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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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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凤珍第一次生出把米白嫁给三保的念头是因为苏粉莲。

苏粉莲上裁缝铺子里来,拿块石榴红底子绿牡丹花茛绸料子,要做《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穿的旗袍。《花样年华》是什么东西,朱凤珍不知道,更别说张曼玉了,所以没法做。但苏粉莲不是来找朱凤珍的,她找三保,三保做的旗袍,比张曼玉的还好看,张曼玉的旗袍太封建了——长度过了膝,而领子又太高,差不多抵到了下巴,那样子的旗袍也就是张曼玉能穿,人家个子高,又长了个鹅脖子,换个女人,还不把自己穿成一只缩头乌龟?

给女客量尺寸本来是米白的活,可苏粉莲要求三保亲自量。旗袍这种衣裳,宽不得窄不得半分,非要丝丝入扣,才显出好。而且,她的料子好几十块一米,万一做坏了,怎么办?

苏粉莲的意思,是嫌弃米白了。朱凤珍暗了脸。裁缝铺有裁缝铺的规矩,谁量衣,谁裁衣缝衣,都由师傅说了算。哪有客人自己开口挑三拣四的?这是不懂事了。搁以前,铺子里生意好的时候,这样不懂事的主顾朱凤珍是要推辞的。老娘不侍候了,爱找谁找谁去。每次人家一走出店,朱凤珍就会咬牙切齿地说。但朱凤珍好久没当老娘了。裁缝铺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有什么法子?只好猫呀狗呀的都侍候。六月给猪扇扇子,权且看在钱面上。每次客人一啰唆,之后朱凤珍都会这么说。咬牙切齿的。这一次,三保不知道师傅是要当老娘,还是要给猪扇扇子。看朱凤珍乌云密布的脸,三保有些吃不准。旗袍的工钱,可不低。三保刚上手做旗袍,手正痒痒呢。可这事不由他,由朱凤珍。好在有米白,米白把她圆乎乎的脸,嘟成猪八戒状,五根手指并拢了,拼命扇自己的脸,这是在暗示朱凤珍了,要她给猪扇扇子呢。朱凤珍扑哧乐了,说,三保,你在干什么呢?还不给人家量尺寸?三保憋住笑。赶紧拿了皮尺,给苏粉莲量尺寸。

苏粉莲的身材真是穿旗袍的身材,凹是凹,凸是凸,一双胳膊雪白浑圆得像藕一样。之后苏粉莲隔三岔五地来。她宣称,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穿过的23件旗袍,她件件要做,要做全了。反正她是布店的老板娘,有的是布。

朱凤珍怀疑她在打三保的主意。这个女人实在太风骚了。三保给她量尺寸的时候,她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看上去很不正经。怎么个不正经?老米好奇地问。朱凤珍恼了,怎么个不正经她哪说得清楚,如果能说清楚的话,她就不是朱凤珍而是苏粉莲了。

最可疑的,是苏粉莲经常趁朱凤珍不在的时候来。朱凤珍下午生意冷清时会到隔壁摸两圈麻将,而米白,爱打盹,往缝纫机上一趴,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这时候,苏粉莲浓妆艳抹一步三摇地来了。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可老米不信苏粉莲会染指三保。怎么说,人家也是三保的姨辈了,伦理纲常在那儿呢,能做什么?

这可说不准,苏粉莲这个女人,会讲伦理纲常?讲的话,就不会人尽可夫了——先后结了好几次婚呢,最后那个老公,是外地人,江苏佬,比她小六岁呢,到辛夷开布店。她做店员,做了不到半年,就把自己做成了老板娘。当时那个老板才二十六,还是个青皮后生,她呢,都三十二了,是有夫之妇,不但是有夫之妇,还有个上了小学的女儿。这样的女人能讲伦理纲常?

事实胜于雄辩,老米不说话了。

只能警告三保要洁身自爱。三保打12岁到裁缝铺里来学徒,如今都27岁了,也算半个米家人,万一被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糟蹋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米家的颜面不也难看?

三保的脸红成了鸡冠花。

苏粉莲过来,其实是为了俞小鱼——她和前夫生的女儿。俞小鱼20岁了,要嫁人,苏粉莲想三保做她的郎婿。她看中了三保的手艺。三保给她做的那件石榴红底绿牡丹花的茛绸旗袍一上身,她店里的那料子就好卖了。之前那料子滞销了好久呢,都嫌土。红配绿,乡下人才穿呢,戏里的丫环才穿呢。可苏粉莲穿上那红配绿,一点儿不像丫环,倒是太太的荣华样子,把马小骊的风头都抢了。马小骊嫉妒了,说,什么太太?妖里妖气,姨太太吧!姨太太怎么啦,姨太太也是太太,辛夷的女人开明着呢,不计较这个身份,只要漂亮就好。大家于是都学苏粉莲的样子,扯块红底绿花的茛绸做旗袍,苏粉莲布店里的茛绸一抢而空,辛夷于是满大街都是红石榴绿牡丹了。如果在苏粉莲的布店边上,让三保小鱼小两口开个裁缝铺,不是挺好?

苏粉莲一直在为这事游说三保。

朱凤珍没想到,苏粉莲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三保她从来没放在眼里。嫌他是店里的小伙计;嫌他穷,家里除了一个哮喘姆妈,什么也没有;还嫌他没文化。朱凤珍虽然自己也没文化,可好歹也是师母呢,有资格看不起没文化的人。婚姻嘛,讲究门当户对,篱门配篱门,朱门配朱门,这样才体面。即使有高攀的,也是穷家女富家郎。老爷少爷一时兴起,找个丫环做妾做妻,这自古是有的,哪有小姐贱到配长工的?没有这样胡来的小姐。小姐都是要嫁富贵公子的,或者嫁一个落难书生,书生一开始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可到后来,都是要中状元的。小姐于是成了诰命夫人,著绫罗绸缎,戴凤冠霞帔。戏文《西厢记》《碧玉簪》里不就这样?朱凤珍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看了很多戏文,对人情世故,还是很懂的。可隔壁店的那个马脸老板娘不懂,有一次竟然拿米白和三保开玩笑,朱凤珍当时就翻脸了,骂,嚼什么蛆?

虽然米白在米家三姊妹里,是最孬的,没米红长得好,也没米青会读书,朱凤珍自己都有点看不上,可再看不上,也是米家的女儿,不至于嫁给一个伙计。

也不知苏粉莲这个女人怎么想的,竟然相中了三保。

苏粉莲的女儿俞小鱼,朱凤珍是看过的,她到过裁缝铺几次,姿色虽然不及她姆妈,可没疤没癞的,也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妹头,怎么就相中三保了呢?而且还是送货上门。难道俞小鱼有暗疾?身上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生了恶疮;或者被别人破了瓜怀了胎了?要找个冤大头当爹——这是有可能的,虽然俞小鱼看上去很文静很正经,可说不定,是假正经!怎么也是苏粉莲的女儿,骨子里能没有苏粉莲的风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苏粉莲生的女儿,自然也会风流。就算天生不会,也学会了,和一个风流成性的姆妈生活20年,每日耳濡目染,能不学会?老米不是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吗?苏粉莲肯定是吟出了一个小苏粉莲。

朱凤珍这么瞎琢磨,老米不高兴了。什么事要有证据,何况事关一个妹头的清白名声,更要谨慎。这么信口胡浸,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也是不道德的行为。而且,还乱引用他说过的话,他经常说那句话,是教育女儿和学生多读书的,朱凤珍倒好,化雅为俗,把它化来给别人泼脏水了。

老米哭笑不得。苏粉莲的逻辑,老米其实还是很理解的,不仅理解,还有醍醐灌顶的启示作用。三保这后生,做郎婿不错。虽然出生贫寒,可品性周正,不卑不亢,有贫贱不能移的品德。这品德,老米十分欣赏。

三保来裁缝铺头几年,朱凤珍对他的态度,是亦师亦主的严厉,且师三分,主七分,那种呼来叱去的样子,连老米都看不下去,但三保安之若素,对朱凤珍也罢,对老米也罢,都恭谨有礼,但恭谨里,也有不卑不亢的自尊。这一点,朱凤珍不知道,老米却看得清清楚楚——打他主动疏远米红这事,老米对三保就刮目相看了。有自尊的人老米一向是刮目相看的,别说人,就是畜牲,老米也更欣赏有自尊的牲畜。

米家以前养过一只狗,叫米小宝,是只公狗。米小宝喜欢到王绣纹家窜门。因为王绣纹家有一只漂亮的卷毛母狗,也因为王绣纹家爱炖棒子骨头汤。小宝这畜牲,不懂事,一边向卷毛母狗求欢,一边还和卷毛母狗抢棒子骨。卷毛母狗娇滴滴的,力气小,抢不过米小宝,就睁了水汪汪的眼,看了米小宝呜呜呜地撒娇。没用。米小宝视而不见,抢了骨头就一溜烟猛跑。把王绣纹气得要命。每次见了米小宝就踢。有一次,把米小宝的腿都踢瘸了。可米小宝吃了那么多棒子骨,白吃了,一点不见长骨气,依然没脸没皮往王绣纹家跑,见了王绣纹,尾巴摇得汉奸一样。朱凤珍恨其不争,用家法恶狠狠侍候过好几次,不顶用。这种狗,还姓米,还叫米小宝,好意思!不嫌辱没门风?老米逮着机会,就在朱凤珍面前挑拨离间,有一次终于离间成功了,朱凤珍一气之下,把它送给姊妹朱凤珠了。

朱凤珍不论养什么畜牲,都只养公的,这是没生儿子落下的毛病。她说米家阴盛阳衰,要采阳补阴,所以连裁缝铺里的学徒,都非要收男学徒。这毛病苏家弄的人都知道。所以王绣纹会拿这事编排朱凤珍,说朱凤珍捉了蚊子或蚂蚁,都要辨一辨公母,母的一指头摁死它,公的养起来,好采阳补阴。为这事,朱凤珍还打过米白一嘴巴,因为米白听了王绣纹的编排,信以为真,竟然问朱凤珍怎么辨蚊子和蚂蚁的公母。

老米家后来养的一条公狗就不一样,很矜持,从不摇尾乞怜,给它骨头时如果嗓门大一点,表情狰狞一点,它就爱理不理了,大有不食嗟来之食的君子之风。米青因此把它叫做米君子。老米很喜欢米君子。但米君子后来也被送人了,因为瘦,弱不禁风,朱凤珍认为它不能看家护院。一条狗,不能看家护院,留着有什么用?

为这事,老米和朱凤珍闹了好几天情绪。

朱凤珍这个妇人,庸俗。看人看狗不能看内在,只能看外在。所以她才给米红找俞木那样的纨绔子。所以才看不上三保。她其实不如苏粉莲。长相不如,见识也不如。人家虽然作风不好,没有妇德,至少有眼力,会看人,看出了三保的好。且没有门户之见,且不用老蛾在中间周旋,而是穆桂英樊梨花般亲自出马。了不起,很了不起!

当然,这种了不起的话老米不能在朱凤珍面前说。朱凤珍最听不得,老米表扬别的女人,尤其是表扬苏粉莲这样的女人。所以,老米反弹琵琶,不说苏粉莲的好话,反说苏粉莲坏话。说苏粉莲这女人是蒋介石,要跑到峨眉山下摘桃子了。三保明明是朱凤珍教出的手艺,凭什么去给她开店?这不是不劳而获?不是搞剥削阶级那一套?

对呀,凭什么给她开店?朱凤珍气愤填膺,把裁衣剪往桌上一拍,逼三保马上表态,他是要她朱凤珍,还是要苏粉莲?

