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蟒,在被太阳烤得发烫的铁轨上缓慢蠕动。
我叫陈阳,十八岁,刚刚告别了灰头土脸的高三,手里攥着一张去往上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张纸,是我整个青春里唯一的光。
车厢里是股无法言喻的混合气味。汗味,泡面的香精味,劣质烟草味,还有孩子隐约的奶腥气。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全是热风。
我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进蒸笼的年糕,从里到外都蒸腾着湿漉漉的粘腻。
就在我快要被这股热浪催眠的时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同学,这里是16号座位吗?”
我猛地抬头。
是林晚。
我的高中同班同学。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几缕粘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也考上了上海那所大学,这件事我是在看录取榜的时候知道的。
但我没想到,我们会在同一节车厢,甚至座位就在对面。
“是。”我木讷地点点头,感觉自己的舌头也和这天气一样,打了结。
高中三年,我和她说过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是那种老师眼里的好学生,男生们私下里会讨论的“白月光”。成绩好,人长得安静,总喜欢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书。
而我,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男生。成绩中游,长相普通,唯一的特长可能就是沉默。
她对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把一个沉重的帆布行李包费力地往行李架上塞。
我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
“我来吧。”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她愣了一下,随即把包递给我,“谢谢。”
包很沉,我踮着脚,用尽了力气才把它稳稳地塞进行李架的最里面。
坐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后背的T恤已经湿透了。
“谢谢你,陈阳。”她再次开口,这次连名带姓。
我有点受宠若惊,“不客气。”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火车开动,窗外的景色开始缓慢倒退。嘈杂的人声,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构成了一曲单调又冗长的交响乐。
我假装看风景,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对面。
她也在看窗外,侧脸的线条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我突然想起高三那次模拟考,我掉了支笔,滚到了她的脚边。我弯腰去捡,她也同时低下头,我们的头发不小心碰到了一起。
她飞快地抬起头,说了声“对不起”。
我当时脸一下子就红了,捡起笔,一整节课都没敢再看她一眼。
“你也去报道?”她突然转过头来问。
我“嗯”了一声,感觉自己像个反应迟钝的机器人。
“一个人?”
“嗯。”
“我也是。”她笑了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我爸妈本来要送我,我不让。”
“我也是。”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超过三个字的话,“觉得长大了,不用他们送。”
她像是找到了共鸣,眼睛亮了一下,“对!就是这种感觉!好像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
我们之间的气氛,因为这个小小的共同点,似乎融化了一点。
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聊高中的老师,聊对大学的想象,聊上海这个从未去过的大城市。
我发现,她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遥不可及。她也会抱怨食堂的饭菜,也会对未来感到迷茫和期待。
夜色渐渐深了。
车厢里的人声小了下去,只剩下火车单调的“哐当”声。
很多人都歪着头睡着了。
对面的林晚也开始打瞌T-T。她的头一点一点的,像个不倒翁。
我看着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又被睡意打败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不忍心。
“你要是困了,就……就靠着睡会儿吧。”我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
说完我就后悔了。
这话说得太轻浮,太冒昧了。
她果然愣住了,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太真切。
“不……不用了。”她小声说,把头转向了窗户。
玻璃窗上,映出她有些局促的脸,也映出我同样尴尬的表情。
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气氛再次降到冰点。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快睡着了。
忽然,我感觉肩膀一沉。
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飘进鼻子里,像是夏天傍晚花园里的栀子花。
我僵住了。
是林晚。
她终究还是没扛住,歪着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脖颈,带来一阵微弱的战栗。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动也不敢动。
我的左肩,此刻仿佛承载着全世界的重量。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头发的柔软,能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温度。
我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像是在拆除一颗定时炸弹。
终于,她在我肩膀上找到了一个安稳的位置,轻轻地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身体依然不敢放松。
左边的胳膊,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开始发麻。
从指尖开始,那种麻木感像潮水一样,一点点往上蔓延。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但那只手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漆黑夜色,偶尔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像遥远的星辰。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生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这种感觉很奇妙。
紧张,忐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
我觉得自己像个守护公主的骑士,虽然我的武器,只是一副已经快要失去知觉的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左臂已经完全麻木了,像一截不属于我的木头。
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就在这时,火车猛地一晃,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
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往前一冲。
也就在那一瞬间,靠在我肩上的林晚被惊醒了。
她猛地坐直身体,眼神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
而我那只已经完全麻木、失去控制的左手,因为身体的晃动,顺着她光滑的胳inud滑了下去。
最终,停在了一个无比尴尬的位置。
在她的腰侧,接近后腰的地方。
我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连衣裙,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空气中,只剩下我的心跳声,擂鼓一般。
林晚的迷茫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她低下头,看到了我的手。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瞳孔里先是震惊,然后是羞愤。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你……”
她的声音在发抖。
“你手放哪了!”
