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快不行的时候,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浓得像是要把人的记忆都泡烂了。
她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一片羽毛。
“阳阳……”
我俯下身,耳朵凑到她嘴边。
“嗯,妈,我听着呢。”
机器在旁边滴滴地响,每一声都像是在给她的生命倒数。
“回……回老家……”
她的声音混在喉咙的痰音里,断断续续。
“找村东头……那个瞎子……”
我愣住了。
村东头的瞎子?张瞎子?那个给十里八乡算命看风水的神棍?
我以为我听错了,或者她烧糊涂了。
“妈,您说啥呢?您要喝水吗?”
她却猛地攥紧了我的手,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浑浊的瞳孔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哀求的清醒。
“一定……要去……找他……”
“问你爸……”
说完这句,她头一歪,手就松了。
那根连着我和她的线,断了。
我爸,陈建国,在我出生前就死于一场矿难。这是我妈,我三叔,村里所有人,告诉了我三十年的版本。
一个英雄的、悲壮的、无可挑剔的死亡。
现在,她临终前让我去找个瞎子,问我爸?
问一个死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办完我妈的后事,我把自己关在租来的那间三十平的小公寓里,整整三天。
窗外是城市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屋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叫陈阳,三十岁,一个标准的“城市精英”,其实就是个高级码农,每天对着屏幕敲代码,修复一个个BUG,逻辑清晰,信奉科学。
迷信,神棍,是我最嗤之以鼻的东西。
我妈的话,就像一个无法修复的BUG,在我脑子里疯狂报错。
荒谬。
太荒谬了。
我点了根烟,烟雾缭绕里,我妈那张憔悴的脸又浮现出来。
她一辈子要强,从不求人。我爸“死”后,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她从没跟我说过一句。
这样一个硬骨头的女人,为什么临死前会说出那种话?
那眼神,绝对不是胡话。
那是遗言。
是一种……托付。
烟头烫到了手,我猛地一哆嗦。
电脑屏幕上,一个项目需求弹了出来,甲方催命似的问进度。
我盯着那行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问你爸……”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烟摁死在烟灰缸里。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就是个骗局,或者是一个老人临终前的幻觉。
但情感上,那是我妈最后的嘱托。
我欠她的。
我欠她一个安心。
就算是被骗,就算白跑一趟,我也得去。
为了让她在天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能闭上眼。
我打开购票软件,手指在上面悬了半天。
老家,那个叫陈家峪的村子,我已经快十年没回去了。
它代表着贫穷、落后,和我拼命想要逃离的一切。
最终,我还是点下了“购买”键。
一张绿皮火车的票,咣当咣当,像是要把我拉回那个我早已陌生的过去。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转了两个小时的破旧大巴,车上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家禽的味道。
我穿着一身城市里体面的休闲装,跟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车窗外,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
记忆里那个灰扑扑的村庄,越来越近。
下了车,脚踩在松软的黄土地上,一种久违的、混着泥土和牛粪的气息钻进鼻子。
我皱了皱眉。
几个蹲在村口大槐树下抽旱烟的老头,看见我,都直起了身子,眯着眼打量。
“呦,这不是建芬家的阳阳吗?”
一个豁牙的老头认出了我。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点了点头:“三爷好。”
“出息了啊,在大城市挣大钱了。”
“回来啦?你妈的事……唉,节哀。”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只想赶紧逃离这种审视。
他们看我的眼神,一半是羡慕,一半是陌生。
我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凭着模糊的记忆,我找到了村东头。
那地方比村子中心更破败,几间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像是随时都会塌掉。
张瞎子的家,是其中最破的一间。
院墙是用烂泥和石头胡乱垒的,院门只剩下半扇,斜斜地挂着。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烂叶子,院子里传来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
我真的要进去问一个瞎子,我那死了三十年的爹怎么样了吗?
这事儿要是被我那些同事知道,能笑掉大牙。
我自嘲地笑了笑,抬脚走了进去。
“有人吗?”
屋里静悄悄的。
“张瞎子在家吗?”我又喊了一声。
“咳咳……”
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然后是一个苍老沙哑的嗓音。
“门没锁,进来吧。”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浓的霉味和烟味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点光。
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对襟褂子,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
他头发花白,乱糟糟的,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眼皮耷拉着,眼球是一片灰白色,没有焦点,像是两颗蒙了尘的玻璃珠。
他就是张瞎子。
他没有“看”我,头却准确地转向我的方向。
“来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我不是一个十年未归的陌生人,而是一个天天来串门的邻居。
我心里咯噔一下。
“您……认识我?”
