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家训》有言:“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节俭,自古以来便是传家美德,惜物爱福,本是正道。
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亲友邻里间互赠旧衣,更是寻常不过的人情往来。
然而,衣物,贴身之物也,日夜相伴,浸染着主人的气息。
寻常人家只知其暖,不知其重。
在偏远的青山镇,便住着这么一户人家,姓李,单名一个“山”。
李山为人最是忠厚老实,也最是节俭,可这日子,却偏生越过越见不到光亮。
一切的变故,都得从他收下那包旧衣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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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山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靠在码头上给人扛活为生,挣的都是血汗钱。
他的婆娘刘氏,也是个勤快人,揽些富贵人家的浣纱缝补的活计,补贴家用。
夫妻俩省吃俭用,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可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
屋子是租的,三面透风,一到冬天,那寒气就像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眼瞅着就要入冬,今年的北风又来得格外早,格外的硬。
刘氏抱着他们五岁的儿子天天,愁得直掉眼泪。
“孩子他爹,这天可怎么好。”
“天天的棉袄,袖子都短了一大截,里面的棉花都结成了疙瘩,哪里还挡得住寒。”
李山蹲在屋檐下,闷着头抽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再熬熬,等码头上结了工钱,我就去扯几尺粗布,给你和天天一人做一身新棉衣。”
刘氏叹了口气:“工钱要等到腊月呢,这一个多月,可怎么熬。”
正当夫妻俩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上门了。
是李山的一个远房表哥,吴老七。
这吴老七早年去城里闯荡,听说做了点小生意,时常穿得人五人六地回乡,但镇上的人都说他为人油滑,不怎么靠得住。
这次他回来,却显得有几分落魄,但依旧提着个大大的包袱。
“山子兄弟,弟妹。”吴老七一进门,就自来熟地拍了拍李山的肩膀。
“听说你们日子过得紧巴,这不,表哥我从城里带了些旧衣服回来,都是上好的料子,扔了可惜,就给你们送来了。”
李山和刘氏受宠若惊,赶紧请他坐下。
吴老七解开那个靛蓝色的包袱,一股脑地将里面的衣服倒在了床上。
“嚯。”李山和刘氏都看直了眼。
这哪里是“旧”衣服。
一件男式的暗灰色长棉袍,面料是厚实的棉布,入手沉甸甸的,里子还是细棉的。
一件女式的湖蓝色夹袄,虽然样式有些过时,但绣花精致,料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竟还有些微的光泽。
还有几件小孩子的衣裳,其中一件大红色的棉马甲,簇新簇新的,上面还用金线绣着“长命百岁”的字样。
“这……这太贵重了,表哥。”李山搓着手,不敢去碰。
“哎,跟我客气什么。”吴老七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都是穿过的,放着也是占地方。你们不嫌弃就好。”
“城里的大户人家,衣服穿个一两次就不要了。我这是帮着人家处置的,你们拿着穿。”
话说到这份上,李山夫妇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刘氏是做惯了针线活的,她拿起那件暗灰色的男袍,仔细看了看。
衣服是干净的,浆洗过,但凑近了闻,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不像霉味,也不像汗味,倒像是……庙里常年点着劣质檀香,混杂着草药熬糊了的气息。
她又翻开里衬,在腋下和领口的位置,发现了几块暗黄色的、洗不掉的陈旧印记。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也许是城里人染上了什么污渍。
再看看儿子天天,正眼巴巴地摸着那件大红马甲,眼睛里全是光。
刘氏的心一软,把那点疑虑压了下去。
“那就……多谢表哥了。”
吴老七见他们收下,像是松了口大气,茶都没喝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只说城里还有急事。
当晚,刘氏又把那些衣服用皂角水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挂在院子里晾着。
月光下,那几件衣服随风摆动,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几个无声的人影。
02
第二天,天刚亮,李山就换上了那件暗灰色的棉袍。
尺寸竟是出奇地合身,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真暖和。”李山活动着筋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舒坦笑容,“这料子,比我那件破袄子强太多了。”