这句压低了声音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舌头打了死结,“我胳膊麻了……真的,它没知觉了!”
我慌乱地想把手抽回来,但那只该死的手臂,像被灌了铅,沉重而不听使唤。
我越是着急,它越是动弹不得。
我的解释,在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像所有蹩脚的借口。
周围有几个被刹车声惊醒的人,投来探究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背上。
我感觉自己的脸也在发烧,烧得比窗外的酷暑还要厉害。
林晚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眶里泛起了水光。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猛地推开我,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车厢连接处。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座位上。
那只麻木的手,终于在几秒钟后恢复了一点知觉,无力地垂了下来。
可我宁愿它永远都不要恢复。
接下来的旅程,变成了漫长的煎熬。
林晚再也没有回到座位上。
我就那么一个人,在对面空荡荡的座位注视下,坐到了天亮。
到了上海站,汹涌的人潮推着我往前走。
我在出站口的人群里,看到了林晚的背影。
她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来接她的亲戚。
我张了张嘴,想喊她,想再解释一遍。
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解释什么呢?
在当时的情境下,任何解释都像是掩饰。
我看着她的背影,混入人流,消失不见。
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天气依然炎热。
巨大的校园,陌生的面孔,让我这个从北方小城来的年轻人,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无措。
我拖着行李,按照指示牌,找到了我的宿舍。
302室。
我推开门,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了。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生,正在擦桌子。
一个穿着篮球背心,身材高大的男生,在摆弄一台崭新的收音机。
还有一个,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读者》,神情悠闲。
“新来的?”篮球背心第一个发现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哥们儿,哪个系的?”
“我……我叫陈阳,计算机系的。”
“哟,学计算机的,以后都是高科技人才啊!”他走过来,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叫赵磊,体育系的。这是我们寝室长,周浩,法律系的学霸。”他指了指戴眼镜的男生。
周浩对我点点头,扶了一下眼镜,“你好。”
“那位,”赵磊朝床上努了努嘴,“是我们寝室的‘贵公子’,李哲,经管系的,上海本地人。”
李哲从书里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欢迎。”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这就是我未来四年的室友。
我的床铺在靠门的位置,是下铺。
我把行李放下,开始默默地整理床铺。
赵磊是个自来熟,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放的流行歌曲,一边跟我搭话。
“陈阳,你哪儿人啊?”
“北方的。”
“哦,怪不得,看你这身板,挺结实。对了,有女朋友没?”
我铺床单的手顿了一下。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晚那张羞愤交加的脸。
“……没有。”我低声说。
“也对,高中都忙着学习呢,哪有空谈恋爱。”赵磊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儿,到了大学,遍地都是好姑娘!你看咱们学校,美女如云啊!”
李哲“嗤”笑了一声,翻了一页书,“质量参差不齐。”
赵磊也不生气,嘿嘿一笑,“那是你李大少爷眼光高。我觉得都挺好。”
大学生活,就在这种喧闹、新鲜又带着一丝隔阂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军训,上课,去食堂排队打饭,晚上宿舍卧谈会。
一切都按部就班。
我刻意地,不去想那趟火车上的事。
我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很快就会被遗忘的插曲。
我和林晚,就像两条相交线,在那个尴尬的点之后,只会越走越远。
我们专业不同,校区也隔着一段距离。
上海这么大,学校也这么大,想要再遇到,应该没那么容易。
我是这么想的。
直到半个月后,在学校最大的那个公共图书馆里。
那天下午没课,我抱着一本C语言的教材去图书馆自习。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得正入神,忽然感觉有人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是林晚。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头发扎成了马尾,看起来比火车上更多了几分大学生的清爽。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有惊讶,有不自然,还有一丝……躲闪。
她立刻低下头,假装从书包里拿书,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我该怎么办?