老米马上纠正她,错了,错了,不是要朱凤珍还是苏粉莲,而是要俞小鱼还是米白?三保看看米白,米白也看看三保,这一下,裁缝铺里有两朵鸡冠花了。

对米白的婚事,朱凤珍之前有过自己的打算。她偷偷相中了另一个后生,也是苏家弄的,是苏全德的儿子苏茂盛。苏全德在辛夷市政府工作,认识辛夷所有的权贵,包括市长和市长夫人,因为这个,苏全德十分骄傲,经常拿市长或市长夫人说事,尤其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人家在谈论水果,他冷不丁插一句,说市长夫人喜欢吃榴莲呢。榴莲是什么?苏家弄的人没听过,苏全德说,是一种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水果。苏家弄的人明白了,还当什么高级的,不过和臭豆腐差不多。怎么会和臭豆腐差不多?臭豆腐多少钱?榴莲多少钱?身价不一样的。苏全德恼了,他不喜欢人们对榴莲嗤之以鼻的态度,仿佛人们嗤之以鼻的不是榴莲,而是市长夫人,而是他苏全德。这些小市民,没见识,下次再也不搭理他们了。

苏全德在心里赌咒发誓。可下一次,人家在谈论“鸿运楼”的胭脂鸭呢,他又冷不丁插一句,说市长从来不吃鸭子。为什么?苏全德这下满意了,点上一根烟,仰了头,吐几个烟圈,然后慢腾腾地说,市长胃寒,所以嘛,不吃鸭子只吃鸡。

陌生人被唬得一愣一愣,不得了,可不得了,这个胖子,怎么谈论市长家的私生活,就如谈论他邻居家的事。大人物,一定是大人物!可苏全德算什么狗屁大人物!不过是市政府食堂的厨子,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御厨。御厨吃得汤肥脑满,那形象,被米青讥笑为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粟,三岁贯汝,莫我肯顾。每次苏全德经过老米家时,米白都会朗朗而诵《硕鼠》。是米青教唆的。米青如果自己背,被苏全德的儿子苏茂盛听见了,他就会用弹珠把米青当麻雀弹,他眼睛大,视力好,每次一弹一个准。但米白背诵的话,苏茂盛就没辙了,他喜欢米白。

苏茂盛在苏家弄,是第二有出息的读书人。只比米青差一点。米青念的是京城的大学,苏茂盛呢,是省城的。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苏茂盛因此又被叫做苏榜眼。苏榜眼大学毕业后回了辛夷,御厨通过市长夫人的关系,把儿子搞进了邮政局。邮政局在辛夷可是个好单位,总是发各种各样的东西,冬天发木炭,夏天发西瓜。西瓜不是本地的,而是新疆吐鲁番的,沙瓤,粉红芙蓉花一样的颜色,苏全德每次都要站在弄堂口吃。他吃西瓜有讲究,在西瓜底部挖个洞,放两匙雪糖进去,这是锦上添花的意思了。可苏家弄的人不懂什么锦上添花,说是作。吐鲁蕃西瓜多甜哪,还要加雪糖,作,作死他!可人家就是要作,御厨的家里,雪糖多到成灾,把苏家弄的蚂蚁,统统招惹到了他们家。这些蚂蚁,看来也有鼻子呢,雪糖不论藏到哪,它们总能找到。苏全德的老婆皱了眉对别人抱怨,别人笑一笑,不说什么。懒得说。

朱凤珍让老蛾去试探苏全德夫妇的口气。苏全德夫妇一开始还以为是说米青呢,因为老蛾绕来绕去说了好半天什么都是书香门第之类的屁话,等知道是米白,苏全德的老婆立刻把雪糖酿糯米丸子撤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倒是想得美!

老蛾把这句话也如实转告了朱凤珍。这有些不安好心了。可老蛾喜欢这样。她倒不是和朱凤珍或苏全德老婆有什么过节,相反,在苏家弄,老蛾和这两个妇人,关系算好的。尤其和朱凤珍,处得不错。她喜欢上朱凤珍那儿做衣裳,朱凤珍呢,又喜欢找她看相算命,两人一向过从甚密。可她还是不愿放过这种送上门的挑拨机会。没办法,成习惯了。朱凤珍听了,果然勃然大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亏他们也说得出口!我家米白的皮肤那么白,怎么会是一只癞蛤蟆?谁见过这么白的癞蛤蟆?倒是他们家苏茂盛,那么瘦,一脸的疙瘩,还天鹅!天鹅得了痨病吗?得了荨麻疹吗?

一气之下,朱凤珍马不停蹄又让老蛾去试探银店老板韩六指。

韩六指在苏家弄,也是个人物,虽然有六根手指头,但他的手很巧,会打各种各样的小银器,他打出来的挖耳勺,十分精致,上端是花瓣状,花瓣芯里还有个米粒大的韩字,辛夷有身份的老太太几乎人手一根。不过,韩家几代相传的手艺,不是挖耳勺,而是长命锁。长命锁的一面雕了麒麟送子,一面雕了长命富贵。辛夷有钱人家的子孙,脖子上几乎都要挂一个。有的手上脚上还要挂呢,反正挂得越多,不是越长命富贵?所以,韩六指的家境十分殷实。而且,韩六指是个鳏夫,也就是说,米白如果嫁给他作儿媳妇,就没有婆婆了。这个好。米白性格那么糯,如果有婆婆,怕不被作弄成糯米团子?只是韩六指的儿子个头不高,还没什么文化,书才读到初一,就跟着韩六指学手艺了。这个让朱凤珍多少有些遗憾。相比起来,还是苏茂盛作米家郎婿更适合。读了大学,又吃官家饭。和米家是门户相当的——嫁韩六指的儿子,实在是退而求其次了。

可让朱凤珍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其次,也没成。韩六指倒没说什么,他喜欢米白,但他的儿子却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呢?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朱凤珍彻底灰了心,彻底灰了心的结果,是听从老米的怂恿,把米白嫁给了三保。

他们在冬至那天结的婚。如果依三保父母的意思,要放在第二年花朝的,春暖花开的时候,三保姆妈的哮喘也好了,三保米白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就能不弯腰端坐着接拜了。但朱凤珍说一不二,小姐嫁伙计,伙计的姆妈除了感谢菩萨保佑之外,还有什么资格提要求?再说,米红刚离了婚,米家也要借米白的婚事驱驱晦气。

为什么人们喜欢在冬天结婚呢?米白问米红。苏家弄的妹头,除了苏丽丽,都是冬天结的婚呢。为什么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不是秋天,而偏偏是冬天呢?米白好奇得很。米红不知道——就是知道,米红也不想搭理米白。

米白问三保。三保说,因为冬天冷,新婚夫妇可以在被子里搂着睡。夏天怎么结婚呢,天气那么热,两人搂着睡,不搂出一身臭汗来?

是么?米白正疑惑,三保一把搂紧了米白。米白嗤嗤笑,三保赶紧嘘一声,他们的婚房就在老米和朱凤珍的隔壁,动静大了,可不好。

不单是朱凤珍和老米,还有米红,米红离婚回了家,就住在西厢房。

三保有点怵朱凤珍,也有点怵米红。就在和米白结婚的头一天夜里,他一个人在裁缝铺,给米白的锦缎大红缎子小棉袄滚边盘扣子。这是米白的事儿,但米白夜里干活老打瞌睡,三保看不下去,让她先回去睡了。米红来了,半天不说话,只用两个大大的黑眼珠子瞪着他,瞪得他发毛。

你为什么和米白结婚?为了朱凤珍的裁缝铺么?米红突然问。

三保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你喜欢米白?喜欢。

真喜欢?真喜欢。

我不信,鬼才信呢。

在米家,除了米老太太,谁会喜欢米白?老米是不喜欢的,因为他是老师,老师喜欢学习好的学生,而米白学习不好。五年级了,还不会四则运算。为什么加了之后又要减呢?她问米青,米青一个爆粟子敲到她脑门上,你管它为什么?好好做你的题目就是。更让米白头晕的是应用题,那些应用题,十分古怪。比如,小明家有一个水池,上面装有一个进水管和一个出水管。单独开进水管30分钟能把空池注满,单独开出水管20分钟可以把满池的水放完。如果先把进水管打开几分钟,然后再把出水管打开,10分钟可以把水池里的水放完。进水管先打开了几分钟?米白想不明白,小明的父母为什么在进水时要出水呢?这不是太浪费了?如果米白敢这么做,朱凤珍会打死米白的。

数学也就罢了,米白的语文也不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为什么要低头思故乡,抬头思故乡不行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怎么是三千尺?不是二千九,不是三千一?老米气个半死,什么叫朽木不可雕?这就叫了!

对朽木,老米能做什么?只有摇头了。按说米红学习也不好,但米红那是不好好读。米白呢,倒是很认真,每天做家庭作业做到比米青还晚呢。米红早睡了,米青在那儿看闲书呢。米白一个人,还在灯下咬笔头呢。一边咬,一边还念念有词,把米青念烦了,骂,你和尚念经哪。米白说,和尚是男的,我怎么会是和尚?米青好笑,问,那你是什么?米白说,尼姑,尼姑念经。米青说,小尼姑,别念了。米白不念了,可过上几分钟,又开始问米青问题。米青烦不胜烦,一把夺了米白的作业,三下二下帮她做了。当然,这是老米不在边上的时候,老米如果在,米青就不敢了,只好用棉花塞了耳朵,由了米白在那儿愚公移山。

朱凤珍也没法喜欢米白。本来,要论长相,米白最像朱凤珍了。只不过是朱凤珍的夸张版。朱凤珍是圆鼻子,米白的鼻子更圆,圆成了一颗蒜头;朱凤珍的眼睛有点眯,米白的眼睛更眯了,尤其笑的时候,能眯成樱桃小丸子的样子。十岁的樱桃小丸子自然可爱,可五十岁的小丸子,就实在不怎么样了;最糟糕的,是朱凤珍的耳朵,朱凤珍的两只耳朵有些往外支楞,微微地,不细心的人看不出来,可米白的耳朵呢,发扬光大,干脆支楞成招风耳了。似乎米白来到这世上的目的,就是要揭朱凤珍的短。这是什么女儿呀?

连老米,也摇头说,别人是扬长避短,去芜存菁,她倒着来,扬短避长,去菁存芜。

米白还真是倒着来的。七坐八爬半岁长牙,人类普遍的生长规律,可米白硬是置规律于不顾,统统比别人晚。别的孩子一岁就会走路了,她一岁三个月了,才开步,开步和别人还不一样,是倒着走的,把朱凤珍和老米吓一跳。

本来朱凤珍想再接再厉的,生儿子是朱凤珍的人生理想。但因为米白,朱凤珍不敢生了——看趋势,有每况愈下的可能,万一到时儿子没生出来,生出个比米白还不如的妹头,怎么办?