刘氏也穿上了那件湖蓝色的夹袄,人靠衣装,她本就清秀的脸庞,一下也显得富态了几分。
天天更是高兴得在院子里直打转,那件大红马甲穿在他身上,衬得他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一家人穿戴一新,虽然屋子还是那间破屋子,但心气儿却提了起来。
李山觉得浑身是劲,往码头去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然而,怪事,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李山到了码头,工头正要分派一单最重的活,往一艘大船上扛米包。
这本是李山最拿手的,他力气大,干活麻利,往常这种活他一人能顶一个半。
可今天,他刚一弯腰,还没把米包扛上肩,就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紧接着,他那穿了新棉袍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下猛地一拽。
“哎哟。”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去,脚下不知怎么就绊倒了自己,重重地摔在了石板地上。
更要命的是,他为了稳住身形,伸手乱抓,竟把旁边一垛刚码好的、准备运给城里“福满楼”的上等丝绸给拽了下来。
一整匹价值不菲的云锦,不偏不倚地掉进了码头边的臭水沟里。
这下可闯了大祸。
工头当场就把他扣下了,货主更是气得跳脚,非要他赔。
李山一个扛活的,哪里赔得起。
最后,工头看他可怜,又是多年的老伙计,出面求情,让他把这个月没结的工钱全赔了进去,还签了张欠条,才算作罢。
但活计,是彻底丢了。
李山一瘸一拐地往家走,那件合身的棉袍,此刻却像是浸了水一样,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家里的刘氏,也正遭遇着一场无妄之灾。
刘氏穿着那件湖蓝夹袄,去镇上张大善人家里交送洗好的衣服。
张家是镇上首富,规矩极大。
刘氏一向谨慎,从未出过差错。
可今天,当着张家管事的面,打开包袱时,她整个人都傻了。
包袱里雪白的细棉里衣上,竟赫然印着几块扎眼的、不规则的青蓝色印记。
管事当即变了脸:“刘氏。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老爷最喜欢的贴身衣物,你竟敢把它跟掉色的下人衣服混在一起洗。”
刘氏百口莫辩,她发誓自己是分开洗的。
“你还敢狡辩。你身上这件蓝衣裳,不就是掉色的货色。”管事指着她的夹袄。
刘氏低头一看,那湖蓝色的夹袄,在袖口处,确实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她来不及解释这衣服是刚得的,就被张家的下人连人带包袱一起推搡了出去。
“工钱别想要了。以后张家的活,你再也别想碰了。”
刘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李山坐在门槛上,抱着头,那身灰袍子在阴影里,显得死气沉沉。
夫妻俩一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
只有儿子天天,还穿着那件红马甲,在角落里玩泥巴。
刘氏刚想去抱他,天天却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指着屋子的横梁,浑身发抖。
“娘……有……有人……”
“天天,别瞎说,哪有人。”刘氏赶紧捂住他的嘴。
“有……有个叔叔……就蹲在梁上……他……他没有笑……”
刘氏抬头看去,除了蛛网,空空如也。
一股寒气,却顺着她的脊梁骨,猛地窜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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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从那天起,李山家的“运气”,就像是破了个大洞,怎么也堵不上了。
李山丢了码头的活,又摔伤了腿,只能在家养着。
他那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往日里,他虽然穷,但眼里有光,手里有劲,总想着多干点活,让婆娘孩子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他整天就穿着那件暗灰色的棉袍,缩在床脚。
他也不说话,就是愣愣地看着房梁,一坐就是大半天。
刘氏喊他,他要过好半天,才“嗯”一声,眼神都是直的,没有焦距。
刘氏的活也丢了。
张家在镇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家不要的洗衣妇,别的人家更是不敢用了。
刘氏只能去打些更零散的短工,比如帮人剥花生,或者去河边挖野菜,一天下来,换不回几个铜板。
家里的米缸,眼看着就要见底了。
最让刘氏担心的,是儿子天天。
天天开始说胡话了。
他时常指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说“叔叔”在那里。
他还说,那个“叔叔”也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和爹爹的一样。
刘氏吓得不行,用锅底灰给天天在额头上画了个“王”字,又去求了张符烧水给他喝,全都不管用。
天天开始发高烧,日夜啼哭,夜里更是惊厥不断。