是该站起来就走,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看我的书?
我手里捏着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最终,我选择了后者。
我低下头,眼睛盯着书本上的代码,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面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我能听到她翻书的声音,很轻。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偶尔会飘过来,然后又飞快地移开。
那一个下午,我们两个人,就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谁也不先开口,谁也不先离开。
直到夕阳西下,图书馆里的人渐渐散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
“那个……”我开了口,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她身体一僵,但没有抬头。
“火车上的事……”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件无比艰难的任务,“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敢看她的反应,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图书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赵磊在卧谈会上又提起了找女朋友的话题。
“哎,陈阳,你小子是不是有情况了?”他突然问我。
“没有啊。”我含糊地应着。
“还说没有?今天下午看你从图书馆回来,魂不守舍的。是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李哲在床上发出一声冷笑,“就他?算了吧。追女孩子,光老实有什么用,得有钱,或者有才,再不济也得会说话。你看他占哪样?”
这话很难听,像针一样。
宿舍里安静了一下。
还是寝室长周浩打了圆场,“李哲你少说两句。陈阳挺好的,踏实。”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李哲的话,虽然刻薄,但却戳中了我的痛处。
是啊,我有什么呢?
家境普通,长相普通,性格沉闷。
在林晚那样优秀的女生面前,我自卑得像尘土。
那次图书馆的“道歉”之后,我以为我和她的故事,应该就此画上句号了。
一个不光彩的开端,一个仓促的结尾。
公平合理。
但命运似乎很喜欢开玩笑。
大一下学期,学校组织英语演讲比赛。
每个系都要出节目。
我们计算机系是公认的和尚庙,女生少,有文艺细胞的更少。
辅导员在班会上动员了半天,没人报名。
最后,辅-导员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陈阳,我记得你高考英语成绩是班里最高的吧?要不,你试试?”
我当时就懵了。
让我去参加演讲比赛?还不如让我去操场跑一万米。
“老师,我不行,我口语不好,上台会紧张。”我拼命推辞。
“年轻人要勇于挑战自己嘛!”辅导员不依不饶,直接拍了板,“就这么定了!你代表咱们班,也代表咱们系去!”
我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了。
更要命的是,这次比赛,是文理科院系联合举办的。
负责我们这几个理科院系节目指导的,是外语系的一个学生干部。
一个女生。
当我拿着演讲稿,在约定的时间,走进学生活动中心那间小排练室的时候。
我看到了那个所谓的“指导老师”。
她正背对着我,在一块白板上写着什么。
熟悉的马尾辫,熟悉的白衬衫。
我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
她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你好,我是……陈阳?”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公式化,到最后的惊讶和不确定。
是林晚。
她居然是外语系学生会的干部,还是这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玄幻了。
“怎么是你?”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说完,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还是林晚先反应过来,她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先坐吧。我看看你的稿子。”
我机械地走过去,坐下,把稿子递给她。
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
我们俩都像触电一样,迅速缩了回去。
排练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起来。
她低着头看稿子,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稿子写得还行,就是……有些地方的用词,太书面化了,不适合演讲。”她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哦。”
“你先试着念一遍吧,我听听你的发音。”
我拿起稿子,清了清嗓子。
“Good afternoon, ladies and gentlemen...”
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种感觉,比被几百个观众盯着还要让人紧张。
我磕磕巴巴地念着,好几个单词都发错了音。
“停。”她打断了我。
我停下来,窘迫地看着她。
“你太紧张了。”她说,“放轻松一点。演讲不是背书,要有感情。”
“我……我知道。”
“你看着我。”她突然说。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亮,很清澈,像一汪深潭。
“你再念一遍,看着我的眼睛念。”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看着她的眼睛?
这简直是最高级别的酷刑。
“我……”
“这是练习演讲最基本的方法,克服紧张。你以后要面对的是台下几百个观众,如果连我一个人的目光都无法承受,你还怎么比赛?”她的话,不容置疑。
我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
好吧,死就死吧。
我重新拿起稿子,目光锁定在她脸上。
“Good afternoon, ladies and gentlemen...”
这一次,我的声音依然有些不稳,但比刚才好多了。
她没有再打断我。
等我念完一整段,她才点点头。
“好一点了。但是,你的发音问题很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开始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纠正我的发音。
她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
“这个词,‘opportunity’,你的舌头要卷起来。”
她示范着,微微嘟起嘴唇。
我看着她的嘴唇,有些失神。
“陈阳?”