怎么办?不办了,老米说,省得狗尾续貂。

和米红出门,如果有人问,你女儿呀?朱凤珍听了,眉飞色舞,鸡啄米似的点头。可如果是米白,朱凤珍就不点头了——也没人问,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母女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米白就是朱凤珍的不如意。偏偏这个不如意,还要一直呆在她的眼皮底下。读书不成,没办法,只能学艺了。可学艺也不成。裁缝学了好几年了,连一件简单的衣裳也不会做。老蛾的一件对襟开衫,被米白做成了斜襟;弄堂里梅孃孃的西裤,让米白做成了紧身裤。这犯忌。裁缝开剪的第一秘诀,是从大不从小。衣裳做大了可以改小,可做小了呢,就无药可救。朱凤珍之前叮咛又叮咛了的,米白听的时候也鸡啄米似的点了头。搞半天,是不懂装懂。什么脑袋?榆木呀?真如老米所说,是朽木不可雕。朱凤珍不雕了,交给三保。三保倒是雕得十分认真,一颗琵琶钮扣,教了一遍又一遍,还没教会。三保也不急,还是很耐心地教。米白也不急,很耐心地学。两个人,一个诲人不倦,一个孜孜无怠。米红偶尔过来闲逛,在边上看急了,这有什么难的?她看一遍,就会了。盘出来的琵琶,和三保的差不多。

十根手指,有长有短。一树花果,有酸有甜。当初朱凤珍嫌米白笨时,米老太太这么劝过她。三姊妹里,米老太太最喜欢米白。也不单是米老太太,弄堂里所有的老头老太太,只要是60岁以上的,都喜欢米白。每次看见米白,老脸就笑成一朵朵花呢。因为他们老了,没有牙齿,所以喜欢吃糯米那样稀巴烂的东西。而米白,就是一粒糯米,一粒圆乎乎软乎乎的糯米。糯米蒸熟了,成了饭粘子。米红这么对米青说。不屑地。这是统战的意思了。苏家弄的老人们,不喜欢米红,也不喜欢米青,只喜欢米白。米红不高兴。可米青低头看自己的书,不搭理米红。老人们喜欢不喜欢米青,米青无所谓。别说老人们,就是整个苏家弄的人,包括朱凤珍,不喜欢米青,米青也无所谓。她不是苏家弄的人,她的世界在远方。只有想起远方的时候,她的内心才会涌起一种乡愁般的感情。这是什么话?鸟语么?朱凤珍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不是苏家弄的人,怎么可能?她的胎衣还埋在院子里的樟树下呢,接生婆刘枝子也还没死呢,人证物证都还在,她竟然睁眼说瞎话。但老米是听懂了的,米青说的是精神家园。老米替米青解释。

这下子朱凤珍更迷茫了,精神家园?什么精神家园?难不成米青在演《离魂记》?这是对牛弹琴了!老米这时就微微有些后悔,后悔娶了朱凤珍,和一个没文化的妇人结婚,真是没有共同语言。假如当初自己再执着些,说不定就和同事鄢俪结婚了,鄢俪是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不可能听不懂精神家园。

不过,话又说回来,和鄢俪结婚也有问题,听数学老师马小康——也就是鄢俪的老公说,有文化的妇人更是麻烦,每天都要散步,即使下雨天,也要撑把伞陪她出去散步。搞得他经常感冒,上课都流清鼻涕。还不让他看电视剧,说声音太吵,影响她读《红楼梦》,他只好把声音调到无,看默剧。还不行,说庸俗。让他也读书。没办法,他只好读书了,读金庸的《天龙八部》。又不行,要读《红楼梦》。马小康不明白,《红楼梦》有什么好读的,不就是宝哥哥吃胭脂林妹妹的醋么?还吃得吐血了。这样的东西他读不来。但她读几十年了,还没读厌。读不厌,鄢俪说,每次读,她都能读出新东西来。这是见鬼了。《红楼梦》又不是孕妇,还能生产出新东西?

每次马小康这么抱怨,老米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看来文化这东西,有点儿像阿司匹林,也有副作用。能治关节炎和牙痛,但长期大量服用,也会引起恶心呕吐。也就是说,鄢俪有鄢俪的好,朱凤珍也有朱凤珍的好,至少不会让他读《红楼梦》。老米虽然也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却到现在也没读完过整本《红楼梦》,每次读到贾母生日一回就读不下去了,太繁华太热闹了。老米喜欢朴素,不喜欢繁华。老米喜欢清净,不喜欢热闹,即使是小说里的繁华和热闹,也受不了。

因此,三个女儿里,他最喜欢米青。不单是因为米青学习好,还因为米青安静。米青有植物一样的习性,只要有本书在手上,她就成了一棵树。老米偏爱树一样的二女儿。虽然这种偏爱老米不像朱凤珍那样明显,但也能看出来。米红为此对老米很不满。米红就这样,骄横。她其实是不太喜欢老米的,但她不喜欢老米可以,老米不能不喜欢她。她看不上苏家弄可以,苏家弄不能看不上她。什么逻辑?米青最反感米红的,也是这一点。有过于强烈的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心理倾向。她把苏家弄当后宫呢,暗暗和每一个人争宠。即使她最看不上的老人们,也不容他们喜欢米白。喜欢米白就说人家没有牙齿,那有牙齿的呢?对,苏家弄有牙齿的后生都喜欢米红,除了一个人,苏茂盛,他和苏家弄的老人们一样,不喜欢米红,不喜欢米青,只喜欢米白。

苏茂盛喜欢米白,米红知道,米青知道,但米白不知道。

米白怎么会知道呢?苏茂盛又没说过。苏茂盛不单没说过他喜欢米白,甚至都没怎么和米白说过话。

两人是同学,打小学,到中学,又住在一条弄堂里,按说,应该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好情意,可没有,苏茂盛和米白之间,别说竹马和青梅了,就是正常的友谊,也没有。

苏茂盛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负责收课堂作业和试卷。米白做题目慢,总是拖拖拉拉,苏茂盛铁面无私站在米白面前,粗声粗气地催,交卷子。交卷子。米白不肯交,苏茂盛等得不耐烦,一把夺了试卷,扬长而去。米白的眼泪就出来了,她还有半张试卷空着呢,回头成绩一出来,不及格,老米又该叹气了,说,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米白也有小心眼,她试图贿赂过苏茂盛。怎么贿赂呢?米白推己及人,给苏茂盛带零嘴,丝瓜干。米家的丝瓜干,在苏家弄很有名呢。盛夏丝瓜最丰满的时候,带露摘了,对剖,切段,用正午的阳光暴晒一个时辰,拌上糯米粉、蜂蜜、料酒、姜、蒜、红辣椒丝,再撒上白芝麻,隔水蒸熟,晒上两到三个日头后,那样子,美轮美奂,就如琥珀般通明剔透,用坛子装上,就是老米家一年四季的茶点了。当年米先生,那位私塾老师,课后最爱的,是一杯茶,一本书,一碟丝瓜干,坐在院子里樟树下的藤椅上,五月,有风吹过,米粒细的樟树花簌簌落下,米先生微合了眼,享尽人间富贵的样子。那是当年苏家弄的一景。如今米先生早已过去,可七月十五家祭的时候,米老太太仍会在樟树下摆上这几样东西。

既使待客,丝瓜干也总能让客人惊艳。老米的校长,以及校长夫人,都被惊过。校长夫人当时还充分表达了她的惊艳,用她的丹凤眼,和小旦般尖细的嗓门。人家可不白当一回小旦,之后米老太太每年都会用青花瓷坛装上一小坛,让老米给校长夫人送去。老米为人师表,是不会贿赂领导的。但一小坛丝瓜干,似乎算不得贿赂。何况校长夫人还回来的青花瓷坛里,每回还会搁上几块芝麻酥之类的,给米老太太,算礼尚往来了。既然是礼尚往来,那就更和贿赂领导不相干了。

米白抄袭老米,也给苏茂盛送丝瓜干。当然不能用青花坛子,而是用花布头做的手绢,放到苏茂盛的抽屉里。可苏茂盛这家伙,简直和米小宝一样,不懂事,丝瓜干吃了就吃了,白吃,下次收卷子时,照样铁面无私地站在面前。交卷了。交卷了。米白抬头看他,王绣纹家卷毛母狗一样的表情。没用。苏茂盛压根不看她的脸,两只大眼珠子,只盯紧了卷子,说,交卷了,交卷了。

什么人哪!

不仅这样,在弄堂遇见了,米白不计较,眯了眼,要打招呼,可苏茂盛脖子一梗,下巴一扬,仇人般的,就过去了。

米白苦恼得很,这个苏茂盛,为什么对她这样呢?对别的女同学,也不是这个样子。米白问米青。

米青用异样的眼神看看米白,难怪成绩这么差呢,不知道反语这种手法吗?一个男的喜欢上了一个女的,怎么说呢?可以用陈述句。我喜欢你。像阿Q那样。阿Q喜欢上了赵家女仆吴嫂,就直不笼统地对她说,我想和你困觉。这好懂,既使目不识丁的吴嫂,也听懂了,所以哭着喊着要上吊。可这是末庄农民阿Q的方法。阿Q没上过学堂嘛,阿Q如果上了,对吴嫂示爱时就不会用陈述句了,而是会用反语,我不想和你困觉——会这么说。

反语是一种隐身术,也是读过书的人掌握的暗语。可苏茂盛碰上了米白,这暗语就行不通,米白是个只能听懂陈述句的学生。用反语说的话,米白也当陈述句听了。米青一时十分同情苏茂盛,鸡同鸭讲,就是这意思。

可一只鸡为什么要挑上一只鸭当讲的对象呢?也就是说,苏茂盛为什么会喜欢上米白呢?米青疑惑。米红也表示过同样的疑惑。她甚至比米青更早地知道了苏茂盛喜欢上了米白,没办法,她在这方面,天生异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她这一回,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按道理苏茂盛应该喜欢米红的,只要长了眼睛,就不能不喜欢米红,谁叫米红长得如花似玉呢?可苏茂盛就是不喜欢米红,米红打一开始就知道了。虽然最初她也误会了,以为苏茂盛总打米家院子外经过是因为自己——她经常会犯这自作多情的毛病的,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在暗恋她。但她很快就知道不是了。

有一天,看苏茂盛又在院门外搔首踯躅,她盛气凌人地把苏茂盛叫住了,要他跑个腿,到城西给她和苏丽丽,买酸辣粉皮子,和绿豆糕。她以为苏茂盛会乐得屁颠屁颠的,苏家弄的小男生,谁不会乐得屁颠屁颠呢?这种赏赐可不是每天都有的,遇上了,要磕头谢恩的。可苏茂盛不磕头也就罢了,还翻个白眼,理也不理米红就走过去了。把米红晾在那儿,好半天回不了神——那么是米青了?对,苏茂盛那种类型的书虫,应该喜欢米青这种书虫。书虫对书虫嘛。米红恍然大悟。可也不对,苏茂盛的弹弓,也弹过米青,因为米青嘲讽苏全德,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米青刚背出第一句,苏茂盛就百步穿杨,在米青的脑门上,穿出了一枚铜钱大的瘀青。

米家剩下的,只有米白了。难道苏茂盛的搔首踯躅,是因为米白?这怎么可能呢?苏茂盛为什么会喜欢米白呢?米红冰雪聪明,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只好问米青,在苏家弄,比米红更冰雪聪明的,只有米青了。

他为什么会喜欢米白呢?他应该喜欢你才对,米红对米青说。这近乎谄媚了,骄傲的米红,也只有在米青面前,会有不自觉的谄媚。米青不作声。米青不想被米红拉拢。她和米红,从来不是一伙的。

但对米白的提问,米青也不作声。她不想启蒙米白,连加减乘除都弄不懂的脑子,要她弄明白苏茂盛的反语,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她不白费劲。有那个拔苗助长的工夫,不如多看几页书。米青正在看西格尔的《爱情故事》,里面的意大利姑娘詹尼,和苏茂盛一样,也是用反语表达爱情的——我是不会和你去喝咖啡的。聪明人都爱用反语,反语有意味深长的美感,如涟漪,如暗香,让人心旌摇荡。看着一脸茫然的米白,米青差点笑出声来。