他那件鲜红的马甲,穿在他日渐消瘦的身上,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件不祥的祭品。
李山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他甚至开始护着那件灰袍子。
刘氏觉得这衣服不吉利,想趁他睡着了脱下来烧掉。
她的手刚碰到袍子,李山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惊醒,一把将她推开。
“你干什么。”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吓人。
“山子,你醒醒。这衣服不对劲,我们把它烧了吧,烧了就好了……”刘氏哭着求他。
“不准动。”李山死死地抓着衣领,“这是我的衣服。它暖和。你敢动它,我就……我就……”
他“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狠话,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又带着恐惧的眼神看着刘氏,然后把头埋进了袍子里,瑟瑟发抖。
刘氏的心彻底凉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开始四处打听,想知道那些衣服的来历。
她找到了镇上一个从城里回来的老乡。
那老乡一听“吴老七”,当即“呸”了一口。
“你说那个瘟神。他可害苦了人。”
“他哪里是做什么正经生意,他是在城里给一个大赌场放印子钱。”
“前阵子,他手下一个最得力的伙计,也是他的远房亲戚,好像是叫什么……阿四。那阿四,贪了吴老七一大笔钱,拿去豪赌,结果输得精光。”
“吴老七是什么人,他把那阿四关起来,往死里打,逼他还钱。”
“那阿四也是个狠人,最后被逼得没办法,在一个夜里,穿着一身灰袍子,就在吴老七的库房里……上吊了。”
刘氏听到“灰袍子”三个字,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那吴老七呢?”
“吴老七怕啊。出了人命,赌场那边也怪他办事不力。他怕阿四的鬼魂缠着他,连夜就跑了。听说他老婆孩子,也因为这事,一病一死,家破人亡。”
“跑之前,他把那阿四和家人的衣服,都带走了。他信一个歪门邪道的说法,说这种‘横死’和‘病死’之人的衣服,怨气最重,谁要是穿了,谁就替他家把这灾给挡了。”
“他这是在找替死鬼啊。”
04
老乡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捅进了刘氏的心窝。
她全明白了。
什么城里人的旧衣服,那分明是死人的“怨衣”,是吴老七用来转嫁灾祸的“替身”。
李山身上那件,是那个上吊横死的阿四的。
天天身上那件,是吴老七那个早夭的孩子的。
自己身上这件,怕是吴老七那个病死的老婆的。
怪不得,怪不得李山会变得痴痴呆呆,总想往高处看。
怪不得,天天会高烧不退,总说看到“人”。
怪不得,自己会丢了活计,沾染上那洗不掉的“晦气”。
他们一家三口,这是活活地穿上了三口“薄皮棺材”啊。
刘氏连滚带爬地跑回家。
一进门,就看到李山正站在那条低矮的横梁下。
他手里拿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麻绳,正费力地往梁上扔。
他的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冷……冷……吊起来,就不冷了……”
“山子。”
刘氏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扑过去,死死抱住李山的腿。
李山缓缓地低下头,那双眼睛,已经完全没有了活人的气息,一片灰白。
“别拦我……阿四……阿四说,他一个人在那边,好冷……”
“你不是阿四。你是李山。你是天天的爹。”刘氏用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李山的手臂。
剧痛让李山浑身一颤,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我……我这是在哪……”
“山子,你快把衣服脱了。快脱了。这是死人的衣服,是催命的符。”
刘氏手忙脚乱地去扒李山的灰袍子。
可那袍子,像是长在了李山身上一样。
刘氏越是用力,那袍子就收得越紧。
李山发出了痛苦的哀嚎,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这件衣服勒断了。
“脱……脱不下来……”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天天微弱的哭声。
“娘……娘……我好冷……那个小哥哥……他……他要带我走……他说他一个人,好孤单……”
刘氏回头一看,只见天天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伸着小手,对着空空的墙角。
那件大红马甲,颜色鲜艳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刘氏只觉得天塌地陷。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她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奶奶。
奶奶在世时,信佛,曾说过,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若遇上了过不去的坎,就往南山去。
南山深处,有一座破败的古寺,叫“忘忧寺”。
寺里,有一位得道的高僧,叫慧远禅师。
