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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的读者朋友开车来峡河,走高速、国道、乡道、村道,250公里开了4小时。他们从早晨出发,当我们在峡河边见面时已经中午了,长途的颠簸和阴沉的天气一点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精神和兴致。我们蹲在阵阵河风里,享受了远道带来的魏家凉皮和潼关肉夹馍,又折了一抱新鲜的芦花放在车座里。
我知道他们不仅是想看看一位作者的生活,更主要的是想看看峡河,看看这片在诗歌和散文里一再出现的地理上的物事人烟、风尘旧影。此时的峡河,秋色已经很深了,连天的阴雨更增添了它的苍色和荒寒,大雁开始南飞。从村道的水泥公路到我老家还有2公里山路,这段路泥泞不堪、砾石遍地,连摩托车也无能为力。我很抱歉地说,没办法带你们到我家了,我们去看西界岭吧。
从现在的峡河村委会所在地到西界岭有15公里,车子一转眼就到了。沿途的景象一片苍茫,人烟稀疏,流水狂狷,横七竖八的庄稼地里只剩下空空的秸秆东倒西歪,它们褪尽了颜色与荣光,等待镰刀最后的收割。秋雾把天地连成了一片,那些显露出来的天空和山坡,清晰或朦胧,像被撕破的旧棉絮。这一切还是让久居城市的年轻人觉得新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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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以前没有留意过,也许是才有的,两省交界的界碑旁安装了太阳能板和摄像头。荒野之地突然冒出了现代科技,让人多少有些不适应、不自由,但想想也释然,社会的发展是万法归一的历程,自然的法则和秩序里必然掺进人类的法则和秩序,正如那句口头语:世界没有法外之地。
手机的海拔仪显示这儿高度为1499米,数字在此刻变得可感而具体。山高一尺,水寒三分,空气确实比岭下凛冽了许多,也清新了许多,吸一口,胸腔充涌了冰镇般的感觉。年轻人拿出手机四处拍照,用百度解答着各种疑惑。从这里向东看,可以看到河南那边山坡上的人烟,乌瓦白墙,回环的小路连接着村舍,庄稼绿绿黄黄,一片一片,像一幅随意的水墨画。那里属伏牛山脉,地理上说伏牛山是秦岭的一部分。我一直不大同意这个定义,觉得伏牛山是独立的山系,只是与秦岭发生着某些交集,因为两处的山水、气候、人们的生活和语言都有差异。此时一架无人机飞起来,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变得什么也没有。它借助一块电子屏幕,带着一双双年轻好奇的目光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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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照花的果实快要熟了,表皮显露出果肉里的浅红。几个月前,它们还是状如蝴蝶的白花,白茫茫开满一面又一面山坡,迎风招展。年轻人把它从枝头掰下来,摘了一兜,边尝边叹:真甜,真甜啊!四照花的果和杨梅很像,就是核太多,肉色红里掺黄。
岭上山神庙旁的桃树率先进入秋天,翠绿的树叶间已经夹杂了红色。山神庙奇异地建在两省交界点上,残碑高大,内容模糊不明,作为碑石的沉重花岗岩来自哪里是一个谜,山上裸露的都是片麻岩。山神庙左边的桃树与右边的桃树没有任何区别,自生自灭,代代繁衍。我年复一年看到过的四月桃花,一样粉红,一样花开花落。桃叶的红是一种独特的红,崭新里又有一种旧气,仿佛已经红了很久,仿佛初生出来就是红的,让人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有的叶子红透了,有的红一半绿一半。地上落了很多桃叶,也落了很多桃,桃叶红红绿绿,风吹叶动,它们把桃都覆盖住了。大部分桃都腐烂了,扒开来,桃核还在坚强地鲜红着,它的纹理杂乱无章又自成逻辑,这是做手串和把件的好材料。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酒与醋的混合气味。
我努力地用目光在树头寻觅,从这一棵到那一棵,从山神庙的东边到西边,终于在一棵树上找到了几个桃。它们躲在叶子背后,了无生气。这最后的桃已经完成了某种使命,季节已不属于它们。我抓住树干摇了摇,它们应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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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已经熟透了,桃肉正往腐烂过渡,再熟一分,桃肉将化为果酱或果干。村里一位中医说,自然风干在树上的桃是一种药,能治什么病我忘了。将腐未腐之间的桃,有一股特殊的味道,甜味减弱了,香味减弱了,但还没有彻底消失,甜与香涅槃的、无以言说的力道在唇齿间久久弥留,那是它们积蓄到了极致的力量,像那些老而始成的文字。
在此前的漫长时光里,从少年到中年,我曾无数次经过西界岭,出门或回家,看见或拥有过这些无人认领的桃。
1994年秋天,峡河发了一场大水,道路尽毁,出行的路全断了。大哥结婚在即,家里办酒席要用到很多碗,我和父亲跨省去买碗。在挤挤挨挨的官坡街上,我们一家一家比对价钱,先在一位中年人手上卖掉了两捆扫帚。峡河漫山都是毛竹,是扎扫帚的好材料,毛竹的扫帚主要用来扫场,五月麦场,家家离不了,也算峡河出省的特产。有了钱,再去买碗。有一家杂货店,在街的西头,紧挨着官坡河,河水清澈浩荡,它是洛河不见经传的源头之一。地上堆放着数量惊人的盆盆钵钵,我们看中了一种白底蓝花的碗,小巧又结实,敲击它时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是多么实用又有面子的好东西啊,我们挑选了100只。当办完这些,天色已近黄昏,我俩已身无分文,连买一个饼的钱也没有了,挑着两挑碗往回赶。
上到西界岭上,落日西坠,夕阳映照着我们汗津津的脸和空空的饥饿。这时候,我们看见了一片桃树,它们一半属陕西,一半属河南,枝叶间熟透和未熟的桃,青黄或鲜红,夕阳明亮,让它们无处躲藏。这些野桃,没家没主,不属于谁,只属于过路人。那一天,我和父亲各吃了满满一肚子桃,又摘了一大包放在挑子里,挑回家。父亲说他年轻时,不止一次在这里摘过桃,折过桃花,那时山神庙里的香火还很旺盛。我问,那这些桃树,最初是不是住庙人或某个香客种下的?他说,大概是的吧,有桃有神嘛,神也怕孤单。那一天晚上,回家15公里山路,我们跌跌撞撞,精神抖擞,满载而归,我们家从此也成为村里碗最多的人。
还想说的是,西界岭上的桃,花开得晚,花期在农历四月底。某些年景里,会有倒春寒,把岭下的花果都尽杀,但岭上的桃从没耽搁过开花和结果。无花无果的年景,是孤独的年景,只有西界岭上的风和草木欢乐浩荡。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一千多年前,杜甫诗里写的当然是成都的风物和桃花,其实放在西界岭上也合适,甚至更合适,虽然这儿没有江水东。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在西安开往广州的火车上。
西安的朋友已经回到了西安,他们收获了生命的一天里平常又真实的风景,看到了一片地理和人间生活的本色。我收获了秋天最后的桃的滋味和几枚桃核。此刻,它们就在我的身体和口袋里,伴我彻夜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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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西界岭上的桃,伴我彻夜远行 | 陈年喜》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均为新华社概念图
来源:作者:陈年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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