这个苏茂盛,为什么偏偏和我过不去呢?米白还在迷惑。米青忍住笑,由着米白迷惑去了。

裁缝铺的生意好了起来。

因为三保。三保也开始看书,是杂志,时装杂志,《瑞丽》、《米娜》、《秀》什么的,都是米青送的。三保和米白结婚时,米青正好放寒假,从北京回来时带回一捆旧的时装杂志,作为三保和米白的结婚礼物。米青是不看时装杂志的,但她的室友朱蕉爱看,且熊瞎子掰玉米棒一样,看一本丢一本,宿舍里因此到处都是旧杂志。除了旧时装杂志,就是菜谱。这是另一个室友杜小美的。杜小美爱看菜谱。鲁菜、川菜、粤菜、淮扬菜,四大菜系的经典菜肴,在理论上杜小美都能做。有时夜深了,她们饥肠辘辘的时候,朱蕉会让杜小美背菜谱。朱蕉说,美,做一个红烧狮子头吧。杜小美于是开始忙乎了。忙乎半天,红烧狮子头做好了。朱蕉贪得无厌,又说,美,再做一个剁椒鱼头吧。杜小美说,做不了。为什么?没有剁椒了。杜小美是扬州人,不喜欢吃辣呢。朱蕉没办法,问,那有什么?杜小美说,秋天了,做一个银鱼莼菜羹吧。朱蕉只好喝银鱼莼菜羹。米青在边上忍俊不禁。心情好的时候,米青也偶尔参与她们这种画饼充饥的游戏,朱蕉很慷慨,说,青,你点菜吧。米青爱吃荤。东坡肉。水晶肘子。杜小美有求必应。米青难得和她们一起玩呢,杜小美因此很给面子。再说,米青一加入,这游戏的性质就不一样了。米青是她们现当代文学点的高材生。他们导师的第一春风得意弟子。什么事情只要米青掺和了,导师的说法就不一样。朱蕉她们去游山玩水,导师知道了,说,瞎逛。米青去了,导师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朱蕉她们在上课的路上摘了一捧桂花,想玩玩风雅。导师看见了,批评说,没公德。米青来了,也摘了,导师说,花开堪折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前后不过几分钟的事儿,导师说的面不改色。把朱蕉她们听傻了。这死老头,整个一只变色龙呢。

所以朱蕉一直引诱米青也看时装杂志。可惜一直没引诱成功。有一次,米青急着要如厕,手边一时没有书——米青如厕是一定要带书的,不然,就如不了。朱蕉急中生智,塞给她一本《秀》。米青一边如厕,一边乱翻,翻到一页上,看到一个日本女孩,长得很像米白,日本女孩前额上一排整齐的留海,笑眯眯地,穿件孔雀绿梨花白两色连衣裙。那裙子有点短,圆乎乎的膝盖都露了出来。米青一下子有点想米白了。米白也有留海,也有这么一对圆乎乎的膝盖,假如米白穿上这么件裙子,一定也很好看。

这在米青,是难得发生的事。米青是不太会思念的,尤其思念辛夷的人事,就更难得了。

米青问朱蕉要这期杂志,她想带回去,让三保照着杂志的样子也给米白做一件。朱蕉受宠若惊,赶紧把旧杂志收拾收拾,统统都送给了米青。

米青本来不想千里迢迢背这么多的旧杂志回去,但想到这也是专业书,对三保和米白而言,有点意义了。何况,他们要结婚了,她这个二姐也没钱买礼物,就用这些旧杂志,权当新婚礼物了。书生人情纸半张,她慷慨多了,纸千张万张呢。

三保挺高兴。后来果然照着杂志上的样子做了条裙子。不过,不是给米白,而是给米红。盛夏来的时候,米白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没法穿那种窈窕的裙子。米红的身段本来就比米白窈窕,穿上那件收腰裙,就更窈窕了,走在辛夷街上,如一朵五月初绽的栀子花,夹枝缠叶,迷人芬芳。辛夷男人们的眼花了,辛夷女人们的眼也花了。一些善于学习的女人,纷纷到苏粉莲那儿买布,找三保依样画葫芦做一件。三保和朱凤珍说,不如在自己店里也进一些布,这样更划算,不单可以赚工钱,还可以赚布钱。朱凤珍觉得这主意不错,可以抢苏粉莲的生意。对苏粉莲这个女人,朱凤珍总有恨意,冠冕堂皇的恨意,为什么不冠冕堂皇呢?一个正经女人,恨一个不正经的女人,是有道德高度的,代表的,是全辛夷女人的感情和意志。何况,她们之间还有私怨,这女人竟然背后搞阴谋挖墙脚,想把三保挖走。要不是老米及时提醒,说不定三保现在就和俞小鱼在苏粉莲布店隔壁开起了裁缝铺呢。

这样想,朱凤珍就同意三保卖布了。这其实有违朱凤珍的生意经。朱凤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做手艺,是空手套白狼。卖布可不一样,要先从腰包里掏出白花花的银子。朱凤珍不喜欢这样。但想到苏粉莲,朱凤珍咬咬牙,就破了一回例。

裁缝铺的铺面不大,花花绿绿的布一挂上,煞是好看。三保还买了两个塑料模特,放在门口。模特刚在门口立好,衣服还没穿上呢,隔壁店的老板过来了,嘴里叼根牙签,歪了头,把模特左看右看看了半天,说,凤珍,人家用二郎神作门神,用石狮子作门神,你家好,用两个光屁股女人。

你乱嚼什么。朱凤珍笑骂。

其实,衣裳穿在塑料模特身上还不如穿在米红身上好看呢。米红一空闲,总往裁缝铺跑。中午或傍晚时分,她从城西杂货铺打麻将回来,便会绕一绕裁缝铺。看看新进的布料,翻翻杂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三保的话。三保,你说这件百褶裙怎么样?三保停下手里的活,瞄一眼米红递过来的杂志,说,挺好。我穿怎么样?不怎么样。为什么?三保不说话。为什么?米红又问,她身材这么好,穿什么裙子会不好看呢?这种裙子是小秧子穿的。在辛夷,小秧子是指十几岁的妹头。而米红,27了,早过了小秧子的年龄。米红有些措手不及,对三保的回答。春花般的脸一时僵住了,有些像贴在墙上的纸美人。好几天,米红不上裁缝铺了。可也就是好几天,几天之后,米红又来了。她没地方可去,除了城西的杂货铺,或者女友苏丽丽那儿。可苏丽丽那儿她不太去了,没意思,陈吉安这家伙,不知怎么搞的,总是忙。每次米红去,寡淡地招呼一句,来了。就算完事了。怎么这样子呢?好歹当初追过她,虽然没追上,成了苏丽丽的丈夫。但总应该有些旧情吧?陈吉安却没有,至少看上去没有。苏丽丽也是,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总是自说自话。每次说的都一样,留声机一般。说陈吉安的生意怎么怎么好,芝麻开花一般,节节高。说她儿子陈迭戈怎么怎么好。

苏丽丽的儿子叫个陈迭戈——迭戈是西班牙男人的名字,苏丽丽的姑姑帮着起的。苏丽丽的姑姑在西班牙开瓷器店,开了十几年,开成了富婆,每次回辛夷娘家,都摆出那种衣锦还乡的姿态。对娘家的事,不论大事小事,总爱指手划脚。

苏丽丽的儿子,原来叫陈可以。是陈吉安的父亲取的。老头喜欢自己的宝贝孙子,觉得自己的宝贝孙子什么都好,十分可以,所以叫陈可以了。如果中国人的名字像日本人一样,可以取四个字,那他的孙子,就叫陈十分可以了。老头对自己的取名才华很得意。但苏丽丽的姑姑不以为然,陈可以?这是名字吗?翻译成英文,不就是陈OK吗?别人一听,还以为是OK绷呢,不好,苏丽丽的姑姑自作主张,要给陈可以更名,叫陈迭戈。她店里的男顾员,一个很英俊的马德里年轻男人,就叫迭戈,迭戈·阿曼多,很爱慕她,只要她老公不在,他就会很甜蜜地叫她Guapa China(中国美人),她很喜欢当他的Guapa China,尤其喝了几杯Vitoli Vino Tinto之后,她会忍不住朝他抛媚眼。也就是几个媚眼,多了,也不会给。她是个生意人,这个年轻的西班牙男人想从她这儿要什么,她清楚得很,虽然有时她也学他,假装出神魂颠倒的样子——她也是五十岁的人啦,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神魂颠倒?最多不过春心荡漾一下罢了,还是微微地荡漾。她老公看不惯她荡漾的样子,总吃醋。苏家的女人都好色。老了老了也不让人省心。他经常怨妇似的说。她也不解释。在国外生活很多年之后,早就培养了外国女人的荣辱观。对男人的爱慕,哪怕是不合伦理的爱慕,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当然,这些她不会对苏丽丽说。她只是说,反正陈迭戈以后要去西班牙读书的,先取了西班牙名字,省得来回折腾。苏丽丽一听,心花怒放。她姑姑的意思,是要把她儿子带到西班牙去了。苏丽丽在米红面前炫耀,米红觉得好笑。苏丽丽这个人就是这样,缺心眼,当初她姑姑说带苏丽丽去西班牙,要她好好学画瓷器,苏丽丽乐了好几年,屁颠颠去职高学画青花,还作梦要到西班牙找男人,当西班牙男人的Guapa China ,结果呢,人家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后来压根再也不提去西班牙的事了。现在又轮到苏丽丽的儿子了。也亏得苏丽丽天真,还信她,真把儿子的名字改成陈迭戈。我们迭戈这样,我们迭戈那样。兴致勃勃地说。米红不爱听。于是懒得去苏丽丽那儿了。

城西杂货铺那儿米红倒是经常去,那个老板娘,现在代替苏丽丽,成了米红的闺蜜。老米对此忧心忡忡。杂货铺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米红如果不是因为和她厮混在一起,也不会弄到离婚的下场。她那个杂货铺,藏污纳垢,把辛夷不正经的男女,全笼络了。米红总往她那儿跑,名声不坏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乌漆墨黑,怎么办?可这话朱凤珍不爱听。不就是打打麻将么?怎么就乌漆墨黑了?米红刚离婚,心情不好,不出去散散心,会出事的。

朱凤珍说,弄堂后面老张头的二女儿,不就这样?因为偷男人,离了婚,老张头夫妇亡羊补牢,把她关家里,要她在家一边做家务,一边闭门思过,她也听话,真闷在家里闭门思过了,结果思了大半年,思成了一个花痴。不做饭了,也不洗碗了,整天描眉画眼,站在自家院子里的桃树下,看见男人经过就捂了嘴嗤嗤笑,每年春天时,病情严重了,还对着男人宽衣解扣。老张头家门口,春天时于是就总有一些眉眼猥琐的男人来回晃悠,想白看光景。老张头气得要命,躲在院墙里往外扔砖头,这些不要脸的,砸死一个是一个。老张头的老婆吓坏了,砸死了人可是要偿命的。没辙,只好到朱凤珍那儿给女儿做了好几件没有扣子的衣裳。

朱凤珍说这事,老米又不高兴了。米红是老米的女儿,再怎么闷在家里,也不可能闷成老张头的二女儿。朱凤珍之所以纵容米红出去打麻将,其实是贪图小利,因为米红打麻将总赢钱。那个杂货铺的老板娘,会出千的。或许教了米红一两招。当然,也有可能是米红偷师的,米红聪明,学什么都快,特别在一些旁门左道的事上,玲珑得很。米青曾很刻薄地说,如果米红生活在金庸的世界里,她肯定是女西毒——米青爱看小说,喜欢把苏家弄的人,变成小说中的人物。她喜欢的人,就是正面人物,不喜欢的,就是反面人物。关键是,苏家弄的人,没几个是米青喜欢的。米白是大观园里的傻大姐,老蛾是清河县的王婆,而朱凤珍,是阎婆惜她姆妈,后来又变成了曹七巧,因为米青那段时间在读张爱玲。

好在朱凤珍是文盲,不读书。米红不是文盲,也不读书。家里能听懂米青说话的,只有老米。老米不解释,米青的话,就白说了。白说好,白说不生事,不然,米家还怎么太平?