“啊?哦哦!”我回过神来,脸上一热,赶紧跟着练习。
那天的指导,就在这样一种既专业又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她叫住我。
“陈阳。”
“嗯?”我停住脚步。
“图书馆那次……你说的,我听到了。”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愣住了。
“那天在火车上,我刚睡醒,脑子不清楚……反应过度了。后来我想了想,知道是误会你了。对不起。”
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色。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酸酸的,软软的。
“没……没关系。”我结结巴巴地说,“都过去了。”
“嗯。”她点点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为了表达我的歉意,也为了预祝你比赛成功,我请你喝汽水吧?”
学校小卖部的橘子味汽水,一块钱一瓶。
我们坐在操场的看台上,一人一瓶。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我们聊了很多。
聊彼此的专业,计算机有多么枯燥,外语有多么繁琐。
聊彼此的家乡,我的北方小城冬天会下很大的雪,她的南方小镇四季都有花开。
我发现,我们之间,其实有很多共同点。
我们都来自普通家庭,都需要靠奖学金来减轻家里的负担。
我们都对未来既充满向往,又感到不安。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她突然说。
“羡慕我?”我愣了,“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很聪明。”她说,“我听我们班一个也认识你的高中同学说,你高一高二的时候不怎么学习,高三才开始发力,一下子就冲上来了。这说明你底子好,有天赋。”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那么神。就是运气好。”
“不是运气。”她摇摇头,很认真地说,“我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维持住现在的成绩。有时候觉得好累。”
我看着她,在夕阳的余晖里,她的侧脸有种脆弱的美。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她,其实你已经很优秀了,不用那么辛苦。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
“你也很厉害了。”我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是我们那一届,唯一一个考上这所大学外语系的。”
她听了,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在闪动。
“是吗?”
“嗯。”
她笑了,梨涡浅浅。
“谢谢你,陈阳。”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因为演讲比赛,我们有了正大光明的接触理由。
每周两次的指导,成了我最期待的时刻。
我们不再仅仅是聊演讲,我们会聊很多别的东西。
聊喜欢的电影,喜欢的歌星。那个时候,张信哲的情歌正流行。
她说她喜欢《过火》。
我说我喜欢《爱如潮水》。
赵磊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异常”。
“陈阳,你小子最近不对劲啊。”一天晚上,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每次去排练,回来都跟喝了蜜似的。老实交代,是不是跟那个指导老师好上了?”
“别胡说!”我脸一红,“我们就是……普通同学。”
“普通同学?”李哲在床上凉凉地开口,“我前天晚上在情人坡那边,好像看到你了。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生,挺漂亮的嘛。”
情人坡,是学校里一处僻静的小山坡,是情侣们约会的圣地。
我心里一惊。
前天晚上,林晚确实带我去那里练习过。
她说,那里够安静,可以练习对着空旷的草地演讲,锻炼胆量和气场。
我们只是纯洁地在练习演讲!
“你看错了。”我死不承认。
“是吗?”李哲的语气里满是怀疑。
赵磊则是一脸“我懂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可以啊陈阳,真人不露相!什么时候把弟妹带出来,让哥几个见见?”
