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学术史上,“小学”一词,如同一枚多棱的宝石,在不同时代的光照下,折射出迥异而相连的光彩。它初为童蒙识字之阶,继而为考据训诂之门,终又化为涵养心性之径。其内涵的流变,恰似一条文化的河流,蜿蜒曲折,记录着中华文明对“基础”与“根本”认识的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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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其源头,“小学”本非高深之学,而是洒扫应对间的文化种子。汉代,“小学”指文字之学。诚如《养蒙针度》所言:“汉代称文字学为‘小学’。因为蒙童在小学里要学习文字,故而得名。”彼时之学童,于庠序之内,自识读“六书”始,辨字形,明字义,方能叩开经籍之门。这最初的“小学”,是工具,是阶梯,是一切学问赖以建立的基石。没有对文字本身的精研,则一切宏论皆成空中楼阁。故许慎作《说文解字》,意在“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旨”,其功在千秋。
至隋唐,学术日精,门户渐开。学者们意识到,欲通古圣贤之微言大义,非仅识其形可至,更须通其音,晓其训。于是,“小学”之藩篱为之拓展,将音韵之学、训诂之学一并囊括,蔚为大观。文字、音韵、训诂,三者如鼎之足,共同支撑起理解古典文献的宏伟大厦。此时的“小学”,已从童蒙的识字课,升华为一门精深严谨的专门学问,成为经学家、史学家探赜索隐的利器。它要求学者沉潜于一字一音之考辨,于细微处见真章,其治学精神之缜密,为后世朴学之先声。
然“小学”之义,至南宋又一转语。大儒朱熹与其弟子刘清之,“从前代经史典籍中撷取有助于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句子汇集成书,取名《小学》”。此书之旨,不在考据,而在教化;不重学识,而重躬行。它将“小学”的范畴,从纯粹的知识领域,引向了人格培养与道德实践的广阔天地。朱子所关切者,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是“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的起点。于是,《三字经》中谆谆告诫“小学终,至四书”,此处所谓“小学”,正是指朱子所编的这部伦理教材,而非汉代之文字学或隋唐之考据学。这一转变,标志着儒家教育思想的一次深刻内化:为学之基,不仅在于知识的积累,更在于德性的奠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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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小学”内涵的迁流,可见一条清晰的脉络:它从具体的“文字”认知,扩展到系统的“语言”研究,最终升华至抽象的“文化人格”塑造。这三次转变,并非后者取代前者,而是层层递进,不断丰富其内涵。它体现了中华学术一种独特的“根性思维”——无论学问做得多高多远,都不能忘记其出发点与立足点。那最初级的“小学”,恰恰是最根本、最不可或忘的“大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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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重提“小学”,意义深远。在知识爆炸、学科林立的时代,我们或当重思何为学问之“小学”?是语言的基本功,是文献的阅读力,还是为人的基本伦理?朱子编《小学》,意在使学者“习与智长,化与心成”。或许,在任何时代,那些最“基础”、最“蒙昧”处,正蕴藏着文化生命力的源泉与方向。为学与为人,其“小学”之功,永不可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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