米红那天又上裁缝铺了。

朱凤珍不在,朱凤珍上朱凤珠家了。她偷偷给朱凤珠送鞋面布去了。朱凤珠的十根手指头,又粗又短,却巧得很,会做布拖鞋。朱凤珍就长期给朱凤珠提供鞋布料了。也不白提供,朱凤珍家的拖鞋,朱凤珠全包圆了。顾客们送来的布料里,如果有合适做鞋面的,朱凤珍用尽心思,也要划出两双鞋料来。因为这个,老米没少批评她。孩子小时,家里困难,她这么煞费苦心,还情有可原。现在家境不一样了,不说有多富裕,至少丰衣足食了。再这么鬼鬼祟祟地偷顾客的布,就说不过去了。米青瞧不上她姆妈,也是因为朱凤珍总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裁缝不偷布,三日一条裤。这是苏家弄的妇人,背后讥讽朱凤珍的话。但朱凤珍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这算什么偷?比起我师傅来,小巫见大巫,差远了。当年我师傅,能从一件夹袄里,划出一件单衫来。

朱凤珍那意思,她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遗憾呢。老米无语。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朱凤珍这个人,虽然在外总以米师母自居,其实呢,什么师母?就是一个兵。倒是三保和米白没这旧式裁缝的恶习。

米白怀孕八个月了,要准备宝宝的小衣裳。朱凤珍老毛病又犯了,算计着用顾客的布,做宝宝月子里的衣裳。这块布棉软,做件小褂子正好。这块布颜色鲜艳,做个小肚兜吧。三保不作声。这么多年,每次朱凤珍这么划料的时候,三保都不作声的。师傅作主的事,他不能开腔。但他自己从不这样。做件裤子三尺布,就告诉顾客扯三尺布。做件裙子四尺五,就告诉顾客扯四尺五,从不虚报尺寸。因为这个,朱凤珍没少讽刺三保。三保,你入错行了。为什么学裁缝呢?你应该到学堂里去学做先生。

什么意思?三保没听懂,听不懂也不问,因为知道不是好话。米白不知道,还以为是夸三保呢,喜滋滋地问,为什么三保应该到学堂去学做先生?可以教数学呀。为什么要教数学?可以一是一,二是二。

米白还要问,三保使个眼色。米白只好不问了。她一向听三保的话。

宝宝的衣裳三保不想用偷来的布。这不好。他姆妈说过,人在世上有两样东西要干净,一是吃的,二是穿的。衣食清白了,人一辈子也就清白了。所以,三保不想打一开始,就坏了他儿子的清白。为什么是儿子的清白?不是女儿的?米白问。那就不能坏了女儿的清白。三保说。

米白挑的布,都是花颜色的。樱桃红的,芭蕉绿的,还有木槿花般的粉紫色。米白知道自己一定会生女儿的。怎么知道的呢?朱凤珍气得要命。她命里没有儿子,难道命里也没有孙子吗?米白嫁给三保之前,朱凤珍和三保家讲好了的,他们生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孩女孩,要姓米的。为了这个,朱凤珍在心里不知念了多少句观音菩萨。要不是老米坚决反对,她要在家给观音供几炷香呢。可米白却说什么她要生女儿。怎么知道的呢?朱凤珍没好声气。米白说,是老蛾说的。

米白自怀孕后,总梦见桃花,成片成片胭脂色的桃花。打二月开始,花就开了。她一直等着结果,米白想吃桃子呢,特别特别想。可桃花的梦从二月做到了八月,树上依然还是花,一个桃子也不结。成心和米白作对了。米白懊恼了。在梦里吃个东西,怎么这么难?对三保抱怨。三保说,我不是给你买了桃子吗?不一样,米白说,她还是想在梦里吃桃子,梦里桃子的味道不一样。味道怎么会不一样呢?梦里的桃子,难道是王母娘娘花园里的蟠桃吗?米白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上次在梦里吃的桂花荷叶糕,比“李记”卖的,就好吃许多,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梦醒之后,还余香满口。三保乐了,什么余香满口?满口水吧。

米白睡觉时,总张了嘴,三保有时好玩,用手帮她合上,包饺子一样,可过一会儿,又张开了。米白说,当然要张嘴,不张嘴怎么吃东西呢?做梦还惦记着吃东西,难怪会流口水。口水把枕巾咽湿一大块。早晨三保一边换枕巾,一边问,又吃什么了?米白不承认,她什么也没吃,这回她梦见的,是城南辛夷河边的菖蒲花。这话鬼才信,她这是在抄袭米青的梦呢。米家三个女儿里,也只有老二米青,会梦见河水或菖蒲花之类的。

三保拿了小圆镜子给米白,米白一看,嘴唇边一条白乎乎的口水痕呢。铁证如山,没办法了,米白只好老老实实承认,她梦见啃酱猪蹄呢,不过没啃上,刚挑了块蹄尖往嘴里送的时候,就醒了。总这样。每次吃东西时都会在紧要关头醒,讨厌,讨厌死了!米白的嘴,嘟成了一个花骨朵。

三保忍不住用指头在米白的花骨朵上掠一下,说,别恼了,我帮你到“李记”去买两只。米白惊呼,真的?

当然真的,三保说。他实在喜欢看米白那突然间眉开眼笑的样子,芙蓉花绽放在风里般。米家三姐妹里,也只有米白,会因为这些小小的好,没出息地大惊小怪。你给她缝只布老鼠,她乐开了花;你给她盘只布蝴蝶,她乐开了花。如果是米红,别说这些小恩小慧,人家不放眼里,即使是金锞银锞,又如何?应该的。何况,三保也没有金锞银锞,三保只能给自己的女人买两只酱猪蹄。可米白又不想让三保去买了。还是在梦里吃划算,梦里不要钱。她回头再补个回笼觉,说不定能把梦接着做下去——上回梦到吃五香豆,就是这样,夜里没吃上,第二天中午就吃上了。

不过,这一回桃花的梦有些奇怪,不论米白一夜一夜怎么努力,就是开不落,桃花不落,米白就吃不上桃子。老蛾说,当然开不落,这是胎梦,梦见桃花是要生女儿。米白把这话对朱凤珍说了,朱凤珍那个急,赶紧跑到老蛾那儿问情况。老蛾说,梦是反的。那米白是要生儿子了?朱凤珍又惊又喜。老蛾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很神秘地一笑。老蛾总这样,话说半句,还有半句,不说。

米红在《瑞丽》上又看中了一件长袖裙,靛蓝色横贡布,青果领,一根暗红腰带,五指宽,束在女人的细腰上,是日本和服的样式。三保,你过来看看这件衣裳。三保没反应,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絮一件小花棉衣呢。宝宝的预产期是十月底,那时已是冬天了,棉衣什么的,要准备好。米白坐在一边给宝宝织一顶贝蕾帽,是似织非织的样子,织两针,看一眼三保;织两针,又看一眼三保。仿佛三保是一朵牡丹花。

三保,你过来看看这件衣裳。米红又说,这一回提高了嗓门。她以为三保没听见。三保还是不动。

米白急了,扯扯三保,说,叫你呢。三保这才抬头,问,什么事?你过来看看这件衣裳。米红指指杂志,她的手指白皙修长,葱段儿一般,戴个镶红玛瑙的戒指,煞是好看。三保不过来看,三保站在裁衣板边,等着。米红也等着。

留声机在咿咿呀呀地唱。朱凤珍的心思,一半在手中的衣裳上,一半在留声机上。没有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如果注意了,她肯定会说,三保,你没长耳朵?或者说,三保,你聋了?可朱凤珍什么没听见,也就什么没说。倒是米白,赶紧起身,鹅行鸭步到米红那儿,要把杂志拿了过来给三保看。米红却不给了,冷了脸,把杂志啪地一扔,转身走了。

你为什么这样?米白说,对三保。怎样?叫你过去,你为什么不过去?我不是正忙着絮棉衣?絮棉衣急什么?宝宝出生,还有一个多月呢。三保不说话,低了头忙着。

我不喜欢你这样。三保翘了小指头,一针一针地给棉衣打行针。下回不许了?三保咬了线头,准备剪扣眼了。好不好?米白的声音软软的,糯米般。好不好?这一句更糯了。好。三保终于憋不住了。

在米家,家务基本都是米白做。买菜是米白,做饭是米白,洗碗扫院子也是米白。这是以前,米白还没有和三保结婚。和三保结婚以后,家务就是三保和米白一起做了,两人一起买菜,一起洗碗,一起洗衣裳——其实是米白洗,三保看。米白做事喜欢三保在边上陪她。

米白怀孕后,就颠倒了过来,由三保做,米白看。但店里活儿多的时候,三保就做不成了,还得米白做。三保担心。朱凤珍说,瞎担心。我生米红的头天,还坐在缝纫机上呢。什么意思?难道米白也要做家务做到生产前一天?米红呢?米红不是闲着么?三保在米白面前嘀咕。

米白说,米红不会做家务。买菜都不会?不会。洗碗都不会?不会。扫地都不会?不会。那米红会什么?

米红会什么?米白不知道。米白只知道,在米家,米红米青都是不做家务的,米青是苏家弄的状元,要读书,没时间做家务;米红呢,打小让老蛾算过命,是娘娘命,也不能做家务。有谁见过娘娘还要做家务的?没见过。娘娘当然不做家务。有那么多宫女太监服侍。梳头是别人,更衣是别人。天黑了有人掌灯,天热了有人打扇。娘娘自己,什么也不用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状元不住在家里,住在京城,偶尔回来,也是做客,不做家务也就罢了。可娘娘什么的说法,三保就不以为然了。米红是什么娘娘?就算是,也是打入冷宫的娘娘,皇帝都不要她了。

三保这么说,米白不高兴了。米红是自己的姐姐,嫡亲嫡亲的姐姐,不兴这么刻薄她。女人离婚,等于是落难。米红现在就是贵人落难,他们要帮她,不是作践她。

再说,米白喜欢做家务。米白不喜欢做作业,不喜欢做衣裳。但米白喜欢在厨房里洗碗,在院子里扫地,喜欢拎了菜篮子到菜市场买萝卜白菜小鱼小虾。她不明白米青为什么会喜欢看书,书上不就是一行行字吗?黑蚂蚁一样,其实还不如黑蚂蚁好看呢,黑蚂蚁会排了队上树,会扛饭粒子。而书上的字,会什么?一动不动,是翘了辩子的蚂蚁。米红也奇怪,喜欢打麻将。打麻将有什么意思?老是那么几个人,老是那么一些牌,有菜市场热闹繁华?菜市场的菜,五颜六色,比花还好看;菜市场的小鱼小虾,活蹦乱跳,看了让人满心欢喜。那些菜贩子,可会吆喝呢,唱歌一样。青菜——青菜——早晨刚摘的带露水的青菜,其实是昨天卖剩的,刚打了水。米白不上当。米白会挑菜呢。萝卜要挑打手的,打手的没空心;蛾眉豆荚要挑毛茸茸的,毛茸茸的嫩;至于莲藕,清炒要挑嫩的,嫩的爽口,炖汤要挑老的,老的炖起来粉。

