,膨胀到一定程度时,他真的会变得面目全非。
原来,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在现实和金钱面前,真的不堪一击。
我平静地看着他。
“周屿,我们分手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慌乱。
“不,我不分!我不同意!”
他冲过来,想要抱住我。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你搬出去吧。”
“我不搬!这是我们的家!”
“不,”我摇摇头,纠正他,“这是我的家。一直都是。”
他愣住了,像是被这句话,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是啊。
这是我的家。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首付,是我付的。
装修,是我设计的。
房贷,是我在还。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被我邀请进来的客人。
现在,宴席结束了。
主人,要送客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红血丝。
有不甘,有愤怒,有乞求。
“就因为……就因为我不同意你辞职?就因为我打了你一巴D`zhang?”
“不全是。”我轻轻地说,“是因为,我发现,我们想去的未来,不是同一个方向。”
“我的未来,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而你的未来,是星辰大海,前程万里。”
“我们谁都没有错。只是,不合适。”
说完,我转过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在卧室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
客厅里,已经空了。
他的东西,都搬走了。
桌上,放着一串钥匙。
就是那串,我曾经,亲手交到他手里的钥匙。
阳光,和那天一样好。
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
只是,空气中,再也没有了那两种洗衣液混合的味道。
只剩下,我一个人,熟悉的,孤单的气味。
我走过去,拿起那串钥匙。
金属的触感,还是那么冰凉。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用体温,为我捂热它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能听到灰尘,在阳光里,跳舞的声音。
我没有感到难过。
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很久的鸟,终于,重获了自由。
我走到储物间,把那个落满灰尘的箱子,拖了出来。
打开它,里面是那套,崭新的画具。
颜料,画笔,画布。
我把画架,支在阳台上。
正对着,远方那片,连绵的青山。
我挤出颜料,拿起画笔。
在画布上,画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片,像那天一样,蓝得像玻璃的天空。
我忽然想起来,我和周屿,是怎么认识的。
那是在一次朋友的画展上。
我站在一幅画前,看了很久。
那幅画,画的也是一片天空。
但是,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走到我身边,问我:“你喜欢这幅画?”
我摇摇头:“不喜欢。太压抑了。”
他笑了:“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天空?”
我想了想,说:“我喜欢雨过天晴后,被洗过一样的天空。有阳光,有彩虹,有青草的味道。”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真巧,我也是。”
那一刻,我以为,我遇到了,我的灵魂伴侣。
我们有着,一样的审美,一样的向往。
却忘了,画,是静止的。
而人生,是流动的。
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剩下的路,终究,要一个人走完。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画完了那幅画。
画上,有蓝天,有白云,有青山。
还有一间,小小的房子。
房子前面,有一片花园。
花园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一个女孩,坐在花园里,喝着咖啡,看着书。
她的身边,趴着一只,打瞌睡的猫。
画的右下角,我签上了我的名字。
然后,我给这幅画,取了个名字。
叫做,《我的未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我递交了辞职报告。
老板找我谈话,挽留我,说要给我升职加薪。
我笑着,拒绝了。
我说:“老板,谢谢你。但是,我想去过,另一种生活了。”
他看着我,愣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也好。趁年轻,去追梦吧。别像我们,老了,就只剩下后悔了。”
我拿着离职证明,走出那栋我奋斗了将近十年的写字楼。
外面,阳光正好。
我仰起头,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汽车的尾气,有路边小吃摊的香气,还有,自由的味道。
我开始着手,准备我的小书店。
选址,装修,进货。
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
很累,但是,很快乐。
那种快乐,是拿到再多奖金,都换不来的。
是一种,把梦想,一点一点,变成现实的,巨大的成就感。
有一天,我在旧书市场淘书。
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周屿。
他瘦了,也憔悴了。
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
他正在和一个摊主,讨价还价。
为了几本,考研的辅导书。
我愣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
我们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好巧。”
“嗯,好巧。”
我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还是那个摊主,打破了僵局。
“小伙子,这几本书,到底还要不要啦?”
周屿回过神,匆匆付了钱,拿起书,对我说:“我先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还好吗?”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不太好。”
“我被公司裁员了。”
“之前那个理财产品,也爆雷了。我投进去的钱,都打了水漂。”
“我爸妈知道了,气得住了院。”
他的声音,很平静。
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我能听出,那平静下面,压抑着的,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我的心,揪了一下。
“需要……帮忙吗?”