张瞎子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身上的味儿。”
“你妈,建芬,每次来找我,身上都带着一股洗衣粉的香皂味儿,还有一股……愁苦的味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身上,有她的味儿,也有大城市的味儿。”
我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老头,有点邪门。
我定了定神,从包里掏出两条带来的好烟,放在他旁边的炕桌上。
“张大爷,我妈……前阵子走了。”
“我知道。”张瞎子磕了磕烟灰,语气依然波澜不惊,“她要是还好好的,你也不会来找我。”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
“我妈临终前,让我来找您。”
“我知道。”
“她让我问问……”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那几个字卡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荒唐了。
张瞎子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你是想问你爹,陈建国,对吧?”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他怎么会知道?!我妈不可能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外人!
张瞎子把烟袋锅在鞋底上敲了敲,然后,他转向我,那双灰白色的眼睛仿佛能洞穿我的灵魂。
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用问了。”
“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我说的。”
“你爹,他还活着。”
轰隆!
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
活着?
我爹……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脑袋一阵眩晕。
“你胡说八道!”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我爸三十年前就死了!矿难!骨灰盒现在还在家里供着!”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死死地瞪着他。
他在耍我!他肯定是在耍我!
张瞎子却异常平静,他甚至没有一点被冒犯的样子,只是重新往烟袋锅里填着烟丝。
“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
“我骗你,图什么?图你这两条烟?”他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烟。
我语塞了。
是啊,他图什么?
我一个穷小子,家里一穷二白,他能从我这儿骗到什么?
可……这太离谱了。
“那……那骨灰盒是怎么回事?全村人都知道我爸死了!”
“人嘴两张皮,想怎么说都行。一个盒子,装的是灰,还是土,谁又知道呢?”张瞎子的声音悠悠的,像从一口深井里传出来。
我感觉自己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三十年的谎言?
我妈,我三叔,全村人,合起伙来骗了我三十年?
为什么?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要是活着,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让我妈一个人守活寡,让我从小就没爹?!”
我的情绪失控了,眼眶发热,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张瞎子沉默了。
他点上烟,吧嗒吧嗒地抽着,浓重的烟雾把他那张干瘪的脸笼罩得更加模糊。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有些事,活着,比死了更难。”
“他不是不想回来,是不能回来。”
“为什么不能?”我追问道。
张瞎za子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又是这套神神叨叨的说辞!
我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你到底说不说!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今天就砸了你这破地方!”我急了,开始口不择言。
张瞎子叹了口气。
“唉,你这脾气,跟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爹……他不叫陈建国。”
我再次愣住。
“他叫陈九,村里人都叫他九哥。”
“三十年前,龙王井那件事,你回去问问你三叔,陈建山。就说是我让你问的。”
“他要是还不肯说,你就告诉他,再不说,陈家的根,就真的要断了。”
说完,张瞎子就不再理我,自顾自地抽着烟,一副送客的架势。
龙王井?
陈九?
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把把钥匙,插进了我尘封的过去。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张瞎子的家,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我爹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没有回我那破败的老屋,而是径直走向了村西头,我三叔家。
三叔陈建山,是我爸的亲弟弟,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之外,最亲的人。
他家是村里少有的二层小楼,看得出这几年光景不错。
我到的时候,他正蹲在院子里拾掇他那辆半旧的摩托车。
“三叔。”
他抬起头,看到我,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是热情的笑容。
“阳阳?你小子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油污,想来拉我。
我没动,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三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三叔,三十年前,龙王井,出过什么事?”
三叔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死人一样的惨白。
他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嘴唇哆嗦着:“你……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没……没什么事……”
他的反应,已经证实了张瞎子的话。
“是张瞎子让我来问你的。”我步步紧逼,“他还说,我爸不叫陈建国,叫陈九。”
“他还说,我爸……没死。”
最后三个字,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三叔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他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摩托车,才没倒下。
他张着嘴,嗬嗬地喘着粗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院墙上爬山虎的沙沙声。
过了足足一分钟,三叔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了头。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他哭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坚强乐观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知道,一个被掩埋了三十年的惊天秘密,即将揭晓。
三叔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半辈子的压抑都哭出来。
我没有催他,只是默默地递了根烟过去。
他接过去,夹在颤抖的手指间,却忘了点燃。
“阳阳……”他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更对不起你大哥……”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我爸。
“三叔,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害怕。
三叔狠狠地吸了一口没有点燃的烟,像是要从中汲取力量。
“你爸……他……他不是死于矿难。”
“那年,你还没出生,你妈刚怀上你。”
“你爸那时候不叫陈建国,村里人都喊他陈九,因为他排行老九。他年轻气盛,讲义气,是村里孩子们的头儿。”
三叔的思绪,飘回了三十年前。
“那时候,村里为了争龙王井的水源,跟隔壁的李家庄没少干仗。龙王井是我们两个村共用的水源,那年天大旱,井水快见底了,为了抢水,天天都有人打得头破血流。”
“你爸是村里的主心骨,自然是冲在最前面。”
“那天晚上,李家庄的人仗着人多,堵了井口,不让我们村取水。两边的人就又打了起来,棍子、石头、锄头,都用上了。”
“一片混战里,李家庄的李老三,他……他抄起一把铁锹,就朝你爸头上拍了过来。”
“我当时就在旁边,吓傻了。眼看那铁锹就要砸到你爸头上,你爸……他下意识地一推,手里正好拿着一根撬杠……”
三叔的声音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我却已经猜到了结局。
“那根撬杠,正好……正好戳进了李老三的胸口。”
“李老三当场就……就不行了。”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爸……杀了人?