米白打小,就开始和米老太太一起逛菜市场,也就是说,在买菜方面,米白练的是童子功呢。扫地也是,洗碗也是,米老太太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艺,一样不拉地传给了米白。米白在老米那儿,是朽木;在朱凤珍那儿,也是朽木;但在米老太太这儿,不是朽木了,不但不是朽木,而且是一块上好的木头,坚韧,密实,能由了米老太太在上面雕花刻朵。

米白热爱做家务呢,做家务就是做花朵呢。把做家务看作是做花朵,三保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在米家,他以前是学徒,没有说话的份儿,现在是倒插门郎婿,还是没有说话的份儿。就是在米白面前说几句,也没用,米白听不进。米白简直是一匹绸缎呢,溜光水滑的,再沙的声音到她那儿,都滑溜一下,过去了,什么痕迹也留不下。

所以三保也不想白说了。他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在米家,周瑜多,黄盖少,就米白一个。三保心疼米白,怕被打坏了。

在米家,也就三保心疼米白了。朱凤珍不心疼,她的心,都在娘娘米红那儿,老米也不心疼,他的心都在状元米青那儿。以前还有米老太太,可米老太太过世了,疼不着米白了。而且,最让三保心疼的,是米白自己,都不疼自己。

其实,还有一个人在心疼米白,苏茂盛。

据苏全德说,苏茂盛本来可以当市长郎婿的。市长的小女儿,在银行工作,待字闺中很多年了,一直没有找到如意郎君。也是,金枝玉叶呢,全辛夷谁配得上?可市长夫人竟然看上苏茂盛了!虽然,市长夫人的意思表达得十分婉转。令郎多大了?二十六。二十六?好年华呀!我家敏敏,也二十六呢。哪天让他到家里去玩。年轻人,说不定谈得来。

市长夫人是在有一次偶然撞见苏茂盛之后对苏全德说的这几句,也没多说,就说了这几句。可这几句让苏全德激动得辗转难眠。苏全德怕自己理解有误,把呼呼大睡的老婆弄醒了,让老婆帮着分析市长夫人的话,逐字逐句地分析,分析完了,老婆也觉得没错,市长夫人应该是看上她宝贝儿子了。只是,市长小女儿怎么会是二十六呢?似乎不止。这一点,苏全德也怀疑。市长家千金的年龄,在市长夫人那儿,有点儿像辛夷的天气预报,每次不一样,没个准,有时二十七,有时二十八。这一次,竟然二十六了!不过,这不要紧。二十六或二十八,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市长夫人看上苏茂盛了!也就是说,苏茂盛要当驸马爷了。

可苏茂盛不想当。无论苏全德怎么劝说,苏茂盛就是不肯上市长家玩。你就去一回,一回,我的爷。苏全德急得都要哭了,跟在苏茂盛屁股后面哀求。可苏茂盛说,要去你去。把房门砰地一关,不出来了。苏全德怎么去?去不了。这事只能黄了。苏全德如丧考妣了很长一段时间。差点儿,就差小指头那么一点儿,他苏全德就要和市长成亲家了。皇亲国戚呢。可因为这小子,这不识抬举的小子,皇亲国戚泡汤了!

好在市长夫人贵人多忘事,之后再也没提过让苏茂盛去她家玩的事。不然,苏全德恐怕要被吓死了。市长夫人的话,虽不是圣旨,也是懿旨了。而且,在辛夷,谁都知道,懿旨比圣旨厉害呢。苏全德在市委大院干了大半辈子了,不能老了,晚节不保,弄个炒鱿鱼的结果。

苏全德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又忍不住在苏家弄吹嘘。全苏家弄的人于是都知道了苏茂盛差点儿成了驸马爷。也知道了苏茂盛还不肯当驸马爷。大家惋惜之余,看苏茂盛的眼光,不免很钦佩了——之前因为他是榜眼,现在加上拒当驸马之说,简直让人高山仰止了。

可王绣纹鼻子哼一声,说,那个驸马爷,不当也罢。这话显然有弦外之音了。为什么?苏家弄的人都好奇,王绣纹呢,要说不说的。苏家弄的人这下被撩拨得更好奇了,非缠着她说不可。

王绣纹被缠不过,只好说了。原来那个金枝玉叶,有癫痫的毛病。平日看起来,也是好好的,可一发作,就嘴歪眼斜,口吐白沫,吓死人的。王绣纹的一个表亲,就在金枝玉叶的银行工作,亲眼看到过她发作呢。

原来是这样!苏家弄的人惊讶之余,顿觉十分安慰。一个苏家弄人的精神境界,不能比另一个苏家弄人高出太多,高太多实在让人受不了。如果苏茂盛不住在苏家弄,也和米家二丫头一样,到京城去了,那是另外一回事。外面世界的人,再飞黄腾达,再莫名其妙,和他们是不相干的,那是传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花生瓜子什么的,功效一样。但在苏家弄的世界,他们要合情合理的现实生活。

金枝玉叶是癫痫的话,苏榜眼的行为,就合情合理了。

苏茂盛后来娶的老婆叫顾美丽。

这个名字让米红觉得好笑。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叫顾美丽,因为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美丽的地方;米红也不知道苏茂盛为什么会娶这个女人,就像当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米白一样。

苏家弄所有的男人里,米红最看不懂的,就是苏茂盛。可苏丽丽说,有什么看不懂的?他们是同事,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见着见着,就见出感情来了呗。米红不信。见那样的一张脸,魔芋一样的脸,能见出感情来?

再说,有感情的夫妇不这样。在一个单位上班,从来没看过他们在弄堂里一起进出过,别的夫妇都是比翼双飞,他们呢,单飞。苏茂盛骑自行车,顾美丽走路,邮政局倒也不远,走路的话,也就20来分钟。

菜市场在去邮政局的路上。米白早上去买菜,苏茂盛早上去上班,两人常常遇见。遇见了就打个招呼,上班?米白问。总是米白问苏茂盛,苏茂盛和以前一样,还是爱理不理的,但他看见米白,会把车闸一捏,双脚往两边地上一踮,自行车就在米白的面前停了下来。这种时候是米白拎了菜篮子,菜篮子里的东西多,苏茂盛要帮米白捎一程。

米白开始时还推让,一个菜篮子,能有多重?别看米白个子小,力气大着呢,提一个小小的菜篮子,完全不在话下。别说一个菜篮子,就是米红,她也能背着走好远呢,从她家樟树下,到苏丽丽家的柚子树下。

小时候,她和米红苏丽丽一起玩猪八戒背新媳妇,石头剪刀布,谁输谁先背,每次总是米白输,她先背米红,又背苏丽丽,累得气喘吁吁。

米白结婚后还爱玩这个游戏呢,和三保玩。石头剪刀布,这一次,米白赢了,三保先当猪八戒,背米白。轮到米白背时,三保不让了,三保人高马大,米白娇小玲珑,怎么背?不压坏了?可米白非要背他,嘟了嘴,不走。三保就象征性地趴在她背上,两人四脚兽一样,走几步。

有一次,在弄堂口碰上苏茂盛了。三保不好意思,赶紧从米白的背上下来。米白问,下班哪?苏茂盛不理她,面无表情地过去了。

三保有些讪讪的,可米白依然笑嘻嘻的,她习惯了苏茂盛的面无表情。

即使帮米白拎菜篮子的时候,苏茂盛也是那个样子,总是不由分说一把抢了米白的菜篮子,和以前在学校抢卷子一个样。米白只得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苏茂盛走得快,米白走得慢。两人一前一后,隔得远远的。到米家院墙外,苏茂盛也不等米白,也不和米家人打招呼,兀自把菜篮子往院门口一放,骑上车,走了。

这事顾美丽知道,知道也没动声色。顾美丽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遇上灯芯大的事就哭哭闹闹,那是没文化的妇人家干的事。

而顾美丽是有文化的妇人,中专毕业生呢,读过《论语》,知道做事不能冲动,要三思而后行。

对苏茂盛帮米白提菜篮子这事三思的结果,是苏茂盛不可能会喜欢米白,那他为什么要帮米白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山水。山水是谁?是米红。

苏家弄的女人,顾美丽觑过来觑过去,觑过去又觑过来,也只觑上一个米红。

推己及人,苏茂盛的眼里,也应该只有一个米红了。虽然苏茂盛不好色。如果好,不会娶顾美丽。邮政局的同事都这么说。明说的是前半句,暗说的是后半句,她们一定会这么说的,背了顾美丽。带着三分酸醋,三分恶毒。尤其姜艳芬,有意无意的,总会这么刻薄顾美丽。

顾美丽由她刻薄。她是顾美丽的女友,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当初也喜欢过苏茂盛,还犹抱琵琶地表达过她的喜欢,可苏茂盛不知是不懂,还是假装不懂,态度一直不冷不热。把姜艳芬急成了玻璃灯罩外的一只蛾子。那又如何?辛夷是个小城,小城的风气如今虽说比以前开化,但也没开化到女人可以追男人。

辛夷的婚姻观念,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多,也是男人追女人。世上只有蝶恋花,没有花恋蝶;只有藤缠树,没有树缠藤。植物都懂的理儿,人能不懂?所以姜艳芬再急,也不能倒追苏茂盛。怎么办?只好求顾美丽了。两人是闺阁之友,私房话没什么说不出口的。而且,顾美丽这个人,不多话,和姜艳芬同事多年,从来没听她说过别人的是非。别人说,她笑笑,自己不说。所以,姜艳芬求顾美丽,不单因为她是女友,也是看中了顾美丽有守口如瓶的美德。姜艳芬的意思,是让顾美丽出面,撮合她和苏茂盛。媒妁之言嘛。当然,最好是顾美丽略施小计,让苏茂盛主动追姜艳芬。这应该也不难的,姜艳芬虽说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但也是辛夷邮政局的一枝花,还是花魁——这是自封的。

顾美丽沉吟半天,答应了。女人都有做媒的癖好,但对顾美丽这种话不多的女人而言,却是勉为其难。我这是为朋友两肋插刀,顾美丽说。是是是,姜艳芬说,我知道。她领情。并赌咒发誓事成之后一定知恩图报——也要为顾美丽物色一个对象。这个难度可高,姜艳芬说,是玩笑的语气。可这玩笑话不该说的,有些伤人了。顾美丽倒也没恼,还是出面撮合去了。她请苏茂盛喝酒。苏茂盛不是很好请的人。可顾美丽开口,苏茂盛就没推辞。辛夷邮政局里,也就他们两个,能谈得来。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谈过。可感觉应该谈得来。他们是一类人,独来独往,不爱社交生活,爱读书。苏茂盛好几次看见顾美丽把书藏在抽屉里读,一边织毛衣,一边读。办公室里织毛衣的女人很多,但一边织毛衣一边读书的女人就只有顾美丽了。苏茂盛生出好感。什么书?有一次他主动搭讪,这在苏茂盛,是破天荒了。顾美丽把书的封面翻给他看,是钱钟书的《围城》。这本书苏茂盛也读过的。他们相视一笑。之后每次看见彼此的书,都会相视一笑。有了这样的基础,苏茂盛自然会和顾美丽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谈读书心得。开始在福膳房,后来就不拘了。酒钱都是姜艳芬出的。这是自然。难不成媒人做媒还要自掏腰包?不能!顾美丽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姜艳芬不说插刀,至少这点仗义也有。可姜艳芬没想到,顾美丽撮合了一个月,不但把姜艳芬的一个月工资撮合没了,最后还把苏茂盛也撮合没了。顾美丽说,她也没办法,她真是尽力了的。这话姜艳芬信。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姜艳芬真会信顾美丽。

几个月后苏茂盛娶了顾美丽。没有过程。很突然的,邮政局的同事都接到了大红请柬,是顾美丽送的,不说话,只是春风满面地把请柬往人桌上一放。再几个月,顾美丽生下了一个女儿。姜艳芬差点气得吐血。这女人到底怎么和苏茂盛撮合的?