“不用。”他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承担。”
他转过身,看着我。
“你呢?你的书店,开起来了吗?”
“快了。”我点点头,“下个月,就能开业了。”
“真好。”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恭喜你,实现了你的梦想。”
而我,把我们的梦想,都搞砸了。
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我听懂了。
我们又沉默了。
良久,他对我说:“对不起。”
“以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给你规划的,是最好的未来。却忘了问你,那是不是,你想要的未来。”
“如果……如果我当时,支持你……”
“没有如果。”我打断了他。
“周屿,我们都,别回头看了。”
“往前走吧。”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他转身,离去。
背影,萧瑟,又决绝。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
心里,说不出的,是什么滋味。
有惋惜,有同情,但,没有后悔。
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书店,如期开业了。
名字,就叫《我的未来》。
店里,挂着我画的那幅画。
生意,不好不坏。
来的,大多是些,和我一样,想要在快节奏的生活里,寻找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的人。
我们喝着咖啡,聊着天,分享着,彼此的故事。
日子,过得,很慢,很安静。
我养了一只猫,橘色的,很胖。
我给它取名叫,阳光。
我常常,坐在店门口的摇椅上,抱着阳光,晒太阳。
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行色匆匆。
我会想,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他们,是否也在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努力地生活着?
有时候,我会想起周屿。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考上研究生了吗?
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是不是,还在为了那个,他想要的未来,而拼命地奔跑着?
我希望,他过得好。
我们虽然,没能走到最后。
但是,我依然,感谢他。
感谢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用一种,虽然惨烈,但却有效的方式,让我明白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一个,独立的,自由的,遵从自己内心的,我。
那天,店里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是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她背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画板。
她在我店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不看书,也不说话。
就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画画。
临走前,她把她画的画,送给了我。
画上,画的是我的书店。
书店门口,坐着一个我,抱着一只猫。
我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画的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句话:
“愿我们,都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拿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是啊。
愿我们,都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哪怕,这个过程,会很艰难。
哪怕,会失去,会受伤,会跌倒。
但是,没关系。
只要,我们,一直在路上。
只要,我们,不放弃,那个,叫做“未来”的,梦想。
总有一天,我们会到达,那个,我们想去的地方。
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那片,雨过天晴的天空。
我把小女孩的画,和我自己的画,并排挂在了一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幅画上。
闪着,温暖的,金色的光。
我笑了。
我知道,我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缓慢转动的磨盘。
我曾经以为,我和周屿是两颗挨得很近的豆子,会被这磨盘,一起碾进未来的纹路里,混合成一种叫做“我们”的粉末。
但事实证明,我们只是在同一个时间点,不幸地落在了磨盘的不同轨道上。
他的轨道,通往的是一个用钢筋水泥、股票指数和无尽欲望堆砌起来的摩天大楼。
而我的轨道,只想通往一片能闻到泥土芬芳的院子。
分开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反而像拔掉了一颗一直隐隐作痛的智齿,最初会有些空落和不适,但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踏实的轻松。
我的小书店,成了我新的宇宙中心。
我给它起名叫“喘息之地”。
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准确地描述了我开这家店的初衷。
我用那笔“引爆”了我们关系的存款,精心布置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我淘来了带着岁月痕迹的老榆木书架,每一道划痕都像在诉说一个故事。
我买了许多绿植,龟背竹的叶子宽大得像一把蒲扇,琴叶榕优雅地伸展着枝条,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植物清香。
我还买了一台老式的胶片唱机,每天下午,都会放一张舒缓的爵士乐。
吱吱呀呀的唱针摩擦声,混着咖啡豆研磨的香气,和纸张特有的油墨味,构成了一种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氛围。
我的生活,变得具体而微小。
快乐不再是账户上跳动的数字,也不是合同上签下的名字。
