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丈量土地》系列散文之二：土地的温度

文丨王成伦

系列散文之一：土地的四季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豫东平原王家堂的黄土地上，父亲在前面走，小小的我总爱踩着他的脚印，看那些深浅不一的凹陷如何被阳光填满，如何被雨水冲刷，如何消失，又如何在另一个日子里重现。父亲说：“土地是有温度的，它像一位沉默的智者，用二十四节气调整自身温度，用四季更迭重塑生命的轮回。”

春土温软

父亲的双脚就像大地的温度计，每一个时令都能准确预知家乡土地的温度。

当立春后的春风掠过王家堂的麦田，土地便开始苏醒，土地的温度便开始回升。那是一种温润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温度，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沉睡的孩子。父亲蹲在麦田里，掌心贴着土地，闭眼倾听。他说：“土地在复苏、在呼吸、在回暖、在舒展，你用脸贴着地面感受一下！”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左手和右耳贴在地上，我说：“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父亲笑了。说“土地的温度是活的，它懂得等待，懂得在寒潮过后，用最温柔的方式唤醒万物。”站起身来，我却看见了麦苗破土而出。嫩绿的叶片像无数只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打量着父亲、打量着这个世界！

雨水节气，细密的雨丝轻轻吻着麦田、油菜田，土地贪婪地吮吸着这甘甜的琼浆，温度也在悄然上升。土地的温度，如同一个温柔的怀抱，呵护着每一个生命的成长。油菜花在田野里绽放出金黄的花朵。小麦开始返青，那一抹嫩绿，如同大地初醒时的惺忪睡眼，透着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惊蛰的雷，是土地的叩门声，雨水渗入裂缝，像血脉重新搏动。土地的温度迅速升高，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点燃。虫子们开始蠕动，鸟儿们在枝头欢唱，整个世界都变得生机勃勃。父亲说：“土地醒了，土地开始以它的温暖而又包容的胸怀，接纳每一颗种子，等待着它们生根发芽。”

春分刚过，父亲便拉着我走向田野。他脱下布鞋，赤脚踩在刚翻过的土上，脚掌深深陷进松软的土里，像两片叶子轻轻落在湖面。“看，这个时候昼夜平分，土地的温度也达到了一种平衡。阳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上，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这土虽然还带有寒气。”他把脚趾微微蜷缩后说，“但土底下已经暖了，种子在土里醒着呢。”我学着他的样子，赤脚踩下去。初春的土还是有些凉，但脚心却能感觉到土的深处有一丝暖意，那是大地在黑暗中积蓄了一冬的体温。

清明时节，土地似乎很懂人性，空中带着淡淡的哀愁与浓浓的诗意。细雨纷纷，洒在土地上，带着一丝哀伤，也带着一丝生机。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我跟着父亲在墓前祭奠祖先，思绪一直在丈量祖先曾走过的路。父亲说：“祖先是我们的根脉，站在墓前，你是不是感受到这里的土地温度在上升?感受着生命的轮回与延续?” 此时，我看到了祖先墓地周围的麦苗上挂满了露珠，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仿佛是生命的光辉在绽放。这些露珠，像是思念的泪滴，承载着我们对祖先的缅怀，也寄托着对后来人的期许、寄托着对未来的期许！

到了谷雨，土地在春雨的润泽下，温度如同灵动的音符，开始欢快地跳跃。那温度，是大地母亲积蓄已久的爱意，从地心深处缓缓升腾，带着岁月的沉淀与期望。此时，种子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召唤，纷纷挣脱了黑暗的束缚，努力地向上生长。土地的温度，是一种唤醒，唤醒了沉睡的生机！唤醒了大自然中每一个微小的灵魂！

夏土燠热

当夏天的脚步轻盈而至，土地的温度便开启了一场热烈而激昂的旅程。从立夏的初露锋芒，到小满的渐入佳境，再到芒种的激情碰撞，直至夏至的巅峰对决，而后小暑大暑的燠热而奔放，土地的温度就像一位神秘而伟大的导师，用它独特的方式书写着自然与生命的对弈。

立夏时分，土地的温度是一种上升的信号，它开始青春躁动，告诉世间生灵，新的征程已经开启。此时的温度，让植物们鼓足勇气破土而出，让动物们活跃起来，投入到忙碌的生活中。

小满时节，温度逐渐升高，恰似人生的积累阶段。土地用它的温暖滋养着农作物，让它们一点点充实、饱满。这温度是耐心的等待，是默默的付出。父亲在麦田里检阅着“小麦方队”，对我说“你看看小麦的经历了四季，它成长成熟是不是教会了我们，成长是需要时间的，成功是需要沉淀的。”

芒种之际，温度达到了一个小高潮，在这个时节，乡亲们争分夺秒地收割小麦与播秋，土地的温度激励着人们挥洒汗水，为了粮食颗粒归仓，在与时间赛跑。

夏至，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土地热烈地回应，万物在这炽热的天气里尽情展现自己的魅力。土地变得滚烫。我跟着父亲赤脚走在田地里，脚底被土地烤得发红，像两块烧红的炭。“热吧？”父亲笑着说，“这是土地在说话，它在催着庄稼长呢。”我跟着父亲，脚底被热土烫得生疼，但能感觉到土地在跳动，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烈日下有力地搏动。

到了小暑，天气开始炎热起来。土地的温度居高不下，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庄稼在高温下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展现出生命的坚韧。父亲看我蹲在田埂上，看蚂蚁在灼热的沙土上爬行，蚂蚁像一群小小的探险家，在高温中寻找生存的缝隙。父亲说：“土地的温度是公平的，它既滋养万物的生命，也考验着万物的生命。”我明白了，此时的土地，用它的温度考验着每一个生命的耐力。