我百口莫辩。
和林晚的关系,成了一个我无法与人分享的秘密。
这个秘密,甜蜜又苦涩。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酵。
有时候,在排练室里,我们讨论一个发音,头凑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气味。
有时候,走在校园里,我们的手臂会不小心碰到一起,然后又像被烫到一样弹开。
那种感觉,像电流,微弱,却能传遍全身。
但我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怕。
我怕李哲的话是对的。
我怕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
我怕我们之间这点刚刚萌芽的美好,会因为我的冒进而瞬间凋谢。
演讲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的口语,在林晚的“魔鬼训练”下,突飞猛进。
我甚至能在她面前,完整地、流利地、带着感情地完成整篇演讲了。
比赛前一天晚上,最后一次排练。
结束的时候,她叫住我。
“陈阳。”
“嗯?”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个苹果。
红彤彤的,很饱满。
“祝你……‘苹’安顺利,马到成功。”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的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包裹。
在我的家乡,没有送苹果的习俗。
但我知道,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祝福。
“谢谢。”我握着那个还有她体温的苹果,感觉比任何奖杯都珍贵。
“明天,别紧张。”她说,“就把台下的观众,都当成卷心菜。”
我被她这个比喻逗笑了,“好。”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澈。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比赛那天,我穿着辅导员特意为我借来的西装,站在了礼堂的舞台上。
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刺眼。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坐满了人。
我看到了我们系的同学,看到了辅导员期待的目光。
然后,在评委席的后面,我看到了林晚。
她也看到了我,对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演讲台前。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紧张。
我的脑海里,回响着林晚的话。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我看着台下的“卷心菜”们,笑了笑,开口了。
我的声音,清晰,洪亮,带着前所未有的自信。
那天的比赛,我超常发挥。
我拿了二等奖。
对于一个理科生来说,这已经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绩。
辅导员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场宣布,要请我们系所有参加活动的人去学校外面的小饭馆搓一顿。
庆功宴上,大家都很兴奋。
男生们开始起哄,一杯接一杯地给我灌啤酒。
我本来就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就觉得天旋地转。
我借口去洗手间,溜了出来。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扶着墙,慢慢地走着。
“陈阳?”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是林晚。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舌头有点大。
“我来找你。”她说,“看你被灌了那么多酒,不放心。”
她走到我身边,扶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凉,触碰到我的皮肤,很舒服。
“我送你回宿舍吧。”
“不用……我自己能走。”我嘴上逞强,身体却不自觉地往她身上靠。
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栀子花香,混合着酒精,让我更加眩晕。
我们沉默地走在校园的路灯下。
影子被拉长,又缩短。
“陈阳,”她突然开口,“祝贺你。”
“该谢谢你才对。”我说,“没有你,我肯定不行。”
“是你自己努力。”
我们又沉默了。
快到男生宿舍楼下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
“林晚。”
“嗯?”
酒精,大概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它能让一个胆小鬼,变得勇敢。
“我……我喜欢你。”
我说出了那句,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却从来不敢说出口的话。
说完,我不敢看她,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就在我以为她会转身就走,或者给我一个委婉的拒绝时。
我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像叹息一样的声音。
“……你这个笨蛋。”
我猛地抬起头。
路灯下,她的脸颊绯红,眼眶也红了。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
她……她说什么?
她等我这句话,等了很久?
“从……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傻傻地问。
她瞪了我一眼,又好气又好笑。
“你说呢?”
她没有明说。
但我好像明白了。
也许,是从那趟拥挤的绿皮火车开始。
也许,是从图书馆里那次尴尬的重逢开始。
也许,是从她纠正我每一个发音的那个下午开始。
原来,我所有的忐忑和不安,她都看在眼里。
原来,我以为的单恋,其实是双向的奔赴。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傻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就在这时,她突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柔软,温热。
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然后,她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转身就跑了。
只留给我一个飞扬的马尾辫背影。
我愣在原地,抚摸着被她亲过的地方,感觉那里像着了火。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赵磊他们已经睡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我和林晚,就这样在一起了。
我们的恋爱,和校园里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
一起去图书馆占座,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操场上散步。
我们会因为一道题的解法不同而争论不休。
也会因为一部电影的结局而感慨万千。
她会督促我背英语单词,我会帮她修怎么也搞不懂的电脑。
我们省下生活费,去看一场打折的电影。
在漆黑的电影院里,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软,微微有些凉。
被我握住的时候,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抽开。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
但我们谁也没有松开。
那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好像握住了全世界。
当然,我们也有矛盾。
我的室友李哲,一直不怎么看好我们。
他不止一次地,用那种过来人的语气对我说:“陈阳,我劝你别太认真。林晚那种女生,心气儿高着呢。毕业以后,她肯定想留在上海,你呢?你一个外地人,没钱没背景,拿什么留下来?到时候,有你哭的。”
这些话,像一根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知道,他说的是现实。
90年代末的上海,对于我们这些外地学生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梦,也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留下来的难度,超乎想象。
我开始变得焦虑。
我拼命地学习专业知识,参加各种竞赛,想拿到更多的证书,为自己的简历增加分量。
我开始去做各种兼职,发传单,做家教,想多攒一点钱。
我变得很忙,陪林晚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
有一次,我们约好了一起去逛街,我却因为一个临时的家教而失约了。
她在电话里,声音很失落。
“陈阳,你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
“没有,我只是……太忙了。”
“你到底在忙什么?”