“是过失杀人,是自卫!”三叔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是李老三先动的手!所有人都看见了!”
“可……可李家庄的人不认啊!他们家在县里有亲戚,有势力。他们一口咬定是你爸故意杀人,扬言要让你爸一命抵一命,还要……还要让我们陈家断子绝孙!”
“那时候,你妈肚子里还怀着你啊!”
“村长和族里的老人们连夜开会,商量的结果是,让你爸跑。跑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为了让你爸能跑得掉,也为了保住你和你妈,村里就对外说,你爸去外地煤矿打工,出了事故,死了。”
“我们去县里托关系,开了死亡证明,还弄了个骨灰盒回来,正儿八经地办了场丧事。”
“从那天起,陈九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你口中的,英雄陈建国。”
三叔说完,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爸,不是英雄。
他是个……杀人犯。
一个逃亡了三十年的杀人犯。
这个认知,比“他还活着”这件事,更让我难以接受。
我从小听着“英雄父亲”的故事长大,他是我的骄傲,是我奋斗的动力。
现在,这个形象,碎了。
碎得一塌糊涂。
“那……我妈……她知道?”我艰难地开口。
“知道。”三叔点了点头,“从头到尾,她都知道。这也是她同意的。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
“你爸走的那个晚上,下着大雨。他给你妈磕了三个头,说他对不起她,对不起未出世的孩子。他说,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你妈一滴眼泪都没流,就跟他说了一个字:‘滚’。”
“你爸走后,你妈就像变了个人。她把所有的苦都咽进肚子里,一个人把你拉扯大,还要忍受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她这辈子……太苦了。”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我妈那双眼睛里,为什么总藏着化不开的忧愁。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辈子要强,从不示弱。
因为她的天,在三十年前那个雨夜,就已经塌了。
是她一个人,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我和这个家,撑了整整三十年。
“我爸……他去了哪儿?”
“不知道。”三叔摇了摇头,“他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我们约定,他不会联系我们,我们也不会去找他。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张瞎子?”
三叔点了点头:“张瞎子是你爸的拜把子兄弟,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全部真相的外人。你爸说,要是哪天他客死他乡,会让张瞎子告诉我们一声,去给他收尸。要是我们这边出了什么事,也让张瞎子想办法通知他。”
“这么多年,张瞎子一个字都没透露过。直到……你妈走了,他才松了口。”
原来如此。
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这不是什么迷信,这是一个精心策划了三十年的骗局,一个用亲情和道义编织的,沉重无比的谎言。
“阳阳,你……你打算怎么办?”三叔小心翼翼地问。
我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去找他?
找到那个抛妻弃子三十年,背负着一条人命的“父亲”?
然后呢?
是痛哭流涕地相认,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一顿?
我不知道。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三叔,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没回三叔家,也没回自己的老屋。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村子后面的山路上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走到了龙王井。
那口井已经废弃了,井口长满了杂草,井壁上布满青苔。
很难想象,三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决定了我一家人命运的血案。
我蹲在井边,点了一根烟。
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凉意。
我爸,陈九。
我努力在脑海里勾勒他的样子。
我只有一张他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眉眼英挺,笑容灿烂,和我长得很像。
我妈说,他是个英雄。
现在,这个英雄的脸上,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是个杀人犯。
他是个逃犯。
他是个懦夫。
可他,也是为了保护妻儿,才选择背井离乡。
我的心里,恨意和同情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
我该恨他吗?
恨他让我从小没有父亲,恨他让我妈守了一辈子活寡。
可我有什么资格恨他?