大暑期间，是全年最热的时候。酷热难耐的温度仿佛是生活的磨难与考验。土地却依然坚守着，用它的坚韧孕育着生命的奇迹。荷花在池塘里盛开，为炎热的夏天带来了一丝清凉。我随父亲从田里往家里走，热得心烦气躁，他说：“三伏天土地的温度是一种锤炼，它让作物更加茁壮，让万物生命更加顽强。人也一样，只有经历了酷热的洗礼，才能迎来真正的成长与蜕变！”是啊，土地的温度虽然炽热，但却孕育着无限的生机。

秋土温凉

当秋天的第一缕风轻轻拂过，土地的温度便如同一位优雅的舞者，开始了它那深沉而内敛的表演。从立秋的那一抹微凉，到处暑的余热渐消，再到白露的清寒初现，直至秋分的平和宁静，而后寒露的凉意渐浓，最后霜降的透肤寒冷，土地的温度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向人们讲述着、诠释着农作物、草木鸟虫生命的故事，传递着自然的智慧。

立秋时的土地温度开始了降温的转折，它宛如一个温柔的信使，告诉世间万物，炽热的夏天即将过去，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土地的温度开始从热烈走向沉稳，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收起了年少时的轻狂，开始回顾往昔的岁月。

处暑来了，意味着暑气的消退。土地的温度逐渐降低，仿佛是大自然在进行一场温柔的卸妆。它褪去了夏日的炎热外衣，露出了清爽的底色。这时温度的下降，让人们感受到了时光的流转，也让土地有了喘息的机会。

白露时节，当清晨的露珠凝结在草叶上，土地的温度也变得更加清冷。这清冷的温度，如同一种警醒，让人们意识到时光的珍贵。它让我们明白了，生命中的美好往往是短暂的，就像这白露一样，稍纵即逝。

秋分过后，是昼夜平分的时刻，土地的温度达到了平衡阶段，也是温度平和的时候，象征着自然的和谐与平衡。我跟着父亲走在收割后的田野里，脚底踩在松软的谷草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天气以后慢慢就凉了，”父亲说，“土地在收心，在生活中，人也应该学习此时的土地，追求一种平衡的温和的状态，既不过于激进，也不过于保守，在忙碌与休息、付出与收获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才能让生命更加稳定和持久！”我跟着父亲，脚底能感觉到土地的温柔，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脚掌。此时的田野里，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土地。

走进寒露，凉意渐浓，土地的温度进一步下降。这寒冷的温度，让人们感受到了秋天的深沉。

霜降之际，是土地温度最低的时刻。当洁白的酷霜覆盖在大地上，土地仿佛进入了沉睡状态。但这沉睡并不是死亡，对冬小麦却是一种孕育。土地的温度在温凉中，默默地为下一年的生命积蓄着力量。

冬土冷冽

冬天我跟着父亲走在家乡的土地上，那寒风，如一把把锋利的冰刃，肆意地刮过豫东平原那片黄土地。土地宛如一位被冻僵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天地之间，没有了春的蓬勃、夏的热烈、秋的丰硕，只剩下无尽的寒冷与沉寂。

从立冬开始，季节的画笔便为大地涂上了一层冷色。立冬仿佛是冬天轻轻敲开的第一扇门，霜雪开始在土地的肌肤上留下浅浅的痕迹，那是对寒冷初来乍到的试探。

小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大自然洒下的细碎银沙。它们轻柔地覆盖在麦地上，像是给大地盖上了一层透软的白丝巾。

大雪降临，天地间一片银白。土地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靓帅模样。

冬至时，土地的温度降至了一个令人心悸的低点。寒星在夜空中闪烁，像是土地深邃眼眸中的点点光芒。

小寒的凛冽，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土地在这刺骨的寒冷中，像是一块坚硬的磐石，不为所动。

大寒是寒冷的巅峰。土地的温度达到了零下极点，整个世界都被寒冷笼罩着。

我和父亲站在地头，望着白茫茫的田野，他说：“寒冷的土地沉睡了，它用最安静的姿势，进入了一种深度的休眠状态，所有的生机都被暂时隐藏起来，它在积蓄着力量。” 我跟着他走在雪地里，脚下是冰冷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父亲又说“土地的温度是坚韧的，它既承受严寒的考验，也让冬小麦隐忍着，还让诸多生命的种子在黑暗的土壤里暗暗扎根，汲取着养分，为未来的破土而出积蓄着能量，孕育着新的希望。”父亲教我懂得了，在沉睡中等待，才能迎来下一个轮回。

如今，我已离开家乡王家堂四十多年，但父亲的话，却像土地的温度，永远烙在了我的心里。土地的温度不仅仅是一种物理的温度，更是一种生命的温度，也是一种时间的温度，更是一种永恒的温度。它教会我等待，教会我坚持，教会我包容，也教会我明白了时序的轮回、季节的轮回、庄稼的轮回。当我再次踏上家乡土地，我会像父亲一样，蹲在田间地头，用掌心贴着土地，静心倾听土地的呼吸、感知土地温度。因为我知道，土地的温度，就是万物生命的温度！就是自然与人类和谐共生的温度！

2025年11月5日写于北京

☆ 本文作者简介：王成伦，河南省西华县人，曾任海政电视艺术中心政委，海军大校，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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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易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