我沉默了。
我能告诉她吗?我能告诉她,我害怕给不了她未来,我害怕李哲的预言成真吗?
我不能。
这会伤害我的自尊,也会给她增加压力。
“林晚,”我疲惫地说,“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好。”她最后只说了一个字。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瓶颈期。
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转折点,发生在大三那年的寒假。
那年冬天,我没回家过年。
为了省下路费,也为了找一份寒假工。
林晚本来也要留校,但她奶奶突然病重,她必须赶回家。
她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
依然是那趟熟悉的绿皮火车。
站台上,人潮汹涌。
“回去好好照顾奶奶。”我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寻呼机,是攒了很久的钱买的。
“嗯。”她点点头,眼眶红红的,“你自己在这边,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为了省钱就不吃饭。”
“我知道。”
汽笛长鸣,催促着旅客上车。
“我该走了。”她说。
我点点头。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陈阳!”她大声喊我。
“嗯?”
“李哲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愣住了。
“你不要信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谁!我相信你,更相信我们自己!未来,我们可以一起创造!”
她说完,就转身挤上了火车。
我站在原地,看着火车缓缓开动,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的焦虑,我的自卑,我的逞强。
她都懂。
她没有质问我,没有给我压力,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给了我最坚定的支持。
那个寒假,我过得特别有劲。
我找到了一个在电脑城帮人装机的工作,虽然辛苦,但能学到很多东西,也赚了不少钱。
除夕夜,宿舍楼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加了根火腿肠。
看着窗外别人家绽放的烟花,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我用公共电话,给林晚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着她熟悉的声音,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圆满了。
“新年快乐,林晚。”
“新年快乐,陈阳。”
“我跟你说,我这个月赚了八百块钱!”我兴奋地说。
“真的?你好厉害!”
“等开学了,我给你买你上次看上的那条裙子!”
“不要,你留着自己用。”
“不行,一定要买!”
我们在电话里,像两个傻瓜一样,笑着,聊着。
那个瞬间,我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大四,是决定命运的一年。
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奔波在招聘会和考研教室之间。
林晚因为成绩优异,获得了保研的资格。
而我,则一头扎进了找工作的大军。
那段日子,很难。
我投了无数份简历,石沉大海。
去面试,常常因为“非本地户口”而被刷下来。
李哲靠着家里的关系,早早地就进了一家外企实习。
赵磊也凭借体育特长,被一所中学预定了当体育老师。
只有我,还在人山人海的招聘会里,茫然地寻找着一个机会。
我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真的不行?
是不是我当初的自信,都只是一个笑话?
最难的时候,是林晚陪在我身边。
她会帮我修改简历,一句一句地分析用词。
她会陪我去招聘会,在我排队的时候,给我递上一瓶水。
在我面试失败,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时,她会抱着我,说:“没关系,我们再试。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有一次,我面试一家我很想进的软件公司,最后一轮被刷了。
那个HR用一种很同情的眼光看着我,说:“小伙子,你技术不错,可惜……我们这个岗位,要求有上海户口。”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拉着林晚,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
“林晚,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红着眼睛问她。
“不是。”
“我是不是个废物?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
“你不是!”她用力地抱着我,“陈阳,你是我见过最优秀,最努力的男生。找不到工作,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有眼光!”