快乐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书架上时,那些尘埃飞舞的样子。
是,为一个客人,精准地推荐到一本他寻觅已久的书时,他脸上惊喜的表情。
是,午后打盹的橘猫“阳光”,喉咙里发出的,满足的咕噜声。
是,亲手冲泡出一杯完美的拿铁,看着奶泡和咖啡液,融合出漂亮拉花的那一刻。
这些微小的、确切的幸福,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我平淡却闪亮的日子。
我不再需要用加班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不再需要用消费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我拥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我重新拿起了画笔,在每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对着窗外的街景写生。
我报了一个陶艺班,笨拙地,把一团泥巴,变成一个歪歪扭扭却独一无二的杯子。
我开始学习烘焙,常常烤出一些奇形怪状的面包和饼干,分给来书店的客人们品尝。
我的生活,变得不那么“上进”了。
却,变得无比的,丰盛。
当然,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周屿。
尤其是在一些安静的雨天。
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会恍惚地想起,他也曾坐在我对面,为我递上一杯热茶。
我们曾经,也以为,可以为对方,遮风挡雨。
只是,后来,他自己,变成了那场,最大的暴风雨。
分开大半年后,我从一个共同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他的消息。
朋友说,周屿考研失败了。
找工作也处处碰壁,高不成低不就。
他变得很颓废,整天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不愿意见人。
朋友叹着气说:“他以前多骄傲的一个人啊,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听着,心里,不是没有一丝触动的。
我甚至,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想去看看他。
但,理智,很快就战胜了情感。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的出现,对他来说,可能不是安慰,而是一种,更残忍的提醒。
提醒他,他曾经,离他想要的成功,那么近。
也提醒他,他是如何,亲手,把那一切,都推开的。
我能做的,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祝他安好。
希望他,能早日,走出阴霾。
找到,真正属于他的,那条路。
又过了一年。
书店的生意,渐渐稳定了下来。
我有了几个固定的熟客。
他们会带着自己的故事,来我这里,换一杯咖啡,和一个下午的安宁。
其中,有一个叫阿哲的男孩。
他是个自由摄影师,总是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相机包,头发乱糟糟的,眼神却很清澈。
他喜欢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就只是对着窗外发呆。
我们渐渐熟悉起来。
我知道了,他走遍了中国的许多地方,拍了很多美丽的照片。
他也知道了,我这家小店的来历。
有一天,他看着墙上我的那幅画,问我:“画里的那个地方,你找到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还没。不过,不急。”
“总会找到的。”他说,语气,很肯定。
他常常,会给我看他拍的照片。
雪山,草原,戈壁,大海。
那些壮丽的,辽阔的,震撼人心的风景,通过他的镜头,展现在我面前。
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原来那么大。
而我过去的十年,都困在,那小小的,写字楼的格子里。
我为之奋斗,为之焦虑,为-之牺牲了健康的那些东西,在这些宏大的自然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阿哲说:“等我攒够了钱,我就想去开一辆房车,环游世界。”
我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会同意吗?”
“为什么要他们同意?”他反问,“这是我的人生啊。”
我愣住了。
是啊。
这是我的人生啊。
我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期待里?
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成功与否?
那一刻,我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什么。
那天,阿哲走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书店,暂时交给了一个信得过的店员打理。
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背上了我的画板。
我买了一张,去往西部的火车票。
我想,去看看,阿哲照片里的,那些雪山和草原。
我想,去呼吸一下,不一样的空气。
我想,去寻找,我画里的,那个地方。
火车,哐当哐当地,载着我,驶向远方。
窗外的风景,飞速地后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城市的喧嚣,变成了,田野的宁静。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绿色。
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开阔。
我忽然觉得,我和周屿的分开,或许,是命运,给我的一份礼物。
它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把我,从一条既定的,却不属于我的轨道上,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让我,有机会,去重新选择,我人生的方向。
虽然,代价,是惨痛的。
但是,结果,却是值得的。
在路上的日子,是自由的,也是艰苦的。
我住过便宜的青旅,也睡过漏风的帐篷。
我吃过最好吃的烤全羊,也啃过最硬的干粮。
我见过最美的日出,也淋过最冷的冰雹。
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有辞掉工作,来这里寻找人生意义的白领。
有背着吉他,一路卖唱的流浪歌手。
有骑着单车,穿越无人区的耄耋老人。