这事只有天知地知顾美丽知。

是的,顾美丽知。最后那回喝的酒,是药酒,里面加了她姆妈偷偷从莲昌堂买回的中药。莲昌堂有一个秘方,在辛夷坊间很有名的。里面有淫羊藿、香附、菟丝子,还有一味药,说不上名子,暗红色,被碾成粉末状,有人说那是驴鞭,有人说是鹿茸,还有人说是加了陈年枸杞的狗屎。

据说男人喝了这个药酒就眼花缭乱。顾美丽的姆妈有经验。也不惜向女儿传授自己的经验。这是为老不尊。可尊不尊的事情,顾美丽的姆妈也顾不得了。顾美丽二十九了,不使毒招,怕要成老姑婆了。

本来那种酒一次喝一杯就可以的,喝多了,会出事。可苏茂盛喝了一杯之后,虽然面若桃花,却仍然没有动作,还在结结巴巴地谈《围城》。顾美丽于是铤而走险,又劝苏茂盛喝了一杯。这是给公猪下的剂量,顾美丽的姆妈说,公猪不起性,在食里下上这么个剂量的药。

苏茂盛吃了公猪的剂量,果然没抵抗住,把顾美丽当母猪了。

顾美丽比苏茂盛大两岁,还长得那么丑,这婚事苏全德夫妇一百个不乐意。别人介绍了多少门好亲?苏茂盛亲都懒得去相。弄得媒人后来都不敢上门了。说不知道苏家儿子最后要娶个什么样的美娇娘呢。那还是开始时的话,虽然有调笑的意思,也还是刮目相看的。但后来渐渐话就难听了。说苏茂盛那方面是不是有毛病哪?不然,那么大个后生,怎么不会思春哪?话传到苏全德夫妇这儿,苏全德夫妇气得七窍生烟。可这事也没法证明不是?总不能让苏茂盛像武考一样搭个场子在大家眼皮底下比试比试?只得由了别人信口胡浸。哪想到等了许多年,等来这么个歪瓜裂枣?苏家弄的人不笑得肚子疼?不,苏全德不乐意,一百个不乐意,一千个不乐意。也没用。苏茂盛还是要娶顾美丽。这是苏家的政治。苏家的政治是老子说了不算儿子说了算。别看老子动不动就喧嚣就唧唧歪歪,儿子苏茂盛基本不开腔。可人家一开腔,就金口玉牙了。苏家就这样,怪。

婚后两人不像夫妻,还是像同事。苏茂盛再也不和她谈读书心得了,似乎之前谈伤了,两人从此各读各的书。顾美丽倒也不怨,她本来也不是个能和人亲密的人,加上又做贼心虚。所以待人接物,在一贯的客气里,又搀了几分小心。这在苏家弄的人看来,倒也相敬如宾。

或许相敬如宾的夫妻才能过一辈子吧。顾美丽有时这样安慰自己。看别人如火如荼的恩爱,她心平气和,很笃定地等着。她等着看好戏呢。眼看她盖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这些年,她看塌了多少高楼?

苏茂盛不知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从来不看她,这倒好,她的脸原是经不起看的。别说他,就是其他人看她,她也总扭过半边脸,让人看她的耳垂,她全身上下,也就耳垂一个地方长得好。

苏茂盛的心到底在哪儿呢?顾美丽小心地试探过,把邮政局里有点姿色的女人闲闲地说了遍,尤其姜艳芬,顾美丽有意说了两次,两次苏茂盛都没什么反应。那么,苏茂盛的兴奋点,不在邮政局了,在苏家弄了。苏茂盛每日来来回回的,也就这两个地方,基本没有旁逸斜出过。顾美丽暗暗观察。唯一的线索是米白。可米白怎么可能呢?男人爱什么样的女人或许不好说,可不爱什么样的女人,顾美丽三十年来可是深有体会。米白的样子,比顾美丽还良家妇女呢。

可良家妇女米白的背后,还有不怎么良家的米红,这就合逻辑了,合男人的逻辑。苏茂盛这一招,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暗度之心,米红肯定知道。他们一个弄堂长大的,能不知道?或许早就暗度成了,也有可能。所以苏茂盛对女人才有那无可无不可,娶谁不是娶的草率。顾美丽几乎咬牙切齿了。第一次在弄堂里遇到这个女人,顾美丽对她的印象就不好。弄堂有些窄,她们迎面遇上,谁也没看谁。高跟鞋橐橐橐地,都是目不斜视勇往直前的姿态。走了十几米,顾美丽回头——这是顾美丽的习惯,对面过来的女人,她从来不正眼看的,她习惯回头看。没想到,这女人正好也回头,两个女人的眼睛撞个正着。顾美丽的眼睛一时慌成了惊弓之鸟,赶紧飞,飞到另外的地方。可就在这十分尴尬的撤退中,顾美丽还是瞥见了这女人的大概长相,以及表情。这女人的表情里有一种促狭的意味。她当时以为那促狭是冲她的回头来的,原来不是,是冲她的身份来的。这女人知道她是苏茂盛的老婆,所以那促狭里,有恶意的东西。

后来她们在弄堂里还遇见过几次。即使狭路相逢的状态下,顾美丽也是昂首挺胸,很坚决地目不斜视,再也没回过头。

她很婉转地向婆婆打听了这女人。女人叫米红。是裁缝铺朱凤珍的大女儿。是辛夷名人俞麻子的前儿媳。好吃。懒做。娇生惯养。还骄傲。还不守妇道。因为和莲昌堂的黄佩锦乱搞,被俞麻子家休了。

这在顾美丽的意料之中,尤其是米红的不守妇道。米红是如何不守妇道的呢?顾美丽问。她想听更多的细节。可婆婆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又说起了朱凤珍。说朱凤珍上梁不正下梁歪。总偷东家的布。雁过拔毛,鸡过鸭过也拔毛。不论贵贱,都偷。她扯块花洋布做床薄被子,回头看见米家的椅垫子也是那种花洋布,还拼了别的颜色。她扯块香云纱做衣裳,回头看见米家晒出来的被眉就是这种香云纱。朱凤珍这女人,爱偷布,所以她女儿才偷人。都是偷。一路货。婆婆在那儿说得唾沫横飞。可顾美丽对朱凤珍的偷不感兴趣,只对米红的偷感兴趣。米红是如何不守妇道的呢?顾美丽又问,漫不经心地。她一边织着毛衣。毛衣是婆婆的,是件烟灰色的开衫。婆婆哦一声,只好又转回来,开始说米红的不守妇道。顾美丽和婆婆聊天,总这样。有点儿像拉驴干活,时不时要吁一声,省得驴走岔了。一旦回到了正路上,顾美丽就又低了头,看上去是一心织毛衣了。

婆婆其实也是爱说米红的。米红这样的人,天生是要活在苏家弄人的闲言碎语里的。可婆婆说米红,就没有像说朱凤珍那么生动具体了。不知是压根没掌握细节,还是不好意思说细节。毕竟她们是婆媳,说男女那种事,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婆婆是蜻蜓点水似地说。虽然口气是铿锵激烈的。是讨伐的口气。说米红如何如何该死,如何如何十恶不赦。这让顾美丽觉得好笑。赦不赦的,不由婆婆说了算,由男人说了算,由苏茂盛说了算。或许正因为不守妇道,男人才更趋之若鹜吧?不守妇道在女人看来,是污秽,可在男人那儿,会不会反而是一种美德呢?或者说,尤其对守夫道的男人,比如苏茂盛,会不会更如巫如蛊?说白了,男人这种生物,贱,总偏好不健康的东西。什么不健康就偏好什么。烟,酒,色,哪样不是销魂蚀骨的?可男人不怕,一个个前仆后继舍生忘死的。所以,顾美丽不是信不过苏茂盛,而是信不过男人。

她于是更加婉转地向婆婆打听米红和苏茂盛的历史关系。有什么历史关系?没有,完全没有,除了同住在苏家弄,苏茂盛和米红,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婆婆撇得清清的。

可顾美丽不信。

因为苏茂盛总给米白拎菜篮子。因为米红那样促狭地笑。更因为,苏茂盛和米红从来不说话。顾美丽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鬼。

顾美丽准备捉鬼了。

米红那段时间不怎么上裁缝铺了。懒得。她看不惯三保和米白那种天仙配的样子。成了心要气她似的。她倒不气三保,虽然三保对她爱理不理的,可那爱理不理,有点儿,有点儿像恋人治气。三保生米红的气呢!当初三保喜欢米红,裁缝铺里的人都看出来了呢,可米红偏没事人一样,欢天喜地地嫁给了俞木。三保能不恨?可这恨是三保和米红之间的事,外人插不上手的。就算是米白,又怎样呢?依然是外人。可米白笨,不懂这个。每次三保对米红态度冷淡,米白在边上都急得不行,要么使眼色,要么扯三保的衣袖。仿佛那衣袖,是米白的绳子。米白用这根绳子来表明,三保是她的人。米红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个。米红从来不觉得,三保是米白的人。三保打12岁到裁缝铺里来,就是米红的人了。一日奴,终身奴。男女关系,说到底,就是主仆关系。

这一点,莫说米白,连冰雪聪明的米青也看不懂。米青那个人,也就是读书厉害,对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其实没开窍。所以也时不时跳出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一次饭桌上,大家团团坐了吃饭。因为是暑假,米青也回来了。桌上有粉蒸肉,老鸭炖芋艿,还有紫苏炒田螺。这在米家,是破例的。除了年节,或者来客人了。不然,米家的饭桌上一般不见两荤的。朱凤珍过日子,一向是个仔细的人。不仔细怎么办?别人家养儿防老,他们没养儿,只能自己给自己防老了。可米青爱吃肉。什么肉都爱吃,特别是五花肉,红烧,或者粉蒸,米青不嫌肥腻,吃得满嘴油汪汪的。那样子,老米看了心疼。

米青食堂吃多了,所以肚子里没油水。老米掏了私房钱让米白加肉菜。朱凤珍也不拦,米青也是她的女儿呢。虽然这个女儿和她不亲。小时候是朱凤珍和米青不亲,后来呢,就是米青和朱凤珍不亲。等到米青考上大学去了北京,她们更生分了。有时米青和老米在院子里聊天,朱凤珍听馋了,也想凑热闹。一过去,米青就不说话了,低头看她的书去了。朱凤珍那个委屈,我是后妈呀?我是后妈呀?她对老米发脾气,她也只敢对老米发脾气,对米青,她是不敢的。

那天饭桌上一开始气氛很好,米青考上了北师大研究生,老米十分高兴。这在苏家弄,是史无前例的事。为了祝贺,老米还特意让米白温了一壶酒,黄酒,加了红红的枸杞,琥珀一样,好看得很。米青端了老米的酒盅,又看又嗅,春日赏花般。老米让米青也喝一杯,米青不肯,有什么好喝的?中药一样。老米还劝,朱凤珍白他一眼,这老家伙,装疯呢,竟然劝自己女儿喝酒。可老米说,你懂什么?酒这东西,看谁喝。李白喝,是李白斗酒诗百篇;苏东坡喝,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陆游喝呢,是红酥手,黄藤酒——黄藤酒就是黄酒,黄酒是宋朝人最爱喝的酒,宋朝人就是因为爱喝黄酒,所以词写得好。你看看人家李清照,就喝黄酒,和老公赵明诚一起喝。喝得酩酊大醉。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这还算好的,还喝得宿醉。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你们听听,多好的词!假如李清照不喝酒,能写出这种词?所以,这酒,米红不能喝,米白也不能喝,但米青要喝。不喝,是米青,永远是米青;喝了,哪天就可能成李清照了。这是胡诌了,中学语文老师老米平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乏味得很,可一旦喝了酒,就饶舌了,还饶出了几分意思。米青大笑,什么理论?如果喝酒能把自己喝成李清照,那天底下的李清照,怕不要成捆成捆地当柴火卖!

