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家电的异次元交响乐

ELECTRONICOS FANTASTICOS! 在大阪世博会的演出 摄影：SKINNY

一台由大型显像管电视改造的大鼓置于舞台中央。演奏者敲击电视屏幕，轰鸣的电磁噪声响起，随后，操持各类家电的演奏者逐一登场，有的弹拨电风扇，有的转动车轮，奏响“电磁祭囃子”。电磁奇特的电气声场仿若来自异次元的声响，在场的观众于是围成圆圈，跳起日本传统的盆舞，口中高喊“显像管！显像管！”很难想象，这样一场狂舞乱蹈的“电磁祭典”，竟会在大阪世博会的舞台上发生。

这一名为ELECTRONICOS FANTASTICOS!的跨领域音乐计划由艺术家和田永发起 —— 他以独特的方式将退役的家电、老旧的音响设备与技术残骸转化为乐器与表演工具。在他看来，这些电器不是被丢弃的“垃圾”，而是蕴含潜在声音能量的“未完成的乐器”。

ELECTRONICOS FANTASTICOS! 在大阪世博会的演出 摄影：井上嘉和

对废弃电器非典型的处理方式开始于一次意外：用手拨动一台摔坏的开盘式录音机磁带，他讶异于自己的手竟有扭曲时空的能力。再往后，尝试性地将吉他音箱的线塞进袜子，用身体触碰电视屏幕，流过身体的静电让音箱发出“吡——”的电磁噪音 —— 他开始确信，即使是被淘汰的老旧电器，只要能捕捉到它们的电信号之“声”，就能变成新的“电磁乐器”，赋予其新生，或者说新声。他认为，“当家电完成了它们在社会中的角色，逐渐归于野性时，它们会开始以妖怪的姿态发声。”

如今，和田永同时是 Open Reel Ensemble、Braun Tube Jazz Band 的成员，在这些实践中，他不断探索“祭典性” —— 一种能够将人群汇聚在一起，让时间与能量交织、共振的力量。除去越发壮大的“电磁部族”，每年在不同地区巡演的“电磁盆舞”也是一场聚集和庆贺的祭典，人们围成圆圈起舞，既是对日本传统盆舞中“祭祀、迎接祖灵”文化根源的延续，也是对“废弃科技”的供养与转生。

ELECTRONICOS FANTASTICOS! 在大阪世博会的演出 摄影：井上嘉和

你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音乐人, 却似乎对旧电器情有独钟, 是否有工科相关背景呢？

其实我并没有接受过工学相关的教育，只是从小就喜欢把各种机器拆开，观察里面的构造。有时候还会故意弄坏某些部件，试验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些童年的经历，对我今天的创作有着直接的影响。

我对老旧家电非常着迷，最早的兴趣是源于收音机、磁带和黑胶唱片。这大概可以追溯到上小学的时候，我曾亲手做过一台简易收音机，当天线架在木头之间成功接收广播信号时，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 —— 那些看不见的电波真的存在，并且还能发出声音？！那一刻让我十分难忘。再次播放掉进水中的磁带的时候，播放器会传出皱巴巴的扭曲声音，让我突然意识到“啊！原来声音也能被水浸湿”。第一次触碰到刻在黑胶唱片表面的声音的纹理时，我仿佛身处某种神秘时刻 —— 只需让指甲轻轻拂过旋转的圆盘，便有微弱的声响从中缓缓流出。那一瞬间，声音竟能从旋转与形状之中孕育而生，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

和田永个人肖像

这些看似偶然的经历让我察觉，媒介本身就是一种“容器”，而它的内容会因为我们的触碰方式、使用方式而发生变化。或许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创作就已经悄悄开始了。

拆解“退役”的家用电器并把它们转换成电子乐器, 让它们“复生（复声）”，这件事又是如何开始的？

一切都始于与一台开盘式录音机（Reel-to-reel tape recorder）的相遇 。那是一个在广播电台工作的朋友送给我的，起初我只是用它录自己的声音玩。但有一天它被我不小心摔了。电机被弄坏了，录音机无法自动运转，所以我只好用手去转动磁带。结果意外地听到了“啾—砰～～～，啾～～呜 —— ”仿佛来自异世界般奇异的声音。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双手触发了某种声音，或者说，是一种触发并操纵了时空的感受。我惊讶到：“哇！我用自己的手扭曲了时空！”开盘机本来是播放和录音的设备，但当我介入其中时，它能发出声音，我觉得它已经可以算作乐器了。之后我开始尝试更多不同的方式：像打击乐一样去敲它，或者通过改变转速来调节音高等等。

