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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回山里老家过中元节,想着高铁马上就通车了,正好可以带母亲进城看热闹,不巧,母亲突然生病了。
高铁开通一个月后,回家跟母亲讲高铁的事,拿手机给她看通车那天人山人海、欢天喜地的场面。我告诉母亲,这种火车每小时走350公里。我怕母亲不理解,又给她举例:“假如坐高铁从县城回来,8分钟就到家了。”
母亲听了,乐呵呵地说:“哟,如果我煨玉米等你,煨熟你就到家了。”
接着母亲话锋一转,问:“坐这个火车去钦州、北海你大舅三舅家,要多久呀?”
我说:“那也是煮熟两锅玉米的时间!”
陪母亲聊完天,我不禁想起了许多往事。
44年前的那个腊月,宜山县(今宜州区)的亲戚来我家,在罗城矿务局当工人的两位舅舅几年没回家了,母亲让亲戚带她去探望他们。当时从山里的家去往罗城,两头得在都安县城过夜。母亲到宜山住一宿,再让亲戚带她在宜山坐绿皮火车去罗城,她用了三天才见到舅舅。
那天,从宜山开往都安县城的客车一路风尘仆仆,怀有身孕的母亲,一路吐得翻江倒海,下车后已经虚脱,她捂着肚子跑到墙角干呕一阵后,看着眼前亲戚送的60斤大米,累得只想倒头就睡。但母亲舍不得1块5毛钱的住宿费,她挑着担子,绕过车站前面的澄江旅社,赶往30里外的表哥家去投宿。母亲挑着大米,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一程歇一程,凌晨1点才来到表哥家。
那是母亲第一次远行。差不多半个世纪了,每次忆起,母亲总是自豪多于心酸,因为她是屯里第二个坐绿皮火车的人。
屯里第一个坐绿皮火车的人是三伯。三伯的大儿子在河池市拔贡水电厂当工人,他去看望堂哥坐的是绿皮火车。三伯第一次去看堂哥回来,乡亲们围着他,听他讲在堂哥那里吃包子、面条、米粉和坐火车的事。三伯说:“坐火车根本感觉不到它在跑,一杯水端放在台上,一丝波纹都没有。上车一落座人就像喝玉米酒一样酥迷,眼一闭就睡着了。”
我问三伯:“你见过火车司机吗?”
“怎么不见?他还和我握手,他的手指比我们的手指长。火车的方向盘像大竹帽那么大。”三伯绘声绘色。
听三伯讲一遍还不过瘾,为了能多听几遍,晚上我还跟三伯睡在一块,梦中我追着火车奔跑,火车回头朝我微笑。
上学后,有谁欺负我,我就说,我妈坐过火车哩!我经常把从课文《蔡永祥叔叔的故事》和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火车的模样说给母亲听,制作火车模型给母亲看。在山坡上,我砍来竹子,用小刀刻出节纹,做成“火车”。在家里,我到山边挖来黏泥捏成小块,用竹签串成“火车”,车上还载着“柴草”“牲畜”和“庄稼”。
参加工作后,我多次乘坐绿皮火车,母亲也因为去罗城探望舅舅坐上了火车。我们母子做梦也想不到,高铁会通过家门口,而84岁的母亲,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今年“五一”长假,我接母亲来县城,带她逛高铁站前公园。来到站前广场,我说:“高铁开通,我们出行方便了,外面的人来都安旅游也多了……”正说着,脚下一阵微颤,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短短几秒钟,列车已经披着阳光进站。我告诉母亲,列车是从南宁来的,那是去舅舅家的方向。
母亲望着列车穿越而过的群山,脸上挂满憧憬。而我知道母亲在憧憬什么。
两位舅舅退休后,大舅定居在北海,三舅定居在钦州。交通方便了,这些年他们多次回故里,母亲和舅舅见面次数虽然多了,但母亲很想知道,舅舅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是啥模样。因为母亲一坐汽车就晕,她的心愿一直无法实现。
游完高铁站前公园,我对母亲说:“妈,你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坐火车!”母亲问:“要去哪里?”我说去了你就知道。接着我让女儿网购了我和母亲到钦州的车票。第二天母亲起得特别早,像小时候我要赶圩买新衣服一样高兴。
来到候车区,瘦小的母亲像一个怕走丢的小孩紧紧靠着我。握着母亲干枯冰凉的手,我记不清那次她坐绿皮火车时,这双手的具体模样,但我永远记得,40岁的母亲,双手是多么的有力、温暖。
1941年初冬,母亲出生在小山村一间破烂的木瓦房里。紧接着,外婆又紧锣密鼓地给母亲生了4个弟弟。母亲刚满7岁外公就去世,不到一年,外婆也跟着外公的后脚跟走了。
送走外婆后,母亲就喊老师退回学费,回家跟爷爷干农活,母亲攥着5毛钱从学校哭到家。从那天开始,刚齐碗架高的母亲便成了爷爷的小帮手,砍柴、割草、挑水、喂猪、烧火做饭,样样都做。爷爷还给她修了一根挑草扁担,编了小箩筐,打制一把矮脚踏犁,家里所有牛犁不了的小块山地,都是她一个人用脚踏犁一踏一踏地翻完。寒冬腊月,爷爷犁地,她提着竹篓弯腰跟在爷爷的身后捡红薯,冰冷的泥巴粘满她皲裂的小手……
突然,我的思绪被列车的到站声打断。列车抵达南宁东站,我们转乘开往钦州的列车,半个小时后,列车驶进钦州站。10多分钟,我们来到了钦州市三舅的家。
母亲在三舅的家里走走看看,她一改午睡的习惯,跟三舅聊个不停。晚上,三舅带我们去游览林湖公园。在凉亭里,在廊桥上,在竹林边,母亲快乐的身影定格在手机相册里,她开心得像个小姑娘。
住了两天,我们又坐动车去北海。晚上,大舅带我们到海景大道去看海。母亲站在海边,凭栏而立,海风撩起她的银丝,如昼的灯光照亮了她。大海怎么也想不到,那天晚上,住在山里的母亲成了它的观光客。
在返程的列车上,母亲像一位还愿归来的老人,安详而愉悦。我说:“妈,这回你多住几天。12月15日是都安瑶族自治县70周年县庆,我越来越忙,年节前我很少能回老家看你了。”
母亲说:“都安瑶族自治县成立时,我刚14岁,那天,我和爷爷挑山货来县城卖,大街小巷敲锣打鼓了一天,一转眼70年过去了,现在生活越来越好。”
我说:“妈,到都安80大庆90大庆的时候,都安会更好,你一定能看到的!”
母亲开心地笑了。
作者:陈昌恒
编辑:黄浩刚
审核:李可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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