米青不喝酒,米青吃肉。五花肉粉蒸,加了小麦酱,红彤彤的,也像花呢,有花的颜色,也有花的芬芳浓郁。米青大快朵颐着,那朵颐的样子,不雅得很,看上去简直不像个读书人。可老米喜欢。老米反正看米青什么都喜欢。老米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米青说,不,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碗里没有肉。

这是什么研究生哪?把李白的诗,生生糟蹋成这个样子。老米咂口酒,很幸福地摇着头说。朱凤珍也觉得幸福。虽然这父女俩说的话她一点儿也听不懂,可就是因为这听不懂,朱凤珍才更觉得幸福的——这才是书香门第呢,苏家弄里的人,除了他们米家,谁会这么说话?

如果不是因为一块鸭掌,那天饭桌上的气氛说不定就一直这么好下去了。

三保不小心搛了块鸭掌,真是不小心,他本来要搛的是芋艿。这是学徒时养下的习惯,吃素,莫动荤。动荤之前,要师傅开口。这是规矩。朱凤珍一般是不开口的。可有时家里来客人了,朱凤珍就会开口了,朱凤珍很和蔼地说,三保,你也吃肉。三保嗯一声,筷子还是很自觉地去搛面前的素菜。

过一会儿,朱凤珍又说,三保你吃肉。这回不是客气,是真的,三保这才搛上一块肉,多是皮皮骨骨。因为这个,米青曾经对朱凤珍很有意见,认为朱凤珍是剥削阶级,和苏全德一样,基本属于硕鼠那类人。为了表达对硕鼠的反感,有一回当着朱凤珍的面,把一大块方方正正的肉放到三保的碗里。在米家,只有米青敢这么公然挑衅朱凤珍。

其他人,包括老米,一般都是趁朱凤珍不在饭桌上的时候才搞点小动作。米白会突然把自己搛的五花肉往三保的碗里扔。三保不肯吃,要扔回来,米白急了,捂住自己的碗,叫,三保哥,三保哥。老米皱了眉,说,一块肉,扔来扔去,真是。吃吃吃。三保没办法,只得吃了。

这当然是以前,三保那时还是裁缝铺里的学徒。和米白结婚后,三保成了米家的郎婿。学徒是学徒,郎婿是郎婿,身份不一样了。朱凤珍是懂礼数的人,所以,结婚第二天,朱凤珍看三保在饭桌上还是矜持得很,就说话了。朱凤珍说,三保,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饭桌上,你莫客气。老米也说,对对对,三保,你莫客气。

可三保还是客气,没办法,成习惯了。就算三保想不客气,可三保的筷子总老马识途般,往素菜盘里跑。米白心疼呢,米白说,三保哥,你是和尚呀?什么意思?三保当然不是和尚,是和尚的话,怎么娶了米白?那为什么总吃斋?

三保也想不吃斋,至少不吃全斋——先从荤菜里的素菜吃起,比如黄牙头烧豆腐,他挑豆腐吃;排骨烧莲藕,他挑莲藕吃;老鸭炖芋艿,他挑芋艿吃。

可一不小心却把鸭掌挑上来了。

在米家,鸭子的各个部位都被瓜分了的。老米喜欢吃鸭头和鸭脖子,朱凤珍喜欢吃鸭胸脯,米青喜欢吃鸭翅膀,米红和米白呢,两个事事不一样的人,却在吃鸭子这事上,一样了——都喜欢吃鸭掌。不过,米白把鸭掌叫鸭蹄。猪蹄,鹅蹄,鸭蹄,米白说,我全喜欢。那叫蹄呀?老米哭笑不得,明明是掌,只有哺乳动物才叫蹄呢。可米白每次还是鹅蹄鸭蹄地叫。孔夫子说,惟上智下愚不移。还真是。老米碰上这么个下愚,没办法了。

米红爱吃鸭掌,米白爱吃鸭蹄,可一只鸭子也就两只掌,或两只蹄。怎么办?如果在别家,这好办,一人一只就是了。可米家不一样。米红吃两只,米白吃零只。除非家里杀了两只鸭,不然,鸭掌没米白什么事。为什么?不为什么。米家就这样。好在米白随和,按米青的说法,是苟且。米白的性情苟且,米白的嘴也苟且。没有鸭掌啃,就啃鸭翅。米青总不在家,米青的鸭翅就归米白了。鸭翅和鸭蹄比起来,味道要差一些,米白觉得,可也不错,肉多。

三保拿手中的鸭掌,一时不知怎么办。自己吃?到底不习惯。给米白——按说应该给米白的,可师傅朱凤珍就在边上呢,他在米家是看惯了眉高眼低的。可给米红的话,怎么说得过去?犹豫了一秒钟,也就一秒钟,米红就看了过来。米红的眼神,怎么说呢,有些那个。至少在米青看来,不是一个大姨子应该有的眼神。

更不应该的,是接下来米红还把碗递给了三保,要三保帮她盛饭。

其实米红以前也这样。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米青眼睛看见了当鼻子看见了,哼一声,就算了。现在算不了。米青停下筷子,看米红,目不转睛地看。饭桌上突然鸦雀无声。米红没反应。

啪的一声,米青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吃了。你知道三保是谁的老公吗?之后米青质问米红。反正不是你的。米红想这么说,没说出口。你这叫喧宾夺主。

又来了!米红最讨厌米青这样,不仅狗拿耗子,而且还爱掉书袋,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总是说着说着,就出来一个成语,惟恐别人不知道她有文化。就算是米白的老公又怎么样?不过一个鸭掌,不过盛碗饭,有什么?

当然有什么!别说一只鸭掌,就是一根鸭毛,也是米白的了,和你米红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男女结婚能说明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了,并不就是这个男人爱上了这个女人,说不定正好相反,是因为他不爱这个女人,他爱另一个女人,但爱不上。怎么办?只好和别的女人结婚了。用结婚来表达他的委屈和怨恨。这怨恨,说到底,和爱也差不多。陈吉安娶苏丽丽是这样,三保娶米白也是这样。这种难言之隐,只有米红懂。

所以,不论米青说什么,米红当它是风,吹过了就吹过了,伤不着米红的根本。米红内心结实丰饶着呢。男人的爱,在暗里沤久了,就沤成了肥呢,把米红养得枝繁叶茂。这些米青哪懂?别看米青20多了,读了数不清的书,有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和西街的沈半仙差不多。可其实,除了书,米青又知道什么?要是她们姐妹关系亲密些,亲密到可以说说体己话,或许米红就告诉她了,男人有多好,男人的爱有多好,男人暗地里的爱又有多好。不说那些金银珠宝的好,那些绫罗绸缎的好,既使只是眉里眼里的好,也比书好过许多呢。女人整天抱本书,有什么意思?不如母鸡抱窝呢,母鸡抱窝还能抱出小鸡来,女人抱本书能抱出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是白白把自己的青春抱老了。可米红和米青之间从来不说这些闺阁话。事实上,米红和米青不单不说这些闺阁话,就是闺阁外的话,米红和米青也不说。

倒是和苏丽丽,有些事可以说说。

苏丽丽这个人,情重。她自己这样说自己。然后批评米红无情无义。

隔些日子,只要米红没去看她,她就怨妇似的。她想米红呢。可陈吉安店里忙,儿子陈迭戈才4岁,女儿陈西西呢,还不到2岁。她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坐了小黄鱼到苏家弄来,说看王绣纹。结果看了几分钟不到,就把陈迭戈陈西西往王绣纹那儿一放,自己到米红那儿,两人嘀嘀咕咕几小时,把天都嘀咕黑了,才回家。王绣纹不高兴,问,你想学打麻将?苏丽丽莫明其妙,说,不想呀。王绣纹说,那你想离婚?我为什么想离婚?王绣纹说,哦,那我知道了,你是想找野老公。苏丽丽火了,说,你有病?这么说话。我为什么想找野老公?王绣纹说,不想学麻将,不想离婚,不想找野老公,为什么和米红黏在一起?我当你要拜师学艺呢。

什么拜师学艺?好心当作驴肝肺,我明明是带迭戈和西西来看你。

王绣纹说,拜托,你下次还是别来看我了,我吃不消。

苏丽丽说,嘁,不来就不来,我再也不来了,让你想死我们家迭戈和西西。

王绣纹说,行行行,你让我想死一回。

可还等王绣纹想死呢。苏丽丽就憋不住了。又来了。

她怪米红。你让我成了一个没志气的人,你来看我,我就不来苏家弄了,省得王绣纹噜苏。

其实,米红偶尔也去苏丽丽那儿。

不是米红想苏丽丽了,米红从来不想苏丽丽的,这一点,苏丽丽也知道,苏丽丽说,我这是单相思。米红好笑,还单相思,你当自己是梁山伯呢。苏丽丽说,我就是梁山伯。米红说,那你让陈吉安当祝英台,我可不想和你化蝶。又不是玻璃。

说到玻璃,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们想起了辛夷的玻璃,新华书店的那个男店员,就是一块玻璃。总是坐在柜台里面织毛衣,留海长长的,斜披下来,他时不时的,用中指去掠一下,那动作,几乎很妩媚的样子。传说他衣服下面还穿了大红胸罩——这传说后来被证实了,是陈吉安他们证实的。陈吉安班上有一个男同学,长相非常俊美,也爱读书,每次去新华书店,那个店员都会借机吃豆腐。假装介绍书,用手去碰他的手,或者贴身站在他的后面,磨磨蹭蹭的。这种恶心的事儿不止发生过一回,开始他不好意思说,忍着,毕竟这事有点儿难以启齿,后来店员得寸进尺,表情和动作愈来愈过分,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告诉了他朋友。他朋友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伙同陈吉安他们恶整了一回这个店员,让那个男同学把他约了出来,就约在辛夷河边,大冬天,他们把他剥得一丝不挂,衣服都丢进了辛夷河。他果然穿了大红胸罩,还是带蕾丝边的。

那个玻璃后来不见了,有人说他被新华书店开除后上吊了,也有人说他去了北京。反正北京地方大,玻璃又多。

陈吉安和她们说这些的时候,还不是苏丽丽的老公,他们三个人坐在“李记”里,喝啤酒,嘬螺蛳,谈论他们职高的那些老师们。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尤小美了,因为尤小美是职高最风骚的女老师。这种时候苏丽丽总是十分兴奋,只要陈吉安在,无论说什么,她都很兴奋,发情的雌猫一样,喵喵喵,叫个不停。她喜欢陈吉安,而陈吉安又喜欢米红。三个人经常猫捉老鼠一样玩。

到最后,还是苏丽丽这只雌猫,把陈吉安捉了。

米红有些酸酸的。要是知道陈吉安以后真能开这么大的汽车维修店,米红当初或许就嫁陈吉安了。

陈吉安在职高时学的是机电维修,说过他以后要开汽车维修店的,要开辛夷最大的汽车维修店,可那时候的话怎么能作数...

声明:虚构演绎,仅供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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