和田永个人肖像 摄影：Mao Yamamoto

后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契机，是我发现显像管电视机也能发声。有一次，我没把连着吉他音箱的线插在吉他上，而是塞进袜子里，再用身体去触碰电视屏幕。流过身体的静电让音箱发出了“吡——”的电磁噪音。随着画面切换，音高也随之变化。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开始试着手敲打屏幕，形成了鼓的节奏。就在那一刻，我确信：即使是被淘汰的老旧电器，只要能捕捉到它们的电信号之“声”，它们就能变成新的“电磁乐器”。

现在的电子设备，基本都很难打开看到内部的零件 —— 即使打开盖子看里面的结构，也非常难直观地理解。相比之下，那些逐渐完成使命、被淘汰的旧家电，反而还保留着一种“粗犷感”，让我们有机会去触碰。 把它们改造成电磁乐器后，它们就能超越原本的功能，直接与电磁波、静电互动。

和田永演奏电风扇改造的乐器

此外，“开盘式”（open reel）这个词对我来说也很有象征意义 —— 开盘（open）就意味着设备是开放的、并有可以直接（用身体）去接触的意味。而某些时期的电器正是这样，可以让我用双手去干预、去参与，它们几乎就是一种身体性的“电磁民族乐器”。从那时起，我便全身心投入其中，持续将各种电器改造成乐器，并与伙伴们一起演奏。

近几年, 家电乐器的创造激情已经蔓延开,在日本很多地方都出现了NICOS!分部, 这是如何发生的？现在的规模如何？你会有定期的展示或者音乐活动吗？

ELECTRONICOS FANTASTICOS!（昵称：NICOS!）10年前从东京的一个小工作室开始，从收集废弃的旧家电出发，逐渐尝试探索它们能否作为乐器。随着不断的实验，我们将它变为一个开源型的项目。最开始是聚集了一些精通电气的技术人员，然后在试错中开启了乐器创作的探索。随后，音乐爱好者、喜欢祭典的人也加入进来，大家一同发明了未知的演奏方法，逐渐形成了一个可以群体合奏的社群。最初只有两三个人，现在已经有超过 100 人参与。有些人甚至只是在线上⻅过面，现实中从未⻅过。平日里大家各自有本职工作，但在周末聚在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电磁祭典”。正是这样的日常，让我们陆续受邀参加日本各地的艺术节，而与此同时，不同地区也纷纷建立起家电乐器制作的社区。如今，在日本共有5个城市设有据点（LAB），包括中学生和高中生在内的成员们都在其中乐此不疲地进行 DIY 式的硬件改造与创作。近年来，我们也积极参与海外的艺术节与音乐节。

和田永所设想的ELECTRONICOS FANTASTICOS!

与此同时，互联网上也逐渐诞生了跨国的虚拟社区，吸引了许多日本以外地区对乐器制作感兴趣的人们。比如在中国，就有年轻人受到我的活动启发，拍摄了把电风扇改造成乐器并在家中演奏的视频。或许正是在这个数字时代，才有可能诞生这样一个以废弃电器为材料起步的乐团 —— 在不同文化的交融中，演奏的音乐跨越国界，一支全新的“电磁部族”也正在悄然诞生。

我还记得10年前您在ARS上的演出,那是一次很棒演出体验。去年在银座，我第一次完整观看ELECTRONICOS FANTASTICOS!的“电磁盆舞”，感受到了不同层次的震撼, 让我深深感到人类精神性与文化堪称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最后的抵抗。据说你把旧电器比做“妖怪”, 这是否跟后来你开始创作“电磁盆舞”有联系？

“当家电完成了它们在社会中的角色，逐渐归于野性时，它们会开始以妖怪的姿态发声。”

这是我和 NICOS! 的伙伴们一起发展出来的幻想。

“電磁祭囃子”演出

电与磁，本来就是存在于自然界中的力量，人类只是从自然里借用它们，从而发展出便利于生活的科技。而当这些科技完成社会性的使命，它们也就从“追求便利与效率”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成为带着“电”的野性存在。我认为，“祭典”本身就是一种与便利化、小型化、智能化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它诞生于一种更为根源性的“野性”。所以，当我看到那些已经无法接收信号的显像管电视时，反而在它们庞大的体积里感受到一种“祭典性”，在它们的深邃中感受到一种幽灵的余白，就好像《午夜凶铃》中贞子会从其中现身一般。