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意义。
我把这些,都画了下来。
我的画本,越来越厚。
我的画技,也越来越好。
更重要的是,我的心,越来越,开阔。
我不再纠结于,过去的那些,是是非非。
也不再焦虑于,未来的,那些,不确定性。
我学会了,活在当下。
去感受,每一阵风,每一朵云,每一缕阳光。
有一天,我来到了一个,藏区的小镇。
镇子,坐落在雪山脚下。
天空,蓝得,像一块纯净的宝石。
空气里,弥漫着,酥油茶的香气。
我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客栈的老板,是一个爽朗的藏族大姐。
她告诉我,再过几天,就是他们这里,最盛大的节日。
到时候,会有赛马,有歌舞,会很热闹。
我决定,留下来,看看。
节日那天,整个小镇,都沸腾了。
人们穿着,最华丽的民族服装,载歌载舞。
我被那欢乐的氛围,感染着。
也跟着他们,一起,跳起了锅庄。
晚上,草原上,燃起了篝火。
大家围着篝火,唱歌,喝酒。
一个康巴汉子,递给我一碗,青稞酒。
我喝了一口,辛辣,却回甘。
我坐在篝火边,看着,跳动的火焰,映着,人们幸福的笑脸。
看着,头顶上,那片,仿佛触手可及的,璀璨星空。
我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不是悲伤,也不是激动。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释然。
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我画里的,那个地方。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坐标。
而是一种,内心的状态。
一种,自由的,丰盈的,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状态。
那一刻,我彻底,放下了过去。
放下了,那个曾经,让我爱过,也让我痛过的,周屿。
也放下了,那个曾经,为了所谓的“安稳”,而把自己,困在笼子里的,我自己。
我对着星空,无声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然后,再见。
我在那个小镇,待了很久。
我每天,都去转山,去画画,去和当地人聊天。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
我的心,却被洗得,越来越,透亮。
有一天,我接到了阿哲的电话。
他告诉我,他把我的画,整理了一下,投给了一个画廊。
没想到,对方,很感兴趣。
想为我,办一个,小型的个人画展。
我拿着电话,愣了很久。
办画展?
这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我的画,都是随便画的,根本不专业。”
“专业不专业,不重要。”阿哲在电话那头说,“重要的是,你的画里,有故事,有情感,有生命力。这,才是最能打动人的东西。”
在他的鼓励下,我回到了,我离开的城市。
我的画展,在一个,很小的画廊里,举行。
开幕那天,来了很多人。
有我书店的熟客,有阿哲的朋友,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陌生人。
我站在我的画前,看着,那些,我用画笔,记录下来的,路上的风景和故事。
心里,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我看到了,我的那幅,《我的未来》。
它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画上,那个坐在花园里的女孩,笑得,还是那么灿烂。
我好像,和她,重叠在了一起。
展览,很成功。
我的画,卖出去了好几幅。
有一个中年男人,买下了那幅,《我的未来》。
他对我说:“谢谢你。你的画,让我想起了,我年轻时的梦想。虽然,我已经,没有勇气,去实现了。但是,看到它,我觉得,我的梦想,好像,也被人,看见了。”
我看着他,眼眶,又有些湿润。
原来,我的梦想,不仅,治愈了我自己。
也,温暖了,别人。
画展结束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署名。
信里,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站在一所大学的校门口。
他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
笑得,灿烂,又释然。
是周屿。
照片的背后,写着那句话:
“我也,找到了,我的未来。祝你,也是。”
我拿着那张照片,在阳光下,站了很久。
我笑了。
真好。
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
虽然,那两个未来里,再也没有,彼此。
但是,我们,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开书店,画画,养猫,喝咖啡。
平淡,却,安宁。
我没有再,去远行。
因为我发现,真正的风景,不在远方。
而在,心里。
当你的心,是自由的,开阔的。
那么,无论你身在何处,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阿哲,还是会,经常来我的书店。
他会给我,带来,世界各地的,明信片。
我们,会一起,聊着,那些,在路上的,有趣的故事。
他没有,再提过,要开房车,环游世界的事情。
我也,没有问。
有些梦想,说出来,是为了,去实现。
而有些梦想,放在心里,是为了,去照亮,前行的路。
我们,都懂。
有一天,他问我:“你,还相信爱情吗?”
我想了想,笑着说:“相信啊。”
“只是,我现在觉得,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
“它,应该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在我,还没有,成为,最好的自己之前,我不想,再去,依赖任何人。”
“我,想先,成为,自己的,锦上花。”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熟悉的,清澈的光。
“你,已经是了。”他说。
我们相视一笑。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
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空气中,飘着,咖啡的香,书的香,还有,阳光的味道。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就是,我拼了命,才换来的,我的未来。
我很喜欢。
非常,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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