奶奶说,那是真正的慈悲之人,能解世间一切苦厄。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刘氏咬破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冲进厨房,拿起那把豁了口的菜刀。
她没有去砍李山,而是冲到天天床边,对着那件红马甲,狠狠地划了下去。
“刺啦”一声,布帛撕裂。
天天“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黑血,然后便晕死过去。
刘氏来不及多想,又冲向李山,对着那件灰袍子,连劈带砍。
“刺啦。刺啦。”
灰色的棉絮,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腐朽的恶臭,漫天飞舞。
李山也跟着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刘氏自己,也用刀划破了那件湖蓝夹袄,连同那两件破烂的“凶衣”,一起拖到了院子里,用火折子点燃了。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发出“噼里啪啦”的怪响,黑烟中,仿佛有无数张扭曲的脸在尖叫。
刘氏不管不顾,背起尚在昏迷的天天,又架起半死不活的李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朝着南山的方向,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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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南山的路,崎岖难行。
刘氏一个弱女子,背着孩子,拖着丈夫,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她的鞋子磨破了,脚底满是血泡,膝盖也磕得青紫。
但她不敢停。
她知道,停下来,就是死。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爬到了半山腰。
一座破败的小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出现在了眼前。
庙门上,连块匾额都没有,只有两扇斑驳的木门,虚掩着。
刘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了庙门。
院子里,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老僧,正背对着她,拿着一把竹扫帚,一下一下,安静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门外的动静。
刘氏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连同李山和天天,一起倒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大师……大师……救命……”
刘氏朝着那个背影,发出了最后微弱的呼喊。
老僧扫地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沟壑纵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没有看地上的三个人,目光,却落在了刘氏她们身上那被划破的、残存的布料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清晨的山谷里,显得无比悠远。
“唉……终究还是来了。”
刘氏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渗出了血。
“大师……求求您……救救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们……我们只是收了人家的旧衣服穿……我们只是想节俭度日……我们做错了什么……”
慧远禅师走了过来。
他蹲下身,没有去扶刘氏,而是伸出干枯的手指,捻起了李山那件灰袍子被烧焦的一角,放在鼻尖闻了闻。
“哼。”他发出一声冷哼,“节俭?无知。”
“世人只知节俭是美德,却不知有些东西,是万万沾染不得的。”
“这衣物,贴身裹肤,承载主人的‘气运’、‘病业’、乃至‘死怨’。你们这是将别人的困顿落魄、疾病缠身、乃至横死之灾,尽数串在了自己身上啊。”
刘氏浑身冰冷,颤抖着问:“大师……我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这衣服,到底有什么禁忌?”
慧远禅师站起身,双手合十,神情肃穆。
“施主,你可知,这收旧衣,有三大禁忌,一旦触碰,便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刘氏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死死地盯着老僧。
“大师,求您开示。是哪三个禁忌?究竟是哪三个禁忌,害得我家破人亡。”
老僧缓缓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声音在寂静的古寺中,一字一句,清晰地响起:
“这得道高僧开示,往往躲不开困顿落魄下场的三个禁忌,你们,偏偏全都占了。”
“这第一个禁忌,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