“电磁盆舞”就是与这些已经完成社会使命的“废弃科技（Dead Tech）”一起跳的盆舞。它通过人们围成圆圈来舞动，不仅延续了日本传统盆舞中“祭祀、迎接祖灵”的文化根源，也尝试为这些“废弃科技”进行供养与转生。这是一次试图在科技时代，创造具有“循环时间感”融合技术与在地文化的新型祭典的尝试。

“磁乐弓”的演奏视频在中国的社交网络上获得了很高的人气, 你是怎么设想这个乐器的？为什么叫它民族乐器?

那个视频里使用的竹竿，其实是我已故的祖父用来缓解肩膀酸痛的竹竿。那根竹竿被切成了适合舒展肩颈的长度，并在长期使用中自然弯出了像弓一样的弧度。我当时想，如果在这根贴合身体的竹竿上贴上磁带，会不会变成像弓一样的乐器呢？于是试着做了实验，“磁乐弓”就这样诞生了。

磁带里录入了我自己的声音，并且与数字效果器结合，通过磁带正反向的来回拉锯来演奏。我们所制作的各种各样的民族电磁乐器，其实都是伴随日常生活经验而诞生的。而对我来说，“磁乐弓”就是一件承载着祖父生活痕迹的、属于科技时代的被重新定义的民族乐器。

和田永与Open Reel Ensemble成员一同演奏“磁乐弓”

前几日你在世博会上演奏 —— 那是一场非常盛大的演出。可否谈谈你的感受?

日本是第二次举办大阪世博会。上一次世博会是在 55 年前的 1970 年。那时正值经济高度增长期，前一年人类刚刚登上月球，主题是科技发展所带来的“人类的进步与调和”。那是大家坚信“未来一定会更美好”、对未来抱有乐观期待的时代。我们所演奏的许多老家电正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它们不仅是当时科学梦想的结晶，也是人们对美好生活憧憬的象征。

然而，半个世纪之后的现在，它们却变成了时代的尘埃，理应无声消逝的这些老家电却突破了原本的线性命运轨迹，以全新的姿态重新登场并在这次世博会上“咆哮”，这是像奇祭一般的尝试。夏天正值日本的传统祭奠，这是我们祭奠祖先亡灵的重要传统节日。在舞台中央，我们放置了一台由大型显像管电视改造的大鼓，演奏由太鼓奏者敲击释放出轰鸣的电磁噪音作为开端。接着，操持着各种家电的演奏者逐一登场，共同奏响“电磁祭囃子”。随后，来自福岛的民谣歌手也加入进来，表演了主题为“祭奠与重生”的本地民谣。电磁奇特的电气声场与传统民谣结合在一起，形成特别的聆听感受，观众们显然也受到了鼓舞，围成一个大圆圈跳起舞来，甚至边舞边疯狂呐喊“显像管！显像管！”，一个充满异样的狂舞乱蹈的电子祭典空间，就这样在世博会的舞台上开启。

ELECTRONICOS FANTASTICOS! 在大阪世博会的演出 摄影：井上嘉和

这是继火、水、土、风之后的“电”之祭的实验。科技与能源带来的恩惠与灾祸一直反复出现在人类社会的进程中。曾经，人们幻想中的“科学发展带来的美好未来”真的到来了吗？如今若有人说“未来是光明的”，反倒会让人产生怀疑，因为目前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让人无法判断未来的性质。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去描绘一个 DIY 式的未来？

家电的智能似乎无限接近并将超越当前的人类，而复活那些完成使命的家电、满身大汗地演奏它们的我们，也许正是复活人类自己的过程……我在演奏中产生了这样的感受。下一届世博会举办的时候，届时被盆舞祭祀、被呼唤的已逝者，将是如今的我们。无论是人还是机械，在生与死交替的边界上，任何时代都会产生对应的祭典。这次世博会上呈现的电子祭典，是一次通过想象力跨越时空、与链接另一个世界的体验。

和田永所在的 Open Reel Ensemble 将在11月20～23日于东京演出

撰文Biin Shen

编辑Leand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