“可是我给不了你未来!我连留在上海都做不到!”我终于把心底最深的恐惧吼了出来。
“谁说你给不了?”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却无比坚定,“陈阳,你看着我。就算你找不到工作,就算我们只能回你的家乡,那个会下大雪的小城,我也愿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
我看着她,泣不成声。
我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一个女孩的爱。
也许是她的那番话,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也许是我的运气,终于来了。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网络公司。
老板是一个刚创业的年轻人,他看了我的简历,欣赏我在大学期间自己做的一些小项目。
他不在乎我的户口,只在乎我的能力。
“我们公司刚起步,工资不高,还经常要加班,你能接受吗?”他在电话里问。
“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终于,在上海,找到了我的第一个落脚点。
虽然它很小,很不稳定。
但,那是一个开始。
毕业那天,我们穿着学士服,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合影。
在图书馆前,我想起了我们尴尬的重逢。
在情人坡上,我想起了我笨拙的表白。
在男生宿舍楼下,我想起了那个改变我们一生的吻。
最后,我们走到了操场。
“林晚,”我看着她,认真地说,“等我。等我稳定下来,我就娶你。”
她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好,我等你。”
毕业后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辛苦。
我在那家小公司,开始了“996”甚至“007”的生活。
为了省钱,我和几个同事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合租。每天挤两个小时的公交和地铁去上班。
林晚在读研,学业也很繁重。
我们见面的时间,少得可怜。
大多数时候,只能在深夜里,打一通电话。
“累吗?”她总是在电话里问。
“不累。”我总是这么回答。
怎么会不累呢?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
我会感到一阵灭顶的孤独。
但是,只要一想到电话那头的她,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是我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温暖。
2003年,林晚研究生毕业。
她放弃了好几家外企的offer,选择了一所普通的中学,当了一名英语老师。
她说,她喜欢安稳的生活,也想有更多的时间陪我。
那一年,我也在公司里,从一个普通程序员,做到了项目组长。
我们的生活,开始慢慢走上正轨。
我们用攒了好几年的钱,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房子很小,在郊区,但那是我们在上海,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向她求婚了。
没有鲜花,没有钻戒。
我就在那个空荡荡的毛坯房里,单膝跪下。
“林晚,嫁给我吧。”
她哭得一塌糊涂,用力地点头。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我的北方老家。
请了双方的亲戚和几个最好的朋友。
赵磊来了,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了,身材微微发福,但依然豪爽。
周浩也来了,他成了一名出色的律师,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李哲没来。听说他早就出国了。
婚礼上,我看着穿着洁白婚纱的林晚,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我们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1996年那趟绿皮火车,她靠在我肩上沉睡的侧脸。
她惊醒后,那句羞愤交加的“你手放哪了”。
图书馆里,我们无声的对峙。
排练室里,她耐心纠正我发音的模样。
操场看台上,我们一起喝过的那瓶橘子味汽水。
男生宿舍楼下,她那个青涩的吻。
一幕一幕,都那么清晰。
我走上前,牵住她的手。
那只我曾在电影院里,紧张得满是汗水才敢牵住的手。
“老婆,”我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选择了我。
谢谢你,在我自卑怯懦的时候,给了我勇气。
谢谢你,愿意陪我,把这座陌生的城市,变成了我们的家。
她回握住我的手,笑了。
“笨蛋,我们是一家人。”
时间,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法师。
它能把绿皮火车,变成风驰电掣的高铁。
能把寻呼机,变成无所不能的智能手机。
能把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变成一对为生活奔波的中年夫妻。
也能把一个空荡荡的毛坯房,填满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和一个上蹿下跳的小小少年。
今天,是2023年的一个周末。
我们一家三口,坐上了去往杭州的高铁。
儿子今年八岁,正是最调皮的年纪。
他在宽敞明亮的车厢里跑来跑去,兴奋得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
“陈慕深!你给我坐好!”林晚皱着眉头,拿出了当老师的威严。
儿子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跑回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爸爸,我困了。”
“困了就睡会儿,到了爸爸叫你。”我拍了拍他的背。
他在我怀里蹭了蹭,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有些恍惚。
这一切,快得像一场梦。
“想什么呢?”身边的林晚,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连衣裙,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但笑起来的时候,梨涡依然像当年一样甜。
“在想,我们第一次坐火车去上海的时候。”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是啊,都过去二十七年了。”她感慨道,“那时候的火车,又慢又挤,坐一趟要一天一夜。”
“那时候的你,可凶了。”我打趣道。
她的脸微微一红,嗔怪地瞪了我一眼,“还说!都怪你!”
“怪我胳膊麻了?”
“怪你笨!”她小声说,“哪有人道歉道一半就跑的。”
我笑了。
原来,在那个我以为自己搞砸了一切的下午,她就已经在等我把话说完了。
我低下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
他的小脑袋,沉甸甸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
然后,我伸出那只曾经无比麻木、无比尴尬的左手,轻轻地,覆在了林晚放在座位扶手上的手上。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我们十指相扣。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粼粼的波光。
“老公,”她轻声问,“这次,你的手,放对地方了吗?”
我看着她,看着我们紧握的双手,看着我们共同孕育的生命。
我笑了。
“嗯,放对了。”
这一次,我用尽一生,把它放在了,我该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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