如果不是他当年那一推,死的就是他。
那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有我了。
我忽然想起了张瞎子的话。
“活着,比死了更难。”
是啊,对我妈来说,这三十年,是煎熬。
对我爸来说,这三十年,又何尝不是呢?
背负着人命,隐姓埋名,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认。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夜幕降临,山里起了雾。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找到他。
不为别的,就为了我妈。
她临死前,让我来问。她心里,其实是放不下的。
她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我也想知道,这个给了我生命,却又在我生命里缺席了三十年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天,我再次找到了张瞎子。
我把一沓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张大爷,告诉我,他在哪儿。”
张瞎子摸索着,把钱推了回来。
“我说了,我不要你的钱。”
“我跟你爸是兄弟,帮他,就是帮我自己。”
他叹了口气:“你真的想好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相见,不如不见。”
“我想好了。”我的语气很坚定,“我不是为了追究谁的责任,我只是想……看他一眼。也算了了我妈一个心愿。”
张瞎子沉默了良久。
“唉,冤孽啊……”
他从炕头的一个破木箱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封已经泛黄的信。
“这是你爸十年前托人带给我的,他说,万一哪天他不在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妈。”
“信里,应该有他的地址。”
“他去了南方,一个叫‘鹭城’的沿海城市。他说,那里人多,口音杂,没人认识他。”
鹭城?
我心里一动,那不就是我现在工作的城市吗?
世界……就这么小吗?
我接过那封信,手指都在颤抖。
信封上没有字,信纸也只有薄薄的一张。
我打开信,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和一个地址。
“建芬,我对不住你。勿念。”
地址是:鹭城市思明区,海后路48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海后路,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不到三公里。
三十年来,我寻寻觅觅的父亲,竟然一直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近在咫尺。
而我,一无所知。
这是何等的讽刺。
我拿着信,辞别了张瞎子和三叔,当天就买了返回鹭城的车票。
坐在火车上,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即将要去见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父亲”。
他会是什么样子?
是一个落魄的流浪汉,还是一个改头换面,事业有成的商人?
他见到我,会是什么反应?
是激动,是愧疚,还是……冷漠?
我一遍遍地设想着见面的场景,却发现没有一种是我能够坦然面对的。
回到鹭城,我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回自己的住处。
我打了一辆车,直接报出了那个地址。
“师傅,去海后路48号。”
海后路是一条老街,路两旁是高大的榕树,气根垂下来,像老人的胡须。
这里没有市中心那么繁华,多了一些市井的烟火气。
48号,是一家临街的旧式理发店。
店面很小,招牌已经褪色,上面写着“阿伟理发”。
一个旋转的三色灯箱在门口慢悠悠地转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我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着那家店。
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就在里面吗?
透过玻璃门,我能看到店里只有一个理发师,正背对着我,给一个客人围围布。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褂子,身形有些佝偻,头发也有些花白。
我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我怕。
我怕推开那扇门,看到的,是一个会让我失望,甚至憎恨的父亲。
我也怕,我的出现,会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我在马路对面的榕树下,站了很久很久。
看着他送走一个客人,又迎来下一个。
看着他熟练地挥舞着剪刀和推子。
看着他偶尔停下来,捶一捶自己酸痛的腰。
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傅。
脸上带着岁月的沧桑,和一种……认命的平静。
他就是陈九吗?
就是那个年轻时意气风发,失手杀了人,亡命天涯的男人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理发店里的客人也走光了。
他开始打扫卫生,拖地,擦拭镜子。
然后,他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电饭锅,开始淘米煮饭。
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我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
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这就是我的父亲。
一个独自生活了三十年,靠着一家小理发店维生的,孤独的老人。
他关了店门,拉下了卷帘门。
店里的灯还亮着。
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小小的饭桌前,就着一盘咸菜,默默地吃着饭。
那个背影,萧索,孤寂。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马路的。
我站在那扇紧闭的卷帘门前,抬起了手,却迟迟没有敲下去。
我该说什么?
“爸,我来找你了”?
还是“你好,我是陈建芬的儿子”?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卷帘门“哗啦”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缝。
他探出头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应该是准备出来倒垃圾。
我们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看着我,愣住了。
我也看着他,愣住了。
他的脸,比我想象的要苍老,皱纹更深,眼神也更浑浊。
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我照片里见过无数次的,年轻时的他。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他手里的垃圾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你……”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你是……阳阳?”
我再也忍不住,哽咽着,点了点头。
“爸。”
一声“爸”,跨越了三十年的时空。
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身体靠在门框上,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没有抱我,也没有问我怎么找到他的。
他只是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贪婪地看着,仿佛要把这三十年缺失的时光,都看回来。
“像……真像……”他喃喃自语,“跟你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然后,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我的手。
“你妈呢!你妈她……她好吗?”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恐惧。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妈……走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石像。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地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那一夜,我们父子俩,就坐在那间小小的理发店里,谁也没有说话。
他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手抖得厉害。
我看着他。
他老了。
真的老了。
岁月没有放过他,命运更没有。
“这些年……苦了你妈,也苦了你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我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
“我就是个……罪人。”
我摇了摇头:“妈不怪你。她要是怪你,就不会让我来找你。”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她……她临走前,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就让我来找你。”
善意的谎言。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妈到死,都还在为他操心。
他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啊……”
这个背负了一辈子秘密和愧疚的男人,在这一刻,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后来,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他这三十年的经历。
他逃出来后,一路南下,在工地搬过砖,在码头扛过包,吃尽了苦头。
后来,他跟一个老师傅学了理发,就在鹭城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开了这家小店。
他不敢用自己的真名,给自己取名叫“阿伟”。
他不敢结婚,不敢交朋友,甚至不敢在白天出门太久。
他像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每天都在恐惧和思念中度过。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通过张瞎子,偶尔得知一些家里的消息。
知道我妈身体还好,知道我考上了大学,知道我有了工作。
他为我骄傲,却不敢靠近。
他偷偷去过我大学的校门口,远远地看过我。
他也偷偷去过我公司的楼下,看着我下班。
他就像一个守护我的影子,默默地存在着,却从不让我发现。
“我怕……我怕我的出现,会毁了你的前途。”他说,“我这个当爹的,没给过你什么,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我的心,被揉得粉碎。
这就是我的父亲。
他不是懦夫,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爱了我三十年。
那份爱,深沉,卑微,却重如泰山。
“爸。”我拉住他布满老茧的手,“都过去了。”
“李家庄那家……我回去打听了。李老三的儿子,现在在县里做生意,做得很大。他们家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而且,当年的事,追诉期也早就过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茫然。
三十年的逃亡生活,已经让他忘记了,他还可以有另一种人生。
“回家吧,爸。”我说,“我妈……葬在后山,她最喜欢看日落的那个地方。我带你……去看看她。”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半个月后,我带着父亲,回到了陈家峪。
当我搀扶着这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人,出现在村口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叔伯婶子们,都围了上来,看着我父亲,表情复杂。
有惊讶,有唏嘘,有感慨。
三叔第一个冲了上来,一把抱住我父亲,两个年过半百的兄弟,哭成一团。
“哥!你总算回来了!”
“回来了……我回来了……”
那天,我带着父亲,来到了我妈的坟前。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土包,墓碑上,是我妈的名字:陈建芬。
旁边,空着一个位置。
我父亲“扑通”一声,跪倒在坟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建芬……我回来了……”
“我对不起你……我来晚了……”
他趴在坟上,嚎啕大哭,像一个迷路了几十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是我母亲,在无声地回应。
我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的背影,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父亲没有在老家久留。
他说,他没脸再见村里人。
我们一起回了鹭城。
我没有让他再开那家理发店。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我的小区里,给他租了一套小房子,就在我的楼下。
我教他用智能手机,教他怎么视频通话,教他怎么在网上看新闻。
他学得很慢,像个孩子,但我很有耐心。
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奇特。
既是父子,又像是刚刚认识的朋友。
我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着。
他会每天做好饭,等我下班。
我会在周末,带他去公园散步,去海边看海。
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是满足,是欣慰,还有一丝……我能读懂的,深深的愧疚。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三十年的空白,永远也无法填补。
但我不在乎了。
找到他,带他走出阴影,让他安度晚年。
这或许,才是我母亲,留给我最后的,真正的遗愿。
那天,我休假,陪他在阳台上晒太阳。
他突然问我:“阳阳,你……恨我吗?”
我摇了摇头。
“以前或许有吧。”我坦然地说,“但现在,不了。”
“我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我没能参与你的过去。
遗憾,你错过了我的成长。
他沉默了。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马,雕工很粗糙,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这是我当年……准备送给你的出生礼物。”
“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接过那只小木马,感觉有千斤重。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拼图,一直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
现在,这块拼图,终于找到了。
虽然它布满了划痕,虽然它不再崭新。
但它让我的世界,完整了。
我看着楼下公园里,一个年轻的父亲,把他的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
孩子发出清脆的笑声。
我笑了笑,转头对身边的老人说:
“爸,明天天气好,我带你去